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一:六合书·东风破

 




  (提示:文章背景为梦华王朝末期。其时承光帝不问朝政,太子之位悬空,大司命失势,太师掌权,诸王之间明争暗斗。真岚尚流落砂之国,白璎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当然,也可以当成中篇单独看的~《六合书》六个故事,都是可以独立出来,作为主题故事各个角度的补充而存在,讲述云荒六个方位的番外)

  一、暗香

  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廿三日,帝都伽蓝。

  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泼下,湮没皇城里密密麻麻的角楼飞檐、章台高榭。白日里那些峥嵘嶙峋、钩心斗角的庞然大物仿佛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团含糊难辨的浓墨中。

  虽然今日已是立春,但寒冷的阴霾丝毫没有从伽蓝城里退去的迹象,此刻冷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无声无息落到前日里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在黑夜里流出一堆堆宛转的白。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针尖般刺入肌肤。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不自禁地拉紧衣襟,却没有关上窗子,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望着那一片浓墨般漆黑的夜色,仿佛侧耳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

  依稀之间,果然有若有若无的歌吹之声、从那高入云霄的层层叠叠禁城中飘过来,旖旎而华丽,仿佛带来了后宫里那种到处弥漫的甜美糜烂的气息——是梨园新制的舞曲《东风破》。

  今夜,帝君又是在甘泉宫里拥着曹太师新献上去的一班女乐、做着长夜之饮罢?

  “这样下去,三百年的梦华王朝恐怕就要毁了。”风宛如锋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切割着他的身体,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眼前又浮现出日间早朝时、自己弹劾曹太师的奏折被承光帝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无实据”。高高在上的帝君冷冷扔下一句话,再也不听他的上奏。曹太师看着年轻的御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趁机出列请求承光帝降罪于诬告者。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边御使台和朝中一些同僚为也出列为他辩护,双方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然而此时,坐在最高位的承光帝却只是袖袍一拂:“接下来有什么事,诸位大臣和藩王们磋商就是。”于是,带着宿醉未醒的神色,扶着宫女退朝。

  朝堂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曹太师看了看一边六位藩王中青王似笑非笑的脸,也吞了一口气——毕竟弹劾者是青王的侄女婿,若是在朝廷上非要把夏语冰往死里整,无异于要和青王撕破脸了。看来,还是得暗中解决掉这个老是找自己麻烦的章台御使才行——可恨前面派出那些人都是脓包,居然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奈何不了。

  听到帝君的吩咐、作为章台御使的夏语冰心里微微定了定,知道承光帝其实并不是昏庸到了毫无察觉的地步,只是有心无力,干脆沉溺于享乐,消极对待朝政。

  整个梦华王朝三百年来弊端重重,六位藩王钩心斗角、朝中文官结党营私,而因为承光帝长年无子、储君之位悬空,导致作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对王朝影响力的衰减,失去了历朝大司命应有的地位。趁着这个空档、三朝元老曹训行联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太师的身份统领尚书令、侍中、中书令三省长官,权势熏天,将整个帝都伽蓝城、甚至整个王朝置于他的支配之下,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民间一片怨声载道。

  朝廷中,大部分官员也已经附于太师门下,沆瀣一气。然而本朝有律,太师和由太师推荐任用的官吏不得为御使台御使,以避免太师与负责弹劾的御使勾结为祸。这个条例虽然不能避免曹训行往御使台里安插亲信,但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地排挤异类,因此他这个非太师府入幕之宾的章台御使,仍能控制御史台,并多年来坚持以此一次次弹劾太师。

  只是如今积重难返,以他一人之力、自保都难,扳倒曹太师又谈何容易……长长叹息,将浊气从胸臆中吐尽,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手指居然在窗棂上、抓出五道深深刻痕来。

  阿湮,阿湮。当年我放弃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对着你说:要荡尽这天地间奸佞之气、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从心。

  冷雨还在下,无声无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积雪上。

  年轻的章台御使凭窗看出去,外面的夜色是泼墨一般的浓,将所有罪恶和龌龊都掩藏。忽然间仿佛有风吹来,檐下铁马响了一声,似乎看到外面有电光一闪——然而,等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错觉。夜幕黑沉如铁,雨不做声的下着,潮湿寒冷,让人无法喘息。

  那个瞬间,他多么希望这些霏霏淫雨转瞬化为狂风暴雨,扫荡这帝都的一切角落,让雪亮的闪电劈下来、划开这冰冷如铁的伽蓝城,将所有散发着腐败气息的东西一把火燃尽!

  檐下风灯飘飘转转,铁马叮当,雨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屋檐上落下来。

  “哎呀,语冰,怎么开着窗子?小心着了寒气。”忽然间,身后传来妻子诧异的话语。青璃放下茶盏,连忙拿了一件一抖珠的玄色长衣,给他披到肩上:“雪雨交加的,你要小心身子。快关上窗子吧。”

  衣饰华丽的贵族女子上前,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想去关上那扇窗。

  “别关!”夏语冰看也没有看她,伸出手截住了她,蹙眉,语气冷淡,“和你说过了,我在书房里的时候、不要随便进来打扰。”

  “可是……”被丈夫呵斥,青璃柔白秀丽的脸白了白,嗫嚅,“我叔父来了,在后堂密室里,说有事找你商谈。”

  “青王?”年轻的御使怔了怔,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关上了窗子,“快带我去。”

  窗关上的一瞬间,仿佛一阵风卷过来,檐下的铁马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在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窗前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在风灯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红。

  “嚓”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屋顶上。

  -

  黑暗仿佛浓墨,裹着一切,伸手不见五指。

  初春的天气寒冷料峭,下着雨的夜里,屋顶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那微弱的雪亮的光芒割裂了黑夜,血如瀑布般流到屋面上,混着雨水落下。剑光中,依稀可见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拖起了一件沉重的什物。屋顶上居然有一个人,在暗夜里俯下身拉起一物负在身上,准备离去,轻手轻脚地、仿佛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然而下着雨的屋瓦滑不留足,来人踩着兽头瓦当准备跃到旁边耳房上时、仿佛气力不继,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背不动?”忽然间,屋顶上另一角的黑暗里有个声音,带着笑谑开口了,“这次的刺客还好是‘龙象狮虎’里最瘦的‘虎’——真难想象你一个女孩子、是怎么背着当初那个‘象’离开的?”

  背着尸体的人蓦然止步,闪电般回过头来看着黑暗中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神秘人,眼睛闪亮——方才她在“象”出手之前、一举将这个刺客击杀在书房顶上,成功地未曾让房内的年轻御使发觉。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却未曾料到黑暗中、另外还有一个人在一边静静观看了全部过程。

  穿着夜行衣的女子霍然回头,居然夜视中清清楚楚判断出了对方的方位,想也不想,一手挟着尸体,另外一手拔剑刺来,同时身子却往后急速掠出,显然是想迅速离开御使府上,以求不惊动在内的任何人。

  那一剑薄而快,宛如惊电穿破皇城浓重的夜色,居然将空气中下落的水珠都切为两半。

  一剑刺出后,女子已经点足掠开,不再看身后的情况——五年多来,她用那一招斩杀过六十多位接近夏御使的刺客,从未失手。她生怕惊动房内的人,再不敢与来人多纠缠,一击之后已经挟着尸体跳上了御使府的围墙,准备离开。

  “好一个‘分光’!”然而,就在她准备跃下墙头的刹那,听到那个声音在身后悠然道。再度惊觉回首,发觉那个神秘来人居然好好的站在身后的围墙上,宛如附骨之蛆。

  她再不迟疑,也不去回头答理,只是一口气掠下了围墙、离开御使府。奔出了一条街,这才扔下了尸体,忽然转身,对着跟上来的人再度挥剑。暗夜沉沉,唯独剑尖反射着一点冷醒的光,点破沉重如铁的帝都。

  雨还在零落的下,然而已经无法落到地上——那一剑平平展开,剑气弥漫在雨里,居然激起了半空雨点纷纷反跳。因为速度极快、剑尖幻化开来,那如扇面般展开的光的弧面里、居然出现了六个剑影!

  “货真价实的‘六分光’啊……”如影随形跟来的人脱口喃喃,语气里有惊喜的意味,“果然是剑圣门下的弟子么?”

  说话之间,他的身影忽然仿佛被剑切开了,左右两半刷然分裂,身形一化为二、铮然拔剑,叮叮叮六声急促的脆响。女子只觉手腕连续震动,在刹那间、自己刺出那一剑居然被拦截住了六次!连续不间断的力道传来,她手中的剑几乎脱手而出。

  再也不敢大意,她终于立住了身,收剑迟疑。

  ——对方的身法……怎么、怎么如此象本门的“化影”?来人是谁?又是曹太师派来的刺客么?居然能接下她那一剑“分光”,而且能直接说破她的师承来历!

  “这样好的身手,居然做了太师府走狗?”女子微微冷笑,啪的将剑一横,“见过了‘分光’,今夜你别想活着离开!”

  “果然是剑圣云隐的‘分光’?”黑衣来客眼睛亮了起来,从风帽下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显然颇为激动,“你就是五年前忽然消失的、剑圣的女弟子慕湮?——难怪那群杀手几年来个个有去无回,原来夏御使请来了这样一个护卫在身边……”

  “我不是御使请来的护卫。”蓦然,那个女子默认了对于自己姓名师承的猜测,却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否定了他的另一个猜测,“他甚至不知道有刺客。”

  “你是一个‘影守’?”黑衣来客吃了一惊,脱口问——所谓“影守”,如其名便是受保护人身边“影子”般的守护者,一般是受第三方托付而来,受保护者自身并不会察觉。影守比一般的保镖要求更加严苛,需要消弭自己的存在感,让对方完全不发觉,而一旦身份被发现,那么他们的任务夜便不能继续下去。

  “呀呀,让剑圣云隐的弟子当影守,雇主面子可不小啊。一定是藩王一类的人吧?”黑衣来客抹了抹眉毛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夏御使果然娶了个金龟女。青王的侄女一过门,五年来他不但仕途青云直上,连影守都请了这样的高手……”

  “没有人雇我。”蓦然,慕湮再度截断了他的话,不耐烦起来,转动手腕、剑指对方,“拔剑,少费话。太师门下的走狗!”

  “我不是太师府上来的。怎么,还没认出我‘化影’的身法么?”这一次,轮到来人打断她的话。黑衣人微微苦笑,拔出自己的佩剑来,转过手腕让她借着微弱的光、看清银白色剑柄上刻着的“渊”字,点头招呼:“那么,你总该认得这把剑吧?”

  慕湮忽然一震,盯着来人手里那把剑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是……”

  “还是第一次见面,小师妹。”来人抬起手,将头上湿淋淋的风帽往后掠去,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脸,微微点头,“我是剑圣云隐的大弟子尊渊,你的师兄。”

  ―

  密室内,长谈许久的两人终于开了门出来。

  夏语冰送青王到了侧门,那里有一台软轿静静侯在那里,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廊下等待,神色沉静,眼神凌厉,显然是个武学高手。

  “现下到了紧要关头,可要小心行事。”便衣小帽的青王显然也是私下偷偷过来看年轻御使,临上轿转过身拍了拍夏语冰的肩膀,低声,“朝堂上的事就交给你了——这边,我们很快就能从北方迎真岚皇子回帝都,若太子册立,曹训行那老家伙迟早完蛋。”

  “是。”听到这样的话,夏御使一向沉静不起波澜的眼里也有忍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扳倒太师,还天下一个清静乾坤,在下死不足惜!”

  “什么话!”青王嗤笑了一声,仿佛对于年轻御使这样的激愤感到有些可笑,摸着胡子,拍了拍侄女婿的肩膀,调侃,“你死了,我侄女可要守空房了——等你扳倒了那巨蠹,到时候夫荣妻贵,才不枉当年青璃不顾反对、下嫁你一介白丁的眼光和勇气。”

  “是。”年轻御使的脸色微微一变,只是低下头回应。

  “还有,方才本王所说的那件事还请贤侄多多考虑,有时候做事不能太刻板。”青王坐入了软轿,吩咐。轿夫抬起了轿子,随行的青衣侍卫跟着转身,片刻不离。

  “这个……,多谢王爷提点,在下会酌情考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闪过,夏御使应承下来,然而脸色已经微微有些苍白。

  “贤侄果然是个聪明人,不枉本王这么多年看重你。”青王笑了起来,摸着颔下胡子连连点头,夸奖面前的年轻人,“你比以前长进多了,朝中一些老臣都对你赞不绝口呢。”

  章台御使宠辱不惊,只是淡淡道:“还多亏青王一手提拔。”

  “对了,”轿子已经抬起,忽然间,青王喝令停轿,从帘子里探出头来,叮嘱了一句,“小心曹训行那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下黑手啊……语冰,你最近要好好注意安全。”

  “是。”夏语冰点头,迟疑了一下,也有些奇怪,“但是宅中一直平静,并不见有异动。”

  “哦,那最好。”青王拈须点头,然而眼神却是若有所思的,口中轻笑,“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不然青璃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呢。”

  “是。”对于位高权重的长辈,年轻的御使只有再度点头,但是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软轿终于沿着僻静的小巷远去,两名轿夫显然都身怀技艺,脚程飞快,旁边青衣侍卫跟着轿子走着,默不作声。

  一直到走出了十丈,青衣侍卫才低下头,弯腰对着轿子里的人轻轻禀告:“王爷,方才你和御使大人密谈的时候,似乎已经有杀手来过了。”

  “哦,又被那个神秘人解决了么?”似乎毫不觉得意外,青王掀起轿子侧面的帘子,看着得力的手下,“寒刹,你还是没看清楚那个一直暗中保护着夏御使的人的来历?”

  青衣侍卫眼神冷冽,沉吟了一下,默然摇头。许久,才道:“这一次似乎来的杀手不止一个,然而只有‘虎’被格杀——另一个人没有出手、躲在黑夜里,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以不敢贸贸然追出去。”

  “哦……看不出,夏语冰那小子还留了一手嘛,装作没事人一样,谁知道背地里早就请好了厉害保镖。”青王摸着胡子,冷笑起来,“在我面前还装出一副束手待毙状,长进到懂得耍心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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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出神,一直到看不见那一顶轿子,夏语冰才阖上偏门,微微叹了口气。

  “守寡?叔父不知道、虽然现在丈夫好好的,我却和守活寡没多大区别呢!”刚关上门,回头却听见了这样的话。夏语冰脸色终于苍白起来,看着出来送客到廊下的妻子。

  青璃还是当小姐时候的脾气,即使在家也是一整天盛装的打扮,丝毫不马虎。方才在来访的青王面前,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反常,一副举案齐眉和和美美的样子。然而此刻叔父刚走,她柔白纤细的眉目间,却一反平日的隐忍顺从,第一次有了讥刺。

  “晚上我到你房里去歇着。”夏语冰不看她,转过脸去,淡淡道。

  “呵,不用你施舍。知道你很忙、很忙。”贵族出身的夫人冷笑着,“我那忧国忧民的夫君,妾身怎么好让你从国家大事上分出神来、施舍给我一个晚上呢?”

  “抱歉。”听出了妻子语气里的讥刺,但是年轻的御使没有分解,只是低下头去说了两个字,眼睛里却有真切的歉意,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悲凉。擦身而过,沿着长廊走向书房。

  “夏语冰!”终于忍不住,贵族出身的青璃也失去了结婚多年来平静淡漠的气度,在廊下跺脚,“如果是慕湮呢?如果换了慕湮,你还会这样么?”

  “莫做无意义的猜测。”听到那样的话,年轻的章台御使忽然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答,“我守住了诺言,自从迎娶了你以后、五年来没有再见她一面——夫人多虑了,请早点回去歇息吧。我要去书房里看奏折和文书了。”

  再也不多话,夏语冰沿着长廊往前走去,头也不回。

  然而,虽然一路上尽力去回想最近呈上来的各地折子,但是或许是被青璃方才那歇斯底里的大叫唤回了昔日遥远的回忆,脑子里居然跳出那极力去遗忘了五年的名字:“慕湮”。

  阿湮……阿湮。

  他还有什么面目去念及这两个字。

  帝都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铁。只有极远处的后宫里,还隐约飘来丝竹的声音,伴随着女子柔婉细腻的歌声,断断续续,依稀有醉生梦死的浮华意味。

  《东风破》。可如今这个沉寂如铁的帝都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哪里有一丝的东风流动,能够破开着令人窒息的长夜。

  为什么他就不能放纵自己也沉醉在这歌舞升平里……如果他对于曹太师的一手遮天可以闭上眼睛,当作看不见的话;如果他可以不那样冷醒、而陶醉于这纸醉金迷的盛世假相的话,如今、他也该和慕湮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在不知那个地方并辔浪迹,执手笑看,或许……连孩子都有了罢?

  想到这里,他立刻用力摇头,把这样不切合实际的臆想从脑中驱逐出去。

  已经五年没有见到慕湮了,如今连她在天涯何处都不知道了,还做这样的梦干吗?当年在他身陷囫囵、却拒绝从天牢里跟劫狱的她逃走,对着她说出:“我在等的人是青璃”那句话的刹那——他们脚下所站立的土地,已经被割裂开来,判若云泥。

  从廊下走过的时候,忽然间依稀闻到一线幽香,清冷冲淡,在黑夜的雨中缥缈而来。年轻有为的御使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微微循着香味的方向侧头看去——

  墙角的暗影里,有一株晚开的腊梅开的正盛,将香味穿透厚重如铁的夜,送到风里。

  又是一年梅花开。

  阿湮,阿湮……五年未见,天下茫茫,你又在何处、与何人相伴?

  ―二、疏影

  一墙之隔的外街上。慕湮正低下头,将刺客的尸体从地上拖起,雨水顺着她的发脚流下来,纵横在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冰冷的雨水如针尖一般刺着她滚烫的脸。

  “哎,我帮你。”黑衣的尊渊伸出手去,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死沉的,你拖不动。”

  “我能行。”慕湮没有买这个第一次相见的师兄的面子,自顾自拖起尸体。

  “你都没这个死猪重,怎么拉得动?”尊渊撇撇嘴,带着一贯的怜香惜玉姿态,再度伸手,替她拖起地上那具尸体,“我来我来。”

  “我说过了我能行!”慕湮忽然就叫了起来,柳眉倒竖,眼神愤怒倔强,“不用你管!”

  “……”尊渊愣了一下,揉揉鼻子,把风帽重新带上,悻悻,“有这样和师兄说话的么?一定是师傅把你宠坏了——你说你也是好大的人了,还一言不发就从江湖中失踪,五年来毫无消息,害得师傅担心的要命。他死前还把我从大漠里找回来,再三再四交代我要把你找回来好好照顾、才肯闭眼。”

  暗夜里,听到远处打更声走近,慕湮努力把尸体拖起,准备迅速离开御使府第附近。然而听到大师兄这样的话,手一颤,手上沉重的尸体砸落到青石路面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师傅……师傅他、他…故去了?”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尊渊,眼神忽然间有些恍惚。

  “是啊,死了。”说起师尊的亡故,作为大弟子的尊渊却是没有丝毫哀伤的意味,看到小师妹那样悲哀恍惚的眼神,反而拍拍她肩膀,安慰,“有什么希奇,剑圣也会死的。师尊已经快九十岁啦,这一辈子也活够了。”

  “……”沉默许久,雨点默不作声地从浓重的夜色里洒下来,尊渊正在奇怪慕湮忽然间的沉默,听到巡夜打更的人正在往这边走过来,忍不住要催促师妹赶快离开。然而,还没有说出口,陡然耳边就听到了一声爆发的哭泣。

  “唉……女人真是麻烦,就是哭哭啼啼也要看地方啊!”看到慕湮捂住脸弯腰痛哭,尊渊再度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喃喃说了一句,一手捞起了地上刺客的尸体,另外一手拉住慕湮,点足飞掠:“快走!换个地方再哭……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打更巡夜的老人周伯多喝了几两黄汤,冒着雨踉踉跄跄地转过街角,看到黑夜里隐约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飞上了墙头。

  “哎呀呀……”周伯揉了揉眼睛,然而转瞬那个影子就消失了,帝都的夜还是那样浓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冷雨中,老人哆嗦了一下,喃喃:“什么鬼怪?真是的……如今这个世道,不魑魅横行才怪。”

  他唠叨声着,醉醺醺继续巡夜。才走了几步,刚到御使府第的门外,忽然觉得腹中翻滚,看看四周无人,便到围墙外的柳树下准备解个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再度出现错觉,他觉得柳树动了起来,一根树枝忽然扭曲起来,对着他伸了出来。

  “见鬼……怎么回事?”周伯嘟哝着抬头,忽然间居然看到面前一根干枯的树枝上,长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老人大惊失声,然而惊呼还未出口,忽然间感觉心里便是一空。

  暗夜的冷雨还在继续下,然而落到地上已经变成了殷红色。竹梆子落到了地上,老人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浑浊的眼球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心口上破了一个血窟窿。尸体边上的血水宛如一条条小蛇蠕动着,蔓延开来,爬向无边无际的黑夜。

  “啧啧,人老了,心也硬的象石头。”御使府第门口的树上,那双碧绿色眼睛的主人噗的一声把嘴里嚼着的血肉吐了出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宛如蛇般无声无息滑落。

  在初春寒冷的雨夜里,来人居然只穿了一条破烂的短裤,裸露在外的身子干枯如竹篙,手脚细长,皮肤浅褐而干裂,接近于树皮——方才攀在御使门前干枯的柳树上,便活脱脱如同一支树干,令人真假难辨。

  “还以为能吃上一顿消夜,看来还得饿着肚子开工。”碧绿色眼睛的来人喃喃自语,伸出红艳的细长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形如鬼魅地掠上了墙头,身子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贴着起伏的墙头,四顾。

  看着御使府第中、书房灯下那个伏案疾书的人影,他忽地冷笑。点子还好好活着?果然“虎”也被干掉了——也难怪,那个“影守”居然是剑圣的弟子!龙象狮虎运气可真差,看来还是得让他这个负责望风的“蛇”来捡个便宜。

  御使府第花园的树木无声无息地分开,经冬不凋的玉带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蜿蜒前进,朝着还亮着灯的书房潜去——府第里一片安静,紧闭的木格窗上映出了年轻御使清矍的身影,披衣执卷,沉静淡定。侧脸在昏黄的灯火中宛如雕塑,线条利落英俊。

  这个章台御使、在承光帝治下糜烂腐败的梦华王朝里,就如同污浊水里开出的一朵莲花,简直是个异数——也因为夏御使的存在、那些被权贵欺压、申诉无门的卑微百姓才看到了一线希望,用各种方式递上的折子状纸不计其数,因此每日都要深夜才能披阅完。

  看着那个清俊却孤独的身影,杀手蛇忽然间感觉到了某种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些微的迟疑——年轻御使窗里深宵不熄的灯火,点破这帝都黑沉如铁的夜幕。而他只要抬抬手、这帝都里唯一最后的光亮便会被扑灭罢?

  拿到章台御使夏语冰的人头,便能从太师府那边换到十万金铢和美女……然而转念想到这里,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红色舌头,舔了舔嘴角,碧绿的眼睛冒出了光——天赐良机!如今那个“影守”不在,要杀这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再也不迟疑,杀手的趴在草地上,身子如同没有骨头的蛇般蜿蜒,悄无声息地朝着光亮爬行而去。转瞬爬到了书房外的檐下,他在青石散水上慢慢将身体贴着外墙升起,从窗缝里看着室内。

  书房里一灯如豆,年轻的御使肩上披着一件长衣,正将冻僵了的毛笔呵融,披阅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仿佛又看到了什么为难的案子,夏语冰放下笔长长叹息了一声,揉着眉心,神色沉重。迟疑了许久,终于落笔,在文卷上只加了一笔——然而那一笔却似乎有千斤重,让御使双眉纠结在一起,有某种苦痛的表情。

  杀手的手抬起,手中薄薄的利刃插入窗缝,悄无声息地将窗栓切成两半。

  刀子微微一滞,杀手蛇的脸色一变——好像…好像切断了窗栓后、刀锋又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月料峭的冷风带着雨,卷入廊下,仿佛什么被牵动,檐下的铁马忽然发出了叮当的刺耳声响,窗内的人霍然抬头。

  杀手蛇来不及多想,在对方惊觉而未反应之前,猛然推开窗子,拔刀跃入室内,向那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逼了过去。眼角撇到之处,发现窗栓底下不过牵着几根细丝,另一头通向檐角的铁马——外人若一推开窗子,便会发出声响。

  那显然是匆促间布置的简单机关……看来,这个书呆子还是有点头脑的。

  “青王提醒的不错,不过随手布置了一下防止万一,果然马上就来了么?”披衣阅卷的夏语冰抬起头来,看到了前来的杀手,眉头微蹙。不等杀手逼近来,他双肩一震,抖落披着的长衫,放下了手中的笔长身站起,手探入一边的古琴下。

  “十万金铢……”看到那个读书人近在咫尺,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舌尖舔了舔上唇,碧绿眼里放着光,形如鬼魅般掠了过去,一刀砍向那文弱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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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伽蓝的西郊,荒凉而寂静,时有野狗的吠声。

  慕湮俯下身,用指甲弹下一点红色的粉末在刺客尸体的伤口处,嗤然一声响,白烟冒起,尸体仿佛活了一样地扭曲着,不停颤动,然而却慢慢化为一滩黄水。她用剑掘了一片土,翻过来掩住——登时,一个活人便从这个世间毫无踪影的消失了。

  尊渊在一边看着小师妹熟极而流地处理着尸体,打了个喷嚏,眼神却是复杂的——他们两人虽然同样出自剑圣云隐门下,然而他却比慕湮年长整整十岁。慕湮拜在剑圣门下时、他早已出师,在云荒北方的沙漠游荡,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个师傅的关门女弟子。

  “小湮可是个小鹿般单纯漂亮的女孩呢!咳咳…幸亏你这家伙早早出师了,不然我非要防着你打她主意不可。”一年前,师傅病入膏肓的时候,对着万里迢迢奔回去的他说起另一个女弟子,眼神慈爱而担忧,“四年前她跟我说要嫁人了,要跟着丈夫回来拜访,可把我高兴坏了……可是那之后她忽然就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担心她落到了歹人手里,想去救她…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吃不消了,不然……”病榻上,一生叱咤风云的剑圣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交代没有了结的心愿,抓住了大弟子的手,“渊儿,师傅一生只收了你们两个弟子……我去了以后你们、你们要相互照顾,你一定要……”

  然而一口气提不上来,老人的语音衰竭了。

  “我一定把小师妹找回来,好好照顾她。”拍着师傅苍老松弛的手,一生不羁的大弟子尊渊低下头去,替剑圣补完了那句话,许下诺言。但是一安葬完师傅,他就有些后悔了——天下那么大,谁知道那个小丫头失踪那么久、如今去了哪里?万一她已经死在什么角落里了,他岂不是要浪费一辈子?他尊渊一生浪迹,从未被任何事拘束,如今居然自己把头套进了枷锁里。

  可后悔归后悔,他说出口的话,还从未食言。

  ——幸亏不过一年多,他就从一个黑道上相识的杀手嘴里、听说了帝都出了一件怪事:当朝当权的曹太师视章台御使夏语冰为眼中刺,重金悬赏御使人头,引得黑道中人前赴后继的赶去。然而奇怪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似乎有某个神秘人暗中守护,让一拨拨杀手有去无回,几年来黑道上已经有数十名有名有姓的人物丧生。

  说完了,那个杀手随口报了几个死去同伴的名字。

  听到那样的话,他心里微微一动,知道那几个杀手的技艺在游侠儿里已少有敌手。能将几十名杀手一一无声无息的解决,那个神秘人的武功岂不是……?

  就是在那个刹那起,他心里对于御使身边神秘的守护者有了好奇,一路赶到了帝都,悉心潜访——果然在暗夜的刺杀中,看到了师门的“分光”一剑。

  剑圣门下弟子,居然会屈身做一个御使的影守……侧头看着慕湮处理尸体,尊渊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这五年来她应该杀了很多人吧?眼神和动作都变得那般凌厉,那种见神杀神的气质,完全不像师傅口中那个娇怯怯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儿呢。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知道小师妹过得好好的,他也算完成了当年对师傅的嘱托吧?可以继续去过自己浪迹逍遥的生活了……

  剑圣的大弟子耸耸肩,左右顾盼,看到旁边一个破落的亭子,便扯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跳了进去躲雨。

  “师傅什么时候去世的?”刚坐下,忽然听得她问,声音发颤。

  “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所以我自己给他办了后事。”转头过去,看见站在雨里的慕湮低着头,他随口回答,“枉师傅疼你一场,你居然躲着连发丧都不回来。”

  慕湮站在雨里,没有回答,苍白秀气的脸上沾满了雨水,皮肤白皙得竟似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来。半晌,才细若游丝地回了一句:“我……没法子抽身。”

  “呵,是为了保护那个被当作靶子的夏御使吧?”听得师妹这样的回答,尊渊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连师傅都不要了——那个夏御使给了你多少好处啊?他好像是个出名正直廉洁的清官,该没有多少钱可以请你这样水平的‘影守’吧?难不成你是看人家长得俊俏倒贴——”

  没遮拦的调侃话音未落,忽然间感觉眼前一闪,六道剑芒直逼过来。

  “干吗?干吗?”没料到师妹翻脸的如此迅速,他措手不及、连拔剑时间都没有,只好仰身贴着剑芒飞出去,半空中一连变了三次身形,才感觉那凌厉的剑气离开了咽喉。已经是竭尽全力,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他身形重重落到了地面,不想脚下正好是一滩污水,一下子溅了个满身,狼狈不堪。

  “你疯了?”这口气无论如何忍不下,即使向来怜香惜玉的尊渊也沉下了脸,“身手好的很嘛,师傅看来是白担心你会被人欺负了。”

  慕湮只是苍白着脸提剑看着他,眼神锋利雪亮,胸口微微起伏——这种荒漠里受伤母狼般的眼神,哪里象师傅嘴里那只“单纯漂亮的小鹿”?尊渊苦笑起来,再也不想理睬这个神经质的小师妹,转身离去。

  “我……我一定是疯了……”眼看着刚见面的同门师兄扬长离去,慕湮松开手,长剑叮地一声落到地上,她抬起手来用力捂住火热的脸颊,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语,“如果不是疯了……怎么、怎么能在那个人身边…做五年的影守?看着他和妻子举案齐眉?”

  “什么?”尊渊的背影已经快要没入荒郊的黑夜里,然而听得此话猛然顿住了脚步,诧然回首,“那个章台御使……那个夏语冰,难道就是你五年前打算要嫁的那个家伙?”

  慕湮没有回答,只是弯下腰去捡起方才脱手落地的剑,静静抿着嘴角,神色僵硬。

  “当年你说要回去一起拜见师傅的未婚夫就是夏语冰?”尊渊恍然明白过来了,眼睛里诧异的光,不可理解地看着面前娇小的师妹,恍然大悟,“后来他负了你是不是?去娶了青王侄女?——这种负心薄幸的男人,一剑杀了是干脆!”

  “不……不关你的事。”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咬着牙,将剑握在手里,慢慢回答,冷雨从她秀丽苍白的脸上直划而下,然而她的脸和身体却烫得仿佛要融化,“不关你的事。”

  “女人就是心软……”尊渊摇头,无可奈何,愤愤不平地叱道,“但你好歹也要有点志气,就当被野狗咬了一口,一脚踹开就是——干吗还缠着放不下?五年啊!你就是这样当着那家伙身边见不得天日的影守?”

  “我高兴。”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然而慕湮扬起下巴冷冷道。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神色紧张起来,脱口:“糟了!扔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万一太师那边又……!”

  她来不及多想,点足飞掠。然而觉得身体越来越热,头痛得似乎要裂开来,脚下轻飘飘的。这次没有背着尸首、平地走着,她脚下就又是一软。

  “啧啧,发着烧还要奔波来去的杀人救人?你看这身体都已经撑不下去了。”不等她委顿倒下,尊渊的手伸了过来,将她从泥泞的地上提了起来,叹气,“很多时间没有休息了吧?别管那个负心小子了,回去把身体养好是正经的。”

  “不……得赶快回去……”慕湮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极力想站起来。然而数日来被用内力压着的病、经过方才那一次交手后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终于努力站了起来,可已经虚弱到脚下打颤,她咬着牙,脸色苍白:“他树敌太多……没有人护着、是不行的……”

  “哎,这种世道里要当好官、本来就该有必死的觉悟。”尊渊冷笑,但是虽然鄙薄那个负心汉,却不得不承认章台御使的确是个清廉的好官,“要女人舍命保护,还算男人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慕湮脸色苍白,苦笑着抓紧师兄的手臂,为他辩护,“不知道从五年前、就有多少杀手想杀他;也不知道有人暗中替他挡住了那些刺杀……我做得很小心,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尊渊感觉到小师妹的身体火一样的烫,想起她五年来在那负心人身边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忍不住地心痛,“他怎么值得你如此?他明明为了附庸权贵、娶了别的女子,你何必如此!”

  “师兄,你不知道他有多么不容易……我最初遇上语冰、敬他爱他,便是因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是比任何习武之人都有侠气。”慕湮苦笑着,几度想努力提起一口气飞奔回去,然而身体却软得象一张打湿了的纸,“语冰他虽然负了我,却始终不曾…不曾背弃他的梦想……五年来,我在暗、他在明,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朝野上,背负着多大的压力——以个人之力和太师作对,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师顾忌青王……”

  “所以他当年娶了青王的女儿?”陡然明白了,尊渊眼神一敛,追问。

  “嗯。”慕湮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雨水落在她脸上,她低下头轻轻道,“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小小郡守,因为在一件案子上得罪了太师的干儿子,被罗织罪名下到天牢里。多亏了青璃小姐多方奔走为他开脱,要不然……”

  “嘿,师妹你堂堂剑圣弟子,一身本事,劫狱救他出来便是!何必要承那个千金的情?”尊渊皱眉冷笑,不解。

  慕湮摇摇头,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眼神也黯淡下去:“我的确去劫狱了……但是语冰不肯跟我逃走,他不肯当逃犯——他说:他等的是青璃小姐,不是我。我帮不了他。”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尊渊眼神雪亮起来,低声骂。

  “别骂他……他很辛苦的。”慕湮的脸在夜色中苍白如鬼魅,然而漆黑的瞳孔里面却有幽暗的火焰燃烧,倔强地不肯熄灭,“青璃小姐周旋下语冰被放了出来,还升了官——出来后不久他们就成亲了……那时候我就和他告别,跟他说再也不要见他。”

  “可你还悄悄地当起了他的‘影守’?”尊渊摇头苦笑,“不明白你们女人都怎么想的。”

  慕湮望着雨帘,脸色苍白:“我也想离开的!但是刺客一拨一拨的来,一开始就停不下、我怎么可以看着他死!——那奸臣和语冰之间争斗得越来越激烈,转眼就是五年……”

  说到这里,女子苍白清丽的脸上又泛起急切之色,挣扎着:“我得回去了!不能扔下他一个人……你不知道五年来、那老贼怎样计算语冰!简直无孔不入、片刻不得安息啊。”

  便是看着他在你面前全家笑语,你……也要这样护着他、哪怕遍地的烽火狼烟?

  “傻丫头啊……”尊渊看着师妹扶着他手臂站起,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忽然叹了口气,把她送回那个破败的亭子里,拍拍她的脑袋:“好吧,你给我好好呆着养病,我去替你看看——天亮了后再来带你回去。”

  ―

  三、人间别久不成悲

  刺客薄而锋利的刀切开了书房内的空气,斩向御使的颈部,带着誓在必得的凌厉。

  灯火被刀气逼着,摇摇欲灭。一介书生坐在灯下,灯火将黯淡的阴影投上他清俊的脸,年轻的御使看着刀锋划破空气,神色不动,手从琴下的暗格里抽出。

  刀已经斩到了目标咽喉三尺处,然而杀手蛇的手陡然停滞了,碧绿的眼睛凸出来。

  “太师给了你多少钱?”御使的手里,赫然是厚厚一叠银票。夏语冰一手握着大把银票,看着杀手,眼色冷静,“无论他给你多少,我可以给你双倍。”

  杀手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御使府内外清苦简朴,这个书房里除了四壁书卷之外、便只有一张琴一张几,孤灯破裘,毫无长物——但是,这个清廉的御使只是一抬手,便从暗格里拿出了大卷崭新的银票!

  “十、十万……”看到那一叠银票,杀手眼里的火苗燃起,感觉无法对着那样多的银子挥刀,咽喉耸动,有些艰难地回答。

  “我给你二十万。”想也不想,夏语冰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封未曾拆开的书简,当面拆开信,抽出另外一叠银票,加在原先那一叠银票上,放到案头。崭新的银票,显然从未被使用过——那刚拆开的信封上,赫然写着“桃源郡守姚思危敬上”的字样。而古琴下的暗格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下面官员敬上来的礼金。

  虽然是刀头舔血的杀手,看惯了生死起落,但是蛇依旧被眼前的转变惊得一愣——

  章台御使……那个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语冰御使,居然、居然也是这样敛财的贪官?外表看起来如此刚正廉洁,背地里却受了这样多的贿赂黑金?

  残灯明灭,杀手蛇迟疑着拿起那一叠银票,放到手里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银票,云荒大地上任何银庄都可以兑换。他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顺手收入怀里,看向面前的章台御使。

  灯下,夏语冰的神色凛冽如冰雪,面对着杀神居然眉头都不动,沉静淡漠。

  “这样的伪君子……”杀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恶笑起来,眼神里有难掩的轻蔑和愤怒——居然连自己都被骗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认为这个年轻的章台御使是个难得的清官!

  “你的钱、我收;但太师那十万、我也要拿!”恶笑声中,杀手的刀肆无忌惮地再度斩向御使,迫近,“反正都是脏钱,老子不介意多拿一点!”

  刀锋直逼手无寸铁的夏语冰,案头的文卷被刀气吹动,唰唰翻页,在书房里漫天散开。

  一介书生似是被杀手的反复无常吓呆了,居然怔怔坐在案边、毫不躲闪,一任杀手逼近他的身侧,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把刀架上他瘦颀的颈。

  杀手蛇冷笑,用细长红艳的舌头舔着上唇,一手摸到对方颈骨的关节,扬起了刀,眼睛瞟着一边暗格里一叠的银票,闪过狂喜的神色。这一票干下来可赚翻了……

  刚想到这里,忽然间他碧绿色的眼睛凸了出来,面目因为剧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剑闪电般刺穿杀手的小腹,御使修长的手指被喷出的鲜血染红。然而夏语冰毫不犹豫的握紧剑柄、用力一绞。等杀手痛得下意识松开了利刃,砰然倒下,才从腹中抽出剑,重新放入袖中。看着开膛破肚,不停痛呼挣扎的杀手,夏语冰脸色苍白凛冽:“抱歉,现在我还不能死。”

  “你、你随身带着剑?……你…会武功?”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弱的书生,杀手嘶声问,声音却渐渐衰弱,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满地,染红那纷乱散落的书卷。

  “只会那一剑而已……”夏语冰擦了擦剑上的血,低下头去淡淡道,扬眉,似是失落地喃喃,“虽然我根本不是学武的料,但毕竟阿湮教了我那么久。”

  “阿湮?”杀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来,做着垂死前的喘息,身体蜷缩成一团,“就是、就是那个……那个一直暗中当着你‘影守’的人么?……如果不是那个剑圣的弟子,你、你早就被……”

  “你说什么?!”一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御使,听得那样的话终于色变,脱口,“你说……是剑圣的弟子在做影守?阿湮一直在我身边?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淡定的御使再也控制不了面色的变化,冲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杀手,急问。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肠流,杀手“蛇”的身体宛如蛇一般的翻滚扭曲,呻吟着,断断续续回答。

  夏语冰果然想也不想、抬起头看向打开的窗子。

  就在那个刹那、骗开了对方的视线,蛇的嘴里忽然吐出了一线细细的红,直射御使的咽喉——那不是他细长的舌头,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针。

  就是失手、也要带着对方的人头上黄泉!

  年轻的御使看着窗外,眼睛停滞,丝毫没有觉察。然而,就在那个刹间,一声细细的“叮”,一道白色的光掠入,将那枚毒针切成两截、顺势把尚自抽搐的杀手蛇钉死在地上。

  谁……是谁?

  在杀手蛇一生的最后一瞥中,暗夜里敞开的窗外、冒雨掠下了一名黑衣人。

  “阿湮?”夏语冰的目光停留在贯穿杀手胸口的那把银白色长剑上,显然是认出了这种样式的剑,御使的嘴角动了一下,脱口低呼,又惊又喜地看向窗外。

  “好险,恰恰赶上了。”黑衣人悄无声息掠入室内,拨下风帽,抬手拔起了尸体上钉着的长剑,转过剑柄、给对方看上面刻着的“渊”字,回答,“我是剑圣门下大弟子尊渊,慕湮的师兄。”

  “尊渊?”御使的眼睛落在来人的脸上,打量——显然是历练颇多的男子,眉间浸润过风霜和生死,每一根线条都有如刀刻。他隐约记起了这个名字曾在某处宗卷里出现过——叫这个名字的人,似乎是云荒大地上最负盛名的剑客之一。

  然而失望和寥落还是抑止不住地御使眉间流露出来。年轻的御使收起了怀剑,看着对方,半晌才低声问:“原来,你才是我的‘影守’么?居然一直都没有发觉——是阿湮她……她托你来的?”

  尊渊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慕湮定然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五年来一直和他朝夕不离,为保护他竭尽了全力。她已然不愿打扰他目前的生活。

  “那么,她现在还好么?”对方没有回答,但他迟疑着,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这样的话,试探地问,“她现在……和你在一起?”

  “呃?”尊渊含糊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她还好,还好。不用你担心!”

  “这样……”夏语冰无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画般清俊的眉目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啊。那样长久的时光,仿佛将当初心底里那一点撕心裂肺的痛都冲淡了,淡漠到只余下依稀可见的绯红色。

  “原来你还有点良心。”尊渊冷笑一声,但不知道为何看到对方的神色、他却是无法愤怒起来,只是道,“既然念着阿湮、为何当初要背弃她?为何不跟她逃离天牢、浪迹江湖,却去要攀结权贵?”

  “跟她逃?逃出去做一个通缉犯、一辈子在云荒上流亡?我不会武功,难道要靠一个女人保护逃一辈子?”显然这个结在心底纠缠已久,却是第一次有机会对人剖白,年轻的御使扬眉冷笑起来,不知道是自厌还是自负,“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服输,我还要跟曹太师那老贼斗下去!如果我不是堂堂正正从牢里走出去,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我一个人能力不足以对抗那老贼、必须要借助青王的力量!”

  “可你现在还不是靠着她保护才能活下来!”再也忍不住,尊渊一声厉喝,目光凌厉,几乎带了杀气,“和太师府作对——你以为你有几个人头?”

  夏语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托你当我的‘影守’的么?”

  窗大开着,冷雨寒风卷了进来,年轻的御使忽然间微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微微咳嗽着,眉间有说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师那种巨蠹斗,我当然有必死的觉悟……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平安、原来并非侥幸——我本来、本来以为,这条路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的。”

  “吃了很多苦头了吧?你不曾后悔么?”看着御使清瘦的帘,尊渊忍不住问了一句。

  夏语冰扬眉,笑了笑,扯过地上的长衣披上,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看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夜:“自从第一次冒死弹劾曹训行起,我就知道这条路必须走到底……你也许没有看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冤狱,那些被太师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闭上眼睛当作看不见?”

  “……”尊渊忽然间沉默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负心薄幸的小白脸——那样的清俊和骨子里的不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技艺出众的游侠儿们都未必能有的“侠”和“力”。

  从六年前考中功名、开始宦途起,这个地位低微的年轻人就开始和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曹训行太师对抗,几度身陷牢狱、被拷问被罗织罪名,却始终不曾低头半分,刚正之名惊动天下。而平日,他秉公执法、不畏权贵,凡是经手的案子,无不为百姓伸冤作主……章台御使夏语冰的名字,在天下百姓的心里,便是这黑暗混乱的王朝里唯一的曙光。

  慕湮那个丫头……当年爱上的、的确是个人物呢。

  然而,偏偏是这样的人、绝决地背弃了她和他们的爱情。

  这样的人,到底是该杀还是该夸呢……尊渊默默看了夏语冰许久,终究不发一言,忽然低头抓起刺客的尸体,点足掠出了窗外。

  风卷了进来,房间内散落的文卷飞了漫天。

  夏语冰没有出身,只是静静低下头来弯腰捡起那些文书,放回案头。

  昏暗的灯火下,他一眼看到文卷上方才他改过的一个字,忽然间眉头便是一蹙,仿佛有什么剧烈的苦痛袭上心头——“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用刀杀人”。

  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笔,改成了“甩”。

  “刘侍郎可是我们这边的人,大家正合计着对付曹训行那老狐狸呢,贤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伤了自家人情面”——青王临走时的交代犹在耳侧。

  仕途上走了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当年初出道时的青涩刚烈、不识时务。深知朝廷上错综复杂斗争和微妙人事关系,御使蹙眉沉吟,将冻僵了的笔尖在灯上灼烤着,然而只觉心里撕裂般的痛,仿佛灼烤着的是自己的心肺。

  终于,那支千斤重的笔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笔尖在纸上刷刷移动,写下批示:“甩刀杀人,无心之错,误杀。判流刑三百里。”

  那样轻轻一笔,就将杀死卖唱女的贵家公子开脱了出去。

  “夏语冰……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章台御使放下笔,注视着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厌地蹙眉,喃喃自语。

  暗格敞开着,一叠叠送上来的银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里——那些,都是各处应酬时被硬塞过来的礼金。章台御使也算位高权重,各方心里有鬼的官员们都是不敢怠慢的。虽然他推却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党的人的面子,却是不好驳回。

  ——“若是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么便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在暗地里结党,准备扳倒曹太师的秘密商榷中,刘侍郎、姚太守他们一致劝道。青王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见外——都是一起对付太师府的,大家以后要相互照顾提携才好。”

  年轻的御使想了想,默不作声地如数收下。

  以他个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曹训行那巨蠹的——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势力内,合众人之力斩断那遮天的巨手。而那样斡旋和争斗中,以自己的能力和地位,要做到那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不弄脏自己的手?

  冷风吹来,地上洒落的二十万银票随风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年轻御使身侧沙沙舞动。

  -

  抄起杀手蛇枯槁的尸体,刚掠出窗外,跳上墙头,尊渊忍不住就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看着站在墙上的女子,他脱口低声问。

  “嗯。”雨还在下,冰冷潮湿,慕湮的脸色是苍白近乎透明的,摇摇欲坠,“麻烦师兄了……接着我来吧,我要守在这里、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身子怎么撑的住?”尊渊低声喝止,“这里有我,你回去休息。”

  雨水从风帽和发梢上滴落,慕湮抬起头看着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大师兄,眼神忽然间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从离开师父身边,在黑暗中跟随着语冰追逐尽头的一线光亮,她已然独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担忧、丝毫不敢懈怠。

  一直紧张到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撑下去。

  “我、我没事的……”有些倔强地,她睁着快要坠下来的眼皮,喃喃道。然而拖着脚步踉跄返回御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体里的虚弱和疲惫,话未说完、只觉脚下一软、从墙头直直栽了下去。

  四、红莲夜开

  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梦了。只有梦里、才会觉得这样的舒展和自在吧?慕湮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飘荡。舒适得让她简直不想睁开眼睛。

  眼前有什么在绽放,殷红殷红的一点点,到处都是。

  桃花……是桃花么?是云隐山庄后院里那一株桃树吧?依稀间,透过那一簇簇的桃花,她看见了须发花白的师傅的脸,在树下慈祥地微笑着,看着爬到树上的束发小女:“别淘气啦,小湮,快下来!”

  “师傅,我要吃桃子!”在满树桃花间晃着,她觉得喉咙干渴,忍不住娇嗔。

  “才初春,哪里有桃子啊?”虽然身为剑圣、对于这个要求云隐老人也无可奈何,拈须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该练剑了!”

  “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树间闹着,踢下漫天殷红花瓣,一下子跳下来,蹭到师傅怀里,拉住他花白的胡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

  “呀,别拉,别拉!很痛的……”痛呼着拨开慕湮的手,他无可奈何地回答着,“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点放手。”

  “啊……师傅真好。”喃喃说着话,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欢喜的笑,终于放开了扯着尊渊发梢的手,将脸偎过来蹭了蹭,满足地继续睡去。

  “真是的,一睡了就变成孩子一样。”尊渊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静静睡去的小师妹。苍白到透明的脸上有一种难得一见的安详满足,长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淡淡影子,眼睛下面有长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

  这丫头……很多年没有这样好好休息过了吧?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只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饰,昼伏夜出的,难怪脸色都变得这么差。

  仿佛梦里又遇到了什么,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着小手指,睫毛微微颤动。那样恬静单纯的脸,仿佛会发出柔光来——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呢,“象小鹿一样”。

  掖紧慕湮身侧散开的被角,尊渊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湿漉漉的头发,站起。

  “师傅!师傅……”忽然间,静静沉睡的人仿佛魇住了,惊叫起来——梦里的桃花还在如红雨般纷乱落下,然而她一心仰望着的慈爱的师傅,转瞬在花树下化为白骨支离。仿佛有人告诉她:师傅死了……师傅死了!陡然间天地都荒芜起来,她站在那里,山庄、桃花、师傅……一下子全不见了,空茫和孤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天空变得黑沉如铁幕,将她所有前路包围。她终于觉得胆怯,嘶声大哭起来:“不要死!”

  “小湮、小湮!”青白伶仃的手从锦被中伸出来,在空中一气乱抓,尊渊忙忙地抓住她的手,晃着她,想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师傅,师傅!”慕湮大叫,然而被梦魇住了,声音微弱,哭哑了喉咙,“不要死……别、别留下我一个人……”

  “好的,好的。”尊渊叹了口气,将她乱抓的手放回被子里,“不留下你一个人。”

  “啊……”慕湮长长舒了一口气,尚自不放心地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忽然间睫毛颤了颤,一大滴透明的泪珠从睫毛上滑落,轻轻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语冰、语冰……”

  尊渊低下眼睛,看着拉着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小师妹,忽然间经风历霜的眼里就有了一个痛惜的表情,和他凌利如刀刻般的面庞大不相同。不忍心抽出手,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慕湮漆黑的发丝,看着她沉睡中才显得稚气柔弱的脸,忽然间低低叹息了一声:“夏语冰,你怎么忍心啊……”

  -

  在空桑剑圣大弟子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叫这个名字的年轻御使,正在帝都的权力中枢里、卷入了又一波险恶的狂风急流。

  这一次上朝中,王座底下风云突变。

  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启奏承光帝,说他夜间在伽蓝白塔顶上的观星台上,通过玑衡观测到太一星光芒黯淡,附耳星大盛,显示目前空桑王气衰竭,奸佞作乱;而同时归邪现于帝都伽蓝上空,预示必当有贵人归国。

  仿佛是印证大司命的观测结果,青王适时出列,出其不意地禀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国与当地平民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已经找到。那个叫真岚的十三岁少年、聪慧英武,相者无不称赞其骨骼清秀、血缘高贵。

  趁此机会,不等震惊的曹太师一党发动发驳,礼部尚书和章台御使为首的十名官员联合上书,恳请承光帝早日册立皇太子,结束储君之位悬空二十年的尴尬局面,以安定天下。

  承光帝年老而无子,太子之位长期空置,导致历代兼任太子太傅的大司命无法掌握实际的权力,而让太师曹训行趁机结党把持了朝政,十年来一手遮天、气焰熏人。

  多年来,在是否北上迎庶出的私生皇子归来的问题上、朝臣分歧极大,曹训行更是以真岚之母不过为砂之国一介平民、若册立为太子则有污帝王之血为理由,极力反对。其实,是因为东宫白莲皇后去世多年,曹训行之妹曹贵妃以西宫之位凌驾后宫,非常希望能生下帝国的继承人。曹太师一边不停派出杀手刺杀那位庶民皇子,同时不断献上绝色女子以充承光帝后宫,期待生下皇子,然后让曹贵妃收为己出,能长久掌控这个天下。

  失势的大司命无奈之下,只能暗中向青王一党求援,希望能早日迎回真岚、立为太子。而青王之妹嫁为白王继室,二王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联盟,对抗黑王赤王那一些倒向太师府的藩王。历代出皇后的白之一族期盼早日结束太子之位悬空的尴尬情况,让白王的女儿可以早定太子妃名分,延续共掌天下的局面。

  围绕着太子的册立,朝廷上分成了两派,斗争错综复杂,矛盾越来越尖锐。然而,被推在风口浪尖上的、始终还是曹太师和他多年的宿敌章台御使夏语冰。双方唇枪舌剑、对于是否迎归真岚的问题上纷争激烈。

  承光帝在美人的簇拥下,似醒非醒地听完了底下大臣的禀告。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上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身份的“皇天”戒指——那只传说有灵性的银白色戒指发出璀璨的光,映着帝王那张因为享乐过度而过早衰老的脸。

  戒指上蓝宝石的冷光刺入眼里,仿佛引起了承光帝早年的回忆,肥胖昏庸的帝王忽然抬起头来,扫视着丹阶下争论不休的群臣,用从未有过的冷醒的语气颁布旨意:“先将那孩子从北方找回来,再让‘皇天’来判断他是否有资格继承帝王之血——如果他能戴上这只戒指,朕便承认他的地位,将这个王位传给他。”

  从来未曾听到皇帝用这样的语气颁布命令,所有朝臣一时间默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齐齐伏地领命。年轻御使嘴角露出惊喜的笑意——果然,他不曾看错……皇上并不是昏庸到了不分黑白的地步,在关键问题上、他始终不曾被曹训行那老狐狸所左右。

  列队退朝的时候,他看见青王对着他微微点头。然后,在回府途中,他的轿子便空了,章台御使出现在皇城外一间极其机密的房间里——那里,有青王一党的十数名官员早已分别秘密到达,个个因为今日里帝君的旨意而兴奋不已。

  夏语冰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眼前这群人之所以感到兴奋难耐、大约是想到了太师这株大树如果一旦连根倒了,他们能分到多少新地盘吧?

  那个瞬间,年轻的御使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曹太师倒了,青王会执掌朝政吧?那样老谋深算、绝决不容情的青王,和眼前一群面目都因为权势的诱惑而扭曲了的同党,如果他们把持了朝政……真的能比如今曹训行当权更好一些么?

  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么多年的艰苦跋涉,他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

  “夏贤侄,今日事起,箭已离弦。”不自禁的恍惚中,肩膀忽然被重重拍了拍,青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倒曹之势即刻发动,明日日出前成败便有个分晓了。”

  青王的眼神是看不到底的,带着胜券在握的冷笑,吩咐自己的侄女婿:“语冰,你明日早朝,便再度上书弹劾……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弹劾了。”

  “是。小侄一定全力而为。”来不及多想什么,被多年来跋涉后看到的曙光所笼罩,夏语冰的手暗自握紧,一字字回答。

  “必须全力而为。太师府那边只怕也一夕不得安睡。”青王点头,然而眼睛一冷,看向所有人,“语冰明日弹劾曹训行,不过是为了扰乱老贼的阵脚,让他分心——而我们真正需要全力以赴去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无论如何要平安将真岚皇太子接到伽蓝城来。”

  座中群臣悚然一惊,忽然间就安静了下去,不再说话。

  虽然一路掩人耳目,日夜兼程赶来,真岚皇子目前还停留在叶城观望局势,未曾赶到帝都——以曹太师以往心狠手辣的作风,无论如何不能容许这个天大的祸患活着来到伽蓝城!

  太师府座下高手如云,如果全力驱遣捕杀一个少年,更是易如反掌。

  “当然,本王联合白王,已经尽派王府高手护卫皇太子。但是从北方一路护送来,已经在太师府的刺杀之下折损了大半。”青王负手,叹息,眼神复杂,“如果皇子无法平安到达帝都,那么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筹划便要付之东流……你们说,该如何才好?”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声道:“自然是……属下们各出全力保护太子安全。”

  “呵……”青王笑了起来,微微摇头,“太师府座下网罗云荒多位黑道顶尖高手,龙象狮虎蛇五位杀手不说,听说还有泽之国的‘鸟灵’相助,各位就算遣尽府中护院守卫,哪里能是人家对手?”

  微微笑着,青王说着那样令同僚绝望的话,眼光却停留在章台御使的脸上,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对着夏语冰便是深深一礼,慌的御使连忙俯身阻止。

  “夏御使,请借你身边那位‘影守’一用。”猝及不妨地亮出握有的情报,青王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仿佛想捕捉他每一丝神色变化,一字字清晰地说给密室中所有官员听见,“听说御使身边有一位绝世高手,事关皇太子生死,还请暂且割爱,让那位高手出面保驾。”

  青王的话语传到密室中每一个官员耳中,因为利益相关而休戚与共的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到了年轻的章台御使脸上,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压迫力。

  夏语冰的手臂格挡着下拜的青王,然而忽然间就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面色苍白。

  “真岚太子若有什么不测,政局便要倾覆,”看出了御使眼中的犹豫,青王的语气却不急不缓,一句句分析轻重利弊,不容反驳,“贤侄,多年来你看到曹老贼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难道甘心?利剑在手,当为天下人而……”

  “此事我不能作主。”忽然间觉得密室里令人窒息,夏语冰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应承下来,眼神坚定,“但是,我尽力罢。”

  是的,是的——目前不能再有什么犹豫和迟疑,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必须坚定不移的朝着目标前进。任何动摇都是软弱的表现,足可以毁掉多年来辛苦的经营。

  就算怀疑曹太师倒台后、是否能出现更好的政局,但是,那毕竟是怀疑而已——而目前的腐朽黑暗局面,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一个人,如何能因为不确定天亮后是否有晴空、就容许黑夜永远笼罩下去?

  相比眼前黑沉冰冷的天下,明天总是在手中、可以掌握一二的,他相信他会让流着脓液的梦华王朝稍微愈合一些。所以,他必须先要剜掉今日朝廷上这个巨大的毒瘤。

  不可以怀疑自己已经走过的路,因为已经无路可退。

  五、扬州十年一梦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好觉了……五年?十年?

  这么多年来,隐身于黑夜里,每一天她都在极度紧张戒备中度过。一方面时刻准备斩杀任何接近御使的危险人群,一方面,却要小心翼翼地提防被他察觉。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那一身夜行衣,她居然一穿就是数年,从未脱下来过。

  而且,还要看着年轻的御使夫妇在她面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居然默不作声地咬牙忍受了五年,凝视着面前完全的黑。

  那样看不见光亮的路走到后来,从单纯地因为对语冰的眷恋而不肯离去,慢慢变成了相信他所相信的、追随他所追逐的——既然无法以“妻子”的身份留在他身边,那么,她愿意成为一把“剑”,默默守护他和他的信仰,让黑夜里那一星烛光、不被任何腥风血雨吹灭。

  曹训行一手遮天,权势逼人,然而这个天下总要有人为百姓说话、去坚持那一点公理和正气。师傅说过,学剑有成,最多不过为百人之敌,而语冰在朝堂上如果能将太师一党连根锄去,却是能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她决定不让语冰一个人孤独地走这条路——至少,她要化为那一把出鞘的利剑、为他斩杀一切黑暗中逼近的魑魅厉鬼,让黑夜里奔走的勇士不至于孤立无援。于是她成了一个“影守”,默默无声地守望着年轻御使窗下通宵不熄的灯火,守护着她心底所信仰和追逐的“侠”和“义”,五年来片刻不曾懈怠。

  那样窒息的生活,甚至让她忘记了一切。师傅、山庄、朋友、江湖……甚至在短促的小憩里,她再也没有做梦过。

  -

  等到慕湮醒来的时候,尊渊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压得僵硬了。

  “你——!”慕湮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师兄的手从自己的被子里唰的抽了出去,她脱口惊叫,下意识便伸手去抓自己的佩剑。然而一摸之下却发现剑已经解下,放到了枕边,而她身上也已经换了新的干净的衣服。

  慕湮愣了愣,又羞又恼之下,苍白的脸腾地红了,眼里腾起了杀气。

  “喂喂,小师妹你别误会——”看到慕湮俯身便从枕边抓起剑,唰的抽出来,尊渊吓了一跳,立刻揉着发酸的手往后跳开,忙不迭分辩,“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拉着我的手不放的!”

  “胡说!”慕湮急叱,眼圈都红了,咬着牙就要拔剑砍了这个乘人之危的大师兄,然而一掀被子、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立刻不敢动了,拥着被子,只气的全身微微发颤,“你、你……那我的衣服……”

  “你发着高烧,衣服又全湿了,总要换一套干净的吧?”尊渊揉着酸痛的右手,解释。

  “我杀了你!”慕湮再也忍不住,手里的剑脱手掷出。

  “醒来就这样凶!”尊渊右手麻到无法拔剑,只好往旁边避开。病重之下手臂也没有力道,长剑投出几尺便斜斜落地,慕湮咬着牙,拼命不让眼泪落下来,狠狠看着他。

  “呀!”看到那样的眼神,尊渊终于明白过来问题何在了,拍着自己脑袋,连忙开口,“不是我……不是我帮你脱……”

  “客官,你要买的东西买到了。”话音未落,门外有女子妖娆的声音传来,轻叩门扇,“可以进来么?”

  尊渊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开门出去:“老板娘你来得正好!”开了门,将花枝招展的老板娘让进屋子,他指了指连忙拥着被子躺回床上的慕湮,苦笑:“你帮她将新衣服也换上,我就先出去了!”

  然后,不等老板娘答应,他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渊脚底抹油,老板娘急了,扯着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买来了,只找到了五个冰洞里存着的……人家非要价五十两,你要不要买?”

  “买,当然买!”尊渊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锭银子隔着窗子扔进来,人却已下去了。

  慕湮听得发怔,却见老板娘喜滋滋地放下几个干瘪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来,笑:“姑娘快来把这个也穿上!你哥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腊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应了。”

  “哥哥?”慕湮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任由老板娘将新衣套上她的身子,“我…我说要吃桃子么?”

  “是啊,姑娘发着烧,拉着你哥的手口口声声说要吃桃子,可把他为难坏了。”老板娘口快,麻利地帮因为重病而浑身无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边不住口地夸,“外头天气那么冷,又下着雨,他把你抱到这里来的时候都急坏了。”

  桃子……桃子。她的眼睛游移着,看到了桌子上那几个干瘪的桃子。

  终于有了些微的记忆。她不再说话,闭了闭眼睛,眼前出现了梦里的漫天桃花。啊,原来在那个时候、跟她说话的不是师傅,而是大师兄么?

  她仿佛安心般地叹了口气,手指绞着褥子,忽然间怔怔掉下眼泪来。

  “姑娘,你看你穿起来多漂亮……”老板娘帮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惊叹对方的美貌,却见她哭了起来,不由吃了一惊。准备殷切相询,外边却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嚎啕声,惊动整个店中,依稀是一个老者嘶哑含糊的哭声,一叠声的唤:“我苦命的女儿啊……天杀的狗贼,还我彩珠命来……”

  周围房子里有房客探头,七嘴八舌的劝说声,湮没那个老人的哭声。其间,赫然听到尊渊的声音,在询问老人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不幸。

  “唉,赵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儿彩珠了。”老板娘浓妆艳抹的脸上也有黯然的神色,“姑娘别吓着——那个赵老倌自从卖唱的女儿被刘侍郎儿子奸杀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的,每到天亮就要哭号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岁。都什么世道!”

  “为什么不去告官?”听得外头那哭声,慕湮只觉刺心的疼——师傅说她心嫩,自小就听不得别人的哭声骂声。她只好侧过头去,低声问。

  “告官?”老板娘从嘴角嗤出一声冷笑,替她将衣服上的带子结好,“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上哪里去告?”

  “夏御使那里……一定行的。”好容易挣出了那个名字,慕湮肯定地回答。

  老板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过最后一根带子,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也劝赵老倌去御使那里拦轿告状——想来想去,也就剩了那点指望了。”

  “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头,坚定地回答,有些羞涩,有些骄傲,“他是个好官。”

  “嗯,姑娘说的没错!”老板娘用力点头,显然说起这个夏御使,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尊敬,“去年曹太师面前的红人秦总管督建逍遥台,扣克木材,结果造了一半塌了,压死上百个民夫,谁又敢说半句话?到最后是夏御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师别墅的总管拉出来正法了。还有息风郡守从砂之国贩卖良家女子到帝都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板娘自顾自如数家珍地说着民间众口相传的案子,螺黛细描的双眉飞舞着,没有注意到面前听着的女子眼神闪亮起来,苍白的双颊泛上了红晕,眸子里闪着又是骄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这个朝廷呀,是从里面烂出来了!统共也只剩下那么一个好官。”老板娘一口气说完了她所知的御使大人的事迹,叹了口气,打好最后一个结,“连我这个小民也受过他大恩呢——想来御使也真不容易,听说他天天要看宗卷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识地,慕湮纠正了一句,猛然觉察失言,连忙转口问,“如今什么时候了?”

  “快黄昏了吧?”老板娘随口答,“外头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饿了么?”

  “糟糕!”慕湮跳了起来,然而发现身上软的没有半分力气,踉跄着走出去推开客房的门,“下朝时间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干吗?”还没出门,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渊刚在外头听完了赵老倌的事,满肚子恼火地大踏步进来,一见她要出去,不容分说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着,你放心了吧?——给我好好养病,不许乱走!”

  慕湮没有力气,立足不稳地跌了回去,老板娘连忙扶她躺下,一边笑着劝:“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这样,人家生着病,娇弱弱的身子哪里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听得“娇弱弱”三字,陡然心头便是一阵愤怒,挣着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脱口,“难道、难道你们是一对……”

  “才不是!”慕湮红了脸,啐了一口,发现尊渊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上朝回来后,已经是薄暮时分。夏语冰不去吃饭,径直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他也不看那些堆满案头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的淡定从容,焦灼不安地在书房中踱步,轻轻搓手,神色凝重,不时抬头看着外面的花园,仿佛期待着什么人来。

  他……要如何对尊渊开口,要他出手护卫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颜面,再向阿湮的师兄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来,那两个字是极力避开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会动摇步步为营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里对着前来劫狱的她说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时,他决心便已定,取舍之间是毫不容情的绝决;慕湮对他告别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只任她携剑远去,心下暗自做了永远的诀别;洞房花烛之夜,在应酬完一群高官显贵后,红烛下挑落青璃盖头之时,他的手也没有颤抖过分毫——那是他自己选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缩半分。

  然而,五年后,在成败关头、急流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耳畔。

  躲不过的……他仿佛听到了宿命的冷笑声。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命运之手并没有放过他、那利爪一直死死地扣着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渐渐黯淡的暮色里点起蜡烛,看着案头那一叠叠的宗卷。然而一眼瞥过,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刘侍郎公子酒后奸杀卖唱女子的案子:那个“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红笔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结党对付曹太师的官员里,类似的龌龊事时有发生,为了不导致内部矛盾激化和决裂,他一一做了忍让,将事情压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后来,青王纠结的力量越来越庞大,他结交的“自己人”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十件案子里,居然有三四件颇为难办。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结党营私?徇情枉法?贪污受贿?颠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为重,是为了天下最终的正义伸张,而作出的暂时的隐忍。

  何况,十件案子里面,至少有七件他还是秉公办理的。而那些被各种因素掣肘的案子,不过只是十之二三罢了,而且他也做了适当的调停妥协,让无辜者受到的损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对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过来对那些无辜百姓来说,便是十足十的冤狱!

  虚伪,虚伪,虚伪!

  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烦躁而绝望的怒啸,在体内四处奔腾,心里的血沸腾起来,仿佛一直要冲到脑里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里这样强烈辩论着的两个声音。

  那个瞬间,久等不见丈夫来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来饿坏身体,御使夫人青璃终于忍不住违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开了门,端着托盘进来——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了年轻的御使作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披衣阅览着文卷,夏语冰却忽然伸手用力握紧案头正在燃烧着的蜡烛、将火焰在手心里生生熄灭!

  “语冰!语冰!”丈夫眉间的沉郁和痛苦吓住了贵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盘,惊呼着冲了过去,用力将他的手从蜡烛上掰开,看到烈火已经无情地灼烧了御使右手的皮肉,发出焦糊的味道,黑红的一片。

  “语冰,你在干什么啊……”青璃急急掰开丈夫的手,看到手心里焦糊的血肉,泪水忽然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仿佛神智有点恍惚,夏语冰甚至没有听见妻子的惊叫,一直到手心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痛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满脸的泪痕。他的妻子捧着他手、正嘟起了嘴为他轻轻吹着烫伤的手心,泪水滴落在他手里。

  刹那间,章台御使向来冷淡的眼睛里,第一次涌出难以言表的温柔和悲哀。

  “别碰,很脏的。”他忽然将手从妻子手里抽出,看着掌心血肉焦黑的样子,冷笑着喃喃自语,“你看,已经脏了…已经把手弄脏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烧成灰。”

  “语冰……”青璃茫然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噙着泪水——她不明白的,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同衾共枕,她却始终无法了解这个她所爱的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对她来说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过就是他的喜怒哀乐。然而,他为何烦恼、为何痛苦,又为何绝望,这些他统统的没有和她提起过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惩罚——是当年她为了得到一见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让他身陷牢狱,然后出面相救最终得以如愿的惩罚。

  她终于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却是相敬如冰,那以后他便对她关闭了内心。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我没事,吓着你了么?”许久,室内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渐渐笼罩的暮色里,仿佛终于平静了内心激烈的狂流,夏语冰开口了,静静道,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六、还记章台走马

  暮色四起,书房内又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对四壁的萧瑟和无边的黑夜。

  在这样的铁幕里,他已然独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俪恩爱啊。”窗忽然开了,黯淡的室内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高而瘦,负剑冷笑。尊渊刚从赶来,在外面看到这样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尽睡去的孩子般的脸,心底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内。

  “都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罢了。”夏语冰低着头,微微苦笑起来,淡淡回答。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萧瑟,如风般卷来,让外粗内细的尊渊怔了怔,不再说话。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弹劾曹训行。”章台御使拢了拢案头的宗卷,忽然间凝重出声,“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劾那个老贼。”

  “最后一击了么?”尊渊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放心,我将在这里会保护着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让曹太师有机会下手。”

  然而,听得对方这样的承诺,夏语冰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太师府今夜未必会对我下手。”

  尊渊听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语,忍不住一怔,询问地看向年轻的御使。

  “他还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弹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着要来下手——而且,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影守在,昨夜刚刚铩羽而归,太师府杀手今夜未必会立刻再次出动。”夏语冰慢慢分析着,眼睛里的神色缜密从容,有一种直面生死而宠辱不惊的淡定,最后加重了语气,“何况,今夜太师府那边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杀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虽然知道对方是要引他发问,尊渊还是忍不住顺着问了下去。

  “曹太师要全力阻止真岚皇子返京继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达帝都。”一字一句地,对着一个朝廷之外的游侠儿说出了宫里目前最大的机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辉,“如果真岚皇子死了,那么倒曹一党便会失去最终的王牌曹太师可以继续高枕无忧。”

  “哦?”尊渊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对于这种朝廷上党派之争毫无兴趣,然而多年来的历练和见识,让他很快明白到了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来真的很严重嘛。”

  “是。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夏语冰眼神凝聚起来,看到剑圣大弟子的脸上,“所以,我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岚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达帝都!”

  一语未落,年轻的章台御使忽然间一拂袖,就对着剑圣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阁下无论如何出手相助、保皇子从叶城连夜返回!”

  “喂,喂,你这是干吗?!”被夏语冰的大礼吓了一跳,尊渊慌忙拉起他。

  云荒著名剑客的眼睛里,闪动着锋利而冷醒的光。虽然游荡于天下、不问政局纷争,但是他并不是不知道章台御使这次慎重托付的事情的重要:今夜那个叫做真岚的皇子能否平安抵达帝都,可能将关系到整个梦华王朝命运的走向。

  而且,将无可避免地、影响到天下百姓将来的生活。

  虽然凭他的能力,可以不象平常百姓那样和政局息息相关,但是他依然时刻能感觉到目下整个王朝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糜烂气息——即使反感这些政客的钩心斗角,但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正脱离政治而游离在体制之外吧?

  “剑技无界限,但是剑客却应该有各自的立场和信念,明白将为什么而拔剑”——在出师之时,剑圣云隐的话语响起在他耳畔。

  如果今夜非要他从曹太师和章台御使之间、作出一个选择的话,那么……

  “御使请起,”尊渊的眼睛里,陡然有山岳般的凝重,吐然而诺,“我今夜就去叶城,天明必然护送真岚皇子返京。”

  ―

  暮色笼罩云锦客栈的时候,刚给慕湮端上药和晚膳的老板娘、陡然听到了外头喧嚣的吵闹声。

  “哎呀,一定是赵老倌从御使台衙门回来了!”老板娘连忙放下托盘,站起身来拉开门,笑吟吟地迎上去,“怎么样?判书下来了吧?我说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儿不会白死,夏御使他一定会让凶手抵罪的!”

  听得“夏御使”三个字,慕湮苍白的脸色便微微红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视线跟着老板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几个陪同赵老倌从衙门返回的闲客,希望从那些受苦的人儿的脸上看见沉冤得雪的喜悦。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哑的哭号和痛骂凝结了——

  “什么狗屁夏御使!黑心御使!

  “居然说那畜生是失手误杀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么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糟蹋成什么样子,瞎子都知道那不会是误杀!我杀了那个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杀了那个颠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嚎啕声响起在客栈里,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无语。老板娘美艳的脸也仿佛被霜打过,颓然低下头去,用涂了红色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震惊地喃喃:“不会的,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夏御使不是那样的人。”

  渐渐地,有议论声低低响起在人群里,大家叹息着,上来扶起瘫倒在地的赵老倌。

  “看来还是官官相护啊……这个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连夏御使都这样?真是想不到……我还以为他总能替咱们百姓说句公道话呢。”

  “唉……半年前,我就听姚太守府里的小厮说了,夏御使收了他们的银子,贩卖私盐那个案子才被压了下去。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那是真的了——”

  压低了声音,有个盐贩子模样的人更加爆出了惊人内幕,众人啧啧摇头叹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们说谎、你们说谎!”陡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压过所有不屑的议论声,“闭嘴,不许诋毁夏御使!”

  老板娘惊讶地回头,看见刚喝下药在静养的慕湮忽然涨红了脸,从房间里冲出来,对着楼底下那一群人嘶声大喊:“不许诋毁夏御使!你们说谎,一个个都该抓起来!”

  “呀,这里有人为狗官说话呢!”人群诧然片刻,终于哄笑起来,其中有个尖瘦脸的中年人说得尤其刻薄:“外头包养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啊?胆子真大——听说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儿,靠着裙带关系才爬到那么高,居然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闭嘴!”慕湮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里忽然闪出了杀气。

  不等老板娘惊叫,女子手里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闪电般跃下楼去,一剑将那个讲得最起劲的男人的舌头割了下来!所有人都发出了惊骇的叫声,纷纷退开,看着这个女杀神。

  “谁敢诋毁夏御使?……”慕湮的手指紧紧抓着长剑,眉目间杀气纵横,逼视着一干闲人,愤怒得全身颤抖,“谁敢再在这里诋毁夏御使!”

  “……”看到女子手里滴血的长剑,客栈里所有人噤若寒蝉。

  “狗官!他就个是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刹那,赵老倌苍老嘶哑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不顾一切,“不得好死,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当娼妓!老子我要杀了他!”

  “唰”地一声,长剑指住老汉的咽喉,慕湮眼里冷光四射。

  “哎呀,姑娘!千万别!”楼上老板娘看得真切,脱口惊呼,急急下楼来。

  赵老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一下子扒开胸前破烂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头伸了出来:“杀呀!割了我舌头呀!——我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还能将天下人都杀了,天下的舌头都割了?”

  慕湮看着老人飘萧的白发和近乎癫狂的笑容,不知是否因为大病未愈合,身子一颤,忽然间手腕剧烈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长剑——她居然对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拔剑!身为云荒剑圣的弟子,从小便被师傅用侠义教导,而她、她今天居然对着这样的老人拔剑威吓!

  她……她究竟在做什么?还是天下人都疯了?

  “姑娘,姑娘,快别这样!”老板娘眼看客栈里要出人命,连忙跌跌撞撞跑下来,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儿急痛攻心,别和他计较,啊?——我也不信夏御使会是这种人……”

  “好,我带你去当面问个清楚!”慕湮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收剑,舒手一下子就提起了干瘦的老人,点足飞掠,瞬间消失在暮色里。

  七、心事已成非

  “我在书房外面的庭院里用盆景假山石布下了一个阵,虽然潦草、但多少能阻拦一些刺客杀手——天亮上朝前,你千万不要随便走出这个庭院。”再三交代夏语冰加,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尊渊再也不敢迟疑,拉上风帽、便往城外方向掠了过去。

  尊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要答应下这样重大的事情——虽然身为剑圣的大弟子,但是他生性放诞不羁,出师后的十几年中,自顾自携剑逍遥游历天下、从未以什么救国救命的侠客自居。

  然而此刻,在家国变乱摆到面前、他的力量一旦加入就能影响到最终国家命运的时候,揉揉鼻子,仿佛带着一丝无可奈何,他最终还是吐然而诺。

  剑客的承诺,从来都是言出如山。

  伽蓝城在镜湖中心,于叶城之间有水底甬道相连,而入夜宵禁之后,为了帝都的安全甬道便将关闭,所以、要出城去迎回皇子,必须趁着天黑前出发。云荒剑客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暮色里,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消失不见。

  雨已经停止了,然而初春的天气还是寒冷入骨的,墙角的腊梅开到了末季,正在挣扎着吐露最后一缕芬芳,散入渐起的薄暮。

  案头写好的弹劾书,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太师府这十年来犯下的滔天罪行——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刻意示弱的“查无实据”,条条都可以举出物证人证。明日奏折一递上去,就算曹太师那边有三头六臂,一时间也无法全部脱了干系,惊动大理寺干预势在必行。如果在这个时候,真岚皇子可以返京、册立为太子,那么太师那一党作恶多端的人,就到了恶贯满盈的死期了。

  夜色沉沉笼罩下来,漆黑冷硬,有如铁幕——宛如这么多年来帝都的每一夜。

  然而,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春的脚步隐约在耳,仿佛有风儿轻轻吹来,空气流动起来,带来墙角梅花清冷的香气——是东风吹进来了么?破开了这沉寂如铁的黑夜?

  燃起的风灯飘飘荡荡,窗下,夏语冰低下头看着写好的奏折,眉间有难得一见的笑意。

  在这条路上跋涉多年、含垢忍辱,终于看到了尽头出口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

  “夏御使!夏御使——”正在沉吟,耳边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唤声,带着说不出的阿谀猥琐腔调。夏语冰的神思陡然被拉了回来,回到目前尚自黑沉沉的现实里。循声看去,居然看到庭院门外站着两个下人,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庭中纵横布置的盆景山石。

  “是谁?”御使的眉头蹙起,推开窗子,淡淡问来人。

  “御使大人,你看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哪个下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御使府的管家看着满庭看似散乱布置的石头,试了几次、居然无法跨过短短几丈的庭院,不知道主人做了什么手脚,只好站在院外,陪着来客,弯腰禀告:“是刘侍郎府上的管家来访。”

  “刘侍郎?……”陡然想起了刚被自己改过的案卷,夏语冰便觉胸口一阵窒息,挥手令管家退下,看着庭外的来人,冷冷道,“刘府来人有何贵干?”

  “禀御使大人——”那个山羊胡子的来人连忙躬身作揖,谄媚地笑,“今儿案子判下来了,我家公子多承照顾,因此老爷特意令小的送几瓮海鲜过来,好好的谢谢御使大人。”

  “不必了。”夏语冰低眉淡淡道,手指用力抓紧窗棂,忍住嫌恶,“请回吧。”

  刘府管家愣了一下,心里嗤笑一声:果然是外头做清官做惯了的,架子还是端着放不下来呢。他一边点头哈腰地唯唯诺诺,一边喝令跟来的小厮把挑着的四小瓮海鲜放下:“这海鲜、是老爷答谢御使大人的,请大人过目。”

  刘府管家弯下腰去,揭开小瓮的盖子。瞬间,在黯淡的暮色里,陡然闪烁起夺目的宝光!——四个瓮里,满满的都是一瓮瓮的夜明珠!

  连夏语冰都愣了一下,皱眉,脱口:“这都是什么‘海鲜’?!”

  “是海里的夜明珠——也叫鲛人泪。”刘府管家谄笑着,弯腰解释,“都是上好的海鲜。我家老爷说了,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御使大人再高抬贵手、免了我家公子那三百里的流刑罢!——统共只这么一个儿子,老夫人实在舍不得我家公子远游。”

  听得那样的话,章台御使冷笑起来——一条人命,不过换了流刑三百里,居然还来得寸进尺的讨价还价!

  “在下不喜欢吃海鲜,还请回罢。”蹙眉,嫌恶地挥手,夏语冰冷冷道。

  刘府管家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章台御使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果然出门前老爷交代的没错,这个人是外头装清廉惯了,回头在家里私下收受贿赂、还如此扭扭捏捏。

  “老爷说了,投桃报李,如果御使不喜欢吃海鲜也罢了,但明日朝堂上……”虽然不明白明日朝堂上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刘府管家还是按照出门前刘侍郎的吩咐,压着嗓子复述这段话。果然,风灯下御使的眼神变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年轻的御使忽然改了口吻,回答,手指用力握着窗棂,用力到指节发白,但是声音却是平稳的,“请回去转告刘大人,说海鲜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里会有分数的。”

  刘府管家大喜,摸着山羊胡子深深一礼:“如此,多谢御——”

  话音未落,忽然间只听嗑啦啦一声响,什么东西轰然滚落。庭内房中进行着见不得光交易的两个人,陡然吃了一惊,同时抬头循声看去。

  浓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然而依稀还是看得出耳房屋顶上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一个人,在冰冷的寒风中孑然而立——似乎是听得有些出神,手一松,手里提着的重物便砸落到了屋面上,滚落下来。

  “呀?”刘府管家抬头看去,暮色中虽然看不真切,然而那人手上一点冷光映入眼里,冰冷尖锐——那是…那是剑?

  他陡然吓得脱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哪!”

  “砰”地一声闷响,来人手里提着的事物沿着屋檐滚下来,砸落到庭院里,然而那物居然立了起来,嘴里嗬嗬有声,显然是认出了害死自己女儿的帮凶,赵老倌丝毫不顾身上的疼痛,掏出刀子、便是直扑刘管家而去:“畜生,还我女儿来!”

  然而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挡着老人奔出院子扑向仇人的脚步。赵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几步便被绊倒。趁着这个机会,刘府管家一声大叫往外便跑,狂呼:“有刺客!有刺客!快来人啊!有——”

  “嚓”,还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贯穿了他的头颅,从他张大的嘴里透出。

  有刺客!同一时间里,章台御使悚然一惊,迅速关上窗子——太师府的刺客居然今夜又来了,而尊渊却不在!目前情势危急,内外无援,看来只能盼那个庭中布下的阵法、能阻拦住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吧?

  然而,心下才想到这里,只见窗下人影一闪——那刺客居然刻间就突破了尊渊布下的阵,来到了书房外!

  章台御使急退,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剑,盯着窗外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今夜……无论如何,他明日定要亲手扳倒曹训行那个巨蠹!

  “太师府给了你多少钱?”再度打开暗格,他的声音一丝不惊,带着沉定和诱惑的意味,对着窗外那个迫近的杀手、开价,“十万?二十万?——无论他给你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双倍。”

  “……”窗纸上那个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只是在那里沉默。夜幕中,府里下人们听到刘府管家临死前的呼救声后慌乱赶来,却被庭院里的花木乱石挡住,在院中进退不得。赵老倌在破口嘶哑大骂,听不清在骂些什么。

  然而外面一切都倒不了他心头半分,章台御使只是盯着一窗之隔的影子杀手,眼神变了一下——对方那样的不置可否,反而让他感到极大的压迫力。如果此人如杀手蛇一样,能为巨款所动,无论如何,他还有一击搏杀对方的机会。

  但是,这次太师府派来的刺客、居然丝毫不为金钱所动?

  “两百万!如何?”迅速翻着暗格里的银票,大致点清了数目,他想也不想,将所有银票堆到了桌上,“太师府不可能给你这么高的价格吧?我可以给你两百万!你看,都在这里,随你拿去。”

  “……”隔着窗子,外面的刺客还是没有出声。夏语冰紧紧盯着窗上映着的迫近身边刺客的影子,陡然看到来人身子微微一倾、一口血吐出,窗纸便飞溅上了一片殷红。

  ——怎么回事?那个刺客受伤了么?是谁出手伤了那个刺客?

  来不及多想,趁着那个绝好的时机、他迅速靠近窗子,握紧了暗藏的短剑,对着那个影子迅速一剑刺出!无论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绝对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晓的光亮,他要看到曹训行那个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映在窗纸上,居然来不及移开。那一剑刺破窗纸、没入血肉中。他用尽全力刺出、一直到没柄。

  又一片血溅到窗纸上。

  ——得手了!章台御使立刻后退,离开那扇窗子、避开刺客的濒死反击。

  喀嚓一声轻响,窗子被推开了一条缝。

  还没有死么?……他那样竭尽全力的一剑,居然还没有斩杀那个前来的刺客?章台御使看着慢慢推开的窗子,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这一次,他又要如何对付眼前的危机?

  来不及多想,生死关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挡在案前、将弹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铁证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重重锁好——他可以死去,但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太师府的来人毁掉这些东西!有证据在,即使他死在今夜,同党还是可以继续倒曹的行动。

  然而,不等他将这些都做完,窗子缓缓打开,一双清冷的眼睛看见了他——书房内、银票堆积如山,零落散了满地,而脸色苍白的章台御使正在急急忙忙地掩藏着什么。

  站在窗外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似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室内的情景,忽然间身子一颤,急怒攻心,又一口血从喉头冲出,飞溅在半开的窗上。

  夜色狰狞,张牙舞爪地吞没一切,如泼墨般大片洒下。

  沉沉的黑夜里,窗外站着的女子单薄得宛如一张剪纸,抬手捂着贯穿胸口的伤口。血从指间喷涌而出,然而来人却似丝毫察觉不到痛楚,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室内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空空荡荡。

  “原来都是真的……这么些年来,你居然在做这种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句话。

  “阿湮?!”手中的文卷唰然落下,飞散满地,章台御使夏语冰脱口惊呼,看着窗外那个提剑前来的白衣女子。

  他颓然放开了手,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脸。

  那个瞬间,他真希望脚下的大地突然裂开,将他永远、永远地吞没。

  八、淮南皓月冷千山

  夜幕里人影绰绰,仿佛鬼魅般忽远忽近。叶城外驿道上,黑影纠结一团,厮杀声是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哼和短促的惨叫,交织在泼墨般浓厚的夜幕里。

  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闪即没。

  尊渊在夜幕中穿过那些尸体,四处寻觅着目标,陡然间觉得非常恼火——他终于是赶到了章台御使交代的叶城的那个秘密地点,然而发现太师府的人已经抢先赶到了,和青王府的护卫正在斗得惨烈。

  让他恼火的、是他居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认不出哪个是真岚皇子。

  ——夏语冰做事缜密,出来之前倒是没有忘了对他描述过真岚皇子的外貌特征,然而尊渊没有料到自己一赶到、便遇到如今这样乱哄哄的厮杀状况,黑灯瞎火的,一伙人拿着刀剑毫不留情地相互对砍,他根本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以尊渊之能,自然也不会被这些黑暗中的乱刀冷箭所伤,然而他点足在驿道上飞掠,心急如焚,无法从这黑夜乱糟糟的局面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寻找的人。

  时间多拖得一刻、那个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渊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辆华丽的马车,缨络流苏坠满,黄金络马头,白玉做马鞍,不知嵌了什么宝石,居然在星月无光的暗夜里发出奇异的光彩。

  这样触目的表记……是为了符合那个少年未来君临天下的身份么?

  才念及此,果然听到混乱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招呼声:“找到了,在马车里!太师说了不必抓活的,就地格杀!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战的人群忽然耸动,如同纷纷如同暗潮涌向那一辆马车。

  “妈的,真的在车上?那不是活靶子么?”尊渊听得众人异动,暗自骂了一句,却是丝毫不敢耽搁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乱地东突西撞的马车,听到马车里已经传来了惨嚎声,有断肢人头从里面飞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里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约是想起太师府的巨额悬赏,里面蓦然爆发出了短暂的动乱。

  知道刻不容缓,尊渊在那个刹那已经掠了过去,剑光从斗篷里划出,切入挡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经顾不了分辨是敌是友。隐约中,看到马车里银灯摇晃着,诸位杀手围住了一个华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间激烈地厮杀。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个杀手显然被围攻的急了,便想先切下人头来,也好方便突围带回去领赏——然而刚把剑架到那个华服少年颈中,那个戴着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来,拼命挣扎:“我是被逼着穿上衣服呆在这里的!我不是真岚,我不是皇子!”

  听得那番话,有一个刹那、所有的杀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华服少年用力去搬开杀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个瞬间,所有杀手都留意到、那个装束华贵的“皇子”双手居然布满了伤痕和老茧、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饰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里!”扣住华服少年的杀手第一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同时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问,“不说出来、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里……”华服少年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是杀手的力道瞬间增加、他几乎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挣扎着,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间看到了乱战中一骑跑过去的人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着那个跑过去的士兵模样的少年,脱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们想趁乱让皇子逃走!”

  戴着玉冠的华服少年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卡着他咽喉的手猛然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少年跌落在马车上,捂住咽喉剧烈地喘息,却发现一车子的人瞬间都没了踪影。

  “咳咳,咳咳……”挣扎着爬起来,少年看着流满了鲜血的车厢,跌跌撞撞走下马车,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乱跑的无主骏马,翻身而上。

  驿站上空只有一轮昏暗的冷月、静静俯视着下边大地上的混战和屠戮。

  -

  夜色漆黑如墨,吞没一切。

  庭院里赵老倌嘶哑的骂声还在继续,却已经湮没在府里众人纷乱的惊呼声里。

  御使府的管家将拜访的刘府来人领到御使庭前,刚刚走开没多久就听到了“有刺客”的惊呼。立刻返回,却看到了刘府管家已经倒毙在地。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时大家都涌到了御使书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里一片凌乱,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谁挪动了,散乱地摆在那儿,所有人只道随便就能绕过去、却不料越绕越胡涂,到最后居然不是困在里面出不来、就是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园门口。

  众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办才好,有人大声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书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无恙——然而透过扶疏遮掩的树木,依稀还可见残灯明灭的书房里,却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一时间众人忐忑不安,看着不过几丈大小的庭院、束手无策。

  “语冰,语冰呢?”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被用力推搡开,纷纷踉跄让开——所有下人都诧异地看到向来讲究仪容的御使夫人仿佛疯了一样地过来,显然已经睡下了,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地奔过来。

  “御使……御使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

  “过不去!什么过不去!”青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语冰!语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青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那个书房一步——“语冰!语冰!你没事吧?”她对着那残灯明灭的窗子大喊,却始终听不到回音。

  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忽然间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个贵族女子的能力,青璃用尽全力、也不过稍微挪动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因为猝及不妨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看到御使夫人这样的举动,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大家快过来!别呆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那些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

  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然而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

  慕湮左手捂住胸口的剑伤,右手提着剑,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神是空洞而没有焦点的,仿佛也没有看着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见的人,只是茫然凝视着虚空。

  夏语冰也是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瞬间有霹雳击中天灵,将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开来。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散乱地飘,忽然间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慕湮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慕湮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了起来,仿佛慢慢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夏语冰忽然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

  “两百万……好有钱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么?”

  “是。”那样的目光下,章台御使无法抵赖,坦率地承认。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睛来——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年轻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尊渊、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下意识回答着对方的提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贩卖私盐案开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忽然间,慕湮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地散开。在漫天飞的白色纸屑中,单薄如纸人儿的女子陡然扬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沁出血来——

  五年来,她舍弃了一切正常人的欢乐,过着这样暗无天日、梦魇里沉睡的生活,以为自己是在守护黑夜中唯一不曾熄灭的光——却不料、就在她的守护之下,书窗下那个人已经悄然的蜕变,再也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夏语冰。

  她五年来豁出性命保护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贪官!

  这么多年来,通通看错了、通通指望差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个章台御使大人!”慕湮大笑起来,忽然反手拔剑,剑尖直指对方的咽喉,黑瞳里凝聚了杀气,血从胸口那道剑伤上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原来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前,云荒剑圣的女弟子拔剑而起、指向多年来深心里的恋人。

  那个瞬间,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弹劾曹训行、忘了多年来跋涉便要看见的最终结果,章台御使在那一刹居然不想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点冷冷的剑芒。夏语冰其实是没有死去的……然而这数年来的朋党纠葛、明争暗斗,当真是千头万绪,片刻间、又如何能说清。

  何况最隐秘的深心里,长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经让他疲惫到不想再说任何辫词。他怎么敢说自己无罪……那些冤狱、那些贿赂,难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来,深恩负尽、满手肮脏。夫复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个刹那,忽然间有人直冲进书房来,扑向慕湮握剑的手。

  慕湮一惊,下意识避开。然而没有想到自己重伤之下、行动已经不如平日那样灵活,这一避居然没有完全避开。来人没有抓住她的手,踉跄着跪倒,却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终于奔到了书房,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对丈夫大喊:“语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华贵的妻子、就这样蓬头散发地闯进来,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闪着冷光的利剑。

  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不顾生死冲进来青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这就是五年前记忆里那个优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贵族少女——那个看似文雅羞涩、眼神深处却是闪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光芒的青王侄女。

  “语冰!语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松手回头,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仿佛游离的魂魄这才返回了一些,夏语冰脱口喃喃。

  慕湮苍白了脸,忽然间回剑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着伤口往后退了一步、用剑指着来人。然而看到多年前从自己身边夺走语冰的女子,她的手却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下去——多年来,心里一直是看不起这个藩王侄女的,认为她不过是凭着身份地位夺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现在青璃的样子,她忽然间就有些微的释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断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抬头之间、才看清了刺客的脸——那个瞬间、御使夫人美丽的脸上,陡然便是苍白。

  “慕姑娘!是你!”她惊呼起来,认出了五年前的情敌,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你、你不要杀语冰,不要杀语冰!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对!”

  “那时候我不该让叔父帮忙、用诡计让语冰身陷牢狱,逼他……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个被辜负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剑出现在丈夫的书房里,御使夫人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拦住慕湮,语无伦次地承认:“他、他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心心念念记着你,他没有负心,是我耍诡计——求你不要杀他!”

  “夫人!”那样的话仿佛惊雷,同时击中房内的两个人,夏语冰晃了一下,脱口惊呼。

  慕湮听得愣了。多年前本来已经结痂的伤疤、原来并不曾真正愈合,随着真像的猛然揭露,鲜血汹涌而出。她踉跄了一下,仿佛有刀子在心里绞,嘴巴张了张,想说出什么话来、最终一开口,却只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杀语冰……”青璃捂住小腹,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却执意拦在两人之间,哀求,“他、他就要当父亲了……求你不要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再一道惊雷劈下,让房中两个人都惊得呆了。

  趁着这个机会、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执剑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执剑,踉跄后退,重重靠到了墙上,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带走她身体里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经一片喧嚣,府里的下人穿过了庭院,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够了……够了!”仿佛脑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间如此剧烈的变故,慕湮抬起手捂住头,大喊。爱与恨、情与义,宛如刀子在心里绞动,让她无法思考,终于仿佛崩溃般地嘶声大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都给我闭嘴!”

  就在那个刹那,看到刺客乱了心神,青璃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执剑的手,扭头大喊:“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房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家丁和仆役轰然涌入,将重伤的刺客重重围住。

  慕湮咳嗽着,咳出侵入气管中的血,想拔剑突围,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迟疑着,不敢真正发力、去硬生生震开这个毫无武功怀有身孕的女子。

  “够了,的确已经够了……都给我住手!”在新一波的争斗起来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章台御使终于仿佛恢复了平日冷定的神智,拨开众人走了过去,似乎丝毫不畏惧被刺杀的可能,他径直走过去,将妻子从刺客身边一把拉回到了身后。

  “我没事,大家不必惊慌。”看着众人,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绑起来的赵老倌,“把他放了,没有他什么事。”

  “语冰!”好容易摆脱了危机,听得丈夫这样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仿佛被烫了一下,夏语冰下意识地甩开了妻子的手。青璃脸色唰地苍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会引起丈夫的嫌恶,眼里流露出了哀怜的情绪,看着章台御使走向靠墙站立的慕湮,低下头去,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慕湮抬头看他,眼神冷淡,捂住伤口咳着血,忽然间对着夏语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岭上经冬不化的皑皑初雪,清亮刺眼,却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清澈的泪水,却转瞬不见。

  “好。”终于,女刺客低着头,吐出一个字的回答,眼里带着杀气。

  没有看周围下人们诧异的眼神,章台御使亲手拉开了窗子,送那个女刺客跳入夜幕,头也不回地离开。

  ―

  九、又照我、扁舟东下

  “语冰……最后你和她说了什么?”府上所有人惊魂方定,侍女扶着御使夫人在内堂坐定,青璃喝了盏茶压惊,看着送她回来的丈夫,最终忍不住问。

  仿佛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啸,章台御使许久没有回答,最终只是开口,有些微情绪起伏地问:“你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是当时情切、随口扯的谎?”

  “不,没有说谎!”刚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骗,再度涉及到类似的问题时,青璃忍不住叫了起来,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是真的,已经两个月了……我、我不说,是怕你不高兴。”

  “不高兴?”章台御使愣了一下,低头看妻子蜡黄的脸——一夜惊乱,拼命不顾,青璃蓬头散发,不施脂粉的脸上有一种平日严妆盛服时所没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觉和他结缡多年的贵族夫人、却从未看上去有这一刻的美丽。

  “我怎么会不高兴……那是我的孩子。”年轻的御使喃喃道,忽然叹息着伸手拂去妻子额前散乱的头发,眼神温和,“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我实在不是个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颤抖起来,陡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夏语冰看着窗外即将过去的漫漫长夜,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回复到了青璃这么多年来一直看不懂的,低声道:“但是,总算,一切都要过去了。”

  还要问丈夫什么,然而夏语冰已经转过了身,眉间隐隐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经五更了,我要去准备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

  将方才急切间拢起锁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来,重新一一核对,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还是黑沉如铁,但东风微微流动,传来梅花的清冷香气。

  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了微微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年轻的章台御使看着案上足以扭转当今朝廷局面的弹劾奏章,仿佛气力用尽般,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筋疲力尽地低下头去,用手托着额头,手心里被烧焦的痕迹还在,血肉模糊,每翻动一页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这点痛、哪里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现,看到他最龌龊的一面时,天地陡然全部黑下来了,洪流呼啸着急卷而来,将他灭顶湮没。他宁可世上任何别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面,哪怕是御使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无所谓!——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却居然是阿湮……

  那比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更甚。

  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这么多年来,明的暗的,干净的和肮脏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游走于各方势力中,不露一丝破绽地扮演着白昼和黑夜里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会同青王将那些朝野间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尽头曙光的刹那,他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里激烈辩论的两个声音,让他快要崩溃。

  何谓忠,何谓奸?何谓正邪?何谓黑白?——这些,本都该是绝对的、山穷水尽都不能妥协半分的东西。可这样的生存,却无疑是孤立无援的。所以他放弃了这样的固守,终于慢慢可以由别的途径、达到同样的最终目的。

  然而,沦丧便是他付出的代价。他再也没有一个纯白的灵魂。

  为什么他在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扳倒曹训行的时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呢?

  这么些年来,凝视着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狱,听着那些被自己亲手压制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声,被百姓视为正义化身的铁面御使,心底里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终究是无法安之若素地穿行在白昼和黑夜里的,光线的反差、超出了他视觉的承受能力。

  在多年后再度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他终于再也不能忍受——

  “且宽待一日让我处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来、一并清算所有的帐。”

  那时候,他在那个人耳边,低声恳求般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如果要了结一切,也希望由那一双手来吧?多少年前,他曾牵着那双柔软的手,并肩走过长亭短亭,看过潮来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松开那双手之后,多年来,心里一直还是片刻不曾忘却——也许不能忘却的、并不是那年少的爱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过的清澈洁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再回头。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亲手扳倒那个巨蠹——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须要有结果。

  “御使大人,时辰到了,轿子侯在门外——请大人启程进宫上朝。”外面,管家禀告。

  已经更换好了大红蟒服,听着滴漏、静坐等待天明的年轻御使闻声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弹劾奏折,目光又回复到了平日一贯的冷定从容——今日,无论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训行那只老狐狸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脸。

  或许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他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此刻。

  出得书房来,有些诧异地、他看到妻子并没有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经打扮齐整、安安静静地在廊下等待,准备送他上朝——宛如五年来的每一日。

  那个刹间,泪水无声地模糊了他一贯冷定的视线。

  上愧对于天,下有惭于民,回顾以往有负阿湮,而现在却又伤害青璃——到底,在他做过的事里、有多少是真正正确的?在那善的根由里,如何结出这样的恶果。

  或许,一切的答案,就在于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

  一反平日、青璃感觉到丈夫的视线今日是难得的温和,甚至接近于温柔。没有说话,一直到坐入轿子中,放下帘子的刹那、章台御使终于开口了:“璃儿,你快些回去休息罢,要小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轿子沿着街道远去,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然而御使夫人仿佛被那一句温柔的话说得呆了,半晌站在门边没有动,手指暗自隔着衣服按住了小腹,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幸福,让她陡然间容光夺目。

  软轿急急地沿街走着,往前一点转过弯,就到了入宫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间轿子停住了,然后传来轿夫的呵斥和嘶哑的喊冤声。

  “怎么了?”轿子里,章台御使问,因为今日赶着事关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禀大人,这里有个人拦住轿子喊冤。”显然跟随御使大人多年,已经看惯了这样的事情,轿夫随口回答,然后回答那个伸冤的百姓,“大人赶着上朝呢,先让路罢。”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轿子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却是不肯退却。

  那一句“青天”,让心里的裂痕仿佛被陡然触动,夏语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喝令轿夫停轿,拂开轿帘,招呼那个伸冤者过来:“把状纸留下来给我,然后去御使台等着,我一下朝便会看你的案子。”

  听得御使吩咐,轿夫放开了那个被拦住的褴褛老人,让他去呈上状纸。老人佝偻着身子,手足并用地爬到轿前,托起一卷破烂的纸,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着冤屈,一边展开状纸,递上去——“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奸杀爱女彩珠”。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刹那、章台御使只觉腹中一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剑,想击杀刺客,然而一眼看到面前老人的苍苍白发,手便是一软,再也没有力气。

  弹劾奏折从手中滑落,折子牵出长长的一条,血淅沥而下。

  “啊嗬嗬嗬!狗官!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老人眼里有癫狂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拔出匕首,连接用力捅了几刀,一边狂笑,手舞足蹈,直到惊骇的随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地赶来、将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御使大人遇刺!”

  尖利的呼声响起在清晨里,划破帝都如铁幕般的静谧。

  新的一天是晴天,阳光划破了黎明的薄雾。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立春已至,严冬终究就要过去。黎明的空气中已经有东风暗涌,毕竟时节将过、庭角的梅花已快要凋谢了。无意与群芳苦苦争春,无声地散了满地,悄然在暗夜里零落成泥,―黎明,通过了叶城和帝都之间漫长的水下通道、尊渊终于拎着那个少年出现在伽蓝城的城门下。即使是空桑剑圣的弟子,经过那一场惨烈的百人斩之后,也是满身是血,筋疲力尽地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顾上手中提着的是抢来的空桑皇子、未来的皇太子,只是如同拖着一只破麻袋一样拖着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赶到伽蓝城。

  自己答应过夏语冰,在早朝之前、一定将真岚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经亮了……还来得及么?

  “干吗?干吗!放开我!”那个他突破重重阻拦才救出的皇子却在不停地挣扎,瞪着这个拖着自己走的男子,因为背臀的磕痛而大怒,“我说过我不是——”

  “皇子”那两个字还没出口,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尊渊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压低声音,不耐地:“别怕,是夏御使让我来护送你回京的,不用否认了——你不是真岚皇子又是谁?”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样的少年不停挣扎,终于模糊的漏出了一句话,“我……护送皇子的……前锋营……”

  “呃?”尊渊吃了一惊,这时候天色终于渐渐发白,第一丝天光透下来,照到了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皇子”身上——尊渊这才诧然发现、虽然眼前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的确和出发之前夏语冰描述的并不一致,然而在那样昏暗混乱的杀戮之夜里,居然谁都来不及分辨。

  “那么,真岚皇子呢?真岚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负约的震惊,他松开了捂住少年嘴巴的手,将那个叫“西京”的士兵拉起来,急问。

  “就在那马车上呀!”西京大口地呼吸,等终于喘过气了,大笑起来,“那家伙好大的胆子!不肯躲起来也不肯换装,还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嘿嘿……结果到了最后,还不是要拿我顶缸?害的我差点被乱刀分尸了。”

  尊渊怔住。不错,在一眼发现那个显然是王座的华丽马车时、他心里第一个印象就是不信皇子会在那样明显的目标里面。因为抱着那样的疑虑,所以在听到扣住的华服少年争辩说他不是皇子时,他和大部分的杀手都立刻信了——金蝉脱壳,那也是常见的技巧了吧?

  然而,没有想到正是这种疑虑,却被巧妙地利用了。那个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杀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过了一劫。

  “那么真岚皇子如今在哪里?”尊渊依旧不放心,追问。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是从北方砂之国一路护送的旅途中,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之间产生了成年人难以理解的情谊,西京坦然回答:“我肯告诉你我不是皇子,当然是算准真岚已经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们约好、如果他抵达帝都,顺利和青王白王会合的话,就在角楼升起黄色的旗帜……”

  尊渊忽地抬头,看向城头——黎明的光线里,果然看到角楼上黄旗猎猎。

  “嘿嘿……”尊渊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然而想起自己居然无意中也被当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心中忿忿,给了西京一个爆栗子,“你是当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真岚是我兄弟,我当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说着大言不惭的话,那个相似的动作让尊渊心里忍不住一笑。前锋营的少年士兵笑了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孩子的笑容,宛如此刻破云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么?你好厉害呀!一个人就斩杀了他们一堆……”

  看着少年士兵揉着鼻子说话,尊渊陡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俯下身去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怎么,想不想学啊?”

  “想啊——”西京眼里放出了光,脱口回答。

  尊渊正待回答,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看到城南某个街区里开始传出骚动,然后看到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中街头巷尾如风般传着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

  “夏御使遇刺!御使大人被刺客刺杀了!”

  剑从剑客的掌中铮然坠地,少年士兵吃惊地看着那个长夜连斩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颓然扶住了墙,仿佛不相信似的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会……小湮,他……”

  他再也无法镇定,向着御使府方向掠去。

  -

  天刚蒙蒙亮,云锦客栈的老板娘照旧一早起来,梳洗完了,一路将尚在睡觉的小二骂起,自顾自先去楼下开了门,准备新一天的生意。一开门,便看到了东方微红的晨曦。

  看着积雪刚融的街道,老板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这几天来看到赵老倌父女的惨状,心里总是沉沉的不能呼吸。这个世道啊……

  然而,刚把门打开,老板娘的眼睛就惊讶地睁大了:客栈的廊下,居然蜷伏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仿佛睡去一般安静。浓妆艳抹的老板娘连忙俯下身去,翻过那个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对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处剑伤,血流了满襟。老板娘惊叫着松开手,认出了那个女子、居然便是昨日里带着赵老倌去御使府对质的慕湮。

  “怎么会弄成这样……赵老倌呢?怎么不见回来?”老板娘有些惊惧地喃喃着,终究还是将昏迷的女子扶了起来,也不敢惊动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楼去。

  慕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枕边散放着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声音在耳边传来,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方汗巾,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我在这里守着你,可半步不敢离开——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吓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游离恍惚的,然而很快神智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铁般地刻在心里,她陡然坐起来。

  “哎呀,姑娘,快别乱动,小心伤口又破了。”老板娘连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绑扎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啧啧,怎么回事……哪个人对姑娘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要报官?”

  “报官?”喃喃重复了一遍,慕湮忽然间将脸埋在手掌里,低声笑起来。

  要她怎么说……要她对百姓说,是那个万民景仰的、铁面无私的章台御使,在被自己识破贪赃枉法的真面目后,痛下杀手,想要杀人灭口?

  报官?……她忽然间笑得越发深了,牵动胸口上的剑伤,痛彻心肺。

  “姑娘,你…很喜欢吃桃子么?”看到慕湮这样莫名其妙的笑起来,老板娘吓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开话题,“你昏过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喃喃要吃桃子——可怜你哥哥没回来,我只好把那几个桃子让你拿着,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听得那两个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声。想起了好久没见的师兄,脱口,“对了,他、他去哪里了?昨夜,不见他在御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御使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惊,看着女子身上的伤,“莫非你……怎么、怎么不见赵老倌回来?”

  “赵……”昨夜看见夏语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顾不了别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蓦然想起那个她带去的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变了脸色,“他还没有回来么?难道御使府把他当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带回来。”

  “姑娘、姑娘莫着急……”看到慕湮就要挣扎着起来,老板娘连忙按住她。

  “我带赵大伯去御使府对质,却没有照顾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边……咳咳。”慕湮一动,就感觉痛彻肺腑,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对赵老倌的愧疚让她不管不顾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披上衣服,拿剑,“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他,因为——”

  仿佛烈火灼烤着心肺,慕湮的脸色更加苍白,顿了顿,忽然回头看着老板娘,悲哀地一笑,低声道:“因为……的确是那个夏御使贪赃枉法,草菅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浓妆的脸上有诧异的神色,喃喃摇头,“不,不可能的!夏御使不会是那种人,绝对不是那种人!”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慕湮咬着牙,冷冷道,“他是个贪官污吏!”

  “不!不是的……不许你诋毁夏御使!”老板娘忽然间沉下了脸,美艳的脸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御使为我作主,十年前这家客栈就被我舅舅仗势夺了去,我也被逼着上吊了!哪里还有今天,哪里还能在这里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间呆住,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诋毁夏御使,他是多好的人啊……这个朝廷里,只有他是为民作主的好官了。”看到对方语塞,老板娘越发忿忿,用涂着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这么多年来,他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狱,为什么还要冤枉他、血口喷人?”

  “……”慕湮捂着伤口,低下头去,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喜悦,身子微微发抖。听着老板娘不住口地为章台御使辩护,说出一桩桩他曾做过的事迹,她忽然间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我去找赵老倌回来……”再也不说什么,她低低说了一声。

  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亲眼见到的冤狱,忽然间滔滔不绝的气势旧低了下去,只是喃喃:“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赵老倌弄错了……他错怪了夏御使。”

  慕湮苍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勉力挣扎下地,打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射到她的脸上,带来寒冬即将过去的温暖预兆,然而就在这样的光线里,慕湮忽然间觉得天旋地转的恍惚,一头靠到了门边上,用力抓着门框不让身子瘫倒下去——门一开,刚走到接上,就听到街头巷尾上哄传着一个惊天消息:

  “夏御使遇刺了!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杀了!”

  “不过刺客当场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问,就什么都招了。”

  “听说御使大人今天早上准备弹劾曹太师,所以太师府才派刺客下了杀手!”

  “天呐,太师府真的心狠手辣!”

  “但是御使大人遇刺后还是上朝去了,听说他递上了弹劾奏折,就倒在了丹阶下。”

  “御使死了?——我们快去御使府看看吧……他可是个好官啊。”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哪。”

  她踉跄走在街上,听到街边的百姓议论着传闻。一片都是对于那个人生平的盛赞,她有些不信地抬头看去,看见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是震惊和惋惜的神色,带着出自于内心的愤慨和悲痛。议论着,就有许多人自发转过身,一起朝着御使府方向走去。

  语冰?语冰!……那个瞬间,仿佛内心什么东西喀嚓一下碎裂了,发出清脆的断响。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爱,坚定地恨,然而就在这个刹间,她心中几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却轰然倒塌。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对那个人,自己究竟该去爱,还是恨。

  慕湮不管不顾,忽然间捂着脸在街上大哭起来。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她,然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着各自的前路而去,没有为一个在街心失声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脚步,更没有人问她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低唤,“阿湮。”

  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尊渊的眼睛,她的大师兄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怜惜,将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平定她浑身的颤栗,然后拉起她冰冷的手:“快跟我来——他想见你,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十、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便是曹训行误国害民的证据,微臣斗胆……斗胆请圣上过目。”

  今天早朝,章台御使在入宫面圣途中遇刺,然而却暗自用手按着腹部的伤口,支持着照旧上朝。一直到递上奏章,断断续续禀告完毕,才仿佛力气用尽,扑倒在帝座前。朝堂上一片惊呼,列席同僚这时发现、他大红蟒服已经由内而外的浸透了鲜血。

  看着血染丹阶的年轻御使,连一直对于朝政漠然的承光帝都牵动了脸上麻木已久的肌肉,接过呈上的奏折,俯下身来,认真审视御使拼了性命递上来的弹劾奏章。看着看着,眼睛慢慢眯起,有冷光涌动。

  “曹训行,你还有何话说!”承光帝冷笑起来,看着旁边脸色不定的太师,狠狠将染着血的奏折摔到位极人臣的曹太师面前。

  曹太师惶恐地伏下身,捡起奏折看着,脸色也大变——原来,前面几次“查无实据”的弹劾都是假的,夏语冰这个家伙、居然查得那么彻底。

  这时,殿上青王转过身,看了看外城墙头的角楼——那里,果然如约升起了黄色的旗帜,代表着那人已经平安抵达帝都。青王和白王相视一笑,眼里都有了狂喜的光芒。

  “禀皇上,天大喜事——真岚皇子已经于今早返回帝都!”

  青王出列,用新的消息平息帝君此刻的怒火,却将太师一党再度推入了惶恐不安的深渊。丹阶下,被太医和侍从急急扶起的章台御使,昏迷中仿佛听到了这个消息,嘴角陡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这条路终于到了终点……也就到这里吧。他有时候不敢再去想接下来会如何。

  扳倒了曹太师,自己所能控制和支配的力量会更大,但是,以后又如何呢?所借用的各种力量越大,所受到的掣肘和牵制也越大。越到后来、可能十件事里面就有七八件被牵制,那时候无论本心是否尚未泯灭,自己大概会沦落为十足十的贪官污吏吧?

  所以,一切,请到此为止。他已然竭尽全力。

  他被抬出了天极殿。抬出去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透亮了。

  ——是一个晴天。刺目的阳光洒下来,笼罩住他,他在一片白光中失去了知觉。

  出了这等大事,御使府内外一片混乱。

  外面有成群的百姓跪在门前,口口声声要进去给御使大人磕头,求神保佑他平安,无论府里的人怎么劝说驱赶都不肯离去。而府内,御使夫人在听说丈夫遇刺后几度昏厥,根本无法主持府里上下,幸亏青王及时带着大内御医赶到,主持内外局面。

  “呵呵,语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么多百姓跪着为他祈福。”青王从外面进到书房来,一边啧啧称赞,对旁边的刘侍郎道。

  刘侍郎拈须微笑起来,得意:“他越得民心、那么曹太师激起的民愤越大——到时候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来刺杀这样清廉正直的御使。”青王抚手低笑,忽地询问,“那老儿,侍郎令刑部好生看着了罢?”

  “王爷放心,那刺客原来天生是个哑巴呢。”刘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顺着青王的语气,“老天这次要曹训行那个老狐狸垮台啊。”

  “唉,恶贯满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摇头叹息,然而眼里却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属下寒刹,“给我吩咐御医好生看着御使大人——他伤重胡涂了,可莫要乱说什么出去。”

  “是。”寒刹领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着,眼里有冷光闪动:“派个人去,给我好好把御使府管家封口——夏御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污分毫。凡是有人敢传播御使不是的,统统让他们住口。”

  “是。”寒刹眼睛也不闪地领命,轻如灵猫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御使真有福气,王爷是要给他立碑吧?”刘侍郎笑了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想起自己刚被开脱出来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给御使立碑,还要给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遗腹子、本王就视同己出的收养……”青王笑了笑,负手看着庭院,那里的一株老梅已经碉落了大半,只剩铁骨伶仃,“夏御使为国为民,舍命除奸,他的后人本王应该好好体恤才是。”

  “王爷英明!”听到那样的话,刘侍郎连忙称颂,同时喃喃,“夏御使当然清廉正直,一心为公——只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瓮‘海鲜’哪……”

  “侍郎这般小气。”青王忍不住笑,在书房里左右看看,翻开一堆奏章,发现了暗格,啪的一声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银票,“青璃说得没错,果然都放在这里——那小子也算是硬气,居然是一分也没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叠银票扔给刘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点事算什么?”

  “嘿,嘿。”刘侍郎有些腼颜地接过,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么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将银票全数拿出,收起,冷笑着弹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阅多少公文?章台御使的清名不是骗来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只可惜那胡涂老儿一刀刺死了他,不然到将来可了不得呢。”

  刘侍郎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去,唯唯称是。

  “回头看看我青璃侄女儿去。”青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需要料理,回头往后庭走了过去,“她也哭得够了——这小子其实对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当年胞兄的女儿青璃托他帮忙设局,费尽了心思嫁了夏语冰,却落了把柄在叔叔手里。他趁机要挟,让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帮他监视着章台御使,将丈夫的一举一动偷偷禀告青王——可惜夏语冰五年来对她也颇为冷淡,甚至连书房也不让妻子轻易进入,因此她也说不出多少秘密来。

  就算是少女时曾迷恋过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几年过那样的夫妻、心也该冷了吧?青璃那个傻丫头,为什么看到丈夫被刺,还哭得那样伤心欲绝?

  无法理解这样的执迷,青王摇摇头,来到后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刚进到后院,就发现那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青王一惊,连忙退了出来,问旁边从内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个家丁脸色惊恐:“禀王爷,方才后院忽然来了两个人说要见夏御使,被下人拦住,结果他们居然硬要闯入,还拔出剑来……”

  “怎么回事……是刺客么?”青王失惊,脸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卫寒刹已经返回,手中长剑沾上了血,显然是已经完成了刚才主人吩咐的任务,看到后院混乱,立刻掠了回来护主。

  “替我进去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青王招回寒刹,吩咐,然而眼里却有黯淡的冷光,压低了声音,“如果是来杀御使的,也不必拦着——只是,千万不能伤了我侄女。”

  “是。”寒刹毫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领命,迅速反身掠入后院。

  “啧啧,寒刹真是能干。”看到青衣侍卫利落的身手,刘侍郎及时夸奖,“王爷有这样的手下,足当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却不答,许久才道:“云荒上最强的应该是历代剑圣——听说这一代的剑圣云隐虽然死了,却有弟子留下,可惜无缘一见。”

  “呵呵,王爷将来叱咤天下,要收罗一个剑客还不容易?”刘侍郎谄媚地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急退回来的人打断。寒刹脸色是苍白的,手中长剑折断,踉跄着从后院返回,单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来:“王爷,来人很强,属下无法对付……请王爷降罪!”

  “寒刹?”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下失手,青王诧异地脱口,“怎么会?连你也不是对手?”

  “来的似乎、似乎是剑圣门下。”寒刹回忆对方的剑法,断断续续回答,“恕属下无能。”

  “剑圣门下?”青王愣了一下,失惊,然而毕竟精明,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难怪!原来夏御使身边的影守、就是剑圣门下——难怪太师府这么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头,让受伤的寒刹站起身来,问:“那么,他们为何而来?应该不是要杀御使吧?”

  “不是。”寒刹摇头,禀告,“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口口声声只是要见御使一面,特别是那个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着,青王问,“没人能拦住他们吧?进去了没?”

  “没有。被拦住了。”寒刹顿了顿,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回禀,“青璃夫人站在门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让他们进去。”

  “什么?”连青王那样的枭雄都一惊,脱口,“璃儿疯了么?见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经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厉声说对方如果敢进去一步,她就自刭,一尸两命……那种眼神……”寒刹不知该如何形容娇弱贵族女子身上那种可怕的气质,顿了顿,继续道,“来人仿佛被吓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里僵持着。”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着多年来关于章台御使的各种资料,一一对上目前混乱的情况。半晌,终于缓缓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个慕湮姑娘,居然是剑圣传人。”

  “应该是。”寒刹低头,回禀,“好像御使在房里唤着一个名字,便是阿湮……”

  “这样啊。”青王轻轻击掌,却仿佛对目前混乱的情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来转去,又回到起点……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

  僵持中,院子里初春尚自凛冽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看到贵族夫人这样疯狂的神态,尊渊打了个寒颤,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着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会穿透血管。连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阿湮……阿湮。”然而,尽管外面的御使夫人如何激烈捍卫自己应有的,里面弥留中的丈夫还是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却不肯放弃。

  那样的呼声仿佛利刃,绞动在两个女子的心里。

  “求你让我进去吧……”慕湮脱口喃喃道,然而一开口就是一口血冲出,眼前一黑,尊渊连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却是绝决的,几乎是疯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报复机会,恶狠狠地,“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想见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语冰,几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为了斩断慕湮的念头,御使夫人冷笑着,开口:“你还以为他是五年前那个夏语冰吧?你知道什么!他早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夏语冰了——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坏事,你知道么?”

  听着御使夫人将丈夫多年来所做的肮脏事滔滔不绝地揭发出来,慕湮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那样的夏语冰,你憎恶了么?你嫌弃了么?那天你识破他真面目后、想杀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来,得意地看着慕湮,忽然间不笑了,微微摇头,“你的那个夏语冰,早已经死了。你不能爱如今这个已经变质的语冰,他是我的……绝对不让你再见他。”

  御使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近执迷的坚定,不动摇地喃喃。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仿佛第一次从这个贵族女子脸上看到了令她惊诧的东西,她微微苦笑起来,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她发现对方说的居然没有错……五年来,自己丝毫没有长大。自从作了不见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变化、看看语冰的变化——她依旧停留在十八岁那个相信绝对黑和白的时候,无法理解黑和白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混合色。

  或许,青璃说的对,她的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罢?何苦再作纠缠。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终于不再哀求那个为了守住丈夫、发了疯一样的女子,挣开了师兄的手,径自回过了身,再也不去听房间里那个人弥留中的呼唤。

  ——或许,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后一个名字,那个慕湮,也已经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师妹居然不再坚持见那人最后一面,就要离去,尊渊忍不住脱口。

  然而女子纤弱的背影,却是不曾再迟疑地离去。慕湮疑转头,就对上了满院的护卫,青王迎上来挽留、堆着满面恭谦的笑:“小王有礼,还请两位大侠暂时留步。”

  得势的藩王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两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剑客,收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清拔孤鹤。

  转身的瞬间,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

  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明灯下的添香、赌书后的泼茶,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而此刻,房内的太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终于还是无法坚持等到自己要见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

  太医松开伤者的手,发现在伤者垂死的挣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红肿一片。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按例宣布:“御使大人亡故了!”

  内外忽然一片安静。门外的御使夫人第一个松开手,仿佛解除了戒备般全身瘫软,双膝跪倒,掩面痛哭。哭声由内而外地传出,引起门外百姓的轰然嚎啕,回荡在天地间。

  就在那个刹那,太医回过头,陡然发现章台御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闭合。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带着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欢喜,却又仿佛绝望——太医曾在伽蓝白塔的神殿里看到过一幅描绘三界的壁画,而此刻年轻御使的眼睛、却正象极了壁画上那个堕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阴暗,居然明澈如高岭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无声地凋落了最后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动的东风中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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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朔十二年的春天,整个帝都伽蓝、甚至整个梦华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变”的力量。仿佛有东风破开了长年累月凝滞空气,带来了新的改变。

  首先是皇太子的册立。那名从北方砂之国民间被迎回的少年真岚,终于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当着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历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血脉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当即承认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并改年号为“延佑”。梦华王朝悬空了几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终于有了主人——也让天下人松了一口气。

  皇太子的册立,同时也标志着以曹训行为首的太师一党垮台的开始。自从真岚以皇太子身份进入东宫开始,大司命重新担任了皇太子太傅的职位,影响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结成了联盟,以章台御使最后递上的那份弹劾为导火线,在朝野对曹太师一党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而在民间、由于章台御使遇刺身亡让百姓群情汹涌,大理寺门外每日都有百姓自发跪在那里喊冤,请求朝廷对御使遇害一案彻查到底。

  倒曹的风暴从朝野间席卷而起,撼动了整个梦华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御使台已经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对曹太师一党的清算和追查,第一个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杀死章台御使夏语冰。

  那名刺杀夏御使的刺客当场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后指使者是太师府,便被判了凌迟,准备在夏御使出殡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当众行刑,以平民愤。

  行刑那一日,整个西市人山人海,连集市上的商贾小贩都不做生意了,个个挤着过去看那个刺杀御使的凶手伏法,每个人脸上都有激愤和兴奋的神色。然而看到那个被押上来的瘦小的老人时,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这样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实在和百姓心中那个狠辣杀手的样子相去甚远。

  那个刺客显然在狱中已经遭到了残酷的刑求,满身的肌肤片片脱落,被铁索拖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睁着一双看不清眼白的浑浊老眼,看着底下人头济济的看客。仿佛忽然间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含糊声。

  “杀了他!杀了他!”底下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喊,很快赢得一片应合。

  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云锦客栈的老板娘远远站在街角,看着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认出了是赵老倌,忽然间全身就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抬起涂了丹寇的手指掩着嘴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赵老倌杀了夏御使么?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杀了他!为御使报仇!千刀万剐啊!”看到那个刺客竟然不认罪地四顾,底下叫嚣更是响亮,愤怒的人们纷纷将手中杂物投掷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板娘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想要拨开人群冲过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御使——”

  然而这边语声未落,那边刚要开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了一阵混乱,发出一声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场!有人劫法场!”惊慌而愤怒的喊声,在围观者中传递着。

  人潮在惊呼中退却,两个人从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剑抹了监押的官兵,从台上扶起了遍体鳞伤的赵老倌。其中一个白衣女子劈开了枷锁,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来。两人转身联手合剑,直冲出人群。

  老板娘惊得目瞪口呆——是他们!是他们!……那个曾经住在她客栈里的姑娘和男子。

  原来,他们都是这般厉害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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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当梦华王朝对于剑圣两位弟子的通缉遍布云荒大地时,九嶷山下云隐山庄里的桃花已经开了,璀璨鲜艳,仿佛与破开寒冬的春风相对嫣然微笑。

  满树的繁花下,有人击节而歌,歌声低沉嘶哑,调子却宛转,竟是一曲《东风破》。

  曹太师已经垮了,青王白王联袂掌权,大司命重新成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尽快遴选出贵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个月,天翻地覆,然而云隐山庄里面却只有桃花悄然绽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觉,照旧梦见童年时在师傅身边嬉戏的无忧岁月。睁开眼睛,就看到师兄带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药过来,正俯下身,盖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抬头璨然一笑。

  就算什么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却已经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无忧的童年。

  被他们救回的赵老倌神智一直有些胡涂,又不能说话,只是在远处咿咿喔喔地不知唱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一曲从大内传出、如今流行在坊间的曲子《东风破》——想来,大约也是他卖唱的女儿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约是伤口没好就勉强使力、力克寒刹劫了法场的缘故,慕湮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运气就痛得全身发冷,连剑都不能使了。

  “恩,快来喝药。”尊渊从西京手里拿过药盏,递给师妹。

  慕湮接过,喝了一口,眉头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热喝,喝完了我这里有杏仁露备着。”尊渊笑着低下头来,劝师妹听话,看到她苍白秀丽的脸上已经满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赶快好起来。”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了,然而神色却是怔怔的,抬头看着满树桃花,忽然轻轻梦呓般道:“我怕我永远都不能好了。永远都不能好了……哥哥。”最后那个称呼,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听得尊渊微微一震。

  语冰被刺的那天,她心里的世界就轰然坍塌了。

  那个人的一生里,明明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和脏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这样深切地爱戴着他?难道他欺骗了天下人?……他出殡那一天,飘下了残冬的最后一次雪。那雪大得惊人,漫天漫地一片洁白。人们都说,那是上天在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里暗自猜想:不知道语冰死后,是堕入地狱、还是升入天界?

  也许,一切就像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片纯白晶莹,却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体恤,青王看顾,章台御使在死后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极尽哀荣——然而,即使盖棺了、就真的能定论么?

  什么是正邪,什么是忠奸,什么是黑白……这些原本她以为清清楚楚的东西就被那个人搅浑了,再也无从判断。或许,以后一生、便要在这样的浑浑噩噩里面过去。她再也无法挥剑,因为无法断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慕湮的手指有些倚赖般地绞着尊渊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说语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再遇上一个夏语冰,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明白……头很痛啊!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知道……”

  “傻丫头……”尊渊叹了口气,蹲下去扶正师妹的双肩,直视着她黯淡无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纷繁复杂,的确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无法评判夏语冰的为人,但是……”顿了顿,尊渊的声音沉定如铁,慢慢道:“但是,你要记住有一件事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你的剑,必须维护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惊,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远处疯疯癫癫、咿咿而歌的白发老人。世上还有多少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

  ——为他们而拔剑!这是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刚一入门,师傅便是这样教导她。而在世事里打滚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叹了口气,点头,将头靠在师兄肩上,清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点本心如明灯不灭,就可以让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纠缠的混乱纷扰。

  “西京,你也要记住了。”尊渊收起空了的药盏,站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新收弟子道,“空桑历代剑圣传人,一生都必须牢记这一点。”

  少年慎重地点头,抬起头看着师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坚定的光。

  风里偶尔卷落一片残花,老者的歌声嘶哑,渐沉。东风破开了严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树下回旋,依稀扯动被撕裂的情感。爱恨如潮,一番家国梦破,只剩江湖寥落,无处招归舟。明日天涯路远,空负绝技的剑圣两位弟子,以后只能相依为命罢。

  何谓正?何谓邪?何谓忠奸,何谓黑白?堪令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啊。

  【完】

  沧月于2003/9/2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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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评论

  主题:从海瑞到夏语冰

  作者:剪刀石头布

  黄仁宇先生在他的《万历十五年中》对海瑞的评价是—“古怪的模范官吏”。说是模范官吏,当然是指海老先生一生清廉,刚直不阿。至于古怪,大概跟万历皇帝所说的“迂戆”意思差不多。引用一段书中的话:

  “他(海瑞)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这就是说,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却至为微薄。”

  海瑞活了好几十年,官做的也不小(有趣的是,他的提拔往往不是因为他做成了什么事,而是因为他的对头搞糟了某些事),除了参劾别人,其他政绩好象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在地方的政令往往难以实行,最后还弄得自己处境尴尬。其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黄先生说的—“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被接受为全体文官们办事的准则”。通融、变通、权衡,这些他全不会。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他不懂与人相处之道,注定一事无成。

  相比于海瑞,夏语冰可以说聪明得太多—他有理想,同时也有手段。他敢于向茫茫暗夜宣战,并且几乎就要成功了--虽然这种成功是以他自己的沦丧为代价,虽然没有人知道天亮后是否有晴空。

  如果让你选,你希望这世上多一个海瑞,还是多一个夏语冰?答案好象一目了然—一百个海瑞也未必比一个夏语冰有用。但是,如果让赵老倌选呢?

  我们必须在手段的正当性和有效性之间选择,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不过,如果我们连需要进行这种选择也不明白,那就更加悲哀。是不是为了减少一千个冤狱就可以堂而惶之地制造一个冤狱?是不是只要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

  很难去对夏语冰的选择进行道义上的评判—虽然可以肯定地说,以他的抗争手段,天亮之后不会有晴空。这不是他个人的悲剧,是整个社会的悲剧,是制度下必然的结果。现代的人已经明白实质正义之外还须有程序正义的道理,以非正义的手段来追求正义的结果,最终只是缘木求鱼。但是夏语冰那样生活在皇权时代的人是很难懂得这一点的。他已经付出了个人的代价,可他所生存的社会还没有。。。。。。

  剑为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而拔,呵呵,剑客有这种觉悟已经很好了--比空洞的“为国为民”好得多。

  其实侠本身也是一种矛盾的存在。所谓以武犯禁,正常的秩序是容不得侠的。侠客以自己的道德判断凌驾于普遍规范之上,反映了世人对于自由的梦想。但是如果一个侠客有足够的自醒意识,早晚会面临郭靖在华山上的道德困境。象洪七公那样对自己的判断有绝对自信的大侠是很可怕的。

  侠以非常规手段追求自己的正义,比夏语冰其实五十步与百步而已。只是身处他们的时代环境,因为正当的社会救济途径无法依靠,他们的选择也就无可厚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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