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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七十九 古井不波

  来人却是无忧仙子,仍是一套青衫道袍,面颊较前清瘦,双目清丽,媚态尽失,手捧着司马瑜的衣衫,停立不前,脸上似笑不笑,两眼直视司马瑜,不闪不眨,一股淡雅超尘之态,真个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司马瑜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喜者,方外得见故人,惧者,两次在无忧的肉欲诱惑下逃脱,幸保节操,此时此地,四顾无人,自己身上又是袒裼裸裎,如若无忧再施展起姹女玄牝神功来加以诱惑,定将陷身欲海。

  司马瑜见那无忧仙子面色平静,神态安祥,似经脱胎换骨,与前判若两人,疑惑地轻唤道:“无忧!”

  无忧仙子微喟叹道:“想不到今生尚能见你一面,这也是上苍安排。”

  司马瑜听无忧话音,已无从前锐气,深自奇怪,轻声问道:“无忧,你怎么到此地来的,看来,你与前大不相同,似饱受打击……”

  无忧缓缓移步榻前侧身坐下,轻声应道:“唉!此事说来话长,那日随众自毒龙国回来,你们个个俱有去处,唯独我,若大个天地,竟无容身之所,立锥之地。”

  司马瑜慨然慰道:“无忧,河川壮丽,大地辽阔,加之身怀绝技,何处不可定身立命。”

  无忧展绽一丝苦笑,继道:“只惜孽根太深,孽债太重,令人难以自拨,正者视我为魑魅,邪者视我为叛逆,茫茫无亲人,举世皆仇敌,实令人万念俱灰,那日离舟以后,一路踏波而行,思想人生在世,被名攀利附,情牵欲系,终日拚搏厮杀,永无宁日,看来人间无半寸乐土,不如一死以求安静。”

  司马瑜听得入神,不觉又问:“怎么死法?”

  无忧淡然应声道:“先自点双腿麻穴,然后放散气门,身体立时下沉,葬身海底,让万顷碧波一洗满身罪恶,倒是个干净的死法,谁知冥间也不收我这满身罪恶,双手血腥的厉鬼,正在海中载浮载沉,却又被这水晶宫主救来此间。”

  司马瑜豁然贯通急问道:“那我们四人,是你央求水晶宫主相救的?”

  无忧点头应道:“不错,我与长乐师兄互有心灵感应,他一落水,我即有感觉,要是以前,我正求之不得,可是此时心境,却不容我不救,救回来后,见其受伤甚重,才知海上有人搏斗,水晶宫主又着那红鱼继续搜寻,不想接二连三把你们都救了来,沙克浚我已见过,那长眉老者想是令师长眉笑煞萧奇了,但不知你们因何落水?”

  司马瑜得将经过情势叙一遍,无忧听后,轻叹道:“武林中恩怨纠结,来日真不知如何了断!”

  语毕,将衣衫递与司马瑜。

  司马瑜已知无忧无半丝欲念,诚然不波古井,早已安心,接过衣衫,在草褥中穿好,翻身坐起。

  无忧又问道:“看来你与那长眉笑煞尚须东海一行?”

  司马瑜点头答道:“当然,我若不去,岂不让云开大山那伙人望眼欲穿!”

  无忧站起言道:“走,我们一起去见水晶宫主,让她为你们安排。”

  司马瑜点头答应,跟在无忧身后,从那暗门出去,几经转折,来至一所宽大石室,室内明灯高悬,水晶宫主,沙克浚,长眉笑煞,长乐真人,都已坐在那里。

  司马瑜嘲讽道:“沙克浚,你打的好如意算盘,原指望驾云舟而远走高飞,却料不到随着葬身鱼腹,告诉你,你沾了这位道长的光了。”

  沙克浚也是气得哇哇叫道:“好小子!得巧别卖乖,我这一本帐,迟早要算清楚,你等着瞧吧!”

  司马瑜哈哈笑道:“你连命都没有了,你还找我算帐,告诉你,长乐道长马上就要找你算帐,你乘人不备,暗下毒手,道长险些丧命,他马上就要找你拚命。”

  司马瑜语毕,眼光向长乐真人一瞟。

  长乐真人被司马瑜一提醒,船上被人拦腰一击而落海,那不是沙克浚暗中出手还有何人,不觉双目圆睁,额上青筋暴露,怒声道:“沙克浚,贫道与你一无怨恨,二无过节,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暗下毒手,来,纳命吧!”

  说完,欺身而上,双掌齐出。

  沙克浚喋喋笑道:“你要找死,待沙某赏你一掌。”

  语毕,也自发掌拒敌。

  只见银光一闪,一声娇叱,水晶宫主已一跃而起,插身两人中间,双手一挥,两人竟各退五六步。

  水晶宫主杏眼圆睁,怒道:“二位身为宫中客人,竟然如此不懂礼数,相互动武,要撒野上外面去!”

  水晶宫主语毕,用手一指,一面石壁竟然应声而启,一时水声隆隆,震耳欲聋。

  室外是一片暗黑的巨流,势如万马奔腾,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制住,竟连一滴海水都未溅进室内。

  沙克浚与长乐真人方才吃水晶宫主粉臂一挥,各退五六步之远,已惊其功力过人,此时一见室外景象,更是大骇,一时禁若寒蝉,不敢出手,各自归坐。

  水晶宫主复又挥手一指,石壁自合复原。

  水晶宫主冷然言道:“水晶宫中乃方外之地,各位恩怨纠结,请回到尘世中后,再行了结,谁敢莽动,海中来,仍请其海中去,无忧,你问问他们的去向,我自会送他们归岸。”

  语毕,掉头飘然而去。

  无忧向长乐真人言道:“师兄,你我同门操戈,实属不智,此番小妹救你一命,我们应该化干戈为玉帛了吧?”

  人经大难不死,性情多少有点转变,长乐真人慨然言道:“师妹相救一命,为兄感激,连这司马瑜小子的一笔帐也一齐勾销好了。”

  司马瑜逞强道:“你不勾销,我也不在乎。”

  那长乐真人竟未予理采,无忧仙子又向沙克浚言道:“沙克浚,救你一命,你如何报法?”

  武林之中,向来恩怨分明,沙克浚爽朗言道:“但凭吩咐。”

  无忧正色道:“好,君子一诺,胜过万钧,你从今以后,不管何时何地,不得与司马瑜交手。”

  “他!”

  沙克浚一声惊呼,他万万料不到无忧仙子会提出样一个条件。

  无忧又道:“不要惊奇,你已有言在先,务希遵守。”

  沙克浚咬牙点头答道:“好,沙某乃顶天立地汉子,说到做到。”

  司马瑜朗声笑道:“沙克浚,你答应得这样干脆,日后我如用剑取你首级,你也引颈就死?”

  沙克浚乐然言道:“大丈夫重在一诺,死而何憾。”

  “好一个武林汉子!”

  长眉笑熬萧奇暗赞一声,然后向无忧仙子言道:“老汉与仙姑素无恩怨,这一命之恩,如何报法?”

  无忧摆手答道:“不必了,你系司马瑜之师,何言报答二字。”

  萧奇哈声笑道:“啊!原来如此,不过我这徒儿处处留情,未必可靠,再说,还有一大堆雌儿在候着。”

  司马瑜满面通红,快口抢道:“师父,你老人家爱开徒儿的玩笑。”

  无忧苦笑言道:“记得在毒龙国时,冷姑娘曾说过,爱是无限的奉献和牺牲,若说我这把年纪,尚与司马瑜老弟谈爱,那将是天大的笑话,若说无半点情意,那也是自欺之说,所以,爱贵在舍而不在取。”

  萧奇赞道:“好,好,仙姑不愧是道行深厚,在欲海里翻腾数十年,竟能大彻大悟,一变如此,令人钦佩。”语毕,又向司马瑜呵责道:“你这小子,何能何德,受人如此垂爱,还不快些称谢。”

  司马瑜恭敬答道:“屡蒙垂爱,实无以为报,盼仙姑吩咐,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丝微笑在无忧嘴角绽开,言道:“不必如此盛重,男女之间,情欲难分,总之,行之于形着之欲,藏之于心谓之情,情深并不须日相厮守,白首偕老,其贵在能灵犀一点,如能相通,纵使各居东西,关山阻隔,也似比邻而居。否则,即使同床共枕,其情也如天涯陌路。”

  司马瑜暗中折服,言道:“仙姑一席话,使在下顿开情窦,当牢记在心,本此而为。”

  无忧又向沙克浚和长乐真人言道:“象师兄多年垂爱小妹,由爱生恨,沙克浚强掳俏艳二罗刹,因事未成,进而牵怒司马瑜老弟,其情可悯,行为却甚为不智,世事均各有缘份,不可强求。小妹身为道家,却愿用两句佛语提醒二位,那就是!欲除烦脑须无我,各有姻缘莫羡人。”

  “好一个‘各有姻缘莫羡人’!”

  一色赞叹,一道银光,水晶宫主闪身而进。

  长眉笑煞萧奇站起施礼言道:“我等落水遇难,虽说系无忧仙子立意搭救,却也仗宫主之大力,这里谢过了!”

  水晶宫主摆手示意,答道:“老前辈不必言谢,无忧仙子说得好,凡事均有缘份,不知各位去向是否已定,登岸物件均已准备妥当。”

  无忧仙子以目光扫向四人,微询意见。

  沙克浚与长乐真人同声道:“我等本无目的,四海云游,送我等上岸即可。”

  司马瑜言道:“在下尚有大多友人陷身于云开大山春阳教主手内,急待援救,在下与家师尚须起东海一行,烦宫主送我们二人至一船埠即可。”

  沙克浚问道:“想必那冷姑娘也陷身在内。”

  司马瑜答道:“不错,何劳动问?”

  沙克浚黯然言道:“前番将她们二位姑娘强掳至毒龙岛,想必她们二位一定记恨在心,沙某无意立于武林,对这二位姑娘却留情难忘,沙某随你走一趟,倒要见那甚么教的教主有多大能耐。”

  长眉笑煞萧奇朗声笑道:“沙克浚,你莫非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沙克浚正色道:“沙某说话从来算话,办完了事马上就走。”

  司马瑜看沙克浚颇有诚意,且此去助力甚多,又故意发话搭激,淡然言道:“沙克浚,那阳春教主功力举世无匹,你去恐怕也无济于事。”

  沙克浚自认为当今武林第一高手,个性倔强,目中无人,那里经得一激,不觉怒目圆睁,忿然言道:“司马瑜,你不要小看沙某,此番前往云开大山,若胜不了那阳春教主,沙某当场自裁,绝不出云开大山半步。”

  长眉笑煞萧奇赞道:“先胜而后来战,豪气可佩,豪气可佩。”

  长乐真人道:“沙克浚,我少不得也要随你去一趟了,我们之间还有点小帐待结,再说,适才司马瑜将阳春教主说得过份了得,贫道倒想一会。”

  司马瑜笑道:“难得,难得,看来在下此行不虚,无忧仙姑,不知是否有与一道前往?”

  无忧摇头道:“我已无意再在江湖走动,恕不奉陪,不过,离此登岸,尚与各位同舟。”

  水晶宫主见各人似已商议停当,问道:“各位既已决定去向,本宫主就要催客了。”

  语毕,撮唇出声,两位青衣女子推进一物,遍体漆黑,约有二丈余尾,高可及腰,宽约一寻,似舟非舟。

  这黑色物体尾部有一小门,水晶宫主一按机纽,应声而开,对众人言道:“请进!”

  无忧首先躬身进入,众人随后,两名青衣女子也进入坐定,水晶宫主言道:“水晶宫乃方外之地,与世无争,盼各位回到尘世,不必提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语毕,自鬓间取下一支金簪,簪上镶有宝石,在身上一擦,宝光通明,二名青衣子藉着光亮去发动机关,准备航行。

  司马瑜见这宝钗,似曾相识,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惊呼道:“晶莹明凤钗!”

  水晶宫主本要关上小门,听得司马瑜一声惊呼,即问道:“你说什么?”

  司马瑜答道:“我说宫主手拿那支宝钗名唤晶莹明凤钗。”

  水晶宫主又问道:“你何以识得?”

  司马瑜答道:“在下不久曾见另外一支,故而识得。”

  水晶宫主略感吃惊,问道:“另外一支!现在何处?”

  司马瑜答道:“在一个二十余岁姓凌女子手里,此人现在也陷身于云开大山阳春教主手中。”

  水晶宫主稍一犹豫,随后言道:“各位稍待,我随同各位前去一趟。”

  语毕,转身而去,想是去更换衣装。

  无忧仙子言道:“宫主若愿前往,你们那伙友人有救了。”

  司马瑜不解地问:“宫主一切与人无异,却不知因何生得一身麟甲?”

  无忧吃吃笑道:“你真蠢!那是一身鱼麟水靠,根本就不是生在身上的。”

  须臾,水晶宫主已然转来,躬身进舱,将舟后小门合上,制亮“晶莹明凤钗”,一时舱内璀璨通明,两名青衣女子发动机关,只听轧轧声响,这黑色物体已然渐渐移动,藉凤钗宝光一闪,水晶宫主身披一套玄衣,雅丽不群,司马瑜不觉怦然心动,但一见水晶宫主满面凛然之色,忙将微动之心按捺下去。

  本来这物体移动倒还半稳,此时,忽感一阵巨摇,砰然入水,隆隆之声,灌耳而来。

  司马瑜问道:“宫主设计此物,甚为巧妙,但不知何名之?”

  水晶宫主简答道:“方舟。”

  “方舟!”

  众人同声赞叹!

  司马瑜见水晶宫主不假词色,又问道:“宫主可算一代奇人,不知因何舍陵就水,在下愿耳其详。”

  水晶宫主冷然答道:“方外之事,不足为外人道,请不必多问。”

  这一个大钉子,碰得司马瑜下不得台阶,由于自己理屈,也不便顶撞,只得悻悻然低首不语。

  其余各人也是暗自闭目调息。

  约摸半个时辰,水流渐缓,方舟底下一片触石之声,忽然逐停,想是止已登岸。

  水晶宫主将方舟顶部一扇小门打开,一缕天光顿时泄入。

  水晶宫主制熄“晶莹明凤钗”,一跃上得舟顶,用手向下一招,众人也一一跃出方舟。

  此时,正值黄昏夕阳,天际一抹红云,绚烂夺目,海面金波粼粼,岸上一排青葱翠绿小树,被夕阳相映,宛如金枝玉叶,煞是好看。

  方舟停顿之处,离岸约二十余丈,中间也有几堆峭峨怪石。

  水晶宫主略一探视,双足腾空,倒飞出去,半空之中,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落在岸边,众人不由得一声喝采。

  接着沙克浚与长乐真人也相继纵出。

  长眉笑熬萧奇也自跃离方舟,虽然中途一脚轻点水面,身手也不算弱。

  此时,方舟之上只剩无忧仙子与司马瑜两人了。

  司马瑜虽经薛琪传授五行真气,在北极冰原又得成形元参,以至内力充沛,可是轻纵功夫不但要靠五行元气,且要辅以身形步法,方能,无高弗达。

  司马瑜正自犹疑自己是否能一跃而过这二十余丈海面,那无忧仙子已然自身边跃出,就在这跃出之一瞬,司马瑜突觉一股巨大引力将自己吸起,人已凭空横飞出去。

  飞行之中,似有一股巨力托住身体,司马瑜暗自称奇,落在岸边以后,方始恍然大悟。

  司马瑜眼见无忧仙子比自己先行跃出,却比自己后落地,已然明白其中道理,原来是无忧仙子暗运功力将自己身体托住。

  一直面含凝霜的水晶宫主,此时一阵甜笑,声如银铃,然后言道:“不怪司马少侠久立不动,原来要露一手凌空虚渡让我们一饱眼福。”

  司马瑜暗道惭愧,嘴里不由答道:“这是宫主过奖,雕虫小技,难入高明法眼。”

  水晶宫主星眸一转,笑声道:“雕虫小技?司马少侠口气未免太大了点,我等离舟之计,不过是一提一纵,借令使力,说老实话,你那手凌空虚渡,当今武林,会者虽不乏人,然而,一飞如此之远,恐无有二人堪可比拟。”

  委实,在场数人,无不暗惊司马瑜的轻功,只有无忧司马瑜心里有数。

  言谈之间,那方舟业已不见,想是回转水晶宫去了。

  无忧仙子向众人欢衽为礼,言道:“诸位路途珍重,无忧去也。”

  语毕,转身而去,那消几个提纵,身影已没入树丛之中。

  水晶宫主微喟叹道:“浪迹江湖数十年,徒负一身情愁孽债,能够出尘,倒是一件福事。”

  众人无不叹息,其中尤以司马瑜怅惘更甚。

  天际金乌已坠,海面一片淡蓝,倦鸟纷纷归巢,天向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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