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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之二:《织梦者》中
七、龙战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触,她用手臂环着辟邪的脖子,将脸颊贴在他耳后,轻轻叹了口气。就在那一口气刚刚叹出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辟邪停住了脚步,全身陡然绷紧。
“怎么了?”萧音诧异地脱口,然而那三个字来不及说完、她只觉身子一轻,陡然悬空而起!天地在旋转,激烈的变幻和交错。她在惊叫中只来得及用力抱紧了辟邪的脖子,免得自己从他背上落下去。耳边是可怖的嘶吼声,凌厉的风逼得她无法呼吸。
天翻地覆维持了大约十几秒钟,然后一切仿佛又静止了。
在刚才激烈的变动中,她已经一个跟斗越过辟邪头顶翻了出去,只是紧紧用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才没有掉落——到底怎么了?地震了?十年来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女子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惊骇,挂在神兽的脖子上,战战兢兢地挣开了眼睛。
寒风割面,眼前是一片空茫的夜空,一片一片浮过眼前的,是——
云?
那个刹那她下意识地低头往下看,然后惊叫着松开了手。辟邪猛然伸出巨爪勾住了凌空坠落的女子,用爪子尖端把她吊到怀里,一把拉了回来。
“我、我有恐高症!”重新抱住了辟邪的脖子,萧音脸色苍白,闭起眼睛不去看脚下的情况,颤声大骂,“你抽什么风!快、快放我下去!这样作弄我,今晚真的别想我写东西了!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罗嗦的女人,”忽然间有个声音笑起来了,响起在冷风中,“难为六弟你还能忍受。既然她自己闹着要下去,你干脆一放手让她落地开花算了。”
什么人?居然在半空和辟邪说话?
萧音一怔,也顾不上什么,抱着辟邪的脖子、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没你什么事,老三。”辟邪冷冷回答,眼睛里闪动着从未见过的煞气和警惕,瞬间回复了人形。她觉得肩背和膝弯一沉,被横抱了起来。她依然勾着辟邪的脖子怕掉下去,然而眼睛却是睁得有提子大,看着眼前的景象——
漆黑的夜空里星月无光,浮云如棉絮般被高空的冷风吹来扯去。
就在浮云移开的裂缝里,她看到一只雪白的,庞大的,风度优雅的……
“山、山羊?”看着足踏浮云、人首羊身长着卷曲双角的奇异怪物,如果不是辟邪抱着她,诧异的女作家就要真的从半空中跌落。
“什么山羊?”应该是刚才那一轮搏斗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对面那只异兽说话微微有些喘息,却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一咧嘴露出尖刀般锋利的牙齿,“罗嗦的女人,再说我是山羊我就一口吃了你!”
“是啊……山羊没有长人脸的。”诧异过后,萧音怔怔看着,忽然脱口惊呼,“饕餮!”
不错,那是……那居然是传说中的饕餮!食人的魔兽饕餮!
“咦,果然不愧是织梦者,有点见识。”看到女子转眼认出了自己,饕餮心情大好,咧嘴一笑,抖了抖身子,转眼也变成了人的形貌,“多年不见,六弟,这些年我可找得你好苦。”
六弟?不错,龙生九子,第三便是饕餮。萧音愣了一下,看着转瞬站在虚空里的银发男子——同样的“非人”气息,却不同于辟邪的平和安静,有着咄咄逼人的煞气和锋芒。宛如……呃,宛如她在《遗失大陆》里面设定的第二男主角。那个行走于暗夜的杀人傀儡师。
“找我干什么。”辟邪不动声色,眼睛却有冷光,“刚才那些人也是你派出的吧?”
“那些废材,不过是用来引出你的罢了。”银发的饕餮冷笑,薄薄的嘴唇下面是一排尖利整齐的牙齿,“如果不是你方才为了停住飞车而动用了念力,我怎么能确定真的是你?”
辟邪静默地看着云中的银发男子:“四海财团背后,归根到底是你在支使?”
饕餮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听得萧音全身寒毛直竖。
伸出右手在虚空里划了一个弧,银发的饕餮优雅地鞠了一躬,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一字一句的回答:“不错,不仅四海财团——我也是这个世上‘一切罪恶的保护神’。”
辟邪的眼睛骤然变冷。
“好酷的台词!”然而怀中的萧音却发出了由衷的惊叹,打量着眼前这个浮在虚空中的银发食人魔,作者的本能让她完全忘了恐惧。辟邪在身边,又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似乎……让他来出演那个傀儡师,是天上地下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呢。
“没想到,身为龙神第三子,你居然堕落到成为邪魔的地步。”辟邪没有理睬怀里女子的惊呼,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眼里露出不屑和厌恶的冷光。
饕餮尚未开口,萧音却叫了起来,为他辩护:“不对,饕餮本来就是食人魔兽!他哪有堕落?”
“……”一刹那龙神的两子都愣了一下,同时把注意力转到了那个紫衣女子。银发饕餮嘴角忽然忍不住往上扯了一下,似笑非笑。
“这不过是流传至今的说法而已。事实并不是那样,”辟邪开口,慢慢复述,不知道是讲给她听、还是在提醒对面的兄弟,“在鸿蒙之初,天穹之下没有陆地,只有大海——那时候,龙神是唯一的主宰。后来天变地裂,浮凸九洲。于是龙生出九子,成为各个大陆保护神。”
“哦?”萧音对于这一类故事有天生的热情,立刻被吸引住,“不对,现在只有七大洲……不是九个啊!我知道其中遗失的一个是云荒,还有呢?”
“还有一个,叫做大西洲。”开口回答的却是饕餮,唇角浮动着奇异的微笑。
“大西洲?”搜索着脑中的资料,萧音诧然。
银发在黑夜中拂动,饕餮忽然间叹了口气:“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亚特兰帝斯’——失落的帝国。”
“亚特兰蒂斯!”萧音脱口惊呼,忽然间就全明白过来了。
在古埃及的传说之中,据说有一片陆地叫做大西洲,如果用今天的标准来计算,面积大约在2000平方公里左右,上面居住着一个具有高度智慧而又出身显赫、血统高贵的种族,他们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名字叫做亚特兰蒂斯。大约在距今12000年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使这个神秘的帝国瞬间便消失在了大海里面,这个大海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为大西洋的地方。
——那就是“失落的帝国”。
和云荒一样、一夕间沉没海底消失的帝国。原来,不但云荒的传说是真的,亚特兰蒂斯的传说也同样真实。而眼前这只饕餮,和辟邪一样曾是亚特兰迪斯的守护神?
“天地无情啊,”千万年的剧变后,曾经守护那片大陆的神袛在风中笑了笑,摊开了双手,“大西洲已经沉入了水底,我还能如何?辟邪,我不像你那么死脑筋,非要守着那个其实已经死去的国度——我总要寻找什么可以让我觉得有‘存在’意义的东西吧?”
“所以你成了‘一切罪恶的守护神’?”萧音抢着问,忽然觉得那是一个大好的写作素材,“就是说,你现在和魔王撒旦、波旬他们成为同类了?”
“我们只是不同位面的三种恶神,”饕餮眨眼,微笑,“勤学好问的小姑娘。”
“切,我才不是小姑娘!我二十八了。”片刻前还在抱怨大龄的女子脱口怒斥。
饕餮冷笑,“辟邪都算是我弟弟,你那点年纪连我们打个喷嚏的时间都不够。”
“老不死的家伙。”萧音怒视着这只长着毒舌的山羊,低声咒骂。然后想起什么,立刻转头对辟邪解释:“不是说你。”
辟邪没有理睬她说什么,他时刻提防着饕餮的一举一动:“你找我,什么事?”
看出了兄弟眼中的戒备,饕餮漠然一笑:“只是寻找同伴——我孤单了很多年,有点倦了。你也该从那个云荒的遗梦里醒过来了——那片大陆早已经不存在,你虚耗了几千年的时间,现在还要继续做白日梦?”
“我不是你同伴,”辟邪的态度依然僵硬,抱紧了萧音,“请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
“啧啧,我们。”银发的饕餮冷笑起来,声音说不出的讽刺,“龙神之子堕落到和凡人并称‘我们’了么?那些蝼蚁般的生命……你居然这么紧张的护着、半天不敢放下来?”
“是我就喜欢赖着他,又关你什么事?”知道辟邪沉静,萧音抢白。
“织梦者,是么?海底那些一夕间死去的凡人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也罢了,可你是神袛,居然也不肯面对这个事实、妄图借助织梦者的力量来延续云荒虚幻的存在?”饕餮看着这个伶牙俐齿的紫衣女人,眼里忽然有了杀气,“没有了她,你就不做云荒那个白日梦了吧?好,我就杀了她、让你彻底醒悟!”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天空陡然风起云涌。
“抱紧我!”天崩地裂中,她只听到辟邪一声大喝,陡然恢复到了原型,足踏翻涌的乌云、身侧萦绕着千万电光霹雳。只是一眨眼、耳边风声大动,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
天地在旋转,烈风割面而来,连空气的压力都时而轻时而重。她几乎无法呼吸,只是闭着眼睛牢牢抱住了辟邪的脖子。她知道这次不同以往,辟邪面对的不是一般凡人大盗、而是和他同一级别的神魔!
晕眩的感觉在加强……她天生是个小脑不发达的人。有想呕吐的感觉。
然而,在什么东西滴落脸上的刹那、她的神志陡然清晰。然而就在这个刹那、天空倾覆了。她觉得自己一瞬间失去了重量。
“辟邪?辟邪?”感觉到了手下的肌肤一震,萧音心知不对,大声惊呼他的名字。
高空坠落的速度是惊人的,在接近地面的那一刹她几乎失去了知觉,下意识地紧抱着神兽的脖子,死活不肯放手:“辟邪!辟邪!”
落地的一瞬间,她觉得一股力量涌来、托着她往上一提,化解了巨大的下坠速度。然而同一时间,辟邪却从她身边蓦然消失。
狂风在城郊呼啸,绿化林被吹得扭曲歪倒,如同水中的藻类。而两道影子如巨大的闪电纠缠交错、在天地间纵横,带起雷声隆隆。风起云涌,夜如泼墨,简直就像天地的尽头。萧音坐在草地上,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手上湿热的……是什么?血?神也会流血么?
她只看着两道电光穿梭在云间,翻翻滚滚。
这不是云荒神话——这不是她笔下的虚幻世界——这是真实的、惨烈的神魔厮杀。
“辟邪!”她在狂风中站起来,对着苍穹大声嘶喊,用尽了全部力气。然而仿佛回应着她的呼喊,天空蓦然洒落一阵细雨。温热的雨。
站在草地上仰望夜空的女子毫无办法,她腕上的金璃镯陡然发出了血一样的光。怎么办?怎么办?辟邪一定是因为带着自己行动不便,才被那只该死的山羊下手伤了!他打不过那只饕餮怎么办?那饕餮还是他的兄长!神也会死么?
“辟邪!”那个瞬间、仿佛十年来每一夜被那种力量呼唤着,她觉得心里的血一起涌上来,在身体里呼啸,她看到腕上的金琉镯发出了金光。萧音来不及想别的,抬起了手——沾着血雨,她的指尖在虚空里划过,急速书写着什么。然而手指划过的地方都闪出了淡金色的光,一个个字句浮凸在下着雨的夜空里,竟然凝成了一排排符咒!
“以九天众神之名”——她急速书写着所知的上古符咒——“云荒一切力量归我操纵!”
因为急速、字如狂草,随着她指尖连绵不断得书写而凝聚在虚空中,宛如织出了一片片金色的布帛。萧音脸色苍白,血雨在脸上纵横。虽然早就从辟邪那里得知云荒的一切,她从来没有真正试过使用过这个上古流传的最高神咒。然而除了这个方法、九天之上那一场神魔之战,她又如何能插手半分?!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闪电映照着女子苍白的脸,手指沾着神魔之血、萧音用尽全力在虚空中书写下了九字大禁咒。书写这短短九个字,却似乎比十年来写完长篇巨著都更费心力,在手指化出最后一个字的刹那,胸臆间的不适再也无法忍受。
“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拍击在虚空凝固的九个字上,腕上的金光大盛。一击之下、金色的字转瞬化为一道金色的闪电、直裂云霄而去!
一口血吐在了胸襟上,萧音向前踉跄跪倒,勉力抬头看着乌云翻涌的夜空。
八、
仿佛是海天翻覆了,黑色的波浪在头顶汹涌起伏、墨海般漆黑可怕。海城上空已经看不到丝毫星月的光芒,只有风雨如啸、夜色如磬。天上的云剧烈地翻滚着,雷声隆隆震着人得耳朵。在地上仰头看去,只见那一道金色的闪电在云中穿梭,一声巨响后、瞬忽湮灭。
然后黑云更加激烈的翻涌起来,忽然嗑啦啦一声响,天幕坍塌了——裂开的云里,有黑影遥遥坠落,风一样的落下大地。那个巨大的影子落入了绿化林中,一片树木如同芦苇般被压倒。狂风卷起了暴雨,溅到脸上、居然全是温热的!
那是血!那是九天上神魔大战后落下的满天血雨!
“辟邪!辟邪!”风雨中萧音惊惶失措地大声喊,顾不得头颅中开始发作的剧烈疼痛,只觉手足冰冷。辟邪死了?辟邪死了?那一瞬间的恐惧是灭顶而来的,顾不上抹掉满脸的血雨,紫衣女子手足并用站起来,踉跄着扑向那片漆黑的树林。
在她刚要踏入那片在风中起伏不定的林子时、忽然有人拉住了她。
可那一瞬间她的力气居然大得惊人,想也不想地用力挣脱、大喊着继续扑向树林——那里,依稀可见黯淡下去的光,金色的电光还在人形上隐约笼罩。辟邪!辟邪!
在她再度拔足往那边扑去的时候,那只手从身后再次扳住了她的肩膀,制止她向前扑出得身形。然而力量不足之下、生怕她再度挣脱,另一只手随即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她从那片树林边拉回:“别过去!你想去饕餮那儿送死么?”
那样熟悉的声音。
“辟邪!”听出了身后的声音,萧音一声大叫,“辟邪!”
“啊……你、你在这里!”狂风暴雨中她回过头去,反身用力抱住了来人。是的,是辟邪,是辟邪!那样熟悉的气息和声音,确确实实在她的身边。她欢喜得发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怔怔仰着脸、将他看了又看。那一个瞬间、她知道了语言文字的苍白和无力。
“你很厉害啊,”落地后回到了人形,辟邪平日话不多、此刻更加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道,“第一次使用禁咒,力量和准头都那么好。”
“是吧,我厉害吧?”她扯了一下嘴角,努力想笑起来“我把神都打下来了!”
辟邪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的脸,忽然问:“你哭什么?”
“哭?”萧音一怔,下意识地摸向脸上,“没有啊。”
风雨中她的脸苍白如纸,上面纵横着温热的血雨,然而一边诧异地说着、眼角却有泪水不知不觉地汹涌而出、滑过脸颊,和雨融为一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她捂着脸,忽然在暴风中放声大哭——就如八年前、第一次因为无法控制云荒这个世界而精神崩溃之时。
她为什么哭?她在怕什么?她为什么感到如此欢跃和绝望?
那一刹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强烈情绪、完全支配了女子的头脑,她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
“沉音?沉音?”辟邪的手还环在她腰上,血顺着伤口一滴滴流到手指上,看着蓦然间失声痛哭的人,眼里有忧虑,“你不该动用那个禁咒的……我怕你的精神承担不起了。怎么了?为什么哭?”
那个瞬间她也怔了一下,不停抹着眼角滑落的泪水,想止住哭泣,却发现那一声声悲恸仿佛传自于深心,根本无法阻断。为什么哭?那一瞬间、她为什么无法抑制的哭?
“连自己都不明白么?”风雨中,暗夜的密林里忽然传来了一个低微的声音。
九字禁咒的力量还在持续,金色的闪电在饕餮身上如锁链蔓延,将重伤的神袛困在原地。然而看着林外草地上诧然对望的两人,满身是血的银发男子反而笑起来了:“笨蛋啊。理性的思维总是要慢于直觉?你之所以哭,是因为那一刹那,你已惊觉自己必将面对错乱、倒置的时空,无可阻止地要以一个凡人的角度去对抗这整个宇宙未知的空茫,也违背了原先作出的选择——”
“什么?”同时脱口的是辟邪和萧音,无论是神袛还是凡人,都一脸莫名奇妙。
饕餮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按在被闪电贯穿的巨大伤口上,迅速地腐土就变成了身体上的血肉,融化无痕。他轻轻冷笑着,试图站起来:“织梦者……连你也不明白么?”
金色的闪电还在蔓延,剧痛让他再度跪倒在地上,饕餮抬起了冷笑的眼睛,看着萧音和她身边的神袛,薄唇下露出整齐的牙齿,吐出轻而利的声音:“你是否爱上过虚幻的云荒?你悲悯着他们的生死、深味着他们的悲欢离合,知道他们的梦起和梦破——你是否对你笔下的那个世界,投入了真实的感情?”
萧音怔住,看着面前这样冷锐发问的邪神,脱口回答:“是……是的。你怎么知道?”
这个邪魔怎么会知道?那样微妙的情感、就连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辟邪都始终不曾知道吧?作为一个作者、一个创始者,对于笔下虚幻世界的真实感情,这样一个邪魔怎么会知道?!
“呵呵……”饕餮笑起来了,眸子里是冷锐的光,“云荒上的人呢?他们是不是也爱着你这个织梦者?那些几千年前已经一夕间死去的人,一直不曾发觉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的魂魄不曾散去,一直沉睡在海底、生活在由你一手构筑的虚幻国度里,延续着历史——你是他们的神。他们一样爱着你吧?”
“怎么……怎么可能?”萧音震惊地脱口,“他们……他们不过是我笔下的……”
“我只是举一个例子。织梦者。”体力未复之前,饕餮不再做无谓的努力干脆坐在地上,然而他冷笑着看着萧音,话语却犹如锋利的刀子,“我只是想让一个凡人明白她为什么感到恐惧——怎么能不恐惧呢?如果凡人真的爱上了神袛?”
那样的话如闪电般击中了萧音的心,她脸色刹那苍白,看着银发饕餮说不出一句话。
“你之所以感到下意识的悲哀,”然而饕餮的眼睛依然闪着冷笑的光,继续,“是因为你是‘织梦者’,所以比其他凡人、更明白时空的无情和限制。可你爱上了神——一般懵懂的凡人不曾窥探过天地奥义,反而不会感到那样强烈的悲哀和空茫吧?”
那样冷锐的话让萧音愣了一下,忽然间泪水绝堤而出,不可控制。
那一刹那她爱辟邪。她不愿看到他死,她也忘了人神之间力量的界限,她用尽全部只求能分担对他的一丝一毫伤害。那一个刹那起,她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沉音,沉音。”显然兄弟的话同样也让他感到震惊,辟邪将她拉开,声音却有些颤抖,“别理他,我们回去。”
紫衣女子踉跄着捂脸后退,靠在他怀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宛如一个骤然仰头看到浩瀚无垠星空的孩童,她震惊于宇宙的空茫和自身的微不足道。那一刹那的错位和越位、在敏锐多思的女子看来,不啻是巨大而复杂洪流。那种冲击是灭顶的,她忽然间无法思考,剧烈的疼痛让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们回去。”感觉到她不停的流泪,辟邪只能重复同一句话,转身。
“怎么,不谢谢我么?六弟?”饕餮笑起来了,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讥刺,“我帮你点破了这一层纸,让这个只知道编织虚幻的梦的女人明白了自己真实的感受——那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你想让这个凡人永远留在你身边,不是么?”
辟邪蓦然回头,看着林中暗影里的银发饕餮,眼里有煞气:“你是恶意的,别以为我看不出!”
“呵呵……真是狗咬吕洞宾,难道我不是为你和这个凡人好?”九字禁咒的力量慢慢削弱,饕餮用手支撑着地面站起,看着他怀里的紫衣女子,冷笑,“居然能使用云荒圣女的九字大禁咒——不愧是织梦者。可是,你看看,她的精神力如今还剩下多少?”
辟邪霍然一惊,低头看着脸色茫然的萧音——眸子里黯淡无光,所有灵气全部消失。靠在他怀里,紫衣女子忽然间仿佛倦了,用手指压住额角,皱眉。
怎么回事?契约尚未完成,萧音的精神力应该还可以支持三个月!
“本来她也已经快灯枯油尽了吧?替你支撑了十年的云荒,那份苦可是连我想想都要摇头的,”饕餮继续冷笑,转动着受伤的手腕,“如果不强行使用那个九字禁咒,她的精神力还可以支撑三个月,可如今……嘿嘿。其实我们兄弟半斤八两,谁又能真的杀了谁?都怪这个凡人瞎凑热闹,居然敢插手神魔之间的战斗。”
“住口!”辟邪忽然厉叱,不再理睬饕餮。
“你急着回去?回去干吗?恢复这个凡人的生命和精神,然后再让她延续你那个云荒的白日梦?”站在暗夜密林里,银发的邪魔冷笑着,眼神锐利,“辟邪,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明明知道创世是我们都无法承担的事。对千万苍生的枯荣流转、生死离合负责,其间压力不是一个凡人的灵魂可以承受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这个织梦者用全部的生命和精神力编织历史。哪怕她精神崩溃、哪怕她精力枯竭——你在用这个可怜的蝼蚁的一切、换取那个已经死亡的国度苟延残喘。”
“住口……住口!”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刀刺中心口,辟邪的眼睛都变成了紫色。
“真是自私啊……亏得你还说‘爱’这个凡人。”然而同为神魔的饕餮并不惧怕兄弟的杀气,冷笑,“你分明拿着她的血肉灵魂来换取那个死亡大陆的延续——你逆了天意、漠视人命,试图打破天地平衡,比我这个邪魔都不如!”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再也无法忍受兄弟的冷笑,一直沉静的辟邪忽然厉声大叫起来,“我不能让云荒死去……我是他们的神!我答应了人们要守护这片土地,直到永远!即使天翻地覆、只要那里的人们想要活下去,我就要尽一切力量保护他们!”
“可那里的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经死了。”从未见过这个兄弟有如此的失态,饕餮在辟邪的厉喝声里皱了皱眉头,却依然冷锐的回答,“五千年前东海巨啸,天变地裂,你的云荒早就一夕之间沉入了海底,连同上面所有在沉睡中的人类。”
辟邪忽然怔住,有些苦痛似地按住了额头,喃喃:“可他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无力,抬起头,看着云开雨散的夜空,长长叹息:“他们都以为自己还活着……我的子民们想活下去,天天祈祷着我的庇护。我是他们的神……我怎么能不竭尽全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所以你结成了‘幻界’,让那些已经在海底腐烂的骷髅一直做着醒不来的梦、觉得云荒的历史还在继续?”饕餮冷笑起来,“以前你可以凭着伽蓝神殿里圣女和神官的力量维持幻界,可那些神官圣女毕竟也是凡人、千年后他们的力量也消耗殆尽——所以你不得不从在世的凡人里,寻找有‘织梦者’天赋的人,借助她的手来编织云荒虚幻的历史?”
辟邪脸色苍白而苦痛,显然这几千年来为了维持这个虚幻的国度、他也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心力:“我答应过要守护云荒……哪怕天崩地裂。”
“为了水底那堆废墟和骷髅、你宁可牺牲在世之人的生命,是吧?”饕餮扯着嘴角,不屑地笑,“多么伟大的守护神啊……为了不让那些海底骷髅惊觉自己已经‘死了’,要花了多少精力来编织完美无缺的历史?你这样死脑筋的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知道什么?”辟邪凌厉地看了兄弟一眼,“你不是早就沦入魔道了?”
“呵……我怎么不知道?”银发男子笑起来了,手指虚空一划,止住了半空零星的雨点,“五千年前,我同样眼睁睁看着大西洲沉入海底!云荒只是一夕间沉没,而大西洲却是裂变了十多年、才逐步完全消失!我无能为力……我是神,却无能为力!那时候我的苦痛会比你少?”
辟邪抱着昏睡的萧音,忽然一震,抬头看着成为邪魔的兄长。
饕餮……九兄弟中最骄傲的饕餮,屈身成为黑暗保护神、也是经历过无数波折的吧?
“但是,生死如昼夜更替,都是天道——连你我都必须顺应。”饕餮脸上那种玩世不恭和冷嘲热讽的表情消失了,手按在心口,脸色肃穆,“死去的人,会有他们新的去处;而消失的文明,也会有新的文明涌现代替——时间在流逝,历史也在继续,你我都无法阻挡。辟邪,你实在是太愚蠢。”
“愚蠢的是你……居然去做了邪魔!”辟邪抬起眼睛看着兄长,应该是内心也在激烈地挣扎翻覆,黑眸居然变成了淡淡的金色,忽然厉声,“我抓着云荒不肯放手,至少从不阻碍这个世界的进程!你呢?不能守护大西洲、就不惜隐身于黑暗?大哥他们守护着如今的七大洲,居然没有杀了你?”
“呵,呵。六弟,你原本个性就放不下,如今居然越发胡涂了——”银发的饕餮笑了起来,“神魔从来都是并存和相互转化,如昼夜流转不息,推动世间前行,何谓‘阻碍进程’?你这样试图延续残梦、才是一种阻碍!”
说到最后六个字,饕餮讥诮冷嘲的声音忽然沉厚,宛如惊雷下击。
辟邪抱着萧音站在林外,忽然间沉默下去,宛如一尊石像。
雨已经停止了,绿化林被方才狂风吹得倒了大片,酢浆草还未开花、就被神魔大战践踏成泥。暗夜里,银发飞舞,饕餮笑着,微微弯腰,对着一边沉默的兄弟伸出手去,邀请:“醒来罢,辟邪!别再为那片死亡的大陆浪费精力,来这边和我一起吧!”
虽然一直不动声色,然而刹那间被点破了梦境,心中的惊涛骇浪是几千年来所没有的。空茫和绝望如潮水灭顶而来,想要将这位神袛的思维击溃。听得饕餮这样的劝诱,辟邪的手臂都微微颤抖,几乎抱不住怀中的萧音。
“来和我一起吧!我为了寻找同伴、已经费了几千年时间。”察觉到辟邪色动,银发男子薄唇上带了笑意,“辟邪,上天将我们的土地夺走、就是要我们寻找新的可以守护的东西——所以,我做了‘一切罪恶的守护神’。这个世界并存着阴阳两面,神魔之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到哪一边才不会再感到空茫和无措,可以抓住真实的‘存在’。”
“真实的存在?”喃喃地,辟邪重复了一句,依稀眉目一震。
“是的,真实的存在——不象云荒那个虚幻的死亡国度。”饕餮继续保持着伸手邀请的姿式,微笑,“这个肮脏的浮世里,所有救赎、守护、谦让都是假的,唯有罪恶,才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就让我们一起来守护这份真实罢!”
辟邪眉间依然有迷惘混乱的表情,然而兄弟的劝说慢慢起了效果,他看着意气飞扬的饕餮:“你找我就为这个啊……可这些年来,你过得很快乐?黑暗里也有可以快乐的东西么?”
“当然,”饕餮嘴角浮出笑意,“你不知道人心堕落在黑暗里的时候,可以产生怎样的扭曲和快乐——那种腐蚀般的快乐,就算你是神袛、只要舔尝一点点,都会觉得不得了呢。你为那个破云荒已经苦行了多年吧?别拖身边这个女人下水了,再下去她的脑子就要毁了。干脆和我一起归于黑暗吧!”
他的手向前伸着,人还在林中,手指却伸出了树林边缘、在暗夜里微微发光。
这是来自黑夜里的邀请。
饕餮说得对。他一直只是在做一个一厢情愿的梦罢了,或许云荒上那些死灵魂也不愿如此被困在编排的梦里,宁可早日解脱……这个梦,是不是真的该醒了?他自己或者无所谓,可为了一己的梦想,却要葬送萧音十年的青春和灵气、以及将来艾美的人生和喜悦?那片死亡大陆上,已经有了太多的活死人吧……云荒,是不是真的有苟延残喘的必要?
辟邪沉思着,却是不由自主地向着林中走去。
那里,饕餮看着走向黑暗的兄弟,眼睛里有隐秘的喜悦,保持着伸手邀请的姿式。
“辟邪……辟邪,”在即将踏入那片绿化林的时候,忽然怀里有个声音叫住了他。萧音脸色苍白,睁开眼睛,忍住了脑中的剧痛,看着他,喃喃:“不要去……不要跟他去……他不是好人。不要…走到暗影里去。”
“沉音!”在紫衣女子抓紧他衣衫的刹那、辟邪眼里的空茫混乱就消失了,顿住了脚步。
饕餮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看着辟邪怀里醒来的女子:这个织梦者在精神力极度衰竭的时候、还能分辨出黑白正邪,阻止辟邪投身魔道?
这般厉害的女子……对于辟邪的影响力更无可估量。如果有她在一日,辟邪只怕是不会断了对云荒和人世光之一面的念头吧?
然而,在邪魔恶念一动的时候,一边的紫衣女子却捂着额头重新倒入了辟邪怀中——方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开口说了几句话,脑子里就痛苦得如同刀子在绞!她无法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使用了云荒古老的咒术后、她的脑子就陷入了混乱和空茫,痛得仿佛要裂开。就像一台数据外溢的计算机,已经到了系统崩溃的时候。
“辟邪……辟邪……好、好难受。”再也无法忍受,平日好强的萧音用力掐着自己的头颅,断断续续地低呼,“脑子里……脑子里有刀子在绞!好痛……好痛……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我脑子里好像都空了!”
“别去想,什么都别去想!”大惊脱口,辟邪用力拉开了她锤打自己头颅的手。然而萧音的手指痉挛着,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似乎头脑中真的有刀在搅动。
看得如此情形,饕餮笑起来了,依然是讥讽的:“是的,她以后再也不能用脑子思考什么了——十年的织梦者生涯、加上刚才勉强使用的那个九字大禁咒,她的脑子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辟邪,你透支了这个可怜凡人的精神力,你将她毁掉了!”
“胡说!”辟邪反驳,却看到萧音苦痛地抱着额头,脸色苍白得如同死去。
饕餮看着思维接近崩溃的女子,眼里有冷光:“跟你说过,蝼蚁是承不起‘创世者’这种工作的——你想引导一个凡人用神的思考方式去支配大陆?真是开玩笑……那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应该知道的东西。就算是织梦者、迟早也要发疯!”
“辟邪,辟邪……我的头、我的头要裂开了……”手腕虽然被扣住,然而剧痛让萧音不停地挣扎,将头抵在辟邪的胸口,声音因为疼痛而断续,“帮帮我……帮帮我!我受不了了……脑子里……脑子里那把刀子在绞!快救我!”
“沉音,沉音!”顾不上饕餮的冷嘲热讽,辟邪将手覆盖上了萧音的额头,试图平定她的挣扎——然而,刚一接触她的额头、他的手就被震了开去!
多么可怕的念力……在这个混乱苦痛的头颅里,往外涌动着多么巨大的念力!
一个凡人的小小头颅里,竟然积蓄了那么多的精神力!
辟邪震惊地低下头,那一刹那、他看到了有淡淡的金色光芒从萧音的眼睛、眉心、额头透出来。不顾她苦痛的挣扎惊呼,一点点的透出、汹涌而去,仿佛头颅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散逸、消失,带走女作家的思考和创造能力。
“很痛……救救我!救救我!”她脸色苍白得吓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通宵不睡的工作后更显憔悴。她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想要用力抓住什么东西来对抗思想的混乱,然而看着他、她的眼睛却慢慢失去了神采,从苦痛混乱渐渐变成空洞茫然。
“沉音!沉音!”知道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辟邪一边叫着她的名字,凝聚她的神志,一边腾出一只手来凭空一划——夜里陡然闪出了幽蓝色的光,林外的空地上登时出现了一个结界,将他们笼罩。
那些从萧音身体里溃散出来的神志、也被结界所拦截,无法散逸。
辟邪单手制止了她的挣扎,将萧音靠在怀里,左手平伸出去——结界中那点点金色的光被无形的力量摧动、竟然渐渐往他手心凝聚。
“做的挺熟练嘛,”在辟邪竖起手掌、将收集回来的神魂重新压入女子眉心时,身后忽然传来了饕餮冷嘲的声音,“她不是第一次精神崩溃了吧?如果不是靠着你这位‘助手’的强行恢复,大约几年前报纸上就会出现著名作家精神错乱的消息了吧?”
辟邪的手指点在萧音眉间,将溃散的神志压入她的脑中,用咒术平定着她再度溃散的精神世界——手下传来如巨浪汹涌的反抗力,激烈混乱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沉音的脑子,真的是已经再也无法负担这样的负荷了。
紫衣女子终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脸色却苍白如死。有一个刹那辟邪屏声静气、不敢确认怀里的人是否真的平静下来,还是最终的神志溃散。
然而虽然脑波散乱,心脏却还在微弱急促地跳动,证实着生命存在的迹象。
那个瞬间辟邪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已经满身冷汗,按在萧音眉心的手指也在不停地发抖。他忽然俯下身,将那具苍白疲惫的凡人身体紧紧抱入了怀中,仿佛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如尘埃消失不见。
“何苦。她虽然有织梦者的天赋,却终究是个凡人。”身后传来同胞兄弟的声音,饕餮的眼睛闪了一下,看着他,声音却收起了一贯的冷嘲热讽,“对我们来说,她生命短暂、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何苦……放她走吧。她是那样的痛苦,她该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她是很辛苦……很辛苦……”辟邪茫然地喃喃,想起那么多年来她的压力和痛苦,歇斯底里的发作和一次次的试图自杀,“不能再这样下去……下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下一次,她会变成毫无思考能力的白痴。”饕餮毫不留情地补充,“如果你不及时放走她,她精神崩溃后便会成为疯子或白痴——你应该知道,织梦者的潜能、最多只能支撑十年。而眼前这个凡人已经透支。”
“不用你说,我知道该怎么做。”辟邪忽然抬起头,看了银发的饕餮一眼,眼睛陡然变成了蓝色,“给我滚开!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也别想我会跟你走!”
“你在怨恨我,是么?”对着杀气,饕餮却笑起来了,带着看穿人心的讥讽,“的确,如果不是我贸然造访、打扰了你们二人世界,你至少还可以和这个凡人多待三个月——三个月。多么可笑……不死的神袛,居然为了一个眨眼都不够的时间而愤怒!”
“我为什么要怨恨一个已经死了的神,”辟邪忽然却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眉间扬起一丝冷笑,看了兄弟一眼,“饕餮,你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身上带着死亡和黑暗的味道——我从一开始就发觉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承认吧?”
辟邪默不作声地抱起了昏聩的萧音,蓦然腾空离去,消失在林后。
“饕餮,你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伴随着依稀的风声,他给兄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银发的男子唇边的笑容忽然冻结,定定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一直温雅沉稳的辟邪那最后一句话仿佛刺穿了他的心脏——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很久?是的,是的,在大西洲沉入海底的时候,他作为守护神袛曾用尽了所有方法对抗天地裂变,最后耗尽了所有力量,和那个沉没的大陆一起死在了深深的海底。
他在五千年前已经死去。只是和云荒上那些一夕死去的人一样、他不能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真像,而一直试图延续着残梦吧?
所以他隐入了黑暗,不惜和腐烂、罪恶为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其实早已经死去……不会喜悦,也不会愤怒,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只是无穷无尽的寂寞和孤独,穿行在黑夜里,没有一个同伴。
所以他才会寻找辟邪。并不是如他宣称的那样,仅仅为了寻找同伴;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是嫉妒辟邪的——嫉妒他依然拥有梦想,依然有着相依为命的织梦者。他是尚未死去的一个,因为他的生命在守望中延续。
所以,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将其所有的一切粉碎!
点破辟邪的梦境,击溃织梦者的神志,彻底的毁灭苟延残喘的云荒……他要将辟邪至今以来赖以活着的所有东西粉碎,让那个一直沉静孤独的兄弟和他一起沉沦到黑暗中来!他要看着辟邪如何和他一样挣扎在人心罪恶堕落的泥潭里,如何在毁灭中获得暂时的满足。
他们都曾是守护生灵的神袛,却不得不沦落在暗影里。
饕餮忽然冷笑起来,将手缓缓插入自己的身体——腐土般的身体居然是虚无的,银发的男子将手插入心口,挖出了一块心脏模样的东西。那只是冰冷的土石,不会跳跃、也没有温度。他这个身体,早已随着遗失大陆一起成为化石。
“不错。我早就已经死了……”嚓的一声,那颗石化的心脏在手里成为齑粉,饕餮冷笑着喃喃,眼睛里却有阴暗的光,“可是,为什么你还活着呢?辟邪?”
九、
“怎么忽然间外头风雨这么大?”九点半,艾美恼怒地抹开了泼到作业本上的雨水,站起来关上了窗,风吹得桌上的书哗哗乱飞,幸亏她一早就用萧音送的那块云荒石雕压住了。
关窗的刹那,她看到漆黑如墨的夜里,半空一道金色的电光掠过。
奇怪的是,那道金色的闪电、居然是自下而上腾起的。
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惊,她站在窗前怔怔看着,不知道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样大的风雨,不知道何时能停。明天她还想去萧宅呢。
闪电掠过的时候,她没有发觉、自己颈间挂着的那块古玉微微发亮。
“小美。”在她站在窗边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一惊回头,看到的却是站在门边的大伯,正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大伯今晚先回宾馆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啊?”她诧异地连忙过来,“外头这么大的雨,大伯还要回去?”
“就是啊,”母亲跟着走上二楼来,手里拿着新的毛巾被褥,一起劝说,“真的不如住在这儿一宿。反正也是自家,房子也大,外头忽然刮风下雨的,从郊区回市里也难。”
“是啊,大伯,九点半了,外头也没有公交车可以回城了。”艾美诚心诚意地挽留,对这个大伯心里很是敬慕,“你留这里住一晚,我还可以跟你聊聊关于云荒的事呢。是不是,老爸?”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刚走上二楼的父亲说的。
然而父亲没有附和,只是看了看自己的兄弟。
“不行不行,我和人约好了要回去的。晚上我还有事,不能不回宾馆,有车来接我。”大伯笑着,拍拍艾美的肩膀,“小美好好念书,将来大伯送你去美国深造。”
“嗯。”心花怒放,艾美应了一声,握着脖子里挂的古玉,“谢谢大伯!”
大伯看了一眼她脖子里的挂件,忽然间眼里就有意味深长的光。却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发问,只是笑着告辞:“该回去了,那边四海财团有车来接我。”
“哦,那有机会再来吧。”父亲居然也没有挽留,只是对这个久别重逢的亲兄弟如此淡然,“等到云荒有勘查新进展,别忘了告诉我,一起探讨一下。”
“一定。”大伯笑着拍弟弟的肩膀,一起走下楼去。
果然已经有车来接了,静静泊在门外,大伯转身和兄弟一家寒暄了几句就开门坐了进去。艾美看着花园门口那一辆银白色的轿车、以及车头上的纯金标志,咋舌:“哇,四海财团!真的好有派头……就是他们出资考察云荒遗址?”
“快十点了,早点写完作业去睡觉。”艾美一起下楼送客,母亲瞪了她一眼,呵斥。
少女吐了吐舌头,握着胸前那块古玉跑上了楼。
窗子没有关紧,书本被吹了一地,她连忙过去关窗,却忽然愣了一下——只是片刻,外面那么大的风雨居然一下子平息了。
夜色静谧得有点反常。
-
“艾宓博士。”刚坐入司机旁边的副座,就听到后座上有人冷淡地招呼,“事情办好了?”
又是这个可怕神秘的声音——自从自己第一次挖掘失败,考古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个声音就忽然响起在暗夜里:要求他以灵魂作为代价,换取事业上的飞黄腾达。走投无路的考古学博士答应了,从此,幸运之神就一直没有离开。
从挖掘出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迪斯遗址、惊动国际考古学界开始,他每一个考古项目都犹如神助,从未落空,十年后就成了世界考古学第一人。
那一切,其实只是因为暗夜里这个声音将所有遗落的历史真像都告诉了他。
那个暗夜里的声音,有着操控一切的冷意——而现实中,那个可怕的人有着另一重更显赫的身份:四海财团幕后最高的决策者,只手可以支配上亿万的资金和人力。
甚至这个考察挖掘云荒的动议,就是这个神秘人提出的。那个人,居然有能力将被世人是为痴人说梦的项目、变成国家许可、政府参与的重大项目。
“主人,”博士镜片后的眼睛忽然凝重了,不敢回头,只是恭谨地回答:“我已经如您吩咐,将那个古玉交给了小美。”
“呵……很好,有了这个打开异时空的“钥匙”,新的织梦者看来马上要提前苏醒了。”黯淡的车内,一头银发闪着华丽的光,男子手按着肋骨,似乎有些受伤,冷笑,“该死去的就让它死去吧!辟邪,你还做什么白日梦……”
“主人……”顿了顿,艾宓博士终于鼓起勇气,询问这个神秘人,“小美……不会出什么事吧?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该不会劳动您大驾吧?”
“艾瑟博士,你担心了么?”暗夜里那个银发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的侄女儿可不是普通孩子,她是一个织梦者——看吧,拿到了云荒古玉,今夜她就要提前苏醒了。提前的苏醒,将打破这个梦境。辟邪啊辟邪,我看你怎么应付这种局面。”
时钟敲响九点半的时候,辟邪抱着萧音回到了居所。
华丽的吊灯微微晃动,桌上摊着一尺多厚的稿纸,而三扇窗户一直都紧闭着。如此熟悉的房间布置——那是十年前他和萧音定下契约后,按照她的要求幻化出来的房间。十年内,她从十八岁的高中小太妹变成了风姿动人的女作家,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爱好和口味都有不小的变化,可这间房子的布置却始终未曾大动。
她说:这世上至少要有一个地方,要让自己闭起眼睛也能知道一切。
她需要安全感和稳定感——在每日都面对着一个虚幻无常的世界时,她却尽力在身边的事物上寻求可以稍微让她感到放松和安定的东西。凡人和创始者的错位、让她经常有混乱和空茫的感觉。
她真的已经太累了。
他让萧音躺回长藤椅上,取过驼绒披肩盖在她身上,凝视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
那样脆弱的一个生命……最多只有一百年,而且时刻受到病痛、灾祸、感情和世情的牵制和折磨。在凝望了这个世界上万年的神袛看来,这样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样短暂。然而,这个蜉蝣般的生命,在一眨眼的时间里、竟能创造出如此瑰丽无比的世界。
就像方才那一道刹那割裂黑暗的闪电。
“辟邪……”在他用术法平定她神志的时候,她醒过来了。脸色依旧苍白,看着他,忽然吃惊地脱口:“刚才怎么了?我又昏过去了么?怎么你肩上在流血?”
辟邪微微笑了笑,并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些年来,每次萧音出现精神崩溃现象后,随之而来的都是短暂的失忆。这,也是人类对自己的本能保护吧?如果不是及时遗忘掉一些无法承受的东西,萧音十年来根本无法支撑下来。所以现在的她,恐怕已经忘了片刻前和饕餮遭遇的那一幕,也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
“我感觉很不好。”萧音用手指压着额角,喃喃。
“头还痛?”他将手掌覆在她额头。
萧音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不痛了。只是脑子里空荡荡的。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辟邪,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饕餮和他在九天之上战斗,四方风云涌动,海天龙战其血玄黄。而作为凡人的她情急之下居然使用了九字禁咒,重伤了神袛。她在那一刹、为了他的安危,不顾一切地超越了人神界限。
那一刹那她是爱他的。而她爱他也只那一刹那——人的生命对神而言,不过一刹那。
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亘古的时空。
然而她终归将他遗忘。或许,忘记了,反而更好。他知道那一刹那她心绪紊乱头痛欲裂的痛苦——她无法面对这样错乱的时空,无法思考出逾越人神限制的方法,那样的重压让她原本快要枯竭的精神更加剧烈波动不安起来。
“没什么。”辟邪看着她的脸,最终只是淡淡回答,“你送艾美出去的时候,忽然晕倒了。”
“又晕倒了?”萧音闭着眼睛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发疯了?我觉得脑子快要不行了,里面乱成一团,一想东西就头痛——我好像撑不过三个月。看来我无法顺利完成和新织梦者的交接工作了。”
辟邪没有说话。很多时候,他不说话、就是默认。
“我要看看爸妈和弟弟……”萧音躺在藤椅中,忽然道。
“嗯。”他不忍拒绝,站起来走到了客厅那一排窗子前,伸手打开了居中一扇。
红木雕刻的窗子打开来,然而外面不是漆黑的夜色,居然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客厅——这个房间外面,还有另一个房间?!
然而萧音丝毫没有惊讶,只是从躺椅内抬起头,静静凝视着窗子另一边的欢乐景象。
大厅里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一个少年晃晃荡荡地从卧室出来,拉开了冰箱的门寻找食物。一切都很平常,很温馨,如世上千万个普通家庭。
“今天去晚了半小时,结果就没买到明虾。”老妈一边看着三流言情剧,一边唠叨。
“明天买也一样。”继父拿着报纸看上面体育版,随口应对。
“不行,小音刚写信回来,说她三个月后就要从国外念完书回来了——她最喜欢吃明虾,我得好好烧才行。”老妈一边磕瓜子,一边认真道,“全家就她爱吃虾,结果她走了我好几年没烧,都忘光了。”
“老妈就只疼姐姐,”搜到了牛奶的弟弟满意的回头,吐舌头,“每天都唠叨她。”
“一边写你的论文去!”顺手抓起桌上报纸扔过去,老妈笑骂,“你看你姐姐都在国外念出了博士,你念个国内二流大学、还要推迟毕业!你姐姐回来,看不骂死你?”
躲着母亲掷过来的报纸,弟弟抓着牛奶扭身子,笑:“哪里,姐姐最疼我……”
仿佛看着另一幕人生戏剧,泪水忽然从女作家眼里滑落。萧音静静看着窗子另一面的空间,看着十年未曾见面的亲人,忽然喃喃:“我要回家……辟邪,我要回家。”
辟邪的手一震,窗子重新关上。一切都消失了。
这三扇不能打开的窗子,连接着不同的时空,只有神袛的手才能打开——第一扇、也就是艾美无意打开的那扇,直接连着外面的同一时空;而第二扇,则通往同一时间里的任何空间,无论是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浮现在面前;而第三扇,则是能回溯和跳跃于任何一个宇宙时空的轮回之窗,连接着千年覆灭的云荒世界。
那么多年来,萧音就是从第一扇窗子里看外面的世界,从第二扇窗子里得知家人的音讯,也从第三扇窗子里看着云荒的一切、编织着梦幻的王朝。
她生活在这样一个扭曲诡异的时空裂缝之中。
“所有的我都可以不要:名望、利益、地位……‘沉音’所有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要回家。”定定看着那一扇关上的窗,萧音脸色苍白,梦呓般地喃喃,“辟邪,那时候我很蠢……十八岁的时候,我被你摆到我面前唾手可得的名利财富迷住了眼睛。可现在,我要回家。我好累,我要回去吃明虾。”
辟邪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你觉得,当初我骗了你?”
“没有。我从不指责你——那个契约的权利和代价,你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萧音微微叹息,试图挣扎着坐起来,“那时我年幼无知,不清楚这世上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事实上,如果回到十八岁,我还是会和你签这个契约……”
她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苍白脸上一闪即逝:“因为很高兴能遇到你,哪怕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萧音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转头看着辟邪,忽然再次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没有。”男子平静地看着她,回答。
萧音的手指压着太阳穴,轻轻吐了口气,抬头看着客厅里的挂钟,下了一跳——居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记得送那个小姑娘艾美出门的时候,还不过六点吧?她一声大叫,转身拿起了笔,一手急急铺开了稿纸。
“辟邪,辟邪,快给我念昨天写到了哪里。”她胡乱一边把长发扎上去,一边对着助手叫嚷,“糟了,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了!我今天还没写一个字——这回完蛋了,真的完蛋了,让非天那家伙抓狂去也罢了;可是伽蓝神庙里的长老们接不到我今天织的梦,云荒那些人新的一天怎么过?一过凌晨、昨日我编织的梦之卷就用完了!”
翻着大堆的稿纸,萧音的眼神转成了工作时间特有的狂热,完全忘了是对神袛说话,只是吆五喝六的支使辟邪:“泡咖啡,泡咖啡!把灯全打开啊,这么黯我都要睡着了!”
然而,辟邪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她,一动不动。
“怎么?”刚铺开稿纸的萧音诧异地看着助手,“你想罢工?你都罢工,我真的不写了啊!我不管你的云荒了啊。”
“你写写看?”辟邪忽然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算了,别勉强了。”
“怎么?你真以为我脑子坏掉了写不出来了啊?”萧音白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时钟,虽然没有写东西的感觉,依然强自按捺着心绪、低头看昨天写到的那一段。
“雨季过去后,帝都进入了干燥缺水的季节,潜渊水库中的水只剩下满水时期的三成。南方的敌国奸细在此时潜入帝都,经过周密的计划,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内六处同时起火。水龙队无法扑灭那样大而密集的火,火势直到四日之后才被遏制住……”
——奇怪,这一段的笔迹,明显不是自己写的。翻着最后一页,萧音陡然明白过来:哦,这是那个叫做艾美的小姑娘,下午在纸上留下的涂鸦。
“哦,写的还不错的样子嘛。”她笑了一下,拿起笔在稀疏的行间插入一些句子,修改着那个女中学生写的段落,一边沉吟着如何保持大的架构不变的同时、丰富和细化人物的言行举止。
然而刚一开始思考,脑子就裂开一样的痛起来!
那种刺痛是激烈而迅速的,仿佛一根长长的钢针一下子从太阳穴贯穿了整个脑颅,将她刚刚浮凸的所有宏伟蓝图全部凝固成一片空白。萧音刚写了几个字,手中的笔啪的掉落,忽然痛得抱着头弯下腰去,将额头撞向书桌。
“沉音!沉音!”显然料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辟邪早已走到她身边,立刻从身后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同时一只手迅速摊开在桌上,挡住了她额头撞落的方向。
“沉音,沉音,镇定一点!没事的!”萧音的额头重重撞在辟邪手背上,然而他根本不觉得疼痛,只是抓紧了怀里挣扎的女子,将她苍白的脸埋在自己胸口,同时一把阖上了案头的草稿本,不让她再看到那些与云荒有关的文字。
萧音的挣扎渐渐减弱,伏在他怀里不动了,然而肩背依然有细微激烈的颤抖。
辟邪将手放在她额头上,平定着她脑海中沸腾翻覆的思绪。
“辟邪……辟邪,怎么回事?”萧音伏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隐约带着恐惧和痛楚,“我的脑子……我的脑子真的不行了!我没办法认真想事情……一用力想,脑子就……”
“别想,别想了。”辟邪站在她身后,将萧音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叹息。
萧音在他怀里才感觉舒服了一些,依然诧异:“怎么回事?我、我怎么忽然间就不能思考了?白天还好好的!送艾美出去的时候是六点多,我昏过去了五个小时?辟邪,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辟邪无语。许久,他才蹲下去,平视着萧音的眼睛,轻轻回答:“你再也不能写东西了。”
“什么?!”女子的眼睛陡然睁大,抓紧了他的肩膀。
“你的脑力、透支得太多了。”辟邪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声音保持着平静,“我想你以后最好少思考,更不要再试图写和云荒相关东西。你最好把一切都忘记。”
“什么?契约上明明说、十年后,能让我身心完整地回到这个世界里去!”萧音紧紧抓着助手的肩膀,指甲几乎掐入他的肌肤,“现在十年快到了,你却对我说、我的脑子不能用了?你对我说以后要变成一个不能思考的白痴?”
“按原来的打算、十年期满,你剩余的精神力还足以维持普通人的生活,”辟邪一动不动,任她掐着自己的肩,“如果没有饕餮那家伙打岔,你可以平安回到你的世界里去。”
“什么饕餮!”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到辟邪脸上,“骗子!”
或许因为精神力的衰竭、萧音不能自控地暴怒,捂着自己剧痛的额头:“你骗我……你骗我!竟然要毁掉我的脑子……辟邪,你为什么要夺去我思考的能力?你难道怕我契约完成后再插手你的云荒?你怕我再使用织梦者的精神力,是不是?你已经找到了新的织梦者,所以你要毁掉我!”
“根本不是这样。”那一掌下去、辟邪眼神稍微起了一些波动,分辩。
“不是你还有谁!”萧音气得浑身发抖,“你是神!除了你谁还有这样的能力,能夺去一个人的思考能力!”
她回头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稿纸,只是一瞟、念头一动,脑中又是一阵剧痛。绝望和愤怒笼罩住了女作家,想也不想、她随手抓起一叠稿纸,用力撕了个粉碎!
“还你!还你!都还你!”厚达一寸的稿子根本无法撕碎,萧音徒劳地撕扯着自己多少个日夜写出来的文章,将残篇扔到神袛脸上,“你的云荒、你的子民、你那个沉睡在水底下的大陆!不过是些废纸架构起来的梦,都还给你!”
华丽无匹的房间内,碎纸如雪般纷飞,辟邪一直不动声色的脸也变了,然而依然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冷冷看着失态的女子:“沉音,你这个样子、活像个发疯的泼妇。”
被那样的语气愣了一下,萧音看着脸色铁青的辟邪,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不错,你吃惊了?这些年来你要我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要我沉下心来代入另外一个时空——可我本来就是个小太妹,本来就是!我不过在忍受,忍受十年的契约!你以为你真的改造了我、买断了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买断你的灵魂。我只是要借助你的天赋。”辟邪脸色慢慢苍白,看着纵声狂笑的女子,“不过,既然你一直在压抑自己,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契约可以提前结束,你不必再忍受。我送你回去。”
萧音忽然怔住,然后斩钉截铁的回答:“对,送我回去,在我没有发疯之前!”
她拿起下午艾美写的那几张稿纸,放在眼前静静地看——别人的故事无法引起她头颅中的痛苦,看着看着、纸上一页风云变,仿佛千年的云荒再度活了起来。
这个早已沉没的虚幻国度,一直只是靠着织梦者的力量延续。
厚厚的稿纸散落一地,那些梦的碎片在灯下泛出淡淡的冷光,仿佛十年的时光不过是一地残雪。辟邪就站在这个破裂的梦里,对着因为失去记忆和思维能力而绝望愤怒的萧音——十年飘忽如一梦,在神一眨眼的时间里、凡人便已经衰老?
他想说什么,然而墙上的挂钟陡然敲响了十二点。
―
十、
一记连着一记,钟声绵长清冷,仿佛回荡在看不到底的时空中。谕示着新一天昼与夜交接的来临。
在最后一记钟声响过之后,客厅的第三扇窗子忽然透出了淡金色的光!——非常奇异的景象,分明是外面是漆黑的夜,可窗子居然透进了光!光线由弱而强,慢慢变幻。
金光中,第三扇窗子忽然消融了。
辟邪的眼睛注视着那扇在零点钟声里悄然打开的窗子,神色严肃。萧音也不闹了,安静了下来,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纤细的腕上金色镯子叮当脆响,回应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金光忽然大盛,湮没了室内的一切。
那一瞬间萧音习惯性地闭了闭眼睛,避开那轰然盛放的金光。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子已经消融了——窗外浮现出一个绚丽崭新的世界:
这里的凌晨,正是那一个时空的黎明前夕。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经笼罩了大地。神秘的新大陆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现出奇异而美丽的色彩:白色、青色、蓝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错着,宛如一张纵横编织成的巨大毯子,铺向天的尽头。大陆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绵延万里,在晨曦里,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她用心力描绘了无数遍的云荒大陆。这般宏伟宽广、看不到尽头……萧音看着窗外的那片黎明前的大地,忽然间有一种激情和自豪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睛都微微湿润了:那便是云荒!她一手创造的云荒!十年来,她以个人之力支撑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延续着这个世界,用尽了所有的心血浇灌着这个本已死亡的国度,让一切在虚拟中延续。
那里的一切、每个国家和民族,都仿佛是她身体里孕育出的婴儿。
那个瞬间,创世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冲淡了一切,她忘了片刻前云荒给她带来的伤害。
窗子里的景象不停变幻,镜头由远而近,向着大陆中间凝聚。云荒的中部,是连绵万顷的镜湖。黎明前的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夜色中看来,竟然重重叠叠一直堆到了九重。那便是云荒中最大宗主国“空桑”的帝都伽蓝城。
城市正中,一座庞大的白塔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飞鸟难上。白塔底层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顷,塔身一路上来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顶上依旧有二顷的广大面积。
窗外的景象继续变幻,镜头越来越集中、越来越集中……最后按照一贯的规律,沿着伽蓝白塔旋转了一周后,定格在白塔顶端的神庙上,然后,一切都慢慢拉近了——
神庙的门早已打开,圣女带着神官们匍匐在九重门之后,恭谨地等待着什么。
金光湮灭的刹那,圣女抬起了头,将双手按在额心,恭恭敬敬地睁开了双眼,看着另一个时空里的一对男女,用吟唱的方式吐出了字句:“长夜已尽,黎明将至,好梦未醒。伟大的神袛啊,请赐予云荒新的一天!莫让一切,消失在太阳升起之前!”
圣女抬起空洞洞的眼睛时,萧音只觉心里一窒——明明也是死去了多年的冥灵,可这位伽蓝神庙里最高贵圣女的眼里、依然透出无边无尽的渴望和虔诚:那是对生命延续的渴望,以及对神袛无比的虔诚。那是一群完完全全的殉道者,将身心都奉献给了神。
而他们的眼神,每夜每夜的出现在零点的窗中,透过时空注视着她和辟邪,让萧音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她不过是一个凡人,无法如辟邪那样、安之若素地承受这样的目光。
“圣女,”辟邪站在窗前,用俯视的角度开口说话。那一刻、他的眼神和语气,完全区别于平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而完完全全是——神袛的口吻,只手翻覆着生死,“请伸出你们的手来,承接新一日的‘梦之卷’,守护新的云荒。”
“多谢神的恩赐!”神庙里所有神官齐齐跪拜,重复着这每日的仪式。
萧音忽然间有些惶惑起来:新一日的梦之卷?今天她根本没写一个字,哪里有新编织的幻梦可以给那些云荒上的神官?辟邪又不是织梦者、如何能如此轻许承诺?
然而,她正自惊讶,辟邪却声色不动地扬起手来,唰唰的轻响,几页稿纸从他手心被无形的力量托起、浮上了半空。
萧音忽然呆住了:是那几页!那个小姑娘艾美下午涂抹的几页稿子!
织梦者还在惊讶,神袛的双手展开、已经开始了“化梦”的程序——用他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将凝聚了织梦者精神力的文字缓缓化为梦之卷!
薄薄的稿纸浮在辟邪手上,仿佛被奇异的力量所摧动、A4大小的纸张居然慢慢延展开来。变大、变薄……最后仿佛变成了一卷无边无尽的长卷,如同云一样流向打开的窗子。辟邪的手托着那片云,手指却急速地划出了一个复杂的符咒。随着他手指划过的方向,流云般的长卷忽然一震!
梦幻般的奇迹出现了——稿纸上的字发出了淡淡的光芒,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那些字从长卷上浮凸出来,立在虚空中。神袛的手指间操纵着翻覆天地、幻化万物的力量,那些字在半空渐渐改变、活动,竟然变成了一幕幕活生生的景象!
干旱、流民、火灾、奸细、祈祷……仿佛被灌注了生命力,所有一切都活过来了,演绎着那薄薄几页纸上所书写的一切悲欢离合。那是合书写者和神袛之手、所编织出来的幻梦。
长卷从辟邪手中如云般流入了另一个时空,附带着上面的足够支撑云荒一日的生命力。
织出的金色的梦,从开启的天眼里流下来,落入伽蓝白塔顶端。伽蓝神殿里的圣女虔诚地伸出手,去接虚空里传来的梦之卷轴,她身后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神官——为了维持那个死亡大陆的虚幻生存迹象,需要更多的神官来处理和分派这些梦之卷,将这些梦洒落四野,融入云荒上尚在沉睡中的子民心里,编织出新一日的虚幻生活。
“多谢神的恩赐——云荒因您的意志力而延续。”
圣女雪白的双手捧着从苍穹绵延而下的金色卷轴,用虔诚的声音感谢着神的恩典。从伽蓝白塔顶端的神庙仰视上去,黎明前深蓝色的天穹风云涌动、流云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操纵着,向着神殿顶上的某一点凝聚、旋转、吸入,消失在一个漆黑莫测的洞中。
而那个黑洞的另一面,浮现的是神袛的脸:英俊、沉静、威严而高不可攀。
然而,俯视着白塔和茫茫大地,天穹中神袛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悲悯,开口:“你们……觉得过着这样的日子,真的算是‘活着’么?”
“神?”第一次听到神袛在化梦之外开口说话,圣女震惊地抬头,她身后的神官也一起抬起了头——神也会问出这样的话?神也动摇了么?千年前,那一场灭顶之灾来得太突然,无数的生灵死亡在刹那。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绝望、哀求和祈祷的力量是惊动天地的,作为云荒最后一任圣女的她也冲入了神庙,对着神像一刀刺入心脏,用圣洁的血液向守护神提出了最虔诚的祈祷:请守护云荒……保佑子民……请神延续这片大陆的存在。
那一刹那,垂死的圣女抬起头,看到高高在上的神像眼里、陡然滑落血红色的泪水。
神袛被那样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和祈祷打动了,不惜逆了天地轮回、伸出手庇佑了这块本该死亡的土地。
此后的几千年里,伽蓝神庙的圣女和神官协助着天神辟邪,在深海这片沉没的大陆上造出了结界、编织着幻梦,用所有力量延续着沉没的云荒大地上一切已死的生命。
然而,几千年的苟延残喘后、面对着筋疲力尽的圣女和神官,云端上的神袛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迷惘,注视着黎明前沉睡的大陆。
“神,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只蝼蚁、都希望能活下去!”圣女抬起眼睛,庄重而虔诚地望着云端的神,“我们仰赖您的庇佑而生存——如今,您竟然要舍弃我们了么?”
神袛黑色的眸中,陡然闪过了一阵茫然和苦痛——那,竟是凡人才有的脆弱。
“神?”圣女震惊于云端那双眼睛里的变幻,脱口惊呼。
然而,只是一眨眼、天幕风云涌动,天眼闭合,神袛的脸已经消失无踪。
窗子阖起的时候,数张稿子从半空颓然坠地——化梦已经完成。
萧音诧异地看着辟邪,看着他第一次对窗外的异世界提出那样的诘问。
在窗户关上的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有血红的泪水,从这个神袛的眼中滑落。她充斥着愤怒烦乱的心里、陡然便是一惊,然后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坐在一地的碎纸中,怔怔看着这个落泪的神袛,眼里闪过了复杂的表情。
天意从来高难问,现在她知道了:辟邪……原来也是会痛苦和迷惘的。
她扶着自己混乱空白的额头,发出了低低的苦笑。
“辟邪,不用担心。你已经找到了新的织梦者……她比我更有天赋,定然能给你一个更好的云荒。”她走过去,捡起了那几张稿纸,平静地轻声道,“你尽可象当年引导我一样、引导她成为合格的织梦者。《遗失大陆》可以由她来续写——你的云荒,必将延续下去。”
她忽然不再恨他,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安慰,感觉到辟邪刹那震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萧音,眼神复杂。片刻之前、这个织梦者还在暴跳如雷,为了思维能力的丧失而对着他咆哮叫骂——可此刻,萧音的眼睛完全平静了,从容而温暖,带着悲悯和包容一切的光亮。十年的织梦者生涯、竟然让这个凡人的心达到了接近于神的空明纯净。
十年中,自己就是被这样的一颗人心所吸引吧?
一个时陷迷惘的神袛,居然需要一个凡人的安慰和扶住。
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却最终将这样的心和脑毁掉……她已经无法负担。一个生命脆弱的凡人、终究不能长时间的接近神域,超越人神的力量限制。
“我爱你。”他忽然忍不住抬起手、将这个苍白憔悴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叹息,“沉音,我真的是爱你啊……可是,我怎么才能够在保有云荒的同时不毁掉你?我要送你回去了……在你彻底毁掉之前,我要送你回家去。”
―
十一、
异时空之门打开、神袛化梦的同时,另一边的艾美却刚写完作业进入了梦乡。
案头摆放着下午萧音送的云荒石雕地图,脖子上挂着大伯送的古玉挂件,她心满意足地入睡了,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手里还握着那块温良的辟邪古玉。
——刚进入梦乡的少女、丝毫不知道自己下午的涂鸦,刚刚通过神袛的手、被织成了幻梦,流入了异时空的云荒。
长夜慢慢,她睡的香甜。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隐约听到了楼下客厅里的钟敲响了——一下,两下。
午夜两点?
虽然睡的迷糊了,可是刹那间她心里仿佛有一条冰冷的小蛇流过,陡然全身绷紧。两点!又是那个时间!心里模模糊糊有什么声音喊了一声,将熟睡的少女惊醒。
“哒、哒、哒……”黑暗中,门外的楼梯间里又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人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一直走了过来,停止在她卧室的门外。
艾美悚然惊醒了,满身渗出微微的冷汗——楼下的挂钟早已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换成了电子钟,她今天上楼前还特意安心地看了看。可半夜,这个该死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又是那个人!又是那个半夜来的人!到底是什么谁这样莫名其妙的天天来到门外?
那个脚步声照旧停在门外,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暗夜里传来了轻微的扭转声。卧室的门把手转动着,静静地打开了。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那一道黑黝黝的门缝和黑暗融为一体,艾美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只看到门外一双狭长冷锐的眼睛,闪着非人世所有的光。这双眼睛……隐约居然有一丝熟悉。
她想大喊,想坐起来,可是身体一点都不能动,冷汗流过她的额头。
门慢慢完全打开了,她依然只能看到浮在暗夜里的那一双眼睛。那般冷锐、深邃、漠然而冷醒,那一瞬间她有了一个奇怪的直觉——那不是人类的眼睛……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织梦者,我惊醒了你的梦么?”然而,暗夜里的那个人悄然吐出了人的声音,在她窗边停下,看着睁大眼睛僵卧的少女,微笑。他的手在漆黑的夜里覆盖上了少女的肌肤,轻轻磨娑着,从手到脸。
织梦者?什么织梦者?艾美莫名其妙,只觉不自禁的恐惧。
“多么漂亮的双手……多么瑰丽的头脑……”来人在黑夜里喃喃惊叹。那只冰冷的手四处游弋,却并不轻浮,仿佛恋恋不舍地在试探着她内心的某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狭长而冷锐的眼睛凑近来了,轻轻赞叹:“一个凡人……内心竟然能有这样瑰丽的世界……织梦者啊,辟邪就是被具有这样天赋的凡人吸引吧?”
辟邪?这个人说辟邪?他是谁,居然认识辟邪么?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这双眼睛哪一点看起来熟悉——这双眼睛里的冷光,和辟邪的眼睛居然有三分相似!只是,比起辟邪的沉静高洁来,多了几分阴郁莫测。
艾美心里一震,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下——赫然发觉自己手心攥着挂件:辟邪古玉?她身体忽然从梦魇般的状态里动了一下,奋力挣扎着、想从这个人的手底下逃脱。
“想逃?是不是?你逃不掉的。你想叫救命?没用,你父母都已经睡得死沉了……”然而那双闪着冷光的眼睛却有奇异的魔力,一直看到她的灵魂里,轻轻冷笑,说出她脑海中转过的每一个念头,“你想抓起桌上这个镇纸砸我,是不是?”
随着每一句话的吐出,艾美就觉得心里的惧怕多了一分。她所有的动作、在没有发出之前就被钉在了空气里。
这个人……这个说着话的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而,不等她去想这个问题,那个人又抢先开口了:“我叫饕餮……是辟邪的哥哥。”
辟邪的哥哥?
这一段时间来、天天半夜来到她卧室门外的,就是这个叫做饕餮的家伙?辟邪的哥哥为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事情?
“我在等你力量苏醒的时刻……等着你变得具有足够的创造力、能接替沉音成为织梦者的那一刻到来。”黑暗中,那只冰冷的手一直覆在她额上,仿佛汲取了她所有的思维能力,轻轻微笑,“我甚至比辟邪他们更早就找到了你,注视着成长中的你,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
那么……这么多年的幻觉,都是真实的么?每夜每夜有人停在身边注视她的幻觉!
这个奇怪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用怕,不要你做什么,”冰冷的手捧起她的额头,暗夜里那一双眼睛更加贴近了,注视着少女愤怒却恐惧的眸子,带着些微的冷笑,“只要你……帮我做一个梦就好了。”
她隐约觉得那个奇怪的人拉起了她的双手,将那个古玉挂件放入她手心,合紧。冰冷的手指停留在艾美的眉心,那种冷意让少女陡然全身一震,精神涣散下去。
那是什么地方呢?白色的河滩……清浅的水静静的流……酢浆草尚未开花,簇拥着白色的别墅。咦,那不是……沉音姐姐的家?她被人拉着身不由己地走着,却无法看到身侧拉着她的是谁。那只手拉着她,穿过了树林,穿过了草地,甚至穿过了紧闭的别墅的门——所有有形有质的屏障,居然对他们来说起不了丝毫的阻碍。
她又一次站在了这个古雅华贵的房间里。萧音和辟邪都不在客厅,不知去了何处。仿佛经历过什么争吵,满地都是撕碎的手稿,其中她看到仅有几张完整的散落在地上——一眼瞥去,竟然是自己下午涂鸦的字句。少女惊呼了一声,想弯下腰去捡起来,却被人阻止了。
青铜吊灯微微晃荡,黯淡的室内,有三扇美丽的红色雕花窗……然后她看到身侧那只苍白的手抬了起来,似乎在默数着那一排窗子:
第一扇。
第二扇。
第三扇。
那只手推开了第三扇窗,她霍然惊叫了一声!窗后是……
那扇窗里透出金色的光陡然湮没了她。少女骇然低下头,看到胸口挂着的辟邪古玉居然也发出了淡淡的金光——就仿佛在呼应着异时空里发出的光芒一样!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光芒中慢慢融化。
“走吧。”身侧,那只手微微推了她一把,艾美身不由己地跌了出去。
跌入那片璀璨夺目、无始无终的金色漩涡中去。
-
别墅的二楼,辟邪靠在门上,静默地看着萧音收拾东西。
其实,至少也要等明天那个小姑娘艾美来了、交代了一切才走吧?虽然他有足够的把握,能让这个高中女生成为下一任织梦者,可萧音作为上一任织梦者,总要对继任者有个交代和传承的过程才好。
然而,看着紫衣女子苍白的脸,他忽然不想说任何再加重她负担的话。
“这些,其实回去都有备着的了,”看着女子收拾出的衣物书籍,满满一箱子,辟邪忽然安静地开口,“这里的一切,你回去也能照样拥有——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送来。”
“你以为……我还希罕这些么?”萧音冷笑起来,挥手打落一个缠丝玛瑙香炉——那些她少女时期迷恋过的唯美华丽的小东西。人一生有很多个阶段,而有些事物只在某一个阶段里才存在着意义——比如这只她曾磨了辟邪一个月、他才从异时空的伽蓝神庙里替她取来的香炉。当初是何等的珍爱,如今心境变幻,她已能挥之如弃。
既然她要离开“沉音”的生活,那么所有女作家相关的一切、当然都不在重要。
除了……辟邪。
缠丝玛瑙香炉掉落在地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在落地的刹那变成了淡淡的金光,湮灭。异世界带来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里一旦毁灭便是毫无踪影了。
“你回去也不用做任何文字相关的职业了——我怕影响你的脑子。”然而对于她的怒气,辟邪却丝毫不动容,安静地叙述,“我会给你安排另外的人生路,你只管放心,回到那个世界后、你的人生必然会繁花似锦,美满安宁。”
“美满安宁?”萧音重重盖上了箱子,冷笑,“是啊,你是神——要你亲自看顾一个凡人的一生,真是浪费了神袛的精力呢,是不是?”
“希望你的脑子经过重整和净化后、不会再有这样乖僻的脾气。”对于她的冷嘲热讽,辟邪似是习惯了,“不然你会吓坏身边的人。”
萧音果然安静了下来,俯下身、手指轻轻扣着箱子边缘的锁扣,长发垂落,掩住了脸。那一刻的寂静,让别墅里有了一种微微的离愁别绪。那一个瞬间,辟邪忽然觉得空气中涌动着什么不对的东西。然而,不等他察觉,忽然听到萧音开口问了一个问题:“辟邪,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在今晚六点到十一点之间?”
这个第二度提出的问题,让他微微一震。
沉音……一直在念念不忘的追溯着这段记忆的残片么?
“没有什么。”他却是依然安定,淡淡回答,“你不过是太疲劳,昏过去了。”
萧音扣好了手提箱的锁扣,直起了身子,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用手将垂落的发丝掠往耳后:“也好……我也不用力去想了。还是节省一下脑力吧。”
最后填入她携带的行礼箱的,是一套精装版的《遗失大陆》,簇新的一套,里面没有任何标记——证明她是这卷赫赫有名著作作者的标记。她带了十年来的心血结晶回到原来的世界,却不愿再记起她就是作者。她也已经负担不起记忆的重量。
“连夜走?还是明天见了艾美再走?”看着她提起箱子,辟邪终于开口。
萧音不答,只是道:“先帮我把箱子提到客厅里去。”
收拾好东西已经是凌晨一点多,然而习惯了夜晚工作的她没有丝毫的倦意,跟着提着箱子的辟邪走下楼去。
看着前面走着的助手,萧音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有时候也不知不觉把这个高高在上的神袛当作普通人支使呢。她有点苦痛地抵住了额角,感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刺痛着颅骨:她到底……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呢?
她忽然忍不住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好像忽然间就刺入了深心里?
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楼梯口。
“怎么?”萧音有些诧异地问,抓着辟邪的胳膊。
然后,她忽然愣住了——有人!居然有一个银发的男子、站在一楼客厅的窗前!
已经凌晨两点了,这个人是怎么进入他们别墅的?门依旧锁着,报警器没有响,甚至辟邪设下的结界都没有丝毫的破坏,这个银发男子就凭空出现在了客厅的窗前!
萧音抓紧了辟邪的手臂,才没有脱口惊呼。
这个银发的英俊男子,有着天生的诡异气息,隐非善类。
辟邪只是怔了一下,便不做声地伸过手来揽住了她肩头,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平静。然后,他带着她走下楼梯,将手里的提箱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直起身来看着那位不速之客:“三哥,你倒是好兴致,半夜来访?”
三哥?萧音怔了一下,再度打量面前这个银发男子——那般眼熟,似是哪里见过?
“六弟,你何必故作镇静。其实你恨不得杀了我吧?刚才我让她思维崩溃,现在又跑到你家里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以你以往的脾气、心里早该气坏了。”银发男子笑了起来,看看他身边的萧音,“怎么,你的女人这么快就要走了?你倒是爱惜她呀,舍得让她在没发疯前回去。”
什么?这个家伙说、刚才是他让自己的思维崩溃?
“你?你的意思是说,刚才我脑子是你弄坏的?”萧音大吃一惊,“你对我做了什么?”
然而不等她进一步追问,辟邪却截住了银发陌生人的话头,冷冷:“饕餮,你半夜来这里、到底是干吗?我说过我是不会跟你去做什么罪恶守护神的。”
“你在岔开话题……”银发男子却是饶有趣味地看了看他,微笑:“怎么?她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呵呵,对人类这种脆弱的生命来说、在大脑无法承受时及时失忆,也算一种自我保护吧?”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萧音脱口,感觉额头隐隐作痛,“很重要的事么?”
“当然很重要……”饕餮唇角忽然露出了讥讽的笑意,“不然你自己也不会苦苦追忆吧?可惜,那么重要的事情、你只记得一瞬。”
“饕餮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辟邪的怒喝声忽然响彻了整个别墅,“滚出去!”
萧音从未见过温和沉静的辟邪如此震怒,脱口惊呼。在闪电落到肩头之前、饕餮右手张开,掌心六芒星的光芒扩张而出,宛如盾牌般挡住了辟邪的攻击,往后退开两步。黑衣银发的闯入者张开右手挡在身前,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几千年了……第一次看见你如此暴怒呢,辟邪。你居然这样怕我告诉这女人她忘记了什么?你居然不希望她记起那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可思议,多么伟大的神啊……你是真的完蛋了……”
辟邪手指间凝聚着闪电,眼睛因为盛怒而变成了血红色:“给我滚出去!别妄想我会和你成为一路!”
“别生气……别生气,你不想让这个凡人记起她经历过什么,我不说就是了,”饕餮却是毫不在意地微微鞠了一躬,嘴角却浮出了讥刺的深笑,“不过,六弟你不做我的同伴,你还能做什么呢?你还想守着那个死去的云荒么?过了今夜,你的那个白日梦就要结束了。”
辟邪和萧音齐齐一惊。然而不等他们发问,忽然觉得整幢房子微微颤了一下。
是幻觉?萧音在感觉身侧如心跳般微微一震的时候,低头就看到手腕上的金琉镯发出了淡淡的金光!她脱口惊呼——自从带上这只代表织梦者身份的金璃镯以来,她就和那个异世界气脉相连,只有每当云荒大难来临的时候、金璃镯才会如此不安!
“辟邪!辟邪!云荒那边出事了!”她脱口低呼,感觉到腕上的镯子不停颤动。
饕餮的眼里瞬地闪过利剑般的冷光,抬眼看了看客厅里的挂钟,忽然大笑起来。不等辟邪冲到第三扇窗子前,邪魔身子一闪,抢先站在了窗前,大笑着看着兄弟:“怎么?还想救云荒?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把你那个小织梦者送进去了!送进云荒去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饕餮忽然轻轻冷笑起来,吐出几个字:“是‘惊梦’的时候了。”
被饕餮脸上那种恶毒和痛快的笑容惊住,萧音和辟邪双双停住了脚步。
“不可能!”辟邪脱口惊呼,“艾美的还没成为真的织梦者!金琉镯还在萧音手上,她没有法子接通异世界——除非她有供奉在伽蓝神庙的最高神器,不然无法去到云荒!”
“辟邪古玉?是不是?别人拿不到,我难道还拿不到那个东西?”饕餮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亮尖利的牙齿,“不错,我就是把云荒古玉从伽蓝神庙里带出了海面,给了她——所以她通过了异世界之窗、回到了千年前的云荒去了!”
这样惊人的话语、让织梦者和神袛都呆住了。
艾美尚未得知云荒的真像——让这样一个没有觉醒的织梦者、贸然进入虚拟的云荒世界——会带来什么样后果?
腕上的金璃镯再度震动,仿佛有了极大的苦痛,也暗喻着云荒此刻的灾难!
“辟邪!”萧音此刻再也没去想回家之类的事,低头握着自己的手腕惊叫,“金璃镯裂了!金璃镯……在裂开!”
“来吧!看着吧!神袛和织梦者!”银发的邪魔大笑,忽然回过身,一把拉开了第三扇窗子,张开了双臂,“来亲眼看着云荒的灭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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