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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旱天雷从不抢本份人家。飞天豹子不是不相信旱天雷光临苏州,甚至故意申斥一剑魂飞胆小造谣,而是他知道如果旱天雷真的来了,凭他那些走狗绝对应付不了,干脆不派人侦查,当然不可能知道旱天雷的动静了。苏州有两百万市民,过境的旅客每天成千上万,想查一个神出鬼没的独行大盗,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用担心,他可能已远出千里外了,我讨完债。也要继续我的游程。”

  “你下一站是何处?”

  “过江。腰缠银万两,乘船上扬州。听说扬州琼花观的琼花复活了,也许能见到这绝了种的旷世奇花呢!”他信口胡扯。

  “琼花观的琼花怎么可能复活?你上当啦?那座观已改建了好几次,地皮都翻了好几遍,就算有根,几百年岁月早就化为腐泥了。不过,琼花并没绝种。”

  “别说笑话了,那只是传说中的花。”他总算把话题加以转移,怎能与假书生谈旱天雷:“最大的花我见过,河南府的牡丹,山东曹州的牡丹,与异种芍药,也不过大如海碗,世间那有大逾盆的花?”

  “不是传说,的确有这种花,而且不曾绝种。”假书生正色说:“家父的朋友,曾在嘉兴和赣南,看过这种称为琼花的花,我还专程到嘉兴去找过呢!”

  “找到没有?”

  “去晚了一年,花的主人家道中落,又遭了一场天火,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

  “仍然是不曾证实的传说呀!”

  “希望不是传说,绝了种真可惜。可惜冬天快到了,你来得不是时候,没能看到太湖最美的一面。如果你不怕晕船,我请你体会浪涛排空的滋味,有兴趣吗?”

  船已驶出胥口,船逐渐进入风浪区。茶具早已撤除,船颠簸转剧,天色昏暗,云沉风恶,一阵阵浪花扑上舱面,紧闭的舱窗,被浪花打得响声震耳。

  他不怕晕船,只感到有点不安,这种小轻舟只能在河中行驶,使用风帆就不能靠湖岸航行,万一钻入湖底,那就麻烦大了。

  “没兴趣。”他往舱壁一靠:“现在我所想到的,是一张最舒适的床。”

  黑暗中,他看不到假书生脸上的表情,只本能地感觉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绵绵地注视着他。

  “半个时辰就可泊岸。”黑暗中传来假书生柔柔的语音:“船很安全,请放心。”

  “我相信你可以在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游三两个来回。”他的轻松口吻表示情绪稳定:“也许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闻说江南花似锦,我却只看到刀光剑影中的莽莽红尘,无视于烟雨中的妩媚青山。谁也不知道人应该用何种颜色的目光,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代。”

  说着说着,他倚在舱壁上朦朦胧胧梦入华胥。也许,他正在梦中挥舞着刀或雷锤。风浪如雷鸣,他不可能梦入江南烟雨路。

  朦朦胧胧中入睡,也在朦朦胧胧中醒来。

  睁开双目,看到从明窗透入的金色阳光。

  他倏然清醒,只感到浑身舒泰,精神旺健,一夜充足安静的睡眠,这是他极为难得的享受。

  处身在一间明窗净几的雅致卧房内,他一蹦而起,床口春凳上叠放着他的青袍、裤、袜、巾……都是经过洗涤,曾经用烘烫处理过的。

  窗外传来一阵阵风涛声,似乎仍有摇晃的感觉,仔细一听,不是风涛,而是松涛,处身在明净的雅室,怎么可能像在船上一样摇晃。

  雅室有内间,这地方比起他借住的农舍,根本不能比,分别有如人间天上。

  洗漱毕,他启门外出。

  “公子爷早。”一位十三四岁的小侍女,笑吟吟地向他行礼:“请至花厅右首的茗坊早膳,小婢领路。”

  他一楞,怎么成了公子爷了?大概是所穿的青袍,与士子的青衫相差不远吧!小侍女明眸皓齿灵秀可爱,他真弄不清身在何处。

  茗坊真有坊的格局,三面古木作柱,外廊有朱栏,太湖石短墙,由于时届初冬,外面用活动的巨型封闭式屏风,围成三面挡风的墙。屏风上段采雕花明窗式,所以光线依然充足。

  假使春夏季节,撤掉屏墙,便可看到坊三面的景色,太湖石堆彻的假山型短墙,留有通向外面有朱栏的悬空外廊。

  古木精雕矮茶案,光洁的地板置有织锦蒲团,一位同样秀丽的小侍女,正在小炭炉上烧水,整理茶具。另一角的圆形矮桌上,摆了六式精美点心。小侍女笑吟吟向他请安,请他就座。

  “老天爷!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天上?”他心中赞叹:“据说江南人好奢,果然不假。”

  他却不知道,江南也是天下贸易中心,但赚钱容易,去得也快。不论是豪绅大户或升斗市民,早晚会被苛捐杂税榨光的,与其被榨光,不如先好好享用。

  江南松、苏、常、湖、嘉五府,缴送朝廷的税金,占了全国财赋七成以上。最近三十年来,田赋共先后加了七次。长工失业,小地主若破家田归大地主,大地主被豪绅所兼并,豪绅又被官府宰割,田地又重新分散。如此周而复始,官府永远是胜家。

  经商的更糟,官府决不容许他们自我膨胀。

  府城最早的拙政园,从御史王献臣始建,随即落入陈家之手。留园也换了几个主人。几乎所有的名园,主人很少保住三代以上的。

  这次浩园遭劫,主人仅传了一代。

  这次虎丘生祠被劫,毛巡抚必须重建,珍宝必须重新搜购,钱从何处来?苏州必定有许多人,被搜刮得叫苦连天了。

  有钱就先享受再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小女孩,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伺候他的小侍女。

  “这里是迎涛轩。”小恃女乖巧地解释:“后面山上苍松如海,前面是太湖的风涛。这里,也是老太爷招待贵宾的地方。”

  “哦!贵主人……”

  “公于爷不久自知。”

  脚步声轻盈,水湖绿连身八褶裙,外加钩花垂珠小坎肩,绣带轻舞,裙袂飘飘。头上不是盘龙髻,改梳了代表闺中少女的三丫髻,天然国色不施脂粉,没有人会把她与那位风华绝代,雍容华贵的少妇联想在一起,那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唷!你真会变化。”他开心地笑:“名震江湖的五夜叉,有三个是女的,她们也会千变万化,但品流都不高,变不出什么贵妇淑女气质下乘。你……”

  “我怎样?”假书生落落大方在他身旁的锦蒲团落坐,嫣然一笑颇为得意:“变得不错?”

  “岂仅是不错而已?你……不说也罢,说了可就百无禁忌要挨骂啦!哦!昨晚你在茶里面,弄了些什么玄虚?不会是麻沸汤吧?”

  “不是啦!你……”

  “休怪休怪,故意逗你的啦!麻沸汤那股怪味,放在天下第二泉的龙井本山茶里,能喝吗?谢谢你,我这辈子从没睡过这么甜美的一觉。”

  “你……你一直没把我当敌人,我好高兴。”

  “我也感觉出你对我没有敌意,本能地……本能地……”

  “怎么啦?”

  “本能地觉得,我可以信任你,像是……像是经常在一起无拘无束的玩伴,永远不需要提防的朋友。”

  “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呢!”

  “废话!”

  “你对我一无所知。”

  “交朋友不需要查朋友的三代履历。唔!我忽略了一件事。喂!你贵姓芳名呀?”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假书生白了他一眼:“唐,唐季华。我有两位兄长,孟华,仲华。”

  “哦!隐园唐家。”

  “你无视于危险的存在,勇往直前来救高黛母女,你和她的情谊必定颇为深厚,你会成功地把她们带走。你把我当作朋友,我很高兴能帮你。”

  “谢谢。但你要知道,我救她们,与情谊无关,我只知道我有责任为她们尽一分心力,成败得失,我心目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尽了心力。”

  “不要谢得过早了。”唐季毕斜睨着他。

  “你的意思……”

  “替荀家出面是家父,他老人家负责策划一切。我这方面没有问题,我放弃了我该负责的一部份工作。现在,你只要通过家父那一关。”

  “令尊一定非常厉害。”

  “三十年前的混世金刚唐天威,当然厉害。”

  “好哇!原来混世金刚是你老爹。”姬玄华几乎要跳起来:“北天王,南金刚;天王杀贪官,金刚诛恶霸,纵横天下十载,江湖两岸烈火焚天。喂!唐姑娘……”

  “谁要你叫我唐姑娘?花船的粉头……”

  “抱歉,唐大小姐,你老爹放下他那魔杵有多久了?”

  “十一年。”

  “重新擦亮了降魔杵?”

  “家父只负责策划,我两位兄长按计行动,目下在府城布置,恐怕不能赶回来。你只要说服我爹,就可以把人平安带走了。”

  “这么简单容易?”

  “是呀!家父其实一点也不介意你讨债,而且说你是条好汉,只怕你对荀家造成伤害,所以把你引来。高黛母女所受到的优待比你还要好,你大可不必心疼。”

  醋味十足,甚至还撇撇小嘴作不屑状。

  他猛地伸手,在红嫩的粉颊轻拍了一下,大笑整衣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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