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黄河三寇




  空山之中,摇曳着兰儿哭喊的声音!江青岚这些日子以来,见识过不少江湖上人,他觉得这些人,不论年龄长幼,武功高低,全有点悖于常情。不是性情怪癖,便是睚眦必报。

  是以他虽然对天狼这种翻脸无情,感到愤怒。但继而一想,黑衣昆仑把他珍逾拱璧,师门仅存的两粒“坎离丹”,一齐盗走,他迁怒自己,实也难怪。何况他俩夫妻,本来就是有名的狼和狐呀!

  只有兰儿,是一个涉世未深,天真娇憨的善良女孩。她被她爸娘硬拉回去,该是多么伤心?

  咳!这样也好,自己一份情感,业已完全付给了红线姑娘,兰儿,自己只不过把她当作小妹子看待而已。

  她几次和自己牵手言笑,自己总想和她说明原委,但又怕伤了她的自尊,才隐忍迄今,自己这样一走,自然最好不过!想到这里,便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刚走出几步,忽听左首林端,“嗖”的一声轻响,江青岚此时耳目,何等灵异?急忙举头瞧时,只见林梢树枝,轻微晃动,分明有轻功极佳的人,打林中掠过!

  这一带,林木葱郁,别说人已去远,即使隐身附近,他也无从寻觅。当下只瞧了一眼,依然往山下走去,不多一会,已到了山脚,一径迂回,盘岭而出,方想展开脚步!

  “江相公!”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那是压低着声音叫出!

  江青岚心中一怔,这里怎会有人认识自己?停步回头,果然看到一条人影,从路旁闪出,那是满头白发的石嬷!

  她瞧到江青岚停步回头,连忙三脚并做两步的凑近身来。一张干瘪脸上,绽出满脸笑容,迎着说道:“江相公,方才你们对话,老身都听到了,兰儿的爸,就是这个火爆脾气,其实人也不算坏,你可别见怪!”

  江青岚忙道:“嬷嬷,符老伯因丢了师门灵药,心中难免有气,小生怎敢见怪?”

  石嬷喜道:“这就是了,江相公你……你真是少年老成,英俊有为!”

  她由衷的赞美着这位少年公子,心中似乎特别高兴!一双眼眯成了两条缝,脸上皱纹,越显得深刻,顿了一顿,忽然凑过头来,又道:“啊!江相公,兰儿是老身从小带大的,只有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真心对你好,江相公,你可千万别忘了她!”

  江青岚听得俊脸微微一红,忙道:“嬷嬷不可误会,小生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

  石嬷瘪嘴一咧,连连点头道:“江相公是诚实君子,老身自然信得,只要你不忘记她就是!”

  江青岚被她说得十分尴尬,一时又不好回答,只得说道:“嬷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生就此告辞!”

  石嬷“啊”道:“老身差点忘了一事。”

  说着右手一探,从左腕脱出一只黑黝黝的镯子,塞到江青岚手上,然后又道:“江相公,你行走江湖,如果到江南去,这东西也许有用,你带在身边!”

  江青岚还待推辞,石嬷又道:“兰儿都给我说啦!你是贵家公子,珍珠宝贝见得多了,这东西当然不值钱,不过,你带着,日后自会知道,别嫌我老婆子穷酸!”

  江青岚觉得入手甚沉,敢情还是铁的?但听她这么一说,不好再推,只得收下。

  石嬷似乎更是高兴,一面又唠唠叨叨的叮嘱他,江湖上人心险恶,千万要处处小心,大意不得!江青岚自然唯唯答应,然后和石嬷作别,向前山奔去。

  石嬷好像还舍不得似的,一直站在山边,直等瞧不见江青岚影子,才回如意岭去!

  黄河北岸的沁阳,在古时候可算得上是一个大城镇,它和南岸的孟津,遥遥相对,为南北交通要道。

  这时天色又快向晓了!

  大街上的会宾楼,是城中最出名的酒馆,楼分上下,楼下价钱较廉,此时早已一堂爆满,乱哄哄的闹成一片,楼上雅座,也上了八成模样。

  靠近窗口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眉目清朗,腰佩长剑的少年书生,正在独个儿低斟浅酌,一面还在欣赏着别人喝酒,似乎显得十分悠闲!

  其实他一直在注意着左边桌上的三个大汉,瞧他们交头接耳,低声细语,虽然声音极轻,但少年书生听得十分清楚,不过听是听清楚了,人家说些什么?他依然一点也不懂,敢情这三个大汉,说的全是江湖切口,是以更使少年书生注意起来!

  因为他正为了一件重要之事,才一路赶回来的,这书生就是汪青岚!他从析城山下来之后,一路上听到沸沸扬扬的传说。

  潞州节度使的大公子,娶滑台节度使的女儿为妻。

  因为三镇联姻,是朝廷的意旨,所以皇上还特别赏赐了三件大内珍品,作为贺礼。赐给潞州节度使的,是一对龙凤玉镯。

  这回薛大公子往滑台迎亲,聘礼中最珍贵的,当然也就数这对钦赐的玉镯了。那知大队人马,刚出太行山,龙凤玉镯,便人不知鬼不觉的不翼而飞,薛大公子这份焦灼,可真是非同小可!

  虽然当时各藩镇差不多全都拥兵自重,没把朝廷放在眼内,朝廷也鞭长莫及,怀柔为主。

  但不管如何,天下总究是大唐的天下,丢了御赐实物,说得严重一点,该是欺君之罪。现在时势不同了,虽没严重到这般地步,可也不是玩的!

  江青岚在路上听到这个消息,他猜想这定是田承嗣,使人中途劫去的成份较多。虽然他解散“外宅男”之后,独角兽等一干高手,也纷纷离去,但多少总有几个心腹死党,依然没有离开。

  大表姐已经嫁了过去,两家结成姻亲,可是在政治上他这么来你一手,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丢丢姨父的脸,也未尝不可。

  第二个推想,秦岭系的人,成份也很大。他们和展老夫子新仇旧怨,越结越深,这回使人暗中盗去玉镯,让你展元仁栽个跟斗,自然也有可能!

  不问是田承嗣也好,秦岭系也好,既然大表哥发生了事故,自然那能置身事外?

  他知道如果是秦岭系派人干的,自然东去这条路,也正是他们必经之路。是以一路上就暗中留神,尤其是茶坊酒肆,稍有迸眼的人,就特别注意。

  这天凑巧在会宾楼上,碰上了三个彪形大汉生得满睑横肉,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而且交头接耳的用各种江湖切口交谈,江青岚瞧到眼里,如何肯轻易放过?

  正当此时,忽听楼下人声喧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事的客人,都纷纷赶下楼去。

  三个彪形大汉,也正在这个时候,会账下楼,江青岚心中一急,放下酒杯,也立即站起身来,匆匆跟着下去。

  只见酒楼柜头前面,挤着一大群人,连门口街上都挤满了人,乱哄哄的围得水泄不通。

  方才下楼来的三个大汉,这阵功夫,已走得不知去向,敢情挤进了人群。江青岚一望,那里还有三人影子?

  却见账柜前面,立着一个年约五旬左右的人,指手划脚,正和管账先生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细看那人乱蓬蓬的一头长发,像是多年不曾理过,身上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蓝布袍子,不但破旧不堪,而且极不合身!

  这时大声说道:“诸位老乡,你们来评个理,堂堂沁阳城里,偌大门面的酒店,原来是一爿黑店,不敢吃有钱有势的大财主,却黑吃黑吃到我穷老头身上来。”

  站在账柜里的管账先生,气得满面通红,用手指着老头,大声叱道:“你……你少放无赖!”

  老头瞪了他一眼道:“谁放无赖?难道你们还不是黑吃黑?开了酒店,只要不白吃你,谁来都得乖乖伺候。你狗眼看人低,觉得我穷老头外乡人好欺侮,是不是?我老人家人穷志不穷,没钱,敢上你们大酒店里来?可是我老人家毕竟瞎了眼,偌大沁阳城,别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酒店不去,偏偏找上了你们这家黑店……”

  他一口一声“黑店”,听得店里的堂倌,一个个都怒形于色,卷袖攘臂,大有饱以老拳的模样!

  那老头却越说越气,咳呛了一声,续道:“我老人家一进门,你就瞪着狗眼,偷偷的关照堂倌,要是我吃一碗面,或者几个包子,也就算了,别让我点这点那,你当我老人家没听到?你这只认衣衫不认人的狗眼,可看错了人!要吃面吃包子,我不会到面馆去?我老人家因为听说你们这里酒菜还不错,才摸了来,我知道自己穷模样,准会惹人生疑,自己很识相。

  喝酒要喝得痛快,你不敢让我点这点那,就是怕我吃了不给钱,这还不容易,我先交钱,后喝酒,总可以了罢?果然我这话出口,那堂倌立即看风落蓬,口气转变,说什么账房先生并没这样关照,不过客人如果怕银钱放在身上不便,交给账房保管,等吃完了再还给客人,也使得!我老人家懒得理会,当下笑了笑,就把身上十五两银子,一起交给了堂倌,当时你亲手秤过,这总该没错了罢?”

  账房先生接口道:“不错,我承认当场秤过,诸位街坊,我做了一二十年管账的,手上不知经过多少讹吃的人,我瞧他这副模样,早就料到他是打算来讹吃的,我关照堂倌,为了我是管账的,这也没有错。他要堂倌拿来一包银子,我用天秤一秤,足足有十九两五钱,银色虽然低了些,但有这十九两五钱银子,要吃什么,一个人也吃不完,这就要堂倌让他去点,那知他却大模大样点了一桌上等翅席,还要了一大坛陈酒,一个人从中午吃到现在,居然全都吃到肚里,一算账该要六两六钱,应该把还他交存的银子找他。不料他看了一眼,便说这银子是假的,是我换了包,他存的是十五两纹两,这里有十九两多,不是他原来的银子。

  诸位街坊,我承认堂倌拿这包银子来的时候,因为正当生意最忙的时候,我没仔细瞧,看走了眼,这时经他一说,仔细一瞧,原来这包银子,果然是假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规规矩矩,那会以真换假?分明他拿了假银子来讹诈人的。”

  看热闹的人,瞧着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也有点弄不清楚。瞧这老头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模样,用假银子讹诈人,倒也有几分相信,不过这也只能怪账房先生太以粗心,就是最忙,假银子怎会看不出来?而且两个人口里的数目,也说得不同,敢情账房先生秤秤多了四两银子,才利令智昏,不细看看银色。

  只见那老头这时急得青筋暴起,双手向大家乱拱,猴急的道:“诸位老乡,这是他亲口说的,我只交存了十五两,如果不是他们换了,怎会多出四两银子来?他说他做了一二十年管账的,手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讹吃的人,他有经验,我交存的要是假银子,他怎会看不出来?

  我一进门,他不是怕我吃了不给钱,便不会要我先付银子,天下那有没吃东西,先付银子的道理?这也不去管他,如果别人交存的银子,他还可以推说太忙了没看清楚,他既然看出我是讹吃来的,我的银子,自然要比平常更看得仔细。像这种银子,任何人一望而知,那能瞒得过他?诸位瞧瞧,他这里不是贴着“银钱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的条子?按说我十五两银子,就算是假的,经他看过秤过,收入账柜,也就没得话说,这时硬说这包假银子是我的,诸位说句公道话,是不是他黑吃黑?”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当下就有许多人随声附和着道:“这账房太没道理,既要人家先付钱,又说人家想白吃,他瞎了眼睛?这银子不是堂倌换了,准是他掉的包。”

  那老头一听大家都帮着他说话,脸上一阵得意,提高着嗓子,又道:“诸位老乡,方才我说他是黑店,可没有说错,他不但换了我的银子,还要讹诈我,虚报实账。我只喝了他四两黄酒,四碟小菜,他硬说我一个人吃了他一席上等翅席,和一坛陈酒,而且全都吃到肚里。

  诸位想想,像我这样一个干瘪老头,是不是吃得下这许多东西?他欺侮我外乡人,穷老头,银子到了他手里,硬要讹诈我六两六钱银子。旁的东西可以作假,这吃到肚里的东西,可作假不得,一桌上等翅席,一坛陈酒,就是我老头子肚子涨破,也装纳不下。喏!喏!你们瞧瞧我这个瘪塌榻的肚皮,是不是装得下这许多酒菜?”

  他一边说,一边掳起宽大袍子,露出他瘦得只剩两排肋骨的肚子,当真又干又瘪!别说吃下一席上等席翅,和一坛陈酒,就是装上两三碗大白米饭,都没人相信。

  账房先生见他变了口气,竟连吃下去的东西,都赖得干干净净,不由又气又恼,黄豆般汗珠,由顶门上直冒出来,吉吉巴巴的道:“这真是冤枉,我有口也难以分辩,他……

  他……”

  他气得下面的话,都说不下去!

  本来么!这件事,论情论理,都说不过他。这样一个干瘪老头,干瘪肚皮,一个人吃一桌上等翅席,和一大坛黄酒,打官司都打不清,好像真是自己见财起意,讹诈客人!

  江青岚站在楼梯口,越听越觉得奇怪,瞧瞧算账先生,是一副老实生意人样子,决不会讹诈客人。那么这问题,难道当真出在老头身上?

  试想在酒楼里当账房的人,银子真假,应该入眼便能分别,何况他既存心防这老头白吃。

  对方一下交存十几两银子,而且口中说是十五两,秤秤又多出四两出来,自然更应该看看仔细。不但当时被他瞒过,而且找银子的时候,他自己不说是假的,账房依然并没发觉,这点已经透着蹊跷。

  一桌上等筵席,即使再不丰盛,大盘小碟,海陆杂陈,起码总也有二十来道菜肴,一个人食量再大,也断难全吃下去。何况大坛的绍兴酒,一坛五十足斤,远年的,就算干了一点,总也有四十来斤。瞧他刚才当众撩衣服,那个干瘪瘪的肚子,也不像装得下这许多东西?这一层尤可奇怪。难道……他心中想着,这就分开众人,走了进去,向那账房先生说道:“你和这位老丈,各执一词,再争下去,也难有结果。”

  江青岚继续又道:“这件事论情论理,你都站不住脚。所以千句话并一句说,你不该一进门,便得罪了这位老丈,不过你替人管账,也赔累不起,这样罢,这十五两银子,就算小生的罢!”

  说着从身旁掏出一锭金子,交到账房先生面前,又道:“你除下账上六两六钱,再找回老丈八两四钱!”

  账房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如此慷慨的人,瞧着江青岚一身贵介公子的打扮,那敢怠慢?

  连连应“是”,颤抖着双手,接过金子。

  只见那老头瞥了金子一眼,冷冷的道:“你仔细瞧瞧,不要过了一会,又说这金子是假的!”

  账房先生笑道:“这位公子爷拿出来的,那会有假?”

  说着秤了秤,然后按照十五两计算,余多的打还给江青岚,一面又把八两四钱,找给了老头。

  老头接过银子,伸手道:“你把那包假银子一并还我,免得你再去讹诈客人!”

  账房先生听得大为气结,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能不还给他?否则自己当真变成了讹诈客人呢!

  当下气愤愤的把假银子往柜上一推,说道:“谁讹诈谁,大家心里明白。”

  老头取回假银子,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咧嘴一笑,轻声向账房道:“你以后再敢狗眼看人低不?”

  说着也不向江青岚道谢,大摇大摆的往外便走!

  账房先生却对江青岚千恩万谢,大家瞧着这位贵公子,出手阔绰,都纷纷赞美,也有人说那老头决不是个好人,白吃一顿,还拿了银子就走,连谢也不谢一声。

  一干人热闹散场,也都纷纷散去。江青岚给这一耽搁,也无法再找三个大汉,缓缓的跨出店门。

  酒楼中的小厮,还没把马匹牵来,他负手而立,忽见那个老头,又蹩了回来,走到江青岚身边,偏着头向江青岚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阵,突然问道:“刚才会账的,就是你吗?”

  江青岚方才早已瞧出这老头有点异乎常人,本想当面请教姓名,但因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如果真是游戏风尘的异人,决不肯在这种地方,露出真面目来,是以并没开口。这时想不到他又会回头走来,向自己问话,当下含笑答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那老头却只翻着两眼,点了点头,文不对题的道:“你要找的人,就在前面,另外还有要找你的人,也快到了!你跟我走罢!”

  说毕,也不等江青岚回答,忽然很快的往前就跑。

  江青岚心头一怔,根本来不及骑马,就往前面追去。

  老头跑得可真快,一条人影,东闪西闪,有若一道轻烟,随风飘忽,江青岚那里肯舍,一直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毫不放松。

  街道逐渐冷落,老头的身形,也越来越快,江青岚自知本来并不在他之下,因为对方街道熟悉,转弯抹角,比自己灵活得多,但也落后不了多少。

  片刻工夫,已奔近城墙,老头突然拔身而起,一掠三丈,身形往城墙一点,倏的便升上城头。江青岚并不怠慢,双足一顿,有如冲天之鹤,跃起三丈来高,衣袂飘风,带着轻微的破风之声。双臂一振,眼看半空中势道将竭的身形竟又突然冲天而起,轻轻落在城头上,定睛一瞧,那老头已从左边城垛上,落了下去,一点黑影,像陨星般往城外飞堕,也连忙跟着跃下。两条人影,一到野外,同时加速,一前一后,向前急奔。

  江青岚展开轻功,觉得老头纵掠虽然极快,但自己和他也相差无几。他不知自己经空空大师伯打通玄关,武功已可挤入一流高手之列。

  这样莫名奇妙的跟着老头,又跑了顿饭光景。这阵工夫,少说也有二三十里路程,老头兀自没有稍停。

  “他到底要自己干什么来的?这样一声不哼,埋头疾奔!”

  江青岚心念才转,老头一条人影,身法突然加快,箭一般往右边一带树林中激射进去。

  等江青岚赶入,那里还有人影?

  四周略一打量,这树林疏朗朗的,并不茂密,林外还隐隐有灯光露出!

  对了!他敢情已经穿出林去,这老头真古怪!

  他微一踌躇,觉得既然来了,去瞧瞧究竟也好!

  正当他穿林而出之际,忽觉身上轻了一些,好像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伸手一摸,不由一阵愤怒,袭上心头!

  原来自己好好佩在腰间的一支长剑,不知何时,业已不翼而飞!七星剑!这是心上人红线姑娘从田王府取来,送给自己的唯一的纪念品!自己视如性命,珍逾拱璧,这回无缘无故的丢了!这老头太以可恶!自己一番好心,他……他却如此戏弄自己,还把自己心爱之物盗走,可见他早已存了歹心!

  江青岚又气又急,猛的双足一顿,就往灯光射来之处奔去。

  那是大路边上孤零零的一所茅屋,灯光就是从那间茅屋中射出。树梢上还挂着酒帘,随风飘扬,原来还是一家酒店。抬目望去,店门前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敢情为了贪赶路程,错过宿头,也进不了城去。店门并没关上,只是绵帘低垂,一缕灯光,就是从帘隙中透出。彷佛里面炉火正红,人声隐约。

  北国的春初之夜,朔风犹劲,凛冽不下严冬,拥炉买醉,倒真是长夜最好的消寒之方。

  但江青岚志不在此,他急于找寻那个窃去自己长剑的老头,无论如何,也得把七星剑夺回。

  蓦地“拍”的一声重响,由酒店中传出,好像是什么铁器,拍在桌面上所发出!

  接着又有一个破竹似的喉咙,大声吆喝起来。

  江青岚心中一动,暗想难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故不成?心念转动,人就一飘身闪到马车后面,一扇仅有的板窗之下。

  凑过头去,趁着缝隙,往里一窥,只见这家酒店,极为狭小,一共只放了三张桌子,而且都有一面靠着墙壁。

  每张桌上,各点着一支腊烛,熊熊烛光,照得房中甚是明亮,三张桌子的中间,还生着一盆火炉。三张桌子的座位上,都有人坐着,那是三拨不同身份的人。

  靠自己这边窗下,三个座位(桌子一面靠窗,所以只有三个座位)上的人,这时都已站了起来。

  各人手上,都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单刀,被烛光一照,更亮得闪闪发光,这三个大汉,满脸横肉,反穿皮衣。

  哈!正是自己在酒楼上碰到口操江湖切口的三个家伙,原来他们跑到这里来了!

  其中一个面带刀疤的汉子,敢情是三人当中的老大,这时正敞开皮领,屈着一条右腿,踏在板凳之上,拉开沙喉咙,正在大声说话:“……太爷们黄河三义,黄河三义,你们总听到遇?嘿嘿!把你们请来,为了什么?用不着太爷说,他们也都知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们身边有多少财宝,明眼人一望就知,乖乖献上,太爷们还行个善心,给你们痛快。哈哈!

  小娘子,你可别怕,只要太爷高兴,就有你乐子!”

  他越说越得意,蒲扇似的巴掌,“砰”地一拍桌子,竟自仰天大笑起来。

  这情形看到江青岚眼里,暗暗冷哼了一声,黄河三义,这分明是强盗!这档事自己既然碰上,总得伸手管上一管。

  他目光一转,瞧到进门那张桌上,坐的是两个身穿皮袍的矮胖商人,油光满面,甚是发福,果然是强盗眼中的两头肥羊!瞧他们愁眉哭脸,又惊又惧,两团浑身长着膏油的肥胖身躯,不住颤抖,震得桌面上的腊烛,也摇晃不停。

  两个商贾人的上首,靠里面那张桌上,却坐着一个满身绮罗,满头珠翠的盛妆少妇,敢情就是那刀疤汉子口中的“小娘子”。她,冰雪为肌,芙蓉为脸,春山为眉,秋水为目,堆鸦宫鬓上,斜簪着一支通体碧绿,精工雕刻的翡翠凤钗,莹光四射,只此一件,已是价值钜万!

  她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鬟,手上紧紧捧着一只长方形的雕花小木箱,描金镂凤,十分精致!敢情里面放着的,都是珍宝手饰!

  江青岚想不到荒村野店,会遇上这样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家少妇,看样子可能是归宁去的。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天要是不遇上自己,岂不殆哉?

  他略一沉思,瞥见那艳装少妇,秋波微抬,像有意,也好像无意的冲着自己,盈盈一笑。

  这一笑,宛若春花乍放,春去乍展,美艳不可方物!

  江青岚只觉眼前一亮,俊脸一热,紧跟着心头大凛!难道她已经发觉窗前有人?已经窥到自己?不!不会的,她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少妇,根本不像会武之人,敢情适逢其会,偶然巧合而已!

  江青岚目光向屋中移动,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刀疤大汉笑声才落,两个矮胖商人中的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不住乱点,颤动着两腮肥肉,挂出一脸笑容,两只眼睛变成了两条细缝,但笑得十分勉强,显然是不得已而装出来的。

  双脚往前凑近了两步,但又害怕得不敢十分近前,迎着刀疤汉子,结结巴巴的道:“省得!省得!你们三位英雄,是黄河三冠,不!不!黄河三……三……”

  他心中一急,更害怕得“三”不出来,刀疤汉子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大声说道:“黄河三义!”

  矮胖商人慌忙顺着道:“黄河三义,黄河三义,一点不错!小……小的兄弟,从岭南到关外,黄河三……三……义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阴间,阴世,都知道,都知道……”

  刀疤汉子哈哈大笑,道:“咱太爷们水里陆上的买卖,从没留过活口,当然连阴世里都知道!”

  矮胖商人连连点头。

  “对了对了!三位英雄,连阎王老子都久闻大名!”

  他讨上了好,得意忘形,胆子大了一点,嘻嘻的又往前凑近一步!

  刀疤汉子猛的一拍桌子:“别噜苏!太爷们没工夫和你扯淡。”

  矮胖商人刚刚凑近,被他猛然一喝,心中一慌,后退不及。

  双脚一绊,一个肥胖身躯,“咚”的往后坐倒,逗得盛装少妇,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另一个矮胖商人,连忙把他死拖活扯,扶了起来,口中说道:“老大,别说啦!我们做买卖的,跑南走北,黄河是我们必经之路,以后只要三位多关照关照就得啦!

  这次我们都孝敬了他们罢!数目不多,一共也只有三万来两,不过还是你去和那位英雄求求情,咱们的两件吃饭东西,请他高抬贵手,依然留给我们,做买卖的,可缺少不了那个东西。”

  刀疤汉子原也只不过想在他们身上,弄上个一二千银子,如今听说有三万来两,简直喜得心花怒放!胖老大却连连点头,道:“老二这话有道理,咱们有那两件东西,以后说不定还会发大财哩!来!我们把这点小意思,先送给他们。 ”

  说着两个人掀起皮袍,从腰间解了半天,才解下钱袋,(古人出门用的钱袋,都围在腰间)掏出一大堆精光灿然的珠宝,一件一件放到刀疤汉子站着的桌上。直把刀疤汉子,瞧得两眼圆睁,目不暇接!胖老二却依旧把空钱袋围到腰上。

  “嘿嘿!你们还有两件什么东西?一并掏出来。 ”

  刀疤汉子方才听胖老大说有了那两件东西,以后说不定还会发大财,敢情比这些珠宝,还要值钱,焉能轻易放过?

  胖老大这会听得着了急,嚅嚅的道:“那……那是咱们做买卖人用的,大英雄,你……

  你老用不着!”

  胖老二更吓得面如土色,声音带着颤抖,道:“大英雄,你……你这是要了命!”

  刀疤汉子瞧他们这付神情,料定那两件东西,必然更为值钱,不然那会如此?他突然冷嘿一声,目射凶光,满面狞恶的道:“你们难道还要太爷自己动手吗?”

  两个肥胖商人,吓得面面相视,还是胖老二推了胖老大一把,道:“老大,我们就给他瞧瞧罢!反正他也不会真的要我们的。”

  胖老大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于是又掀起皮袍,从里面解下一个长方形沉甸甸的布袋,看外形倒像是个拜盒。

  刀疤汉子冷笑道:“你们身上的东西倒真不少!”

  胖老大谄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小的没敢拿出来,因为这是小的做买卖用的。嘻嘻!

  咱们今天算不了买卖,所以……所以用不着它,不过,大英雄一定要,小的也没有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拉开绳子,从布袋中取出一面黑黝黝的算盘,畏畏缩缩的走近几步,右手颤巍巍向桌上放去。

  这时一张桌上,除了几碟吃剩的菜肴,和一个装酒大碗以外,桌面上零零落落放满了珠宝,只有刀疤汉子搁单刀的边上,还有一点空隙,胖老大迟疑了一下,只好把算盘往雪亮的单刀上搁去!

  “格!”单刀发出一声脆响,吓得胖老大慌忙把算盘拿起,但是已经迟了,一柄雪亮的纯钢单刀,竟然齐中折断,变成两截!

  窗外的江青岚,看得真切,不由暗自“哦”了一声。

  “装得真像!”

  “大英雄,这可怎么办?你的单刀,给我算盘压断了,这……”

  胖老大一脸惊惶失措!

  刀疤汉子既惊又愕,脸色骤白,色厉内荏的问道:“你……你是铁算盘?”

  胖老二也从皮袍底下再次解下钱袋,双手捧着,低声说道:“小的这是铁钱袋,你也瞧瞧!”

  这回轮到刀疤汉子颤抖了。

  飞扬跋扈的彪形大汉,倏忽之间,脸如土色,再也不敢去瞧满桌珠宝,直着两眼,呆若木鸡,口中喃喃的道:“燕山双杰……燕山双杰……”

  “噗”!突然他矮了半截,朝两个肥胖商人跪下,磕头道:“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两位,小的该死!”

  另两个大汉,一瞧苗头不对,也连忙跟着跪下,连连叩头。

  胖老大摇手不迭的道:“没什么,没什么,大英雄你老太客气了,咱们都是做买卖的,做买卖有时免不了走眼,就得把老命都蚀掉,嘻嘻!”

  他还是嘻嘻谄笑,大谈生意。刀疤汉子可听得直冒冷气,他知道燕山双杰,向来心黑手辣,要自己的性命,简直比阎王老子下请帖,还要有效!是以只管如捣蒜般磕头,胖老大可并没理会他们。

  伸手轻轻往桌上一拍,只见一粒粒晶莹夺目的珠宝,忽然一起跳了起来。他不慌不忙,白白胖胖的手掌,快如闪电,向桌面上一抄,大把珠宝,立时一起抄入掌中,回头谄笑道:

  “那么这些小意思,你们当真不要了?”

  说着慢吞吞的撩起皮袍,依然装入腰间的钱袋之中。

  江青岚身在窗下,自然看得十分清楚,珠宝收起,桌面上立时露出深浅一致的累累圆痕。

  不由心中一惊,原来胖老大方才取出珠宝之时,业已露了一手,只怪刀疤汉子瞧不出来。

  不!连自己站得这么切近,都被他瞒过,足见胖老大手法轻快,而且内功造诣,也真不含糊!

  江青岚一直以玄关未通之前的自己来估量自己,是以处处都觉得碰上的人武功高深。那知他自己也足可挤入一流高手之列,只是江湖经验太以缺乏罢了!

  正当此时,忽听“嗤”的一声娇笑,响起银铃般声音:“姜大侠,别再作弄他们啦!我还有事和你们商量呢!”

  盛妆少妇,此时突然开口,那声音甜润得好听已极!虽然婉缓说来,却似乎带点命令口吻!

  江青岚觉得非常奇怪,听她语气,那像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少妇,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

  胖老大也似乎微微一怔,好像事出意外。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了,讶异神色,只是在他肥胖脸颊上,一闪而逝。立即又浮起满面谄笑,真是十足的市侩样子!

  他瞥了刀疤汉子一眼,呵呵笑道:“三位快快请起,冲着那位少夫人金脸,咱们交易,就到此为止。”

  黄河三寇这回真是死里逃生,如奉纶音,爬着磕了几个头,又朝盛妆少妇磕头道谢,才悄悄站起。因为胖老大没叫他们滚,自己那里敢走,是以站起之后,就退到墙边,垂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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