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相拥伊人(下)




  黄药师心头郁郁,向北奔汴梁、大都,在金国境内苦寻半年之久,始终不见冯蘅的影子。这日来到黄河边的一个小镇,但见灾民淤集,人心惶惶,原来黄河又再决口,沿河难民一路逃将下来。他心中更为郁结,在枯黄饥民中信步而行,猛见前方一名女子牵驴缓行,依希便是阿蘅的身形,他这一喜非同小可,上前一把拉着女子的手臂,道:“妹子,终于找到你了!”
  那女子满脸喜色地回过头来,一见是他,随即十分失望,淡然道:“黄岛主,你好。”
  黄药师也是一阵失落,原来这女子不是阿蘅,却是女侠林朝英,道:“我……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林朝英微笑摇头,道:“没什么。”
  黄药师又向打听阿蘅的下落,林朝英也不知道。两人相对无语,在道旁怏怏而别。
  黄药师望着林朝英远去的身影,忽地记起当日岳坟之前,她故意认输,当时自己不解其故,此刻却猛然醒悟:“人间百年,弹指即过,又有哪一样东西比得上自己心爱的人儿?林朝英心伤王重阳只计胜败,毫不顾她死活,已经万念俱灰,什么岳门三煞﹑三战之约,甚或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又见四下灾民遍地,饿婴哀号,病老低吟,心道:“世间之事,原是苦多于乐,林朝英有林朝英的苦,我有我的苦,便是这些草芥小民,无知无忧,也要终日受着诸般折磨!”一时之间自悔自伤,不可歇止。
  正自踯躅前行,忽听一人笑道:“药兄别来无恙!何不上来共谋一醉?”黄药师抬起头来,见路旁酒楼上,一人探首窗外,正是欧阳锋。
  上得楼来,欧阳锋早已为他满满地斟了一杯,两人碰杯而干。黄药师抢过酒壶,对着壶嘴骨嘟嘟连喝几大口,击桌唱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哈哈,只影向谁去。”
  欧阳锋笑吟吟地望着他,道:“药兄何事诸多感慨,咦,冯家妹子呢?”
  黄药师苦笑道:“我也正在找她,锋兄一路东来,可曾有她的消息?”
  欧阳锋鉴貌辨色,笑道:“区区一个女人,算得什么?药兄为其伤神,那可太也不值。”黄药师横了他一眼,只是喝酒。
  欧阳锋又道:“药兄左右无事,何不与小弟同去终南山走一遭?”黄药师道:“去终南山干什么?”欧阳锋道:“听说王重阳那牛鼻子从大理一回来就不成了,咱哥儿俩俟他归西,便上重阳宫,杀他个鸡犬不留。一雪华山真经之恨!”
  黄药师白眼一翻,道:“你当我黄某人是什么?这种屑小之事,别说出来污我的耳。”欧阳锋笑道:“如此我便单独前去,量那全真七子也奈何不了我。”黄药师冷哼一声。忽听有人叫道:“药兄你在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一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走上楼来,却是洪七公。
  那北丐见东邪西毒居然同在,也是一愕,见两人桌上菜肴丰富,指着窗外道:“看看那些灾民正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就吃不下这些了。”
  欧阳锋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人我欧阳锋管不了,也不想管。”洪七公来到黄药师面前,问道:“冯家姑娘呢?”黄药师道:“小弟正要向七兄打听。”
  洪七公笑道:“这就是了,上个月我领帮中兄弟在兰考附近赈灾,见过一个女子,样子还真像冯姑娘,我只道是认错了人,后来遇见你徒弟陆乘风,说你外出寻找她,已有半年没回家了,他们几个等得心焦,也跟着出来了,我这才……咦,药兄!”
  原来黄药师不等他说完,已旋风般冲下楼去。洪七公摊手道:“黄河缺堤,兰考早成了一片汪洋了,早晚还有一次大潮,他这不是去送死么?”
  黄药师出得小镇,展开轻功,向兰考城方向急奔,心中只是道:“阿蘅,阿蘅,你别走,黄大哥这就来了!”兰考在黄河下游,离此不过数十里之遥,黄药师奔了大半日,但见远处河水浊浪汹涌,平原低地,尽成泽国,木板水缸在水上飘动互击,鱼鳗翻处,隐见人畜浮尸。高地上数千人聚集,个个愁眉不展,哀号遍野。
  他找了灾民一问,才知道此处便是兰考,连忙到处打听阿蘅的消息,逐个追问:“你见过一个穿黄衣的小姑娘没有?大大的眼睛,十分聪明可爱?”那些人已在生死边缘,如何还会留意一个小姑娘,如何有闲心帮他找人,个个都皱着眉头,推说不知。他问得口干舌燥,到得后来,只是问:“你见过我的阿蘅没有?你见过我的阿蘅没有?”众人只道是个疯子,争相躲避。
  黄药师漫无目的的越走越远,来到一块高地处,凝望脚下滚滚怒潮,成群浮尸,心中不禁一阵怵惧:“莫非阿蘅在水灾中遇难了?莫非这些浮尸中有一具,便是我的阿蘅?她不会武功,身子又一直不好,孤身在外遇上大灾,这,这……”越想越是害怕。
  “轰隆!”一个巨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倾盘落下,剎那间口鼻之间,尽是雨水,他抹了一把脸,赫然看见河中一具浮尸飘过,身材纤细,乌发披肩,依稀便是阿蘅的模样。
  黄药师大恸,沿着河流,一路向下游追去,口中叫道:“阿蘅,阿蘅!是你么?真的是你么?”奈何河水湍急,迅速向前,那具女尸在河中翻腾浮沉,饶是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也追之不上。眼见尸身远去,他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任得雨点打在身上,心中伤痛,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蓦地里后方传来闷雷也似的响动,却是洪水大潮,如千军万马地涌来,他喃喃道:“阿蘅,我这就来陪你!”反向潮水迎去。
  只听身后一人喝道:“黄老邪,快回来,你疯了么?”他微一回头,见远处高地上两人并肩而立,正是洪七公和欧阳锋,洪七公脸上惶急,又喝道:“快回来!不要命了么?”他这句话运足了内力,虽是雷雨交加,潮涌哀哭,仍不能将之压下。
  此时水已浸到黄药师的膝头,黄药师从容而立,大叫道:“你们别管我,阿蘅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哈哈,哈哈!”洪七公喝道:“谁说阿蘅死了,你亲眼看见了么?”
  “轰隆!”又是一个巨雷打过,“你亲眼看见了么?”“谁说阿蘅死了?”这两话在黄药师耳中,却比雷声更加惊心,只震得他浑身颤抖:“是啊,万一那具浮尸不是阿蘅,万一阿蘅没有死……我须爱惜有用之身,速速离开此地。”忽地长啸一声,四下张望,见左方有一处高丘,连忙涉水冲去。
  甫跃上丘顶,决堤的河水汹涌袭到,四周皆成了怒海汪洋,洪七公和欧阳锋适才立足的高地,也被河水淹盖。
  黄药师心中一动,“霍”地转身,赫见一个袅婷的女子从高丘的另一边吃力地爬上来,见了黄药师,“啊”地一声叫。这女子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一头乌黑的秀发粘在肩颈,正冷得发抖,然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尽是又惊又喜的神色。
  一时间黄药师和她愕然相对,几疑身在梦中,好半晌黄药师才道:“阿……阿蘅!”两人蓦然相拥,久久不分,顶上是轰然暴雷,脚下是怒啸狂潮,然而这片窄小的孤岛,对两人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天堂。就算瞬间之后,洪水便要把他们淹没,天雷便要把他们劈碎,但起码在这一刻,他们终于相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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