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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还断定他,贼胆心虚,不敢再呆在青牛阁了,所以他五天必取这句话,是有用意的,我又料他这些年,确没有在江湖上鬼混,否则余相公的名头,和大来当是余相公落脚处所,不能不知道。正因他不知余相公在大来当落脚,才毫无顾忌的把那东西搁在大来当内了。我老婆子既然明白了仇人的手脚,欠缺的,还不知箱子内的东西,我也得亲眼看一看,我儿子丧命的祸胎。存了这样主意,自己又报仇心切,顾不得冒犯余相公,便于昨夜赶先暗入大来当存库,揭开箱子一看,果然是那起祸的玉三星。我见着箱内的宝物,宛如见着我儿子的灵魂,几乎要放声大哭。这还说什么,摩天翮贼子,果然是害我儿子性命的凶手。那时我又转念,这件宝物,原是我儿子的,又是凶手的凭证,不如就此带回,万一被我料着,贼子今晚也来下手,得了这件宝物,马上离开成都,又得费好些手脚。贼子到来,如果偷不着这件宝物,他不疑东西落我之手,定以为当内另有收藏之处,便舍不得离开成都了。于是我背上那箱子,在大来当前前后后,探查余相公安卧之处,想和余相公当面说明我的苦衷,待我手刃仇人以后,那张当票,可以取回,应化取赎玉三星本利,由我老婆子付清,免得大来当吃亏。不意那晚竟找不着余相公踪影,大约那晚余相公没有回去,没法子只好先回准提庵来,因为在当内四处找寻余相公,费了不少工夫,回来时快近天明,不便再找仇人算帐。照说这件宝物,由我老婆子取回,也可说物归原主,不过被贼子施行诡计,东西进了当库,我老婆子倒还做了一次偷儿,心里何等惭愧!所以一到天亮,马上授意仇儿,在大来当门口,不论等候多久,必须想法请余相公来到此地,由我老婆子当面说明就里,在余相公面前亲自谢罪,这便是我老婆子冒昧请余相公光临的一点苦衷。川南三侠,义声侠胆,传誉江湖,今日一见余相公一团正气,处处谦和,果然名不虚传。昨夜老婆子不大光明的举动,更觉得万分抱愧了,事已做出,只有请求原谅老婆子身上背着血海怨仇,多多担待吧。”

  余飞听了铁拐婆婆讲明前因后果,才明白那件玉三星的丢失,其中有这么大的纠葛。铁拐婆婆所说的仇人摩天翮,自己虽无交往,从前却听人说起过,此人擅长少林南派翻腾术与鹰爪功,平日行为,和江湖上一般穷凶极恶之辈,比较起来,还算是束身自好的中流人物。怎的和神偷戴五结下这笔血债?现在铁拐婆婆母报子仇,恨切哀肠,摩天翮大约难逃一命了。当下向铁拐婆婆说道:“大来当是敝族公产,在下无非暂时安身,老前辈事出无奈,谁也得敬佩老前辈一番苦心,在下今晚得和老前辈会面,还认为非常荣幸呢。”铁拐婆婆拍着手说:“余相公真不愧一个侠宇,我这讨厌的老婆子,今晚请余相公光降,除出当面告罪,和说明大来当一档事以外,实在还要求一求余相公帮一点忙:今晚二更时分,我老婆子带着孙儿,便要和仇人摩天翮,算清当年一笔血债,儿子的血债,要我老婆子来替他报复,实在是世间上的一桩惨事。也许我们祖孙两人,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摩天翮的敌手,我们老小两人,情愿再死在仇人手内,绝不皱眉;万一能够手刃血仇,我老婆子洗手多年,到老还要和仇人一拚,不论谁生谁死,也要做得光明磊落,让江湖上正人君子,下个评论。所以今晚老婆子恳求余相公从旁做个见证,但是也只袖手旁观,不论我老婆子能否敌得过仇人,绝不许余相公出手援助,因为老婆子还识得是非黑白,我们这笔血债,绝没有和余相公一丝关联,也不愿连累他人,牵入我们纠葛之中。再说,玉三星当票,当然在摩天翮身边,老婆子对于大来当的事,也要顺带办出一个起落,玉三星原物也罢,当票也罢,总有一件请余相公带回,老婆子这点请求,不知余相公肯应允么?”余飞一听,心里有点为难,暗想这老太婆真够厉害,明知我对于他儿子的血债,无非一听了事,关心的是本身找寻大来当丢失的玉三星,既然得到了线索,怎肯空手而回,她却借此要挟我看个最后的起落。不过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情理上教人没法推辞,也只好点头应允了。

  二更时分,贾侠余飞一半好奇,一半没奈何,跟着铁拐婆婆,和他孙子仇儿,到了青牛阁。这时铁拐婆婆既不蒙脸,也不包头,白发纷披,完全本相,而且带着那支仙人指路的铁拐。照余飞暗地估计,这支铁拐,最少也有四十斤重量,铁拐婆婆挟在胁下,轻如无物,依然纵跃如飞。

  仇儿还是那身小叫化装束,只腰里围着九节亮银练子枪。

  看情形今晚祖孙两人绝不藏头露尾,决计揭开脸来,要和仇人一决生死的了。只是朱漆箱内的玉三星,既然由铁拐婆婆偷回,大约总藏在准提庵内,铁拐婆婆终没有把这件东西拿出来,余飞也不好意思张嘴,看一看这件东西。

  三人到了青牛阁后园,地颇僻静,离开有人家处所,隔着几亩池塘,一片竹林,铁拐婆婆嘱咐余飞藏在暗处,不必露面。这层余飞求之不得,便和他们祖孙两人,分途而退。余飞越过一重不高的土墙,便眼见南面一排梧桐树后面,一座孤零零的楼房,楼上楼下,灯火全无。这夜却值月圆之夜,一轮皓月,照彻大地,余飞蹑足潜踪,远远儿的转到楼房侧面梧桐树下,距离楼前台阶下,有好几丈远。蓦见台阶下两梧桐树中间,搁着青石矮桌,两个青石墩,左右石墩上分坐着一男一女,女的认出是黄龙女人半面娇,男的是个四十开外的黑脸道士,当然是铁拐婆婆所说的摩天翮了。青石桌上,搁着两只茶杯,余飞见到时,女的已站起身来,向摩天翮说:“你知道这一次我们华山派吃了哑巴亏,但是事情不算完,这几天我男人,正和一般同道秘商办法,好歹有一天,要和敌人们见个真章。你和两面都没有过节,你隐身在此,无非为了我,现在你踪迹已露,你那仇人,出名的毒辣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闹出事来,我也不了。一时我又没法脱身,你既然把那件东西,有了妥当存放之处,你就不必三心两意,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那件东西,能带走时便带走,不能时,存在当里也好。”摩天翮沉思了一忽儿,冷笑道:“好,我依你,我并没惧怕那厮,为了你,我就暂时离开成都,明天就走,这样,你可放心了。”半面娇叹了口气,转身便走,摩天翮跟在身后,向园门所在走去。两人走过一段树影叶密之处,似乎互相拥抱着,亲密了一阵,才把半面娇送出园门。

  在摩天翮送客出园时,屋上纵下一条瘦小的黑影,一站地,哧的又窜进楼内,余飞认出是铁拐婆婆的孙子仇儿,年纪虽小,轻身功夫,真还不弱。片时,摩天翮从树林里走了过来,到了楼前,仰头看看天色,又低头看看青石桌,微微叹息,大有凤去楼空之感。余飞在暗地里好笑,想不到这黑牛鼻子,倒是个多情人物,可是黄龙却变成绿毛龟了。

  在摩天翮徘徊楼前,情思昏昏当口,蓦听得楼上一声惊喊,从楼窗口跳出一人,纵身向下一跳,落地时,只喊了声“师父!快捉贼,我中了暗算了。”喊声未绝,这人双手捧着胸口,一个趔趄,便跌在地上,起不来了。摩天翮吃了一惊,顾不得再看徒弟伤处,一撩道袍,双足一顿,人向楼上纵去,万不料摩天翮身子刚起,窗口一株梧桐树上,一声猛喝:“恶鬼,今天你的报应到了!”便在这一声犹喝中,从树上飞下一人,横刺里截住摩天翮上楼之路,从半空里,连人带铁拐,向摩天翮横腰扫去,这一着险极,恶极!摩天翮身子是直纵上楼,身子已到半空,那料得到会从旁边树上飞下人来,两下里势子都非常迅捷,眼看快拐已要上身,照说这种猝不及防的袭击,两脚又不沾地,非常难以躲闪。连在暗地里偷瞧的余飞,也替摩天翮捏把汗,心想要糟,这一拐杖糊里糊涂把仇人打死,这位铁拐婆婆也忒心急了,而且举动也欠光明。在余飞吃惊当口,忽见半空里铁拐横扫过去当口,摩天翮两臂一抖,身子在空中,宛似游鱼戏水一般,两腿往上一飘,一根铁拐,正贴着他肚皮扫了过去,竟没有受伤,接着一个风车筋斗,翻落地来,在楼下台阶前站住。大约这一下,摩天翮也是死里逃生,闹得变脸变色,两眼如灯,指着铁拐婆婆大喝道:“老鬼婆!你是什么人?我和你素不相识,无缘无故,跑到这儿,撒野行凶,是何道理?”这时铁拐婆婆连人带拐,已纵落摩天翮身侧一丈开外,满头蓬松的白发,又根根倒竖起来,两目焰焰,活似怪物,用铁拐指着摩天翮,狞笑道:“恶贼道,你休害怕,我和你仇深似海,岂肯叫你糊涂死去,这一铁拐,无非是先叫你识得我铁拐婆婆的手段……。”铁拐婆婆语音未绝,摩天翮惊得大喊道:“你……你原来是当年神偷戴五的母亲,你找错人了,我非但不是你的仇人,而且是……。”铁拐婆婆性如火发,不待摩天翮再说下去,厉声喝道:“住嘴!万恶的贼道,凭你口似悬河,舌似利剑,今晚也逃不出我手心去,该死的恶贼,照你口气,不是我仇人,还是我恩人哩。”摩天翮叹口气道:“老太太,这么大年纪,还有这么大火性,我是说,我非但不是你仇人,而且是只有我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假使我真被你一拐打死,你真一辈子找不到仇人了。”铁拐婆婆把手上铁拐,在脚前石板上,舂得山响,左手指着摩天翮怒喝道:“恶道,到此地步,还要花言巧语,我问你,我儿子的玉三星怎会在你手上?半面娇劝你避开仇人,这仇人是谁?你为什么巧施诡计,改装绅士把玉三星放入大来当内?害死我儿子的人,既然只有你知道,究竟是谁?你说!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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