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白幡花船(上)




  冯蘅出嫁时不过十七岁,夫妻恩爱,转眼过了三年。三年来,行遍五湖,良辰美景无一错过,年少心愿得偿。岛上众弟子渐已成材,在江湖上都闯下了一些威名,桃花岛自是无人胆敢小觑。
  这一日冯蘅与黄药师对坐试剑亭内,冯蘅望这苍茫大海呆呆出神,心中思忖:“三年来我们欢好如初,我不会武功,而天下豪客谈起东邪黄药师的传奇已不能不提我。药师如此心满意足,而我知道,我生平从未如此辛劳地去追随过一个人。他如此精灵古怪,放诞博雅,我须得用尽了心思,让他时常欢然惊叹,犹如在一片蘅芜香气中和我欣喜相逢。三年如梦,终于我看过了年少渴望的种种奇观,经历过年少时难以想象的种种奇遇,小心周旋,毫无过失。我的诸般才能和天赋,发掘出来,连我自己也惊讶我居然能应付这些波谲云诡,药师得意,旁人赞叹,而我却开始感到疲倦了。”
  冯蘅抬头看看黄药师,见他注视着远方出神,于是垂下头继续沉思,忽而想到那天走在江边,日落时一川暝霭,芳草斜晖,天际悬着半规凉月,蓦然发现那些平常生活离我是那么遥远,自己曾如此不经意的度过自己的年少岁月,不经意地放弃了轻而易举的生活,几年来去品尝各种各样的人生,而到头来,却开始怅惘。人之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怠矣。我真的倦怠了。或许我比当年的倚门望海的自己多了些见识,但面对未来,我开始害怕力不从心。药师是如此精力旺盛,他是我年少时认定的知遇之情,莫逆之交,我对他仍然倾心,依旧钟情,但是我累了。幸而,我怀孕了。日后,他若想漫游天下,我也可伴着这个孩子宁静地生活,在桃花岛上守望他的归帆。
  黄药师忽而察觉冯蘅半晌不言不语,过来伸手搂过娇妻,探问道:“你在想什么?”
  冯蘅暗叹了一声,心道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举头望望天空,不觉间四野阴沉,乌云盖地。
  就是这时,武眠风慌慌张张跑来,道:“陈师弟和梅师妹一早就不见了,我和曲、陆、冯三位师弟在桃花岛找寻半日,却是找他们不着。海边小船却是不见了一艘!”
  黄药师一惊,吼道:“他二人胆敢私自离岛!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冯蘅平日留意二人举止,此时心中道猜出了八九分,劝道:“大哥有所不知,陈玄风和梅超风相互倾心已久。那日他二人私会曾被我撞见,十分尴尬害怕。想他二人怕黄大哥知道受罚,因此私奔出岛。”
  黄药师怒道:“我未必不准他们相好,他们怎敢这样做?那陈玄风要是撞见欧阳峰可怎么办?”想到陈玄风可能找欧阳峰复仇,不禁联想到《九阴真经》,心中凛然而惧,急闯入内室翻找,那冯蘅默写的下册真经却是不见了!
  陈玄风爱慕梅若华不假,自己对报仇一事耿耿于怀,他知道修炼真经上的功夫便可天下无敌,于是偷盗了黄药师的真经,又花言巧语劝说梅若华跟自己私奔,梅若华害怕师父惩罚,受刑必极尽惨酷,夜里跟着陈玄风叛逃出岛。二人乘小船偷渡到了东面的横岛,再辗转逃到浙江宁波。二人在荒山中修习“九阴白骨爪”时,凑巧给柯辟邪、柯镇恶兄弟撞上了。梅超风拜师前在雷峰寺吃过他兄弟苦头,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柯氏兄弟自师父慧才被黄药师打死后,四处云游学艺,倒是弃恶从善,学得正道大义,颇具侠骨风范,不想今日与梅超风荒山偶遇。梅超风阴惨惨笑道:“我师父在江湖上号称‘东邪’,你柯氏何等样人敢叫辟邪?当真是不要命了!”四人动起手来,梅超风一人打死飞天神龙柯辟邪,打瞎飞天蝙蝠柯镇恶。
  他夫妻二人秘修阴毒武功,在江湖横行无忌,为非作歹,却连累了自己同门师兄弟。那日黄药师气得浑身发抖,震怒之下,将武眠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脚筋挑断,一一逐出师门。
  冯蘅悄悄命哑奴为四名弟子准备舟楫,亲送四人出岛。冯蘅安慰道:“药师一时气恼,处罚得重了,希望你们不要挂怀,待你师父气消了,我再劝说他重新把你们收入门墙。”四弟子痛苦流涕,武眠风对桃花岛感情最深,想到不知何日能够重返桃花岛,哭得甚是伤心。冯默风年幼,只是哭着不说话。
  曲灵风泣道:“我们做弟子的,对师父不忠已是大错,我们不怪师父责罚。他日我们见到陈师兄、梅师姐,一定劝他们到桃花岛负荆请罪。”
  陆乘风远不及曲灵风口气随和,恨恨道:“那两个没心肝的东西连累了我们,我陆乘风一定将他二人捕来问罪!”
  冯蘅见这师兄二人心事各异,心下颇觉无奈,暗自神伤了一回。
  冯默风伤势最轻,忍痛荡舟,驾着小船驶离桃花岛。曲灵风倚在船舷上,呆望着灰暗的天空,叹道:“师父的本事才学可谓天下无双,做弟子的十分敬仰。但我现在还想不通,师父的为人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武眠风、陆乘风疼痛钻心,面露苦楚,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冯默风倒还清醒,轻“啊”了一声,似在征询,却又全然不解其中深意,继续转头摆渡。
  曲灵风心潮起伏,想了很多,很古的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到不事合作特立独行偃仰啸歌的竹林七贤,乃至屈原、陶渊明……这些人内心深处与师父都是一脉相通的,“世人睥睨我自笑”。这些人也许脾气古怪,偏激狂放,洒脱狷介,究其根本无外内心深处睥睨世俗,无外是个看破红尘的时代的清醒者。他们的内心是苦闷孤独的,这种叛逆者多半要面对有心作为,无力回天的无奈。曲灵风想着想着,不禁又是一声喟叹,喃喃道:“我觉得师父永远与世无争地,应该象陶潜、七贤那样在山水中慢慢死去,或者象屈原那样绝望自杀死去。这种人注定不会显贵,甚至注定要清瘦。以师父的技智,倘若积极入世,不知要造福多少百姓,可他偏偏不去改变这个他看不惯的世界……”
  连日来,无论冯蘅如何婉转逢迎,也见不到黄药师的笑颜。冯蘅想不到一册经书将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也是无比难过,含泪苦劝,黄药师哪里听得进去?明知众弟子已离桃花岛而去,黄药师依旧把众弟子大骂了数日。
  冯蘅见丈夫连日来始终闷闷不乐,若无其事地说道:“药师,我再把《九阴真经》默写给你吧!”
  黄药师听到妻子这般承诺,心头一喜,眼中霎时映出光芒,紧紧握住冯蘅的纤手。
  冯蘅顿觉一阵寒意袭上脊背,而面目仍然习惯的微笑着,好让丈夫心平气和。
  黄药师微觉异样,旋即知她实为安慰自己,不免担心道:“你已有孕八月,不宜劳累。何况那经书在阿蘅脑中也忘记得差不多了吧。”
  冯蘅道:“再等些时日,恐怕忘得更多。就让阿蘅再试试吧。”于是又铺开纸张,提笔写字。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如今却已事隔三年,怎么还记得起?冯蘅爱极了丈夫,不忍拂了他意,冥思苦想,昼夜不息,她不能让丈夫失望,不敢让丈夫失望,害怕让丈夫失望。
  冯蘅连日来默默不响,用心写书,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最终只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
  冯蘅放下纸笔,慢慢研着墨,直如研着自己的生命,砚中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发觉自己竟然如此仓促的老去,如此仓促的耗尽了生命。
  一阵眩晕袭来……
  冯蘅闭上眼睛,竟然觉得些许轻松。从今以后,我又能归于宁静而长久的栖居,我的心力已尽……心思又回到那个空灵的境界,这个聪慧而蓬勃的男子耗尽我的生命,跟着他疾雷震山,飘风过海是我心甘情愿,我能报答他的,也无非是这短短的三年!这是我瞬息零落的刹那芳华。我终究累了,我想睡去,一暝不觉。我不再努力去记诵那茫然的经文,为着他的心愿,我竟然也死在这我并不知晓的武林秘籍之上!年少时自己曾不屑于寻常巷陌的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念着白首如新的神仙眷侣。直到今日我方信了这高山流水终不如柴米油盐耗得长久。我也曾以为我能相伴药师数年便可心满意足,可今日松了手将离去,却陡然羡慕起那儿女灯前的寻常夫妻。可是药师,他肯和我做得这般寻常夫妻么?这是我自己择的夫婿,自己择的命运。上天让我偿了心愿,也收走了代价,只是我从前并不知道代价会如此高昂。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是我没有预见,我因此竟无法抚养我的孩子。
  剧痛袭来,冯蘅努力换了一种对胎儿有利的姿势,忽而闻到窗外那株刚刚开放的木芙蓉的香味,和初秋清晨凉爽的风露拂进窗柃,心中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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