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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罗刹夫人慌问道:“既然这解药和秘藏财宝在一处,当然在燕子坡了。所虑的你这秘藏财宝,已被黑牡丹发现过了。”

  罗幽兰摇着头道说:“不会的,妹子秘藏财宝,不在燕子坡,从前故意露出燕子坡的口风,是愚弄黑牡丹那般人的。其实是在姊姊住的玉狮谷,便是竹楼前面的阶石下面,翻起阶石下有土穴,埋着一具大铁箱的便是。”

  说罢,面色渐变,娇喘欲绝。罗刹夫人看了她几眼,一跃而起,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来,仍用陈酒和着,教沐天澜仍然照老法子一口一口喂下去。一转身向桑苧翁说道:“这药虽然不是对症下药,看情形还拖得住毒力。尽这一瓶药力,总可以支持到明天,晚辈今晚一夜工夫,凭四头人猿的脚力,要到玉狮谷去赶个来回。我相信只要解药果真在玉狮谷,尚未遗失,明晨定可赶回,老前辈千万不要离开。”说罢,飘然而去。

  这一夜,翁婿两人守着沉沉昏睡的罗幽兰,只盼快点天亮,罗刹夫人早早取得解药回来,无奈越急越等不到天亮,可以说度夜如年。好容易盼得窗楼上透出微微的一点曙光,罗刹夫人尚未到来,急得翁婿两人走投无路。

  又过了片刻,忽听得外屋叭哒一声响,桑苧翁赶到外屋,并无动静。回到里屋时,一眼瞥见窗口桌上,搁着金光灿烂的一个小盒子。

  桑苧翁不禁惊喊了一声:“咦!”

  沐天澜原在床上,侧身向内如痴如呆的偎着罗幽兰,猛听到老丈人一声惊喊,跳下床来,奔到窗口。一瞧桌上一个精致的黄金盒子,下面压着信笺:拿起信笺一瞧,笺上并没具名,只写着四个字“幸不辱命”。

  沐天澜一瞧这四个字,便知是谁写的。而且立时觉得这四个字内,似乎包含着无穷的缠绵幽怨。但是一时想不出字到人不到的用意,心里也没有再思索的工夫,只觉得又是一桩祸事来了,也顾不得再看金盒子内的东西,一瞧窗户是虚掩着的,慌一耸身,跳上桌子,推开窗户,飞身而出。在院子里一跺脚纵上屋檐,四面一瞧,晓色朦胧,寂无人影,急得沐天澜嘴上哭着喊:“姊姊……姊姊……”身子象疯鸟一般,在四近几重屋脊上,来回乱蹦。蹦了一阵,哪有罗刹夫人的影子?明知象她这种轻功,自己无论如何追不上,也不知从哪一面追才对。

  这当口,真折腾得沐天澜急疯了心,一声长叹,泪如雨下,竟直挺挺跪在一重屋脊上,泪眼望天,哭着喊道:“上天在上,我沐天澜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心肝,对不起我多情多义的罗刹姊姊……立时叫我……”一语未毕,身后一阵飘风;从他脑后伸过一只玉手,把他嘴巴掩住了。

  沐天澜一转身,只喊得一声:“姊姊!你急死我了……”

  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迷惘,身子一软似欲晕倒。

  罗刹夫人看他这副形状,一伸手把他拦腰抱起,娇喝道:“你发的什么疯?大清早,你要把尤总兵全营兵士惊起来,齐瞧我们的笑话不成?”她嘴上虽这么说着,娇脸上两行珠泪,再也忍不住,簌簌的直挂下来了。

  罗刹夫人和沐天澜存身的一重屋上,离开罗幽兰睡着的正屋,隔着几重屋子。可是被沐天澜忘其所以的一闹,屋下军弁们业已惊觉,却又不明内情,诧为奇事;恰因屋上的人,是总兵奉命唯谨的沐二公子,谁敢露面出声?但是暗地偷听,私下笑谈当然难免的了。

  沐天澜为情所累,耳目失聪,罗刹夫人眼神如电,却已看出下面远近都有人影晃动。趁势把沐天澜拦腰扶起,一点足,向衙后飞过两重矮屋,再一耸身,飞越一道围墙,落在墙外一片荒林脚下。

  沐天澜并非真个晕倒,无非连惊带急,最后一见罗刹夫人来到身边,惊喜过度,不由的一阵迷惘。这时自己身子被罗刹夫人带出围墙,野风一吹,心志略清,他惟恐罗刹夫人再走,小孩子撒娇一般,抱住了罗刹夫人不肯松手。嘴上连珠似的哭诉着;“姊姊!你这‘幸不辱命’四个字,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见字不见人,别人不明姊姊的意思,我便知姊姊恨上我了,不愿和我们见面了。天日在上,我自从和姊姊结识以来,我们步步的危难,哪一桩不是姊姊成全我们的?我如果有一点对不起姊姊的心,我便是天地间忘恩负义的丈夫,姊姊如果真个不理睬我,我只有一死,以明心迹……”

  罗刹夫人不等他再说下去,冷笑道:“又是只有一死……

  我问你……你有几条命?我劝你把这条命留着作同命鸳鸯吧!”

  沐天澜听得立时心里勃腾一震,这才明白“幸不辱命”四个字内,一语双关,包含着有这么大的用意。想起昨晚逼着罗幽兰说出秘藏解药的所在,自己说出:“我们是同命鸳鸯,你如存心一死,我也自刎”的话,这话是在她面前说的,在她听得当然刺心,显得我心里,只有那一位,没有这一位了。所以这时责问我有几条命,那“幸不辱命”四个字,表面上好象说:“取到了解药,幸不辱命。”其实骨子里是说:“你这有一条命,我赶快离开你们,免得沾辱了你的命。”啊哟!好险!幸而她到底对我有情,没有真个走远,一半也特意躲在一旁,要瞧瞧我对她究竟有几分情意。唉!一时不留情,嘴上又说出了毛病,话一出口,如何说得回来,这时教我怎样解释呢!

  他心里一阵翻腾,也无非眨眼之间,终于逼出几句话来,他说,“我的姊姊,小弟这条命可以说捏在两位姊姊手里。不论哪一位姊姊如果离开了我,我这条命便活不成。假使此刻姊姊不可怜我,我定必上天下地去找姊姊;便是兰姊幸而有解药救活了她的命,她这条命也是姊姊所赐。姊姊如果真个离开我们,非但我活不成,她也难以安心活在世上了……”

  罗刹夫人叹口气道:“我这怪僻脾气你的知道的,不论什么事,都是游戏三昧。惟独对于情字这一关,勘不破,逃不过,还有点认真。我真后悔,明知你已有一位,我也犯了糊涂,和你沾了身。我真不愿再在你们里面,从此离开你们,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被你这一闹,我又软了心,唉!这还说什么呢,我这么一说,你可以松开了手罢!”

  原来沐天澜两臂还紧紧的抱着罗刹夫人,他兀自不放手,搅住了罗刹夫人玉臂,哀求似的说道,“姊姊,我们一块儿进衙门去吧!”

  罗刹夫人半晌没有出声,两道秋波盯在他脸上渐渐的现出媚笑,忽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倏又柳眉一展,很郑重的问道:“你不要忙,我得问问你,刚才我瞧你急得对天发誓,你总算有良心的,但是你对我预备怎么办呢?”

  沐天澜毫不犹豫的答道:“从玉狮谷内到老鲁关相近的那座破庵内,我恳求姊姊不知多少次,姊姊怎的还问我这个呢。”

  罗刹夫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小心眼儿,老以为你们沐府画栋雕梁,一生享用不尽。在我眼内,你们沐府和那败落户一般,已经成了残朽不堪的危厦,经不得一阵风雨,便要倒塌了。你既记得我们三人在那座破庵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和你们说过我愿自己开辟应走的路,也许是我们三人同走的路,那句话吗?”

  沐天澜慌应道:“小弟记得,究竟怎样一条路呢?”

  罗刹夫人道:“这条路有八个字‘不问世事,偕隐山林’。

  这八个字,在开创基业的英雄豪杰眼内,是一条最没出息的路。但在知机乐天的隐士逸人眼内,却是人世最不易享受到的清福。这种清福,不得其人,不得其地,便无从享受起。现在我们三人,身有武功,不论什么峻险的山林都可去得,不论凶禽猛兽,生番野苗,都可制服。

  我亲历过许多人迹不到的奇境,适宜于我们三人偕隐之处很有几处。就眼前说,我们寄宿的龙啐图山的苗村,只要经我们略一经营,便是世外的小桃源。但是这一处不算数,我预备在我足迹所经,认为美景非常的几处秘奥之境,网罗世上志同道合的奇人逸士,群策群力,多开辟几处与世无争与物无忤的桃源乐土,共享世间不易享得的清福。你不要小看这点志愿,依然还得费不少心机,费不少财力,才能如愿。

  我从金驼寨得来一批黄金,便预备用在这种地方。不想事有凑巧,昨晚赶回玉狮谷,依照兰妹的话,果真从竹楼阶下掘出一只硕大无比的宝箱,内藏当年九子鬼母的奇珍异宝,真是美不胜收。

  那个金盒子藏着起死回生的解毒秘药也在其内。这批宝藏,价值无法估计,我那批黄金和它一比,宛如沧海一粟了。如果你和兰妹和我同心,把这批宝藏和那批黄金,用在我的计划上,还可替世上许多穷人无所归的人们,多开辟几处为世世安居乐土,岂非天地间第一功德。我们三人一半为己,一半为人,把一身心力都用在这上面,似乎比扰扰一生,梦梦一世强得多了。这便是我想走的路,你们如愿同走这条路,自无话可说,不愿和我走这条路,我便独行其是,你们也不必缠绕我了。”

  沐天澜长叹一声道:“姊姊真是天人,没有姊姊这样才智毅力,真还不配说这种话。古人说过‘穷则独善,达则兼善’的话。姊姊却于独善之中寓兼善,又比古人高出一筹。这条路真是乱世应走的路,小弟佩服五体投地,如何不依着姊姊携手偕行呢?”

  罗刹夫人说:“好!一言为定,你现在回去,治好了你的兰姊,把这层意思说明。我料定老前辈桑苧翁定然赞成,你们翁婿夫妻三人先回昆明,我此刻转回玉狮谷。一月后,我在那白夷夷裔的苗村恭候你们,那苗村便是我预备经营的第一处小桃源了。”

  三位欢喜冤家,能否真个志同道合,开辟桃源乐土?世事无常,此福不易,作者未敢十分保险。但是衷心希望这三位一体,有志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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