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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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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铁琵琶的韵律 在明季时代,从四川到北京,道路修阻,交通工具,又没有像现代的便利,关山跋涉,当然是很艰难的。如果起早长行,由成都出发,走剑阁,进汉中,踏上褒斜栈道,越秦岭,由长安出潼关,遵太行而趋冀北。如果走长江水道,溯江而下,直达荆宜,出川入楚,由楚转豫,然后弃舟楫,登车骑,渡黄河向北,经邯郸古道,而抵京城。旱道险峻难行,那时候,陕西农民义军,已经有蔓延邻省之势,这条旱道,当然商旅裹足,大家都从水道转入楚豫,走向北京的官道上。但是也有奔长江下流,从运河,搭粮船,直驶天津,抵北通州进京的。年老身弱的人们,吃不消车鞍之劳,或者另有其他情形,情愿走得慢一点,多耽搁一点日子,便走了运河这条长行水路。这便是明季京蜀交通的大概情形。 封建时代的北京,是人们心目中的巍巍帝都,也是文武两途谋出路的大目标,而那条邯郸古道,也成了奔赴皇都的要道之一。凡是从河南出虎牢关,陕西出潼关,山西出娘子关,以及从江左济兖走大名旱道的,都要踏上这条邯郸古道,然后由邢台、正定,清苑、高牌店、涿州,按站而抵北京。长长千把里路的一条要道,冠盖络绎,车马载途,同时也是三教九流,以至鸡鸣狗盗之辈,隐现出没于其间,在明季战乱引起之际尤甚。 邯郸这个地名,在战国时代,是很出名的。到了明季,不过是冀豫交界的一个小州县。过了邯郸,便到邢台;邢台便是汉代有名的“巨鹿”。这条道上,紧靠着连互燕冀的太行山脉,有崎岖盘旋的山道,也有平衍开展的沃野,原是古代用兵之地。 邯郸邢台之间,有一处热闹市镇,地名小沙河镇,是从邯郸到邢台的必经之路。长长的一条街,市廛栉比,足有两里多路长。前站邢台,还不及小沙河镇热闹便利。所以行旅商贾,都在镇上打尖憩宿。镇上市面,也一年比一年繁荣起来,大小酒馆饭铺,应有尽有,几家招待客商仕宦的客栈,也驰名远近。镇上日落时分,兀自灯烛辉煌,磨肩接踵,不时还有游娟舞妓,淡妆浓抹,出入客店酒馆之间。 沿街楼头帘底,一片丝竹管弦之音,夹杂着呼吆喝六的醉汉,直闹到三更以后,才渐渐的安静下去。 有一天,正值仲春时节,日影将次西沉。有大批北行客商,车马纷纷,涌到小沙河镇上,打尖的打尖,投宿的投宿。镇上酒馆饭铺,立时热闹起来。这当口,镇北市梢,人声喧哗,却夹杂着“叮铃!叮铃!”一阵阵钟磬之声,一路闹嚷嚷的响了过来。沿街酒楼店铺的人们,都挤到街上来看热闹,等得黑压压一群人涌到眼前,才看清前面走着两个凶眉鼠目的魁梧和尚,并肩而行,一个手执黄布短幡,上面写着“十八盘拈花寺,苦行肉身募化”两行黑字,一个手上敲着佛钟,这种乐器,是用一根小木棍,顶着一个小铜钟,另外用一根东西,一下一下的敲着,发出叮铃叮钤的声响,一面走,一面嘴上都喃喃的宣着佛号。两个和尚后面,一头健骡,套着一辆铁轮子的敞车:车上盘膝坐着一个上下精赤,只腰下围着大红袈裟的一个古怪和尚,可怕的是头面以下,不论前心后背,上臂下腿,凡是精赤的皮肤上,都密层层的钉着两三寸长,雪亮锋利的钢针,简直变成了“人猬”。细看这个人猬时,身上插了这许多钢针,面上垂眉闭目,似乎毫不觉得痛楚,可是脸上血色全无,在车上坐得纹风不动,好像死人一般。在人猬前面,另有一个跨辕的和尚,手上扬着赶车的长鞭子,身边放着一个笆斗,里面堆着不少碎银,也有几两整块的;跨辕的和尚,一路喊着:“拔一针,救苦救难,拔两针,广种福因,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有缘的莫错过机会呀!”他这一喊,沿路真有不少善男信女,抢到车前,掏着银子往笆斗里掷的。每逢有人掷银子的当口,跨辕的和尚,便伸手向人猬身上,拔下一根钢针来,插在笆斗圈上。瞧见结缘的人,出手大方,银子掷得多一点的,便拔下两针或三针不等。奇怪的是,拔下针来,人猬身上,点血毫无。每逢拔下一针时,车后跟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们,便大声叫起好来。镇上的人们,瞧见这样稀罕景儿,愈聚愈多,前面两个摇幡敲钟的和尚,越发卖弄精神,腆胸突肚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这一群人,拥着车上的人猬,闹嚷嚷的由镇北向镇南沿街走去。走到镇心一家老字号鸿升客店大门口,街南铃当急响,一匹乌黑油亮,白蹄白鼻白眼圈的俊驴,蹄声得得,驮着一个面蒙黑纱,身背琵琶的红衫女子,迎面驰来。鸿升客店门口,站着不少客商,其中便有人笑喊道:“唷!今天真巧,三姑娘难得赶夜市的,今晚我们可以听几段好曲子了。”这人喊时,驴上的女子,把驴缰一带,避开了道,让人猬车子过去,黑纱面幕里面,两道电射似的眼光,,却盯在车上人猬身上。前面摇幡、敲钟、跨辕的三个和尚,都转过头来,六道眼光,一齐盯在驴上女子身上。车后跟着的一群闲汉,大约都认得这女子,七嘴八舌的嚷着:“三姑娘,快掏钱,替活佛,拔针,结个善缘。”驴上女子,娇声笑骂道:“老娘三天没有开帐,那来的钱?孩子们替你娘垫上吧!”一阵胡嚷,人猬车子和一群闲汉,蜂拥而过。三姑娘也在鸿升客店门口,跳下驴来。店内跑出来瞧热闹的一群客商,其中有常来常往,认识三姑娘的,便和她兜搭打趣。一个客店伙计,狗颠屁股似的跑出来,在三姑娘手上一接过驴缰,牵去喂料。门内店柜内管帐的先生,居然迎出柜来,立在门口,满面春风的笑着说:“前几天又是风,又是雨,三姑娘有三天没露面了,今天怎的高兴赶起夜市了?这倒是头遭儿,可是上灯还有一忽儿,我先替您预备一间干净屋子,让您先休息一下,您看怎样?”鸿升客店里的人们,对于一个赶市卖唱的窑姐儿,竟还这样小心奉承,不明白内情的,当然瞧得奇怪,身背琵琶,头蒙黑纱的三姑娘,却处之泰然,只含笑点立,款步进店。 三姑娘前脚刚迈进店门,猛听得街上一阵骚动,三姑娘转身一瞧,只见许多人从北往南奔去,同时街南也有许多人,象潮水般往后退下来,有几个还没命的嚷着:“不要过去,好凶的和尚,动了家伙,真砍真杀,准得出命案!”三姑娘心里一动,霍地一转身,正想向街上的人探听一下,忽觉从自己身后,掠过一人,其疾如风,窜向街心。急瞧时,却是个十六七岁的精瘦孩子,一身青衣,似乎是贵家的书僮,飞一般向街南奔去。这当口,街南人声鼎沸,鸿升客店内的客商,又挤挤嚷嚷,拥到门外,打听街南出了什么事。三姑娘转身一瞧,蓦见店内出来的客商后面,一位雍容华贵,面如冠玉的少年,缓步而出。这人虽然软巾朱履,一身文生相公的装束,一对黑白分明,开合有神的双目,却隐隐威棱四射,光采非常。三姑娘一见此人,心里暗暗吃惊,嘴上也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 她在这条道上,见过千千万万的人,觉得此人于儒雅之中,蕴藏着英挺俊逸,异乎寻常的气概,她本想到街南去瞧热闹,一见此人,不由得停住了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位文生相公,一对明察秋毫的眼神,也远远的射到了她脸上,而且似乎射进了她蒙面的一层黑纱。久混风尘的三姑娘,居然觉得自己粉面发热,柳腰一摆,娇羞似的扭过身去。她这一转身,身后背着的琵琶,落入那文生相公的眼内。她这琵琶,原与普通的琵琶不同,这条镇上,原有“铁琵琶三姑娘”的声名,不过镇上的人们,和听三姑娘奏铁琵琶的客商们,只知道三姑娘的琵琶与众不同,是铁制的罢了。三姑娘为什么欢喜弹铁琵琶?三姑娘自己没有说过所以然,大家也不求甚解,只听出铁琵琶弹出来的声音,和普通琵琶不同罢了。此刻她身后的铁琵琶,落在那位文生相公的眼内;他并没十分注意三姑娘的人,却注意上她的铁琵琶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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