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之二:《织梦者续》上

 




  一、雨城

  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隔着静静玻璃窗。

  外面密集的白雨,依然下得无声无响。宛如千万条银色的丝线,坠向脚下的大地。

  背后的门里传出阵阵热闹喧嚣,那是财团一年一度的开春酒会。中国大区经理会邀请总部高层光临,同时宣布新一年的计划和人事任命——听说,四海国际的总裁陶少泽是个三十刚出头的钻石王老五,至今单身。

  人还没到,公司里那些同事早已当成了头等大事的。办公室里一个月之前就为此开始钩心斗角,特别是稍有些姿色的女同事,更是不愿错过丝毫麻雀变凤凰的可能性。

  唯独她在酒会一开始就悄悄溜了出来,独自走到了外面偏僻的廊上。

  也没有人注意她——或者,注意到了,也无心理会。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今日酒会的任命和那个商业巨子的出现上。

  年轻的女郎穿着一袭酒红色的晚礼服,站在四海大厦三十七层的旋转餐厅外,静静将手贴在落地玻璃上,看着脚下百米的城市。

  雨水落满了整个的云泽市,这个东海沿岸最繁华的大都市如同浸没在一片海洋里:行人的伞上滴落一串串的水珠,轿车的轮胎带起一道道水龙——江南一向多雨。四月的这个城市,到处是一片湿漉漉的水气。

  如今是早春时节,行道树上刚刚新抽出无数嫩芽。雨水洗出了一片一片明亮的绿色,衬托在经冬后枯涩苍劲的幽黑树干上,越发显得鲜亮如同绿色的波浪。那些树和人,在这样万丈高空看下去,似乎在一片幽碧的水中摇曳。

  这是……水下沉睡着的那个世界么?

  她的手贴在玻璃上,下意识地写着什么,渐渐地额头也抵上了玻璃,低头静静地看着。眼神恍惚而迷离,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

  耳边忽然传来奇异的音乐——不是从背后那个热闹的酒会里传出,也不是大楼里的任何一处。清冷而美妙,宛如天籁一样响起在耳畔,仿佛这个充满了雨水的世界里,有无数的精灵浮出水面,婉转飞翔,在月下歌唱。那歌声是如此片尘不染,抚慰着她的心灵,平息着她的哀伤和愤怒,完全不像是这个尘世里能有的声音!

  “来啊……来啊!来和我们一起。”

  是她的族人…是她的族人来迎接她了么?

  召唤着她回到故国去……回到那一片看也看不到底的蔚蓝中去……

  于是,她感觉到身体里那个一直沉睡的精灵醒来了,它挣扎着从血肉之躯里脱离出来,要回到那个充满了水的世界中去。

  漫天空灵缥缈的歌声里,她猛地拉开玻璃隔扇。

  外头带着雨的风瞬间倒卷进来,将她包围。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外面充满了雨水的天空张开了双臂。

  “咦?”一个喝得醉醉醺醺的人从酒会里出来,穿过廊子去往洗手间,眼角忽然看到红影一闪,似是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什、什么东西?”

  一只红色的蝶,从摩天大楼顶端坠向了早春碧绿的大地。

  半空中,风迎面吹来,酒红色的裙子散开了,宛如一对美丽的翅膀,长发轻舞飞扬——瞬间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充满了雨水的世界里。

  看清楚了半空坠落的是什么,酒醉的人刹那醒了,发出了惊骇的叫声:“Lydia!快来人啊,Lydia跳楼了!快来人!”

  门里依然是靡靡的音乐,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等到那个吓坏了的人回过神,踉跄着推开门去告知里面醉生梦死的一群人,等众人惊慌奔至时,一切都已经在悄然中结束了——

  落地玻璃被打开了一扇,冷雨和风卷了进来,打湿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那里,遗落了一双酒红色的细跟女式鞋。

  “呵,女人啊,跳下去之前,居然还记得先脱掉鞋子。”在所有人都因为震惊而无语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调侃了一句,在这种时候,居然毫无惊讶更毫无怜惜。

  所有诧然的目光中,年轻男子站在走廊那一端,挽着身旁女伴冷睨现场。

  高楼外的风掠进来,一头奇异的银发飞了起来。他身侧,一个才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拉紧了他的袖子,有点惧怕地望着那扇大开的窗,仿佛在空气中看到了什么。

  “总、总裁……”大区经理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随后来到的四海财团总裁,结结巴巴,“让您、让您受惊了……那个Lydia八成是因为前两天被Johnson甩了,一时想不开就……发生这种事情,真是、真是丢脸啊……”

  看着战战兢兢的下属,陶少泽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一个年轻的生命消失了,而这个人只是为在他面前出糗而感到丢脸么?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孩在跳楼之前,在玻璃窗上写下了什么吗?

  “云浮”、“海市”、“碧落海”……摩天大楼的落地玻璃上,雨水纵横,结了一层雾气,上面凌乱地叠着一层层的字,显然是刚刚被人用手指写上去的。

  “云浮海市?……”银发在风雨中翻飞,陶少泽的眼睛忽然微微变了一下,叹息。

  是那些鲛人又回来了么?……那个沉睡海底的国度。

  “你,你看!”手臂忽然被轻轻拉了一下,他身侧的那个女孩急急抬起头来,指着前方虚空里的某一处,“那里!”

  “怎么了?艾美?又看到什么了?”总裁有些宠溺地低下头,顺着少女的手指看过去,忽然笑了起来:“真好看。”

  外面的雨中,飞舞着无数的精灵。

  那些虚无的精灵没有翅膀,却有着深蓝色的长发和鱼一样的尾巴,仿佛传说中的美人鱼。

  大雨将这个世界湮没,而这些海的精灵仿佛苏醒了一样,从深蓝色的海底浮出,升上天空,在繁华的城市上空成群结队地舞蹈。

  她们手牵着手,一起唱着普通人听不见的美妙歌曲,宛如天籁。

  在歌声中,又一个透明的灵魂从万丈高楼下的路面中浮起——赫然是刚才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年轻女子的脸。那个灵魂仿佛挣脱了凡俗的躯体,升腾到高空,一起舞蹈着,然后和那些精灵一起,去向远方。

  那个叫做艾美的少女却急了,用力拉着他:“那是什么?饕餮,你也不管管?”

  “别在外人面前叫我饕餮,”陶少泽微笑起来,摸着艾美的头发,低头咬着她耳朵,“管什么?这个事情不归我管啊。反正也没人看得见,是不是?”

  “可是、可是……它们勾走了活人的魂!”艾美跳了起来,却被陶少泽不动声色地制止。

  旁边所有女职员看着总裁和一个黄毛丫头如此亲密,个个暗地里咬牙切齿: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片子,姿色平平,毫无女人的风韵,身段都尚未长成。难不成精英出身的总裁是个罗丽控,就爱这种青涩的未成年少女?

  “Lydia!Lydia!”人群忽然散开,一个青年踉跄冲到,扑到窗口看下去,原本英俊的脸因为震惊而变得惨白。

  “Johnson,你怎么才来?”经理皱眉,不满,又如释重负,“Lydia都跳楼了,你去了哪里?现在才来不太晚了么?报警了么?”

  想来这个Johnson平日里人缘也不如何,此刻周围所有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讨伐这个负心人。特别是女同事,个个眼里都带着鄙夷和痛恨,言辞尤其尖刻。

  “我、我……”那个人想说什么,然而一低头看到万丈高楼下那一点依稀的红色,忽然间仿佛被击倒,再也说不出话。膝盖一软,扶着墙缓缓跪倒,额头抵着玻璃。

  半空里那些飞翔着远去的精灵,仿佛感觉到了这个人的到来,一齐回过头来。

  领头的精灵看着百丈高楼上那些人,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有光芒一闪。

  “你看到了么?”旁边有同伴低低惊呼,指着大楼顶上的人,“织梦者!那里竟然有一个织梦者?”

  那个精灵凝视着远方,叹了口气:“是啊……可惜,身边却有一只饕餮。”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个,就是‘一切罪恶的守护神’……惹不起。”

  “还是先回去罢。”领头的精灵转身,“回去问问海蓝,怎么办?”

  Lydia的脸在雨中变得透明而模糊,看到大厦里的这般情形,微微一动,张了张口,似乎想对着生前的恋人说什么,然而那些精灵手牵着手围着她,片刻不停地将她带向远方。

  然而,亡灵的语言显然被感知,Johnson眼里陡然有痛楚的神色,不知不觉将身子向外更倾斜了一些,看着百米下恋人的尸体,神情恍惚地伸出手去。

  “小心!”旁边的人没发现异常,而陶少泽则是发现了异常也没兴趣管,只有那个叫艾美的女孩直跳了出来,来不及分辩,一把揪住了Johnson,将上半身已经全然探出去的人用力拉了回来。

  “好险啊!”艾美惊魂未定,松开了对方的领带。

  虽然被那一下勒得脸色苍白,然而对面人的脸却是木然的,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悲哀麻木,没有感觉到刹那间已经是从鬼门关回来了一趟。

  楼底下,已经有警车呼啸而来。

  “走吧走吧,大家继续。你留下和警方交涉——”对着这种人间惨事,陶少泽却一直是兴趣缺缺的样子,拉着艾美转过身去,对着大区经理一点头,下巴一扬,又对着Johnson,“还有他。把这件事尽快搞定。我不想公司今年一开春就遇到警察。真是触霉头。”

  经理在旁边脸色煞白的唯唯诺诺,他拉着女伴转身。

  “警察来了,那个人会不会有麻烦?”艾美尤自不放心,看着失魂落魄的男子,问陶少泽,“他不是坏人——我看得出来。这不关他的事啊!”

  “who cares?”银发男子耸耸肩,根本懒得理睬这些凡俗的琐碎事情,只是自顾自的返身握起了酒杯——那里,殷红的液体荡漾着,宛如鲜血,“让他们去乱好了,别管。我们玩我们的,小美。”

  “哼。”艾美恼怒起来,甩开他的手,“你这只死山羊!”

  陶少泽白了她一眼,也懒得理睬,干脆施施然走开,和旁边凑上来的年轻美女搭起话来,半开玩笑地安慰着这些受了惊吓、如梨花带雨一样的下属,眼里带着一丝恶意,看着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是如何受宠若惊地在他面前邀宠。

  艾美再度从大厅里溜了出去,去走廊那一头看热闹。

  警察已经来了,在一旁拉起了警戒线,询问着那个目击者,大区经理和Johnson的口供。旁边围了好一些看热闹的——四海财团里,也有这么多无聊人啊。

  她感叹着,吸着奶昔在一边游荡,支起耳朵。

  “其实,是她先提出的分手。我、我怎么会甩她?没有她我会疯!”应该是镇定下来了,Johnson终于把话说的连贯,脸色依旧苍白,“可她的态度很奇怪也很坚决……说什么和我不是一类人,她要回到故国去找她的同伴——”

  旁边有熟识的同事插嘴:“可她分明是本地人啊,回什么故国?”

  警察皱起了眉头,记录着:“那么说来,她的精神出了一点问题,是不是?”

  如果这样,倒是很容易就结案了。

  然而Johnson却是摇头,坚决地:“不,她思路清晰,说话也有条理——完全不像精神异常的样子。我觉得她这样跳下去……有点奇怪。”

  那个目击者立刻叫了起来:“可我明明看到她自己跳下去的!周围没一个人!”

  警察摇了摇头:看来事情有些复杂,是要把这几位请回局里去做个口供了。

  “你看,她分明很清醒,跳下去之前还脱了鞋子,喏——”他低下头去,指着那双细跟的红色鞋子,忽然一怔:“这是什么?”

  警察直起腰,手指上挟着一支细小的白色花朵。

  那种奇异的花介于海草和灌木之间,确切的说,比较像某种藤萝。每一片叶子都如鸾鸟的羽毛般美丽,在枝干上每个分出叶子的腋窝里,都开着一朵白玉般的花朵。

  “这是她在格子间里养的那瓶花,我可从没看到别的地方有过!”旁边有个女同事终于忍不住插嘴,“这几天,我经常看到Lydia对着窗外发呆,还时不时对着桌上那盆花自言自语——我觉得她是有问题!”

  接着又有一些同事符合,七嘴八舌地举例说明Lydia这段日子的不正常。

  艾美听得有点不耐烦,饶过警戒线,走到了窗户旁边,将脸贴在玻璃上看出去。

  外面的雨已经转小了,太阳从云层背后透出光来,洒向这片湿漉漉的大地。

  从百米高楼上看下去,脚下的大地露出崭新的容颜:远处依然是湛蓝的大海,而城市里,嫩绿的树叶上滴着雨水,行人收起了伞,车辆停止了雨刷——这个繁华的城市,仿佛一瞬间又重新从雨水的海洋里浮了上来,沐浴着金色的阳光。

  那一个瞬间,艾美有些恍惚。

  怎么回事?……明明是繁华的大都市景象,东海沿岸的商业中心。为什么她一眼看上去,却看到有什么影子浮在这些繁华景象之上?

  影影绰绰,每一件东西上否附着一个奇异的影子:树木变成了一片片的海藻,汽车仿佛一群群游弋的鱼类,一切都似乎在最深的海底——

  宛如海市蜃楼。

  她心里陡然掠过一丝不详的感觉,远远近近地逼过来。

  “织梦者啊……”忽然,有个声音传来,极细极清,“终于,找到你了。”

  被“织梦者”三字刺了一下,少女霍然抬头看着天尽头。

  那里,浮出了一道雨后的彩虹,悬挂在天和海的交界处,美丽夺目。

  然而艾美的眼睛却看到了常人所看不到的一切:一群美丽的精灵手牵着手飞翔在空中,人首鱼尾,宛转歌唱,沿着彩虹一直飞了上去——而彩虹的那一端,也有一群精灵飞下来,迎接着新来的同伴。

  两群精灵在彩虹上相遇,然后一起手牵着手,迎着日光飞升了上去。

  消失在虹的尽端。

  怔怔趴在玻璃上,看着海天交界处那道白虹,艾美的嘴巴不知不觉张大成了O形。她不知道刚才那一句话,是那一群精灵里的哪一个发出的。

  “是鲛人!”她陡然低呼出来,明白过来,“那是鲛人啊!”

  二、鲛人

  郊外的别墅里,夜色沉沉。

  窝在软厚的沙发里,贪婪地品尝着那些美食,四海财团的总裁现出了本相。脱掉了人类的外皮,这幅尊容大约会让再恋慕荣华的女子都尖叫退却。

  雪白优雅的饕餮顶着一对巨大的羊角,悠闲地喝着咖啡,吃着法国甜点,一边翘着二郎腿翻看最新的花花公子杂志,一边啧啧赞叹:“真是美啊……其实你们人类中还是有些不错的。肢体长得匀称,符合黄金比例,真是赏心悦目。”

  艾美一瞟那个封面,脸就红了,一个靠垫扔过去:“色山羊!人家和你说话呢。”

  “噢?你说什么?”被靠垫压住脸,饕餮闷闷地问。

  “我说,今天勾了那个女孩的魂的东西,是不是传说中的鲛人?”小脸上有难得一见的严肃,艾美一边翻看着手头厚厚的书,一边对着这个混迹于人世的神袛发问——她的手上,是《遗失大陆》的第一卷《海天》。

  那幅精美的插页上,画着一个人首鱼尾的女子。她有着蓝色的长发和碧色的眼睛,美丽而忧伤,在月光下的波浪中歌唱,身侧开满了雪白的花。

  图下的注释是这样的:海国,去云荒十万里,散作大小岛屿三千。海四面绕岛,水色皆青碧,鲛人名之碧落海也。国中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性情柔顺温和,以蛟龙为守护之神。

  关于云荒的传说,自从沉音写下那一卷《遗失大陆》后,十几年来一直有如不息的风一样流转在民间,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甚至在考古界都有诸多专家相信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一种文明。

  而海国,则是云荒大陆历史上的重要一笔。

  云荒外有七海,而南方碧落海的深处,有一个被称为海市的岛屿。碧落海是鲛人们的海国的领地,海市则是海国的首都。有些胆大的中原商人根据旅人的记述,一度打通了去往云荒的贸易商道,用中原的土物跟云荒的居民交换奇珍异宝,而鲛人在那时候经常充任这些远洋船队的向导,带着中州的商人穿过急流暗礁,去往云荒。

  从中州穿过碧落海抵达叶城的这段航道,被中州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

  但是有关云荒和海国的传说都是嘎然而止的。

  一年前,沉音的忽然搁笔,让这远古宏大的史诗顿时拦腰截断。在草草结束的末章里,将云荒描绘成在一次巨大的海啸中陆沉。而海国,则和云荒的传说一起湮没无闻。

  “不错,那的确是鲛人。我早上一眼就看出来了。”

  饕餮甩开了脸上的靠枕,露出一对弯曲的羊角,满不在乎地回答,继续享用他的点心。四海财团老总的胃口一直是出奇的好,世界各地的别墅里都配备着一流的厨师,甚至一些著名的时尚杂志上,都邀请他做菜色点品。

  饕餮顿了顿,补充:“不过,那是已经死去的鲛人……我可不知道怎么称呼。”

  “女萝?”艾美迅速地反问,翻到了另外一页,“还是郎藤?”

  对于那个遥远的云荒世界,她懂得的似乎比神袛更多。

  按照沉音在《遗失大陆》里的描述,所有鲛人死去后、都被装入革囊沉入海底水葬。他们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在日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而有些含着怨气失去的鲛人,躯体却不会在最深的海底融化,而一直会凭了那点执念以异形的方式存在。死去的鲛人中,女性称之为女萝,男性称之为郎藤。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翻到了那一页。

  那是另一幅诡异的插图:一个革囊状的东西里,蜷曲着一个赤身的人。那东西有着柔软的双手和鱼一样的尾巴,如藤蔓一样无限地延长,探出革囊。而那根茎般东西,则是这个人的一头蓝色长发了。

  一眼看去,既如一个在子宫里沉睡的婴儿,又如一颗雪白的藤蔓。

  雪白的藤蔓?

  一念及此,艾美莫名地打了一个冷颤。

  “你该去做功课了。”饕餮放下了手里的杂志,白了她一眼,“小织梦者。”

  织梦者——自从一年前和萧音姐姐认识后,她就知道自己身上流着这样一种血。她们出生于星象学上对应于“织梦者”的那一日,拥有着强大的创造力,凭着凡人躯壳里小小的心和脑,便可以虚构出一个庞大的世界,并以精神力维持那个世界里的一切。

  云荒湮灭后,饕餮带着她离开了故乡海城,并留给了世人她已然外出上了大学的假相。

  然而他没有像辟邪带萧音去云荒一样、带她去往那片沉没的亚特兰迪斯大陆,更没有让她动用力量去复活他的国度,而只是带着她在世界上到处游荡。

  这些日子来,他们过着飘摇旅人的生活:从巴黎到东京,从拉萨到加德满都,从冈底斯山到加勒比海……他带着她走过了地球的大半地方,不停地指给她看这个世界最美丽的部分,告诉她自然和社会的奥妙,同时也带她品尝了世界各地的美食。

  有时候看着那头雪白的山羊,她是满心感激的,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萧音姐姐为了维持云荒大陆,而被迫闭门在家日夜写作,每日只能通过那三扇窗口来感知外面的世界——而她,却能亲手触摸,亲眼看到那些美丽的景象。

  那是多少人一生都难以获得的机会。

  每天夜里,饕餮会督促她开始阅读和写作,甚至带来已经失传的上古典籍给她参考,请来异时空里的智者和她对话。多少个夜晚,她都是这样目眩神迷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竭尽全力吸收着一切,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尝试地建立起自己的梦幻国度。

  终究有一天,她会拥有比萧音姐姐的云荒更恢宏华丽的世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邪魔全力的辅助下,这个年轻的织梦者在急遽地提高着自己的力量,然而这个饕餮却没有丝毫要动用她这种惊世骇俗才能的意图。

  反而是她自己开始心痒难耐,宛如长出了新爪子的小猫急待找个地方磨一下。

  “我……开始写亚特兰迪斯吧?”再也忍不住,艾美抱着kitty猫的靠枕试探着问,“我已经做足了准备——我们开始让你的亚特兰迪斯活过来吧!”

  那头饕餮放下了花花公子,霍然看了她一眼。

  那种眼神宛如雷电刹那洞穿人类的心,看得艾美忽然间怔在了原地,隐隐害怕。

  “当能力超出了‘人’的极限的时候,好奇心就按捺不住了么?”那头山羊的脸上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冷笑表情,言辞刻毒,“能支配一个世界的感觉很爽吧?操纵无数人的命运,生死予夺,很有吸引力吧?你想当那个世界里的女王,是不是?小织梦者?”

  “我……”艾美张口结舌,想反驳,却无可否认这只毒舌的山羊说中了她心里某些部分。

  “这不是办家家,”饕餮的眼睛从印着美女裸体的杂志后看过来,嘀咕,“你还差的太远。”

  说了一句评语,立刻又缩回了杂志后:“可惜萧音回到尘世后,为了保存脑力已经放弃了织梦者的身份——不然,你倒是可以从她那里学到一些东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我胡混日子,弄得乱七八糟。”

  艾美气得涨红了脸——

  跟在这个邪魔身边一年多,虽然时常会受到他的毒舌讥讽,可艾美还是第一次从他那里领到如此恶毒而不客气的评论。

  他的意思,是自己离开一个真正的织梦者还差的太远?

  这个邪魔,居然敢否定她的能力!

  “死山羊!那好,你自己去弄!”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艾美蹭的一声站起来,狠狠把手里的笔扔到饕餮脸上——他下意识地拿杂志挡在面前,那支水笔噗的一声扎在了美女光滑的大腿上。

  “哎哎,你干吗?”饕餮看到艾美气乎乎地直奔二楼卧室,连忙站起来。

  “我回家去!”艾美把东西弄得噼啪响,气的小脸都红了,“我才不跟着你混日子,我回去念大学!我自己写东西!才不靠你!”

  “真无聊。”饕餮脾气远没有辟邪好,也冷笑起来,“闹吧。随便你!”

  一个小时后,皇后花园别墅区门口的出租车司机看到了一个女孩拎着一只大皮箱,从别墅里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也不理会身后跟出来的私家车司机,只管自己扬手召车。

  那时候,已经是是夜里十点钟。

  然而别墅里的银发饕餮却转过身去,自顾自摇铃召唤仆人,询问红酒蜗牛有无焗好,牛排烤到了几分熟——根本不想去哄那个闹情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也并不担心——

  艾美身上还带着那枚古玉,轻易不会有邪魅入侵。

  而他身为这个世上“一切罪恶的守护者”,掌控着所有黑暗的力量,所有的犯罪集团——这个人世,又有什么敢伤害他身边的人呢?

  和前面几次争吵一样,过了十天半个月,那个小家伙就会被在某处发现:不是拘留所,就是海城的家里。然后,最后都会被送回到这里来:或者饥寒交迫得安静乖巧,或者大叫大闹沸反盈天。

  不过,无论如何,他现在实在是乐得清静几天。

  “唉,真是受不了啊!”饕餮揉着自己的额角,跌坐在大厅的沙发里,随手拿起一块提拉米苏蛋糕,“为什么轮到我,就摊上了这样一个织梦者呢?”

  刚刚咬了一口,忽然感觉自己刚补好没多久的牙齿又开始疼了。

  ——难道是被那个丫头气的虚火上升?

  他哀叫一声。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比辟邪倒霉?这个女孩的脾气,可比萧音暴躁一万倍啊:自尊心强,敏感,易怒——或许因为前任织梦者实在是太完美,所以这个小孩子心里一开始就负担了太多,时时刻刻向着偶像看齐,拼命的努力。

  然而,可惜的是,却始终欠缺了一样东西。

  偏偏那种东西,是身为邪魔的他所不能教给她的。

  牙齿疼的越来越厉害,饕餮的脸都皱了起来,不得不将视线从桌上那刚刚端上的精美夜宵上挪开——作为龙神的九子之一,饕餮对美食的贪婪是举世皆知的,可他因为贪吃而导致的牙齿疼痛,却是谁也不知道。

  他咝咝地倒抽着冷气,觉得左半边脸都要肿了起来。

  邪魔捂着嘴,在沙发上痛得咬牙切齿:他,饕餮,是这么的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着全球的黑暗势力,甚至可以决定这个世界是否继续存在下去,可是——竟然征服不了几颗牙齿?!

  啊呜,实在是痛得要命……看来,这次又不得不去找辟邪那家伙了。

  -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在后视镜里看着那个气得满脸通红的女孩。

  居住在皇后花园里的人,每个都是身价不菲的吧?看这样子,定然是富家小姐和父母怄气,半夜跑了出来。

  “不知道!”显然还是在气头上,艾美大喝一声,“一直往前开!”

  司机噤若寒蝉地埋头开车。而她呆呆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忽然间就哭了起来。

  自从初一开始读到《遗失大陆》开始,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成为萧音那样的人,能拥有那样惊人的创造力。

  十八岁那年,机缘巧合,她遇到了心目中的偶像,也得到了指点,然后她对于写作的热情被完全的激发出来了——所以,她完全不惧于那个邪魔,在他提出用她十年的青春和创造力,换取织梦者才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然后,她跟着那个邪魔离开了家,离开了朋友,浪迹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时空,追逐着那个影子,一直奔过了山水迢递。

  没人知道她是多么的用功,曾经抱着那些书卷和典籍渡过了多少个不眠的长夜。

  她希望自己能像萧音姐姐一样,能在自己心里拥有一个完美的世界。

  然而,这个凌驾于人世的邪魔居然用一句话否定了她的所有努力。

  她根本当不了织梦者么?早知道……是不是还是老老实实去读大学比较好呢?

  她抽抽噎噎地哭,觉得满心失望。

  车子忽然停下了,她恼怒地抬头。

  “抱歉,小姐,前头就是金水桥了,再‘一直’往前开就会开到海里头去啦。天也那么晚了,还是回家吧。”司机转头对她温和地笑,好心劝说。

  然而那个女孩看着前方著名的跨海大桥,却眼睛一亮:“Johnson?”

  路灯将桥面照得明亮,前方那个倚靠着栏杆眺望大海的英俊男子,不正是白天在金瑞大厦看到的那个Johnson么?白天刚刚死了女友,他在这里干什么?

  艾美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想也不想地拉开车门跳出去,从后盖箱里拖出了行李。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抬头——天上…是什么?

  漫天的星光里,又听到了白日里那种歌声!

  空灵美妙,缥缈无定,仿佛发自于人的灵魂深处,足以和上苍对话。金水桥下,大海一波一波荡漾,映着月光,这种歌声从海里升起,充满在整个夜色里。

  司机显然是听不见,自顾自的开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桥上发呆。

  月光下,那歌声越来越美妙,越来越凄凉,隐约有某种召唤的意味。

  “哎呀!”她忽然大叫了一声,扔掉行李扑了过去。

  已经晚了。

  在她的惊呼中,那个男子一步跨过了栏杆,向着桥下湛蓝的大海纵身跃了下去!

  那一瞬间,歌声歇止,海面上忽然升起了无数泡沫——那些明亮的泡沫到了水面就碎裂开来,从中冉冉飞起了无数人首鱼尾的精灵。那些鲛人的精灵升到了空中,飞翔着,舞蹈着,手拉着手围住了坠落的人——

  艾美亲眼看到,那个人类的躯体继续往下飞坠,而灵魂却从中脱壳而出!

  那具躯体重重砸落在百米下的海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新死的灵魂是洁白的,歌声重新响起,欢喜地飘向同伴。那一群鲛人中,一个女子飘然而出,张开双臂迎接他——月光下的那张脸,赫然便是白日里刚刚死去的Lydia。

  两个纯白色的灵魂融为一体,在海面上拥抱着,向着月亮一直升了上去。

  “住手!住手!”艾美脱口大喊起来,脸色发白,“放开他!”

  “不许杀人,不许再杀人了!”一日之内目睹了两次死亡,十几岁的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对着满空的精灵嘶声大喊,“给我滚开!快滚开!放开他!”!

  她一只手抓住了颈中的古玉,另一只手在虚空中划着,脑海中涌现出强烈的意愿。那是她在急切之下,第一次动用了织梦者的力量——随着呼喊,心中的念力汹涌而出,将她一切意愿实现半空中忽然起了看不见的罗网,两个相拥上升的灵魂遇到了某种阻碍,凝滞在了空中。

  那个新死的魂魄挣扎了一下,仿佛被某种看不到的力量拉扯着,一点点往下沉降。海面上波涛汹涌,哗啦一声裂开,那一具刚刚坠入海底的躯体被重新托了上来,浮出海面,冉冉迎向那出了窍的魂魄。

  然而那个灵魂却不肯归去,拼命地挣扎着,去拉住对方的手。

  “让我走吧……”忽然间,艾美听到那个灵魂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让我……跟他们走吧!一起……回到Lydia的故乡去。”

  那是、那是Johnson的声音?

  艾美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却霍然听到另一个声音:

  “放手,织梦者!”

  织梦者?她大吃一惊,有谁认出了她的身份?急急抬头四顾,看到的却是满空鲛人精灵在游荡,从高空冷冷俯视着她,一双双美丽的眼睛里都带着愤怒,宛如燃烧的星辰。

  不知道哪一个在说话。

  “你们杀人!我怎么能不管?”她握紧了拳头,对着天空呐喊,寸步不让。

  “即便是死,那也是他的愿望,你凭什么阻止?”那个声音却更平静,宛如从海天之间传来,冷然反问,“真正的织梦者,必须尊重每一个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你没有权力,去操纵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女孩握着颈中的古玉,有些惊骇地呆呆望着苍穹。

  “那…那我能做什么?”她不服气地反问。

  “守望。”那个声音平静地回答了两个字,深沉如大海,“守望着这世上每一场生和死,用你的力量,去编织一场场美梦,给人心以慰藉——织梦者啊,你是为了弥补这个灰冷如铁的世上、那一道道裂缝而出生的……你应顺从人心的愿望。”

  “才不!”艾美忽地抗声反驳,愤怒,“你的意思是要我服从这个世界的规则?才不!我要自己订立规则,我才不服从于任何东西!”

  “呵呵……年轻的织梦者,”那个声音笑起来了,“你以为,这是办家家么?”

  这种和饕餮类似的嘲笑语气,终于让艾美出离愤怒起来了。

  再也不和那些东西纠缠,她一手握着颈中的古玉,另一只手迅速地在虚空中书写——织梦者所写出的一切意愿,都将会被实现!

  魂魄和身躯迅速地接近,尽管拼命挣扎着,却依然一寸寸地从Lydia手中脱开。

  “住手吧!”那个声音忽然叹息了一声,“你不是个合格的织梦者。”

  叹息未落,一道闪电忽然从天而降,划开黑夜。

  魂魄和躯体之间的连线陡然斩断——灵魂轻盈地升上天空,重新和恋人团聚,而那个躯体则沉沉坠向了漆黑的大海。那些书写在虚空的字忽然碎裂成齑粉,艾美的手指恍如被利刃一刀划过,指尖汩汩沁出血来!

  应该有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将她释放的精神力全部干扰。

  意念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艾美只觉脑中有一阵剧痛,仿佛一把刀骤然劈入,将她的神智凝固,她痛得抱着头弯下腰去,用力抓着金水桥的栏杆——

  “你是谁?你是谁!”在失去知觉之前,她大声问。

  “海蓝。”那个声音回答,“鲛人的王。”

  海蓝?《遗失大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名字啊。是鲛人的王?海国,不是和云荒一样早就沉下去了么?那么他们来找她,是为了……她想着,视线开始模糊,依稀看到有个影子从月下的大海里浮出——那双眼睛蓝得如同最美丽的勿忘我花,凝视着她。

  恍惚间,她竟不觉得害怕,反而下意识地对着他伸出手:“云浮…海市?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了……我愿意。我愿意的……来试一试吧。”

  她缓缓跌落地面。仿佛为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席话感到惊讶,那双手伸过来,抱住了少女委顿的身形。

  身后,无数双眼睛里都闪烁出了狂喜的光,簇拥到了身旁。

  “王啊,有了织梦者,海国终于可以复生了么?我们可以回到人间了么?”

  欢乐的歌曲充溢了月下,鲛人精灵们唱着歌,簇拥着失去知觉的少女,手拉着手升上了天空,向着月亮一直飞去。

  月下,大海一片银光,静谧得看不到边。

  三、诸神的聚会

  深夜十点半,四海财团的年轻总裁捂着腮帮子,指挥司机风驰电掣地直奔云泽市郊的一家私人诊所——跟了少爷那么些年,老司机对于他的怪癖已经习惯,因此丝毫不奇怪为什么以少爷这样的身份地位,半夜犯了病并不叫家庭医生上门、反而是自己忍痛连夜赶去看病。

  因为他知道,少爷认识的那个“龙医生”,一向架子大得很。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位于世界财富颠峰上的主人,从来不去任何正规的大医院,也不看任何权威名医,一旦有了什么病痛,只直奔这个郊外的小诊所——似乎,他的病全世界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有效的治疗。

  车子驶出市区,转入一条沿河小道,再拐了一个弯,穿过一大片花圃,便看得到一座两层的院落,路边的牌子上写着“龙宅”两个字样。

  车在门口停下,饕餮跳出车外,抬头看去——出乎意料,那么晚的时候,诊疗室的灯还亮着。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兄弟一个人坐在灯下,低头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银发男子捂着腮帮子舒了口气:这回可好,他也不用冲到诊所后头的房子里,把已经回家休息的辟邪拎出来了。牙疼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啊!他往里急奔,因为疼痛,都感觉不到头上的双角已悄然顶了出来,峥然现形。

  然而,捂着腮帮子走进诊所才一分钟,他就知道兄弟之所以半夜还一个人坐在诊所,一定是又和萧音吵架了——“这里不是宠物医院。”

  深更半夜,看到有个长着羊角的人直接穿透了门和墙闯进来,穿着白大褂的英俊医生显然正烦着,不等那个饱受病魔折腾的病人开口,便冷冷来了一句,堵得饕餮半天说不出什么来,只瞪着他,指着自己的嘴巴。

  “躺到椅子上去!叫你不要乱吃东西,”看到兄弟这般狼狈的样子,辟邪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开始消毒器械,“把嘴巴张开!!——你看看,都烂到牙根了……这回得取掉你得牙神经了。”

  “不要啊,你这蒙古医生!”饕餮在椅子上大叫,“一取神经,这颗牙就算是死了!”

  “那你还没节制的乱吃,贪图口腹之欲?”辟邪没好气,拿着探头敲着这头饕餮的一嘴牙,叮叮当当的响,“就算你能任意变出形体,可本体怎么办?照样会发胖,照样会烂牙!龙牙一旦蛀了,除非拿血珊瑚来补——你也知道,这种东西在三百年前就因为海洋环境恶化而绝种了。”

  满嘴的牙被依次敲过,饕餮疼得倒抽冷气,也没力气维持外形,现出了本相。

  胖乎乎的山羊张着嘴,雪白的利齿在探灯下闪闪发亮。

  “有一半的牙都被蛀坏了。”辟邪冷冷道,拿出电钻,开始消毒,“我锉下去看看有多少是烂到神经了。有些看来是不得不拔了。”

  “拜托……我不想拔掉……”饕餮疼的皱眉头,咝咝吸气。

  然而话音未落,牙床里一阵剧痛,麻药已经打了进来。一瞬间他半边脸麻木,只好瞪着眼睛。向来温和的兄弟死沉着一张脸,举着电钻二话不说开始工作,他不由心里一个冷颤——倒霉啊,看样子,辟邪一定是今天和萧音吵架了,才会这样一副把他当死猪宰的表情。

  除了同族,他们神族一旦出现什么不适,根本也是没地方可以求医了。

  自从云荒真正沉没之后,放弃了那片大陆的神袛和织梦者一起回到了人世,开始了平凡的生活。辟邪选择了医生的职业,开了一个诊所;而萧音则继续在那个广告公司当文案策划。

  隐藏了所有惊人的力量,成为一对最平凡的年轻夫妇。

  然而,难道是这样的生活、渐渐消磨了他们最初的热情,变成一对柴米油盐的夫妻了么?还是因为神袛和凡人之间终究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时日长久便出现了隔阂?

  钻头在牙齿里滋滋的打洞,饕餮只觉得脑袋都被麻药麻痹。

  “啊!”诊所后的房间里,陡然传来一声惊惧的尖叫。

  是萧音的声音?

  饕餮只觉得嘴里剧烈的一震,牙齿几乎被凿穿。那个正在工作的医生一听到妻子的惊叫,想也不想,把还在旋转的钻头一扔,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喂!喂!”牙齿钻到一半被扔下,饕餮张大嘴巴躺在椅子上,气急败坏。

  厨房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灶上烈火熊熊,满锅的油不知为什么爆了起来,滋滋作响,剧烈的溅开来。

  萧音一只手拿着铲子一只手举着锅盖,正在惊叫,试图将盖子扔回燃烧着的锅上。然而一粒溅出来的油飞到她手腕上,烫得她一颤,盖子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小心!”顾不得打了一日的冷战,辟邪一步抢前将妻子揽到了怀里,用背挡住那些飞溅的沸油,一回手就将那些火在手心熄灭。

  焦臭的味道弥漫在厨房里,萧音拿着铲子,把头埋在辟邪怀里,闷闷的不说话。

  “你这是干什么呢?”满地狼藉,白大褂上满是油污的医生责备妻子。

  然而萧音还是坚持着一天来沉默的冷战,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想挣脱出来。然而辟邪却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挣扎,皱眉:洁白的皮肤上,烫起了一串燎泡。

  看了一眼就知道究竟,辟邪低下头,轻轻对着手腕吹了一口气,将那一串燎泡消除。

  “以后倒油之前,先把锅里的水擦干净。”哭笑不得的,他对妻子提出忠告。

  萧音蹙起了细细的眉毛,白了他一眼,依然保持着沉默,显然还是在对抗。

  然而她的肚子却发出了不争气的咕咕声,提醒她早该进食了——从昨晚和辟邪吵架后开始冷战,已经是一整天没有东西吃了。晚上辟邪去诊所里生闷气,她只好摸索着进厨房想做个最简单的蛋炒饭,却不想弄成了这个样子。

  “一整天都饿着么?”辟邪注意到了妻子的气色,吓了一跳。

  光顾着生气,他也完全忘记了萧音是根本不会做东西吃的。

  白大褂也来不及脱,神袛连忙卷起袖子开始做饭。

  “唉,蛋炒饭蛋炒饭,是用饭炒的啊——你把米和油放进去干吗?”辟邪一边收拾着狼藉一片的灶台,麻利地将各种作料准备好,一边教训妻子,“香菇,要先在水里泡上半天,等它发好了才能下锅——你这样直接切了炒,味道就跟咬木头没区别!你就承认在这方面你是低能罢,折腾了一年多还不死心么?”

  然而等他炒好鸡蛋,将作料再一并倒入后,抬头却不见了妻子,只有一致雪白的胖山羊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满嘴塞着药用棉花,拼命忍住笑看着下厨的他。

  可由于半边脸被麻痹的缘故,那个笑容显得极为诡异。

  “呜……”手术到一半被扔下的病人张开嘴,指指自己塞了棉花球的牙齿。

  “等下,”辟邪看了兄弟一眼,自顾自盛起滚烫的蛋炒饭,“先回去躺着!”

  饕餮可怜兮兮地跟在他后头,看着他端着饭去客厅里找萧音。

  然而,找遍了都不见人。客厅和卧室里黑灯瞎火,若不是他们两个都有超过凡人的能力,早就会被地上七零八落的东西绊倒。他知道无论如何情况下,辟邪都是不会动手伤害人的,那么发飙的必然是前任织梦者了。

  看来,他实在也不必羡慕辟邪:这个女人的脾气,似乎比艾美那丫头还大啊。

  “你们…吵架了?”好容易克服了嘴里的异物,饕餮含糊地发声。

  “嗯。”辟邪沉着脸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饕餮跟在他后头,看着他一道道门的寻找过去,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吵?”

  辟邪回头瞪了这个多嘴的兄弟一眼,胖山羊在他的眼光里耸耸肩。

  “她想重新开始写东西,而我不许她再写。”证实了女主人不在这套房子里后,辟邪开始推开玄关的门,前往温室花圃,他知道妻子一旦生气,就会一个人躲到花房里去对着花木自言自语,他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我撕了她的手稿,她就开始拿东西砸我,然后整整一天没和我说话。”

  “她还在写东西?”连饕餮都吃了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她的精力不是已经耗尽了么?”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若是再不停止用脑,勉强动用精神力,这里就会彻底坏掉!”

  “那已是一种习惯……”辟邪苦笑起来,“就像呼吸,睡眠一样必不可少。”

  这一年来,他象戒毒一样的逼着萧音戒掉写作的习惯,换来却是她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和频繁的争吵。她如扑火的飞蛾一样,不能停止生命里那一场书写和编织;而他却仿佛一个守火者,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从火焰上赶开,不让烈火舔拭她的羽翼。

  ——他们之间有过多少次争吵啊。

  他不能失去她,所以绝不允许她继续消耗着所剩无几的精神力。生怕她生命之火因此而熄,就将独自面对这宇宙洪荒千万年的寂寞。

  然而她却有着惊人的执着,宁可死亡也不愿放弃。

  织梦者有她们的宿命,只为那一袭梦之华衣而生,梦碎即死。她们在短促的一生里,体会过几生几世的悲喜跌宕,但也透支了几生几世的精力,往往都会早夭——千百年来,又有多少具有那种天赋的人在心力交瘁之后,咯血死在黄灯古卷之下?

  想起迟早艾美也会变成和萧音一样,饕餮忽然觉得牙又疼了起来,龇牙咧嘴地跟着辟邪穿过了花园:“还真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啊——大陆都沉了,你们两怎么还在折腾?”

  两人穿过花木向着房子走过去,温室花房里果然有灯光,依稀看得到萧音独坐花下的侧影,美丽的藤萝舒缓地下垂,开着细小的白花。女子微微仰着头,仿佛又在对着满屋子的花喃喃自语——饕餮只是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种宁静的图画里,隐约有什么不对。

  辟邪的脸色也有点变了,端着那碗蛋炒饭,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一枝垂落的白花拂过羊角,嘀咕着的饕餮忽然怔住了。

  “辟邪!”他脱口叫了兄弟一声,声音略微变了调。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种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一瞬间忽然相通了什么,某种不祥的感觉如闪电般贯穿他的心。饕餮来不及等兄弟回答,瞬间发力,跃上了夜空,扑向温室。同一个刹那,辟邪也已经点足扑出。

  然而,已经晚了。

  温室里传出了啪的一声响,灯光忽然熄灭了。

  在灯光熄灭的前一刹,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萧音身侧的那株藤萝陡然扭曲变异,下垂的枝条一起扬起,变成了无数双雪白的臂膀,牢牢的抓住了她!

  “女萝!”辟邪脱口惊呼,手中的盘子跌落在地。

  顾不得被邻居发现的危险,年轻的医生瞬间现出了本体,和饕餮一起直扑向那个温室。温室的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当然,这无法阻止他们丝毫。

  阻止了他们步伐的,是萧音说出的话:

  “辟邪,别过来。”

  他的妻子凝视着他,眼神悲哀却又坚决:“我想跟她们走……去创造另一个新的世界。”

  “不要!”他脱口叫起来了,“你会死的!”

  “那么,就让我死去好了。”萧音微笑起来,长久苍白疲倦的脸上有一种期许,那一瞬间,她又焕发出织梦者所有的光辉,“如果能死在自己的梦里,那也是织梦者应该的结局。”

  如果停止那一场书写,“沉音”便会永远的死去了,她身体里的一半生命将随之枯萎。而剩下的那一点凡俗灵魂,又能做什么呢?除了书写,她一无是处,连一顿饭都无法做好,必须活在辟邪的羽翼之下。而辟邪所倾慕的那个名为沉音的织梦者,则早已死去了——他只是靠着追溯那个幻影,继续迁就着现在这个庸俗的凡人罢了。

  她是爱他的,但是她的爱,不能在连“自我”都没有了的时候依然独立存在。

  对这个世界而言,“萧音”的存在犹如蝼蚁。她并不愿成为一只蝼蚁,在安适平淡的家庭生活柴米油盐里,过完剩下的岁月。

  ——哪怕身旁有神袛的陪伴。

  “别废话,快!”饕餮显然知道了周围那些女萝们的意思,一声断喝,便往萧音身侧扑了过去,利爪一挥,几条抓着萧音的“手”骤然断裂,流出殷红冰冷的血。

  然而,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遇到了某种旗鼓相当的抵抗。

  微微一惊,那雪白的藤蔓忽地从地面上消失,缩入了土里。

  ——连带着上面前任织梦者,一起消失在两个神袛面前。

  辟邪从头到尾都在犹豫,不知如何在妻子的意愿和自己的意愿之间作出选择。饕餮却不能眼看着有人在面前公然这样,迅速地看了辟邪一眼,立刻冲了出去,掠上高空。

  然而,就在短短一瞬间,那些雪白的女萝都消失了,带着萧音一起杳无踪迹。他站在高空逡巡,脸色苍白: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东西可以在他们两人面前,从容将萧音掠去!那是什么样的力量?无论是狻猊,嘲讽,甚或任何一个如今守护七大洲的其余七神,都无法做到!

  而这个宙合内,又有什么的力量、能够强过龙生的九子?

  “倒也未必比我们强。”辟邪比饕餮冷静得多,足踏浮云掠上了高空,俯视着脚底下沉睡中的云泽城,喃喃,“只是,正好和我们的力量相生相克……”

  “相生相克?”饕餮愣了一下,寻思,“你的意思是说——”

  “是海皇。”化为猛兽状的辟邪往东方的大海里眺望,眼里有了冷芒,低低,“带走萧音的,是海里沉睡了几千年的鲛人之王……只有他,能继承龙的力量。”

  九大神袛虽然强,但始终是龙神的儿子。

  而将九子派出守护九大洲、成为陆地之王后,龙神依旧停留在它海洋的领地里,保佑着海的子民。数十万年来,洪荒更替,龙神也经历了几世几劫,不停轮回复生——然而,龙之一族的嫡系力量,始终被保留在那片蓝色里。

  能克制九大神袛力量的,同样只有来自海国的龙之嫡系。

  “他妈的!”饕餮彻底明白过来了,脱口骂,“那些鲛人也要复国?”

  骂了一句,他的脸色忽然变了:“糟了!”

  巨大的山羊迅速往回扑,根本来不及和兄弟多说一句话——

  连前代织梦者都不放过,那么这些鲛人,又怎么会放过艾美?

  -

  又晚了。

  凭着对古玉的感知,饕餮追索到金水桥旁时,却失去了踪迹。

  星光璀璨,月色如水,大海在星月下微微摇动,无边无际。

  如此博大,如此深邃——就算是他和辟邪这样的神袛没入其中,也会毫无踪迹吧?何况那个十八九岁的丫头片子。

  “这个拎包,不是死者的!”月下停着一辆警车,有一群人在喧嚣,其中一个翻检着一个米色的巴宝丽大拎包,从里面拎出一件女式的内衣。饕餮一眼认出那是艾美走时随身带着的包,一惊,立刻瞬移过去,隐了身,站在那个警官身旁。

  那些人是围着被浪冲上沙滩的一具尸体忙乱。饕餮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亮:

  那一张脸,赫然便是昨日白天那个看到女友跳楼的下属!

  虽然因为高空落水的巨大冲力,而让七窍里都沁出了血,身体也被在水中浸得发白,可脸上却依然看得出一丝释然和坚决,情深无悔——银发的邪魔忽然间有略微的动容,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只隔了一日,他也选择了跟随而去么?

  那个早已湮灭的海国里,有个传说: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任何人类如果报着必死之心跃入大海,那么就能到达鲛人们的国度——那个位于碧落海璇玑列岛上的海市。而此刻Johnson脸上这种释然的笑容,仿佛是在拥抱一个新的永恒国度。他,在坠落的那一刹那,看到了那个轰然洞开的世界了吧?

  很久以来,他都觉得殉情只是这个世界上古老的传言罢了。

  饕餮穿过那些人群,在尸体旁俯身查看,拈起了一个细小的东西,眼神凝聚——一支纤细的藤萝,在死人湿漉漉的发中悄然绽放:鸾鸟羽毛一样的叶子,开着雪白细小的花朵,纯洁如雪。断口上,有淡淡的血色。

  这种花,他在金瑞大厦Lydia坠落现场,也曾看见过。

  “女萝。”旁边有人低低说了一句。诧然抬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兄弟。

  “艾美也是被海皇带走了。”辟邪眉头紧锁,远眺着大海,手指渐渐握紧,“那些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海国,和云荒一起毁灭已经很多年了。

  那是一场天塌地裂,无数苍生死去,连神袛都无能为力。

  九洲之一的云荒一夜之间沉入海底,而原本位于深海的海国,却在地壳的剧烈运动下隆起,暴露在空气里。岩浆流出,火湮灭了大地。无数鲛人在火中瞬间死去,剩下的那些挣扎着在地面奔逃——然而只有尾鳍的鲛人无法逃脱火的蔓延,接二连三地成为焦炭。

  守护大海的蛟龙竭尽了最后的力量,投身地火中,以身躯堵住了涌出岩浆的裂缝,并以自己的脊梁架起了一座桥梁,另一头通往大海,让海皇护着一部分子民逃回了海中。

  那,便是今日横亘于东海、直通往大海深处的腾蛟山脉。

  ——然而,即使那些幸存的鲛人回到了海洋,可那里已然没有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到处是一片新沉入海底的废墟,充满了云荒人的尸骸和血污;海藻没了,珊瑚礁没了,鱼类都在瞬间灭绝。绝望的鲛人们在饥饿和污秽中渐渐消失了踪影。

  海国,终于和远古的云浮羽民国一样,彻底在历史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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