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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危崖千仞雾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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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算来我来到这桃源谷中竟已有五载的光景了……可不知馨妹现在过得好不好,大哥和三弟又有没有为四师姊和威儿报了大仇……”周桐独自坐在茅屋之内,对着满墙的划痕呆呆出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
——虽然光阴荏苒,如流水般一去不回,但周桐所处的这处幽幽深谷的确可谓是世外桃源,不但幽静宜人,而且四季如春,若非是他心中念着外面的世界,每日里在墙上刻画计算,恐怕也便早忘了这时光的流逝了。
这数年之间,周桐每日与廖星儿相伴,给她讲解《天缺神功》上所载的高深内功心法,饿则摘鲜桃为食,闲则吹玉箫自乐,每日里还要去那温泉之中沐浴一番,倒也算是逍遥自在。
只是廖星儿的父母虽然都是江湖奇侠,但却从来没传过女儿半点武功,而那虬髯客张仲坚所录的这部《天缺神功》之中所载的内功法门又太过艰深玄妙,莫说是廖星儿这样一个从前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的小姑娘,即便是周桐这等江湖上小一辈中堪称佼佼的人物,有时也会因为其中一句话冥想数天,才能豁然得解。是以廖星儿虽然天资不错,内功修为的进境却也不甚迅速。
仗着温泉和鲜桃的神异功效,游走于周桐体内阴寒真气,在这五年之间,却已然不知不觉地从他丹田之中被驱了出去。但这对他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虽然这股十余年内力离了丹田,但那其中大半是他十余年紫霞神功的成就,已与血脉相通,又岂是轻易驱得出去的?是以这些阴寒内力也便化整为零,纷纷散入了四肢百骸,蛰伏于他的十二经络,奇经八脉之中。虽然发作的频率渐缓,但每次发作之状却更为痛苦难当。
可偏偏就在这个当口,在周桐身上却又出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异事——虽然廖星儿的天缺神功进境颇为缓慢,但这门高妙神奇的内功却不知不觉之间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而且进步颇为神速。
原来周桐受体内阴寒内力的折磨,自知命悬一线,但一心想成全廖星儿的心愿,助她早日练成书上所载的内功,是以一面让她将上面所载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一面精心研读思索,尽量给她讲得浅显易懂。就这么日思夜想之间,他满头满脑皆是天缺神功上的句子,是以曾习练过的锁鼻飞精术却渐渐显出了效力——在他不知不觉之间,内息的流转运行便已然合上了书中所载的路子。其情其景,便与当日方腊修练乾坤大挪移心法时的状况全无二致——说来说去,都是锁鼻飞精术的效用。
本来平白无故地多了一门高深功夫于一个学武之人来讲应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移到周桐身上却并非如此——须知虬髯客张仲坚的这部《天缺神功》乃是一门纯阳正气,至刚至强的内功,并不似紫霞神功一般的王道平和,能与万俟元忠的阴寒掌力相融,反而在每次体内寒气上攻之时,便与之纠缠相斗,在体内左冲右突。原本一道纯阴真气已然将他弄得苦不堪言,现下又加上了如此一道纯阳罡气,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了。
周桐对此却也无计可施,知道想化解体内的这两道真气,真是难比登天。无奈之下,只得将心一横,决计以毒攻毒,从此便潜心修炼丹田之中天缺神功的纯阳内力,以期日后有成之日,能借此驱除体内的寒气。
他原本就天资甚佳,武功底子又好,再加上有锁鼻飞精的奇功在身,自然事半功倍,要超出了廖星儿好多。况且这桃源谷内所产的蜜桃吸收天地的灵气,也是练气之士滋补强身的佳品。是以这几年之间,周桐的天缺神功竟隐然已有小成了。
哪知他丹田之内阳刚真气虽然日渐增强,但因最深一层玄关尚未冲破,奇经八脉也尚未打通,是以不能收发随心。而蓄积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及周身各大穴道之中的阴寒真气,却依然如跗骨之虫一般猖獗如故。并且天缺神功修炼日深,虽然武功内力与日俱增,但每次阴阳两道内力相斗之时痛楚也就越大。周桐倒也无可奈何,只得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哎哟!摔死我了!”周桐正呆呆出神之际,屋外却猛然传来了廖星儿的一声尖叫。周桐一呆,苦笑着摇了要头,朗声问了一句:“星儿妹子,你怎么了?”边说便大步向屋外走去。
“我还是够不到那把刀,”只见廖星儿坐在石壁前面的草地上,痴痴地望着崖上的那一竖列小小的石洞和数丈高处石壁上深深插着的那把刀,“其实够到了又怎样?爹爹把刀插了那么高,还是始终没能出去……”
原来当日周桐在冰洞中看了沈韵秋给廖星儿的那封遗书之中“功成之日,可于洞外崖上插刀之处依法运功斫石而出”一句,百思不得其解,出洞之后就曾问廖星儿这里有没有一个“崖上插刀”的所在。廖星儿听了,当即便将周桐引到了这里。周桐望着眼前的景象思索了好久,才略略推想出了其中的原委:原来当日廖天枢、沈韵秋夫妇遭人暗算,被困与此。凭他二人的武功智计,又如何甘心终老于这幽幽桃谷之中?但此处端的是与世隔绝,二人穷尽心思,也没能找到出去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得铤而走险——凭着手中这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刀,加上二人的绝世轻功,在山崖之上一刀一刀地斫出踏足之处,以期最终能攀到崖顶。但这石壁最矮之处也有数十余丈之高,又岂是简简单单就能上得去的?何况他夫妇二人遭了高手暗算,均自受了极严重的内伤,原以难复昔年风烈,故而此举最终不免半途而废,那柄绝世的神兵利器也只能空悬崖畔。后来廖星儿降生之后,二人虽早已断了出去的念头,但每每望壁兴叹之余,也总是盼着女儿日后能练好武功,如法脱困,沈韵秋遗书上的那句话也便是此意。恰巧廖星儿问他为何要到此地,他当下将此意对她讲了,当然没提遗书之事,只说是她父母的意思。廖星儿听了自然大乐,从此便每日里到此来试,但她武功低微,又怎能办得到?五年之间,也只能攀上十丈出头,离那崖上的宝刀却还有数丈之遥。
“星儿妹子,”周桐见廖星儿神情颇为沮丧,当下坐在她身旁,柔声安慰道:“这事情甚是艰难,即便是你爹爹妈妈如今恐怕也办不到,又何况是你?所幸你已将《天缺神功》记熟,只要潜心练习,循序渐进,将来有成之日,想出去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知道,”廖星儿点了点头道,“我只是因为爹爹妈妈至今也不出来,又很想去华山看看你说的风光,因此才心里着急罢了……大哥哥,你说爹爹妈妈现下也未必能上得去,那这法子究竟行不行得通呢?”
“你妈妈给你讲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么?”周桐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却问了一句。廖星儿歪着脑袋,咬着小手指想了半天才道:“就是那个老头儿嫌门口的大山挡道,就要把山挖了填海的故事么?”
“没错,”周桐笑道,“那你说他能不能把山搬走呢?”廖星儿想了想道:“倘若他一直做下去,一辈子或许不行,但两辈子,三辈子,最终还是能办到的……是了,你是说咱们现在办的事情,便和那老头儿挖山的故事是一样的么?”
周桐见她会了自己意思,当下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所以你也不能着急,只能慢慢地来才对。”“你说得没错……”廖星儿出神道,“这么说来,爹爹便是那个挖山的老头儿,妈妈便是那老头儿的妻子,他们两个现在干不动了,便换了我上……大哥哥,那要是将来我也老得干不动了,却又该换谁?我却哪里来的孩子?”
“这……”周桐一呆,没想到她会如此钻牛角尖,一时窘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而且他一个大男人,听着眼前这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谈论自己的孩子,总有几分尴尬。
“唉……”廖星儿见周桐不答,怅怅地叹了口气道:“我真傻,你又怎么知道得了?何况那老头儿一家最后还不是靠了神仙帮忙,才把山搬走的,这里却哪有神仙帮我……”她沉默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拉了周桐的手臂道:“大哥哥,你是从天上掉到这里来陪我的,你的本事又这么大,连那本天缺神功都能看得懂,能讲给我听,说不好你就是老天爷派下来帮我的神仙呢。”
“傻妹子……”周桐望着她明澈的眼波,苦笑道,“我连自己的命也救不了,又哪里会是什么神仙?”“不,我说你是,你一定是的,”廖星儿道,“你就来试试看嘛……你不是也很想出去,去见你的馨妹么?”
听她提起邵云馨的名字,周桐心中陡然一颤:“是啊!馨妹在外面苦苦等了我五年,我却怎能自顾自地在这桃源仙境之中逍遥快活,全然不想她的苦楚?不错,虽然我身受重伤,神仙难救,倘若攀至半路,引动了阴寒真气,便可能有性命之虞,可为了能再见馨妹一面,便纵有千难万险,又算得了什么?纵使为馨妹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
廖星儿却怎知道周桐的心事,见他出神,只道是方才的话伤了他的心,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我方才不该胡说八道,惹你伤心……你的伤这么重,可千万别冒这个险啊。”
“不是这样,”周桐向廖星儿一笑道,“星儿妹子,我是在想,这些日子以来,我身上的寒气还一直没发作过,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听你一说,我倒还真想试试呢!”
“不行!”廖星儿急道,“你说过你的内伤重得紧,连神仙也救不得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好了?我不要你冒这么大的危险,也不要去什么华山,不要去看什么弄玉公主,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咱们两人一生一世便呆在这里,再不出去,不也很好么?”她说着,紧紧抱住了周桐的胳膊。
周桐一惊,同她相处有将近五年,一直只当她是个天真烂漫,不晓人事的小姑娘,却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难道这五年的耳鬓厮磨之间,她这一缕柔柔的少女情思,竟然飘到了自己的身上?望着她期待的眼神,听着她温言软语地相求,他心中却也不禁微微一荡。
但那却仅只是周桐一念之间的事情,他一呆之间,随即收敛心神,也不说破,只轻描淡写地道:“傻妹子,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然比谁都清楚,我说没事便没事了,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华山玩的,又怎能说话不算数呢?”说着,轻轻地想将廖星儿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推开。
哪知廖星儿非但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大哥哥,我情愿一辈子呆在这谷里,也不愿你有什么不测……爹爹妈妈事情没办完,不能出来陪我,你倘若再出了什么事,我……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放心,我没事……即便是有些儿危险,反正我的伤也没人救得了,早死晚死也就是那么回事,可万一能上去,岂不是很好么?”“可……”廖星儿还待再拦,周桐却手指一弹,内功运处,“啪”地一声,已然点中了她的穴道。
原来周桐这几年勤修天缺神功,虽然内伤依旧,但武功造诣却已大进,弹指点穴自不是什么难事。廖星儿穴道受制,登时觉得周身酸麻,张大了口,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周桐轻轻地分开了她的手,温颜道:“星儿妹子,对不住了,只能先委屈你一会儿,我待会儿便下来给你解穴。”廖星儿动弹不得,只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周桐向她轻轻一笑,随即转过头看那石壁。这数年之间,他已然来过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也曾数度盘算要试上一试,但一来惟恐自己内力不济,二来廖星儿的天缺神功又未曾背熟,因此一直缓到了今天,但心中却早有盘算。他暗暗提了提真气,自觉丹田之中纯阳真气充盈饱满,当下将心一横,瞅准了崖上的小小石窠,双足一蹬,便飞身纵了上去。
此刻他内力充沛,轻功也自然了得,他手脚扒着崖上的石穴,一口气便向上爬了数丈,忽觉丹田之中真气一浊,脚下忙踏稳一个石穴,双手扒住石壁,停下来调匀内息,而后便又是向上一纵。就这么几纵几停之间,竟然轻轻易易的便到了插刀之处。
周桐长长地出了口气,当下停稳身形,凝神看去,却见那刀大半插在石壁之中,外面却只剩下刀柄和尺许长的一截刀身——刀柄是赤铜所铸,隐隐是凤尾之形,上刻古朴花纹,铜绿斑斑,显然年代颇为古老;而露在外面的那截刀身则是赤若丹霞,虽然在这石壁之上历经了十数年的风吹雨打,却丝毫没有锈蚀的痕迹,上面反而宝光流动,被阳光一照,更是熠熠生辉,颇有几分刺眼。
“果然是天下罕有的神兵利器!”周桐不禁赞了一句,当下用右手握住刀柄,微微用力,见刀身纹丝不动,知道插刀之人功力颇深,当下不敢怠慢,气沉丹田,猛然间长啸一声,手上尽力运处,刀石相擦,火花四迸,声如龙吟。周桐见一举得手,大喜过望,长啸之声绵绵不绝,借着这一拔之力,腾身而起,随即附住石壁,轻轻溜了下来。
下边的廖星儿从记事起,却哪里见过如此惊险的场面,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却瞪大了眼睛,脸色惊得煞白,额角之上也渗出了涔涔冷汗。见周桐安然无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周桐身形落定,见廖星儿如此,知她是为自己担心,不由心下爱怜之意大盛,忙伸指解了她被封的穴道,柔声道:“星儿妹子,委屈你了。”
廖星儿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灿然笑道:“刚才可真吓坏了我呢……大哥哥,看来你真是天上的神仙,下来帮我的呢。”“傻妹子,”周桐笑了笑,便低头仔细端详手中廖天枢夫妇留下的这口宝刀。
只见刀头所铸的却是个龙头之形,龙身却为金丝蟠绕,一直沿着刀背蟠下至刀柄处,刀身长近四尺,不算太宽,通体皆是赤红如火,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廖星儿却也凑了过来,奇道:“这便是爹爹从前用的刀么?咦?大哥哥你看,这刀上怎么有字?”
“是么?”周桐一惊,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在刀背龙形的旁侧,果然有几句细细的铭文:“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区。龙昇二年,大夏赫连勃勃铸。”
“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周桐口中念着,心下暗自思量,“从前在华山,师父给我们讲述天下著名的宝刀宝剑之时,曾经提到东晋年间,五胡乱华,大夏天王赫连勃勃曾经广采天下精钢,加之以西方精金和西域玄铁,百炼成刀。刀长三尺九寸,通体赤若丹霞,无坚不摧,因为此刀有龙头凤尾之形,故名为‘大夏龙雀’。后来宋王刘裕攻陷长安,此刀为他所得,但后来又入于梁,几经辗转,终究不知所终,至今算来却有将近七百年的光阴了。却不想这口上古神兵却为廖大侠夫妇所得,最终传到了我的手上……”
他正想着这宝刀的来历,却猛然看见廖星儿正伸手去拂那刀刃,慌忙大叫一声:“小心!”手一抬,将她的胳膊挡了出去,但终归是慢了一点儿,廖星儿尖叫一声,左手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之上,却已然被刀锋带出了一条口子。
“星儿妹子,这刀锋利得紧,可千万乱碰不得,刚才若不是我拦得快,你的那根手指便保不住了……你的伤口还痛不痛?”“没事的……”廖星儿吮着受伤的手指道,“大哥哥,这刀究竟有多厉害?”
“你站开些,我让你看看。”周桐笑道。“好啊!”廖星儿当下站起身来,一口气跑出了十几步远,这才回过头来,大声问道:“大哥哥,行了么?”
周桐没说话,只向她点了点头,随即擎起宝刀,沉了一沉,长啸一声,向身侧一块大石上一劈,内力运处,只听轰然一声大响,那大石却已碎成了两半。廖星儿吓得尖叫了一声,随即大声喝彩。周桐却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兴奋之情难以言表,随手便将从前在华山学过的那一路“反两仪刀法”挥挥洒洒地使将了出来。
原来他运劲劈石之前,便默默祷告上苍,问天买卦:“天可怜见,若我周桐今生能出离此谷,再与馨妹重逢,便保佑我一刀将此石劈为两半。”如今果然应验,叫他如何不喜?他一路“反两仪刀法”使开,心中不由想起了那日在华山之上与邵云馨联手用这路刀法对付崔绿华、孟无痕等人的情景,一时之间,不禁柔情满胸。这大夏龙雀刀果真锋利无比,他手上的真气灌注于刀锋之上,四周桃树上的桃花被刀上的罡风一扫,纷纷飘落,倒恰似是满天花雨一般。
一路刀法使毕,廖星儿忙奔过来,一边为周桐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喜道:“大哥哥,这把刀这么厉害,那你只要按着爹爹妈妈留下来的法子,一刀一刀地砍上去,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没错!”周桐笑道,“再有一段日子,咱们便可以出谷去玩了。”
“你能带我上华山玩么?”廖星儿一脸灿然的神色。周桐点头道:“那是当然了,我答应过你嘛。不但如此,等咱们到华山找到馨妹之后,咱们三人便一起游遍天下的名山大川,你说好不好?”
“嗯!”廖星儿含笑点了点头道:“大哥哥,你对我真好……这么半天,你也累了罢,你现在便去温泉洗澡,我摘些桃子等你回来吃。”
“好吧,”周桐笑道,“我却也真有些乏了……下午咱们还是一起练功,养足精神,明天我便开始做这条天梯。”“天梯……”廖星儿仰首望着那高高的石壁,自言自语般幽幽地道:“咱们真就能从那里上天去么?”
此后的数天之内,周桐每日教廖星儿练功之余,便会到这石壁之前,运用高妙轻功,踏着已经凿出的石穴直攀上去,以大夏龙雀宝刀再继续向上开凿。一来是这口上古神兵太过锋利,二来周桐这几年来天缺神功突飞猛进,丹田中的纯阳真气却也蔚为可观,故而以刀劈石竟好似摧枯拉朽一般。
但此事毕竟对内力消耗极大,况且周桐八脉百骸之间蛰伏的阴寒真气还未驱除,因此他每次也只能适可而止,或五或七,决计不敢贪多——倘若人在悬崖之时,阴寒真气陡然发作,掉将下来,也只能粉身碎骨了——可是日子久了,他却觉得体内内力渐强,每次所凿的石穴也渐渐多了起来。原来如此般每日运功凿石,再有温泉仙桃之助,冥冥中功力日深,竟然是修炼内功的绝佳法门。
日子渐久,石壁上凿出的踏脚之处从开始时的二十余长逐渐增高,渐渐地没入云端,离崖顶越来越近了,周桐天缺神功的功力却也与日俱深。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日,他凿罢第十三个石穴,再向上一纵之间,居然一下子便跃上了这百余丈高的悬崖。
“我上来了?”周桐四下环顾,却见群山茫茫,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真的上来了?我真的上来了!我能跟馨妹重逢了!”他仰起头来,纵声长啸,两行热泪却也随之淌了下来。
他慌忙奔至崖边,向下喊道:“星儿妹子,我上来了!咱们能出去了!”他真力充沛,震得山谷回响,但崖下云封雾锁,却没有半点回音。
“我真傻!”周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这山崖这么高,即便我的声音能够传得下去让她听到,但她内功不如我,回音却又怎上得来……是了,须得赶快回去告诉她才好,免得她又为我担心。”想至此,当下不敢怠慢,将宝刀在背上背好,循着凿出的踏脚之处,缓缓地从崖边溜了下去。
哪知刚下到一半,便隐隐听到了下面廖星儿的哭喊之声:“大哥哥,你回来啊,你怎么丢下我不管了?难道你也像爹爹妈妈一样不理我了么?”
他心中不由一颤,朗声道:“星儿妹子,谁说我丢下你不管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么?”随着话音,却已然飘身落下。
“大哥哥,你可急死我了。”廖星儿叫了一声,便扑上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身子,泫然道:“我在下面听你喊什么你上去了,还以为你这就要回华山去找你的馨妹,再也不管我了呢?”
周桐被她抱着,不禁有些发窘,但见她如此伤心,却又不忍将她推开,当下柔声安慰道:“傻妹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要走,我也要带你一起走才是。快别哭了,总是哭的话,是会变得很难看的。来,笑一笑,你不是很爱笑么?你知道么?你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
“大哥哥,你真的愿意带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一起出去?”廖星儿渐渐止住了哭,将脸贴在周桐的胸口上,痴痴地问了一句。“当然了,咱们不是还要一起游遍天下的名山大川么?”周桐轻轻拍了拍她纤弱的肩膀,柔声道,“星儿妹子,你想什么时候走?”
廖星儿痴痴地道:“从前不能出去之时,我总想着要出去看看,可现在真要走了,心下却还真有些舍不得这里呢……这样罢,今天你也累了,咱们先去向爹爹妈妈辞行,明天你便带我出去……反正倘若在外面玩倦了,咱们还可以回来。你说好不好?”
周桐有些茫然,点了点头,心下却想:“我带她出去对她真有什么好处么?其实倘若她没遇见我,没听说过什么华山玉女峰、玉女洗头盆,也没练什么天缺神功,就这么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住在这世外桃源之中,岂不是更好?”
……
“爹爹,妈妈,你们的事情还没办完,我不敢进去打扰你们,可是……我和大哥哥明天就要走啦!”廖星儿跪在廖天枢夫妇埋骨的石洞之外,面对着那一扇厚厚的石门,轻轻念着,身上却还是披着那一件素白的狐裘。
“二位前辈放心,”周桐跪在廖星儿身旁,双手一拱,肃然道:“只要周桐有三寸气在,定不会忘了二位前辈的托付和星儿妹子的大恩,定会保她一生平安快乐。”他虽然没告诉廖星儿她父母已然去世的真相,但此时此举,却是全然出于本心,没有半分做戏的意思。
“爹爹,妈妈,大哥哥的本事大得很,已然将你们没凿完的天梯凿完了。你们办完事情,出来之后,倘若看不见我们,你们便也顺着那天梯上去找我们……我真的要跟大哥哥走啦,你们自己保重!”廖星儿说着,声音不免微微有些发颤,当下对着那石壁磕了三个响头。周桐却也随着她拜了三拜。
“火把要尽了,大哥哥,咱们走罢。”廖星儿说着,站起身来,还是像往常一样拉住了周桐的手。这个寒冰也似的石洞,他二人已不知来过多少次了,每次进进出出之时,廖星儿都会这样拉他的手,只是今天却不知怎的,握得更紧,仿佛是怕周桐从她手中飞掉似的……
出了石洞,外面却已然是暮色沉沉了。二人在草地上并肩而坐。廖星儿将头轻轻靠在周桐的肩上,痴痴地望着天上渐渐升起的月亮。“这月亮多美啊!”廖星儿痴痴地道,“……还记得你刚醒的那天晚上,你听到我的箫声,出来和我一起看月亮,那天的月亮跟今天是一样的好看……大哥哥,你还记得么?”
“怎么记不得呢?”周桐微笑道,“我还记得那天你问我嫦娥为何会飞到月亮上去,我还给你讲弄玉公主的故事来着。”“是啊,也是从那天起,我才知道那外面的世界大得紧,美丽得紧,也知道了有一座华山……大哥哥,你说我这次出去,是去做嫦娥,还是去做弄玉?”
“这……”周桐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嫦娥,也不是弄玉,你就是你,就是你爹爹妈妈的乖女儿,就是我的星儿妹子。”“可我真的好羡慕那个弄玉公主,也好羡慕你的馨妹……唉,不知外面的月亮也像这里一样美么?”
夜,渐渐地深了。不知怎的,两人却似乎全无倦意,只是有些近乎贪婪地看着身边的景物,仿佛是要用这最后的一夜,将这桃源中的一草一木,将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都深深印在心里一般。
天终于亮了。二人起了身,进屋收拾随身物品。廖星儿摸摸这儿,看看那儿,却似什么也舍不得留下。但上崖之事颇为凶险,随身物品自是越少越好。她踌躇半晌,最终只选了廖天枢所留下的那一管玉箫,让周桐替她拿着。
周桐将玉箫别在腰间,又将大夏龙雀宝刀背在了身后,把天缺神功的秘籍揣在怀里,这才和她一同向那“天梯”而去。一路上,廖星儿看着这谷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恋恋不舍之情自是不必说了。
“大哥哥,这石壁这么高,咱们应该怎么上去呢?”廖星儿仰头望着这高不见顶的石壁,不禁有些眼晕。“是啊,你功力不够,怕是攀不上去的……”周桐沉吟半晌,忽然一咬牙,转头向她笑道:“我连这‘天梯’也凿成了,就不信这区区小事能难得住我!”
“大哥哥,你要……”廖星儿话没说完,周桐却已然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道:“我这么带你上去,你怕不怕?”廖星儿被周桐一抱,只觉芳心乱跳,又喜又羞,当下紧紧搂了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哥哥,我不怕。”
“那好,闭上眼睛,抱紧我,千万别乱动,更不要往下看!……咱们这就上去了!”周桐说着,潜运内力,陡然间长啸一声,身子已然直直拔起,手脚稳稳地扒在了凿出的石窠之中。廖星儿虽知会是如此,还是不免吓得尖叫了一声,慌忙闭紧了双眼,将头埋到了周桐怀里。
周桐资质奇佳,又身附锁鼻飞精的奇功,修炼内功本就事半功倍。加之他从前一心想驱除体内的阴寒真气,故而更是不敢怠慢,是故这五年之间,他的天缺神功已然有了一定火候,抵得上常人修炼十余年的修为。而且自从开始凿这些石窠起,他的功力更是突飞猛进,与日俱增。如今他虽然怀中揽了个廖星儿,可攀起这百丈高崖,却仍旧是履险入夷,几纵几停之间,已然轻轻易易地攀上了三十余丈,只觉四周云雾渐渐裹上了身来。
他正欲再向上纵,忽觉腰上廖星儿的手猛然一松。“星儿妹子!”他心下大急,叫了一声,手上加劲,铁箍般死死揽住了她的腰——倘若从这么高失足坠下的话,纵使你武功再高,也难免粉身碎骨。
他一连呼唤了两声,廖星儿却不回答。“莫非是桃花瘴的缘故?“他心中猛然一缩,忙转头去看时,却见她原本红润光泽的一张俏脸不知怎的已变得苍白憔悴,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青紫,却已然昏了过去。
“星儿妹子,你挺住,咱们下去。”周桐说着,不敢怠慢,慌忙顺着原路缓缓溜了下来,将廖星儿轻轻放在了地上,忙不迭地为她推宫过血。廖星儿却依旧是口唇紧闭,人事不知。
过了半晌,廖星儿脸上渐渐又起了红晕,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大哥哥……”“好妹子,你刚醒,别说那么多话,我扶你进屋歇歇……”廖星儿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却淌下了两滴眼泪。
“好妹子,你别哭……”周桐柔声说着,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妈妈说的没错,我终究还是离不开这里,刚上去一点儿,我便开始头晕了。”“那你怎么不说话?”周桐急急地问了一句。
“方才我在想,如果真能和你一起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该多好……你那么样抱着我,我即便是死了,心里也很高兴呢……”廖星儿说着,缓缓地坐起身来,出神地望着周桐的脸,“都是我不好,害你这么担心。”
“你真傻……”周桐说了这三个字,便觉得喉头似乎是梗住了一般,再说不出话来。“没错,我真的很傻……记得那天晚上我曾对你说嫦娥傻得很,会一个人飞到月亮上孤零零地住着,可我现在却不是一样?”廖星儿说着,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地微笑,“我说过的,这里这么美——有山有水,有花有鸟儿,还有那么好的温泉,我却为何老是想着外面的世界?你说要带我出谷时,我心里虽然很高兴,但却总好象在担心什么;可是现在知道出不去了,却也心安了,明白了——我终究不是外面世界里的人,就像你终究不是这谷里的人一样……”说至此,她轻轻摇了摇头,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眼圈儿却自红了。
“谁说的!”周桐道,“那只是你的天缺神功练得火候还不到,倘若火候到了,纵然你在这桃花瘴中呆得再久,想要出谷,也会安然无恙的……星儿妹子,你一定要信我!”
“我信你……可我那么笨,练了这么久还是没什么长进,想练到像你一样的功夫,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兴许到了那时,我便能出谷了……可是那毕竟太久了……”廖星儿有些出神,含着眼泪,痴痴地道。
“不怕,”周桐望着她凄楚的神情,情不自禁地冲口道:“你慢慢练,有大哥哥在这里教你、陪你,直到你学好功夫,能出谷为止。”
“不成的,”廖星儿道,“我已然将那书上的东西背熟,却也不用你教了。何况……何况……何况你那馨妹还在华山苦苦地等着你,你心里……你心里却又何尝不是一直苦苦地想着她……这么久了,你总是吹那首《鹊桥仙》,梦中呼唤的也一直是她的名字,这你却瞒得了谁?”说至此,声音不禁微微有些发颤。
“馨妹在华山等我!”周桐心中仿佛被一个千斤重锤猛砸了一下似的,顿时呆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自从他与方腊、张叔夜在雁门关外言志分手那次之后,他再一次感到了抉择的艰难——一边曾是与自己山盟海誓“天上人间,永不分离”的邵云馨,一边却是眼前这个原本不知愁为何物,现下却为自己心碎肠断的少女——雁门关那一次却还有个归隐华山,两不相帮的逃避办法,可这一次,却是注定要伤一个姑娘的心了。
二人就那么沉默了半晌,廖星儿却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哥哥,我想去温泉洗澡。”“洗澡?现在?”周桐不禁被她这句毫没来由的话弄得一呆。
“是,我现在就是特别想去温泉洗澡……可我身子好软,大哥哥,你抱我去罢……”廖星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望着周桐,满眼皆是企盼之色。周桐楞了一楞,心头猛然一热,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道:“好,我抱你去。”说着便弯下腰,将她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下子横抱了起来,缓缓地向着那温泉方向走去。廖星儿却一言不发,只将头紧紧偎在他怀里,任眼泪顺着两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白雾,越来越浓,水声,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之间,周桐却已抱着廖星儿到了那潭温泉的旁边,轻轻将她放了下来。
“这里好美……”廖星儿长长地吁了口气,幽幽地道:“大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周桐一呆,随口道:“怎么会忘了呢?我是被一股暗流带到了这里,昏在泉边,才被你发现的。”
“是啊……不过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却一直有一件事情瞒着你——那天在这里看见你时,我其实正在水里洗澡……你当时还真吓了我一跳呢!”
“是么?”周桐说着,脸上微微一红。“没错,因为你不欢喜我亲你的嘴,也不敢看我的身子,我知道如果就这么告诉你,你肯定又会不高兴……那时你的伤又那么重,我真怕你又吐出好多血来,然后一下子昏过去……”
“那你……那你今天为何又要告诉我?”周桐问道。“我是在这里洗澡时遇见你的……我也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和你告别。”廖星儿说着,便去解胸前的衣扣。周桐慌忙背过身去,口中却问道:“星儿妹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哥,你把身子转过来,看着我……”廖星儿停下手来,颤声向周桐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出去了怕就不会再回来,我也再不会出去找你……我不想你怎么记住我,不想你出去之后怎么想着我,因为你还有你的馨妹,我只是想……只是想在和你告别之前,让你……让你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个清楚,我心里就知足了……”
“原来她是想让我一个人出谷,才特地来此和我告别的……”周桐与她相处了五年,知道她向来执拗,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想起这五年来与她在这桃源仙境度过的逍遥快乐的时光,听着耳边她颤抖翕弱的声音,心中登时一酸,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呆呆地凝望着这个曾带给他多少欢乐,如今却即将和他远隔天涯的少女。
“大哥哥,你终于肯回头看我了,谢谢你。”廖星儿含泪一笑,缓缓地解开了外衣的衣扣,“与你在一起虽然这么久,可我却还是觉得很快很快,仿佛是做了一场美梦似的,不过这梦今天就要醒啦,我可真舍不得呢……”
她说着,缓缓地脱下外衣,却听“啪嗒”一声,怀中突然掉出一件物事,周桐一看,却是用一条手帕包好的十数个桃核,掉在了地上,桃核散了一地。她呆了一呆,轻轻放下外衣,弯下腰,默默地将散在地上的桃核一个一个拾起来,重又用手帕包好。
“这些桃核原本是我想出去之后种到华山之上给你看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她说着,拉过周桐的手臂,将这一包桃核塞在了他手里,“大哥哥,我现下把它们送给你……如果你喜欢,可以把它们种下去,等长成了树,开了花儿,桃花瓣儿随着风飘呀飘的,说不好就会飘到这里来,我会在这里等……还有爹爹的那管玉箫,现在不是背在你身上么?我也将它送给你……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吹起这管箫,我也能听得见的……”说着,珍珠般的眼泪却早滴了下来。
“星儿妹子……”周桐心头一热,冲口便想说自己再不离开此地,从此和她长相厮守,终老一生,可他脑中却陡然闪过了邵云馨朦胧的泪眼,耳边想起邵云馨柔柔的声音:“天上人间,永不分离”,他顿时怔在那里,呆呆地淌下了两行热泪。
“大哥哥,你别哭……”廖星儿抬起一条雪白的手臂,轻轻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你马上就能和你的馨妹见面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应该高兴才对,我心里……我心里也很替你高兴呢……”
“星儿妹子!”周桐再忍不住,叫了一声,一把将她娇小的身子揽到了怀里,“大哥哥答应你,以后定然会回来这里看你,等你的功夫练好了,大哥哥便向今天一样抱你出去。”“大哥哥,有你这句话,我便心满意足了,只是……只是我这辈子是再不出去的了。”廖星儿颤声说着,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怀抱,向后退开了两步。
周桐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陡然间心念一动,将挂在颈中的那块紫玉轻轻摘了下来,递到了廖星儿面前:“好妹子,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这块玉么?我今天就把它送给你。”
哪知廖星儿却不接:“不成的,你离了这块玉,不是就要中桃花瘴毒了么?”“我现在内功练好了,早已不怕这桃花瘴了。”“可这毕竟是你馨妹送你的东西啊,等你回到华山和她重逢的时候,她知道你把这块玉送给了我,说不准会生你气的。”
周桐苦笑道:“傻妹子,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玉是我掌门师兄所赠,与馨妹毫无瓜葛。”“是么……”廖星儿说着,这才从周桐手中将紫玉接了过来,“那好,既然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定会好好收着,就像……就像是你在我身边陪着我一样。”说着,珍而重之地将紫玉挂在了颈中。
“大哥哥,我想再听一次你吹的箫,但可不要听《鹊桥仙》。我想的是听爹爹吹过的那首曲子。”周桐默默点了点头,将背后的玉箫轻轻抽了出来,放在唇边,鼓气吹动,一缕幽幽的箫声顿时轻轻飘了出来。
这段曲子原本欢快悠扬,可此刻吹来,虽然旋律未改,里面却饱含着苍凉和幽怨。廖星儿一面痴痴地听着,一面却面朝着周桐,将衣衫鞋袜一件件缓缓地除去了,只剩下了周桐所赠的那块紫玉。那紫玉悬在她的颈下,被她乳酪般雪白的胸脯一衬,更显得温润晶莹。
周桐一面吹着,一面望着眼前白雾缭绕之中廖星儿雪白的身体——五年之前,也就在这温泉边,他受了她的耍弄,曾经看过这身体一眼,但仅只是那一眼,也足以令他心神激荡,血脉贲张——可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却再没有那份感觉,只觉她晶莹的身体在这蒙蒙白雾之中,似是柔柔地笼罩了一圈晕光。周桐痴痴地望着她,仿佛是在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
一曲吹毕,那最后的一缕箫声幽幽地散了去,渐渐地与那温泉的水声合在了一处,二人的眼泪却均已止不住滚了下来。“大哥哥,我要下去洗澡了,我……我不想看着你离开,你是在我不知不觉之中来的,就还在我不知不觉中走罢。”廖星儿颤声道。
“星儿妹子……”周桐还想再说什么,廖星儿却已然转过身去,缓缓的走入了潭中,却不回头看他。周桐明知她这是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离开,想让自己趁她背过身去的时候悄然离去,但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就这么一走了之,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廖星儿等了半晌,方才回过头来,见周桐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心口不禁大大地一酸,大声向周桐道:“大哥哥,你的馨妹就在外面等着你,她已经苦苦等了你这么久,你却怎么忍心再让她等下去?你再不走,我便……我便一辈子也不见你了!”她声音哽咽,强压着说完这几句,便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
“馨妹还在外面等我,她苦等了我五年,我却……可星儿妹子她这么伤心,还不都是为了我……”周桐闭上眼睛,眼前却仍来回闪着邵云馨和廖星儿二人的影子。半晌,他再睁开眼,却仍不见廖星儿露头出来。
与她相处这五年之间,周桐已然知道她水性极好,倒也不为她担心。见廖星儿始终不肯将头露出来,他心下不禁暗道:“星儿妹子行事一向倔强,我再耗在这里,怕也只不过是徒增她的伤心……也罢,等我出去见了馨妹,再和馨妹一起回来看她,也就是了。”
想至此,他潜运内力,向水中喊了一声:“星儿妹子,我走了……你等我回来看你!”说罢,将心一横,转过身去,快步向那“天梯”方向跑了下去。
过了半晌,廖星儿哗啦一声探头出水。她抬手擦擦眼前的水,四下环顾,却是空无一人。“大哥哥……他终于是走了……”她喃喃地道。
她在这桃源仙境之中独居多年,与世隔绝,向来不知愁为何物。自从见到了周桐,才渐渐有所体会。现在见周桐走了,她只觉胸中所有的苦痛一时间通通涌上心头,仿佛自降生之日起所有的忧愁烦恼都在今天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周桐离了石潭,不敢回头,一溜烟地直向“天梯”方向奔去,跑至半路,却隐隐听见了廖星儿的哭声。他心头一颤,一不留神,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想回去安慰廖星儿,但也知道倘若回去,这事情便会更加纠缠不清,图增她的烦恼。无奈之下,只得将心一狠,暗叫一声“好妹子,大哥哥对不起你!”随即头也不回地发足向前直奔。
哪知虽然他越跑越远,耳边廖星儿的哭声却仿佛越来越大,简直有些震耳欲聋。他一口气逃到那石壁下面,不敢怠慢,当下停了脚,将一口天缺真气提到胸中,身形一长,飞身窜了上去,一连几个纵跃,身子却已然没入了云雾之中。
他连窜连纵,不多时,却已隐约望见了崖顶——只要攀上去就能和心上人重会了,可此时他心中却非但没有半分欢喜,还隐隐有些不想上去——虽然已离廖星儿甚远了,可耳边她的哭声却似越来越清晰,眼前也尽是她的影子。
他心下一阵烦乱,不知自己就这么将廖星儿丢在这里究竟对不对。无助之间,茫然四股,却见周围云气茫茫,陡然想到现在自己正身处百丈之高,全凭丹田之中的这一口真气维持,稍一差池,便会跌得粉身碎骨——这当口原是万万分心不得的。他心下一凛,慌忙闭上眼睛,收摄心神。
半晌,他自觉平静了些,真气一提,又踏着先前凿出的石穴向上纵了两纵,离崖顶便只有数尺之遥了。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全力向上一纵,伸手向崖顶扒去。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耳边却又仿佛传来了廖星儿的哭声,“星儿妹子……”他心神一分之间,竟然一抓落空,身子忽地直坠了下去。
“不好!”周桐心中一缩,百忙之中伸手抽出了背后的大夏龙雀宝刀,向石崖上全力扎了下去,登时铮铮做响,火花四溅。但他下坠之势太急,饶以他手中大夏龙雀之利,加上胸中天缺真气之强,还是坠了两丈有余,身子才算停住,石崖之上却已然被宝刀劈出了一道长长的缝隙。
“好险!”周桐低低叫了一声,额角之上已然是冷汗涔涔。经历了这一番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过程,他心中却一下清亮起来——自己对平生的两位红颜知己,无论是邵云馨还是廖星儿,都是亏欠甚多,倘若自己踌躇不决之间,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却哪里还能报答二人的真情于万一?还不是只能令她二人徒然心碎肠断?
想明白这一条道理,周桐心下不由一畅,当下提起一口真气,纵声长啸之间,猛然抽刀上纵。此刻他体内真气雄浑,啸声恰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直震得群山回荡,云气四合。就在这绵绵长啸之间,他身形如电,连窜连纵,已然跃上了崖顶。
周桐站在崖畔,向下望去,只见白雾茫茫,那个奇幻美妙的桃源仙境,那个与他相伴五年的廖星儿,却是怎么望也望不到了。“星儿妹子,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大哥哥一定回来看你。”他心中说了一句,向崖下拜了四拜,正欲离开,心下陡然一动,暗想,倘若以后回来,找不到这山崖却该如何?他略一盘算,当下抽出大夏龙雀宝刀,潜运内力,在崖前的石头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星”字,这才转头而去。
从桃源谷中出来,他却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只得沿着山道一路走来,一路用宝刀刻画留痕,但却委实不知身在何处。“这究竟是哪里?”周桐心下暗想,“我在鸡公山上遭万俟元忠暗算坠崖,而后机缘巧合,才到得桃源谷中,想来现在应该还是在鸡公山内才对……但我在鸡公山上统共呆了没有几个时辰,再加上这五年离世幽居,纵有些许印象,也该忘得差不多了……但倘若这里真是鸡公山,应该能看见司马帮主手下的王船帮帮众才是……”
正想至此处,忽听远远的有人道:“大哥,你说这次方右使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儿子过继给上官大哥?”声音清朗,却是颇为熟悉。
周桐心下一震:“右使……难道是明教的光明右使?没错,那‘上官大哥’不就是当日大战丁春秋的‘八大王’上官寒云么?……听大哥所说,明教光明右使骆汉玄是死在‘活见鬼’忽尔末彻剑下,算来也有将近十年的光景了。现下这光明右使也姓方,却难不成便是大哥?看来他已然和百花姑娘完婚了……他二人情深义重,又经了这许多波折,最终还是鸳梦得遂……我和馨妹却也要相会了。”
他想至此,不由一阵激动,知道过来的必是熟人,只是自己一时想不起来罢了,当下将身形隐在了路旁的大石后面——一来是自己失踪已久,怕见面将他们吓着,二来他更不想将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过早宣扬出去,而是想亲自上华山,给邵云馨一个惊喜。
只听脚步渐近,又一个声音道:“我却也搞不清楚……方兄弟这几年来武功突飞猛进,更为教中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深得汪教主的器重和众弟兄的爱戴,在武林中名头也是越来越响。他夫妇俩又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而且上官大哥老来得子,更是教中可喜可贺的大事,这次在华山上大宴群豪,定然热闹之极……咱们此去丐帮办完事情之后,速速赶往华山,应该还算不晚才对。”
说话间,二人却从周桐眼前走了过去。周桐偷眼一看,不由大喜——其中一人身姿英武,背背一张铁弓,正是明教妙水长老,人称“铁弓大侠”的王船帮帮主司马行天;他身侧那人容貌俊秀,渔人打扮,却是自己曾见过的王船帮副帮主杨玄。
他当下便想出来与二人答话,但又一想,“司马大哥他们既然有事在身,不如先由他们去,我却要回华山讨大哥和百花姑娘的一杯喜酒喝喝了……我和馨妹此番重会,不如就趁着大哥和百花姑娘大宴群豪之际一并成婚,落个双喜临门的彩头……自从四师姊和威儿出事之后,华山上怕还没有过如此的喜事,这次也好让掌门师兄宽一宽心了。”
他想着这些事情,心中对廖星儿的挂念方才略略淡了些。看着司马行天和杨玄二人渐渐走远,他心下计议已定,当下寻路下了鸡公山,直奔华山方向而去。
可他从桃源谷中出来,却委实是身无分文,虽然身上的大夏龙雀宝刀和廖星儿所赠的那一管玉箫皆是世间罕有的宝物,但却是万万不能当掉的;若是去王船帮或是丐帮求助,却又难免过早地露了行藏。他心下暗叹:“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此去华山,长路迢迢,却让我如何回去?总不成要沿街乞讨罢?”眼见走至信阳城中,偶然听说当地首富毛善人为富不仁,当下将心一横,趁夜潜到他宅中,盗了数千两银票,又取了不少金银珠宝,一路走,一路丢在了大街之上,这才扬长而去。
若是换在从前,倘使方腊遇上这种窘境,是定会如此做的,张叔夜兴许也会,但周桐却万万不会如此,他说不准会扮成个算命先生,凭着自己满腹的学问讨个生计,或者干脆学伍子胥吹箫乞市,可经了这五年不问世事的离世幽居之后,性格却有了些许变化——少了几分礼法,却多了几分豪气。
有了这千两白银在手,周桐心里不禁塌实了许多。他想到背后的大夏龙雀宝刀委实是引人注目,当下找了家兵器铺子,为宝刀配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刀壳,又买了一柄精钢长剑——毕竟他最擅长的还是剑法。他不想露了行藏,便买了顶大斗笠,下边垂了一块青纱面幕,严严实实的将脸遮了,这才安心上路。
一路行来,周桐沿途打听,才知道数年之前,宋帝赵煦便已然驾崩,庙号哲宗,亡年仅二十三岁。而今当朝天子却是哲宗之弟端王赵佶,算来今年却已然是崇宁三年了。
周桐听说新君赵佶因恼奸相章惇曾对反对立为君,是故甫一登基便将他贬至睦州,那老贼不久便郁郁病死,心下倒不禁一畅,暗道:“正是天网恢恢,这老贼活该有此报应。”但虽则如此,周桐沿路所见,却仍看不到半分天下太平的样子。周桐心里暗暗叹道:“看来去了章惇,却不知又来了哪一个,总之倒霉的还是百姓……却不知大哥和三弟却又做如何想法?”但他又一转念,“管他这许多呢,速速回华山见馨妹才是正经,其余事情以后再想也不迟。”
他一心惦着与邵云馨重逢,倒对这江山易主之事不甚挂怀。他每日里风餐露宿,直奔华山而去,虽然赶路较急,但四肢百骸中潜伏的阴寒内力却毫未发作。他心下不禁一喜:“难道我体内的天缺真气已将这股寒气彻底驯服了?”
离华山越近,周桐所见的江湖人便越多,内中隐然有司空文所率的昆仑派和吕师囊所率的黄山天都派等等,却大多是明教和华山派的朋友,赶来为上官寒云的收子大会道贺的。
这天,周桐赶到华山脚下,却正是崇宁三年的十月廿四,收子大会的正日子。他本想亮出真面目直接上山,但又一盘算,“今日的主角本来应是大哥一家三口和上官大哥,我若是如此贸然闯将进去,未免有些喧宾夺主,总为不雅。”
正思量间,恰好又有一队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周桐细一打量,却见前头马上的两个美貌女子,一个穿白,一个挂皂,容貌颇为眼熟,竟是大理国王段誉的两位侧妃——木婉清和钟灵。后面跟随的诸人之中,赫然有大理国司马范骅、侍卫朱丹臣、傅思归和灵鹫宫的余婆婆及梅兰竹菊四剑在内,其余则尽是些奇装异服之辈,想是灵鹫宫所辖的诸多江湖奇人异士。
周桐心下不由暗叹:“大哥他们可真有面子,请了大理国和灵鹫宫的贺客也还罢了,现在就连段皇爷的两位侧妃也亲临华山,这倒有些非比寻常了……”见这些人服色不一,他陡然心念一动,当下轻轻跟在了队伍后面,悄没声息地混了进去。须知这些江湖豪客平时分处天涯海角,彼此虽然相互闻名,但多有十数年未见一面的,何况周桐衣着平常,又遮着面目,故此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周桐一边走着,一边听身旁两个人谈论道:“方大侠年纪轻轻,一身武功却练得出神入化,这几年在江湖上声名大振……这明教的光明右使却也不是轻易便当得了的。”“没错,听说方大侠和光明左使欧阳漠虽然同得明教汪教主传授乾坤大挪移心法,但欧阳漠武功虽高,却连入门的功夫也练不成,他却能在这十数年间接连打破三层玄关,现在除了内功修为之外,单论乾坤大挪移的进境,已然和汪教主不相上下,看来日后这明教教主之位,是非方大侠莫数了。”
“你说得不错……听说明教这几年做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迹,名头越来越响,势力也越来越大。方大侠为人宽厚慷慨,若是将来能由他统领明教,倒堪称是咱们武林中的一大幸事呢。”
“不单如此,听说方大侠还是个极重情义之人,对他夫人体贴有佳,在江湖上也传为美谈呢。”“那还用说,方夫人年轻貌美,方大侠又怎会不疼她?……只是他夫妻既然如此恩爱,独生子方剑南又聪明可爱,却为何非要赶在儿子四岁生辰这一天,将他过继给上官大侠为子呢?”
“这你还不明白么?那‘八大王’上官寒云虽然武功卓绝,但因为是整身童男,一直以膝下无子为憾,方大侠将儿子过继给他,虽则改了姓氏,但终究还是他的骨肉,而那孩子有了上官大侠这样一位文武双全,又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爹爹,还愁日后受人欺负么?况且方大侠和方夫人年轻力壮,还愁少了这一个儿子接续他方家香烟么?你也不必管这许多,今日尊主未到,咱们兄弟且放开量喝这一杯喜酒便成了……”
周桐也不说话,就那么边走边静静听着,心里却暗暗替方腊高兴,“想不到这几年之间,大哥在江湖上竟有了如此威名。”正思量间,却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华山派的山门口。周桐望着山门对面崖畔那棵苍苍的迎客松,心下不觉感叹,眼圈儿却也红了。
“二位段夫人,诸位英雄,大家今日光临我华山,足令我华山蓬荜生辉,林某这厢有礼了。”这熟悉的声音一入耳际,周桐心中不由一颤,暗叫了声:“掌门师兄!”慌忙抬头看时,却不觉怔在那里——只见眼前的林剑然双目早已失却了往日的炯炯神采,那原本黑如墨染的五绺长髯也是白多黑少,却哪里还是五年之前的那个仪态潇洒的儒生模样?
周桐心下一酸,“想不到短短五年之间,掌门师兄竟然憔悴若斯……唉,经历了这一番亡妻丧子的大恸,却也难怪他会如此。”他再向林剑然身旁一看,一左一右搀着他双臂的却正是张叔夜和韩冰二人。
却见张叔夜神采奕奕,与五年之前没什么分别,只是眼角眉梢更添了几分风霜之色。周桐见他二目如电,知他这五年之间内功又进步不少,心下不禁颇为欣慰。可再看韩冰时,却见她虽仍是一副少女的打扮,行动言谈也如当年一般活泼调皮,但不免有些憔悴之色,每当她偶尔向张叔夜回眸一望,眼神中总是含着三分幽怨,三分眷恋。
“看来韩姑娘已在三弟身边苦苦等了他五年,可却终究没有结果。她现在这调皮的样子怕已不是出于本心,而是有意装出样子,怕三弟看出自己的心意……唉,三弟虽然智谋不凡,但‘国事未定,何以家为’的这分执拗脾气却始终难改,可偏偏又遇上了韩姑娘这样一位痴情女子。看来韩姑娘为了他,还不知背地里哭过多少回了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却被人流拥到了前厅之外。钟灵、木婉清、范骅、朱、傅二人以及余婆和梅兰竹菊四剑被林剑然让进厅去坐定,其余群豪却只得在厅外落座。周桐向大厅里面望去,却见今日的主人“八大王”上官寒云满面春风,居中而坐,上垂手是明教教主汪孤尘,下垂手便是林剑然,张叔夜、韩冰、欧阳漠、乔道清、金剑先生李助、郑魔王郑雄以及司空文、江上风、吕师囊、裘日新等群豪均在侧座相陪。
可周桐眼光扫来扫去,却没看见方腊、百花儿和邵云馨三人的影子,心下不禁疑惑:“这么热闹的场面,他三人却到哪里去了?大哥和百花姑娘兴许是在为儿子梳洗打扮,可馨妹她向来与木姑娘和钟姑娘最是要好,如今她二人千里迢迢的从大理赶过来,她却也为何也不出来见上一面?……难道她竟出了什么事情么?”想至此,他心中一寒,不敢再想下去,只对自己道:“周桐啊周桐,今天如此大喜的日子,馨妹烧得一手好菜,现在定然是在后面忙得不得老,却哪里有工夫出来陪大家闲谈?……是了,定是如此,你却在此胡思乱想什么?”
他正想着,忽听一阵悠扬的管弦之声,紧接着便见一队彩衣美貌少女足不点地一般从山门之外翩然而入,在门首排成两列,齐齐地将手一挥,院中顿时落英如雨,异香扑鼻。随后,两个粉衣少女莲步款款,走了进来,向着厅内上官寒云等人福了一福,齐声道:“明教妙风长老,百花帮帮主恭贺上官大侠喜得麟儿,祝上官大侠春秋鼎盛,福寿绵长,祝方右使夫妇白头偕老,万事安康。”
“这‘百花帮帮主’又是何许人也?好大的气派!”厅内上官寒云、汪孤尘和林剑然等人却早忙不迭地迎了出来,上官寒云朗声笑道:“好妹子,你能来喝老哥哥这一杯喜酒,老哥哥就已然高兴得不得了了,你又何必弄这许多花样?”
“上官大哥,我是这剑南孩儿的干娘啊,今天是这孩儿大喜的日子,我却怎能不让他风风光光的做您‘八大王’的儿子?”随着话音,一个红衣女郎快步走了进来。虽然多了五年的风霜磨砺,但这一副清丽俊秀的容貌始终未改,却不是百花儿又是谁?
周桐却不禁大大的一惊:“原来百花姑娘并未与大哥成亲,那这‘方夫人’又是何人?大哥向来与百花姑娘情深意重,却为何竟如此辜负她的一片痴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他心头隐隐飘过一片阴云,却再不敢多想下去,只得稳住心神,细细地听他们说话。
只见百花儿抢步来到汪孤尘身前,盈盈拜倒,含笑道:“爹爹在上,女儿因为要给这大会预备几件礼物,故而来迟了,还请爹爹恕罪。”“好孩子,可苦了你了。”汪孤尘轻轻叹了一声,将她扶了起来。
百花儿却只淡淡一笑道:“爹爹,我现下跟大哥姓了方,是她的干妹子,又认了这孩儿做干儿子,这些自然……自然是分内之事了。”她声音略一哽咽,但随即复原如初,双手一拍,吩咐了一声:“金雀儿,玉簪儿,含笑儿,素馨儿,还不快将礼物呈上来?”她既是百花帮帮主,便将帮中女子尽皆以花为名,倒也别出心裁。
“是。”只听队中四个少女齐齐地答应了一声,各自手捧一只锦盒,款款走了上来,在汪孤尘和上官寒云等人面前站成了一排。百花儿微微一笑道:“方百花年轻识浅,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拿不出什么奇珍异宝,这只是些平素采来的花儿啊草的,不过略表心意罢了……”
她一指金雀儿手上的锦盒道:“今天是上官大哥喜得贵子的好日子,这支雪参是送给上官大哥的,虽不是什么极品,却也算长到了九品叶,初具人形,上官大哥服了,大概也有些儿延年益寿的功效吧。”说着便捧过来交在上官寒云手中。原来关外将人参生一个叶子称做一品叶,寻常的山参长到五六品叶便已数极品,这九品叶的雪参却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了。
“百花妹子,这个……”上官寒云见礼物如此丰厚,正待推辞,百花儿却将俏脸一板道:“上官大哥难道看不起妹子的这份礼物么?”上官寒云一呆,忙道:“……好吧,那老哥哥就愧领了。”
“这才像话。”百花儿这才复了笑容,又一指玉簪儿手中的锦盒道,“这一百二十八颗天山雪莲子,是送给我那剑南乖孩儿的。爹爹和上官大哥等人皆是当世高手,自是不稀罕这些东西,可将来剑南年纪渐大之时,叫他日服三粒,再加以内功导引之法,却可在四十二日之内,凭添十年的内力,岂不是省了好多事情么?”上官寒云知道这份礼物非同小可,当下也不多说,便与那千年雪参一并收了。
百花儿却又将含笑儿手中的锦盒捧到了汪孤尘面前道:“爹爹,今日是华山派和咱们明教的大喜日子,却当然也少不了您和林先生二位的礼物,这三罐百花蜜是无数蜂儿数年的心血,一来味道甚好,二来还可驻颜防老,爹爹服了,必定更加容光焕发……”“哈哈……你这个百花丫头倒真有一片孝心!”汪孤尘接过锦盒,哈哈一笑,拍了拍百花儿的后脑,眼神之中爱怜横溢,却又带着三分凄然。
“林先生,您这几年劳心伤神,须发已渐斑白,妹子能力有限,不能为林先生一偿夙愿,心中着实颇为不安……这株千年何首乌是养颜益寿的佳品,您服食之后,再以华山紫霞神功妥加导引,三个月之内,当可使白发转黑,换您一副英俊儒雅的风貌。”百花儿说着,将素馨儿手里的锦盒恭恭敬敬地捧到了林剑然的面前。
她这一番话虽然说得颇为隐讳,但知情之人却怎又听不出她所谓“夙愿未偿”指的是丁柔和林威的大仇?林剑然听百花儿说罢,接了锦盒,凄然笑道:“百花姑娘,你这份心意林某却之不恭……唉,只是心病难医,这千年首乌虽然灵效卓著,又怎换得回小柔、威儿,还有六师弟三人的性命?……”
周桐听林剑然提起自己,知道众人皆以为自己已死,而且一直对自己甚为怀念,不禁心中一热,几乎冲口便要叫出一声“师兄,周桐在此!”但自从他知道方腊并未娶百花儿为妻,心中却总有一团大大的忧虑,自觉非得亲眼见到方腊夫妇方能安心将自己未死之事共公昭天下,当下便强自压住了自己的心情,双目却仍直直地向厅上望去。
张叔夜见林剑然神色凄楚,怕勾起他伤心之事,坏了今天群豪的兴致,当下轻轻一扯林剑然的衣角。林剑然是何等聪明之人,却怎不明白七师弟此举的意思,当下抬手用袖子搌了搌眼角,朗声笑道:“今天如此大喜的日子,原不该提这些的……百花姑娘,林某代表大伙儿谢谢你的四件厚礼了!”说着便向百花儿深深一躬。
“林先生,这叫我怎么受得起?”百花儿说着,正待裣衽还礼,却听后堂之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干娘,我可想死您了!”随着话音,一个模样俊秀的男童从后堂奔了出来,直扑到了百花儿怀里。“乖!”百花儿欢叫一声,顿时脸绽春花,一把将那孩子抱在了怀中,在他颊上亲了又亲。
“看来这便是大哥的儿子了,生得可真俊……”周桐正看那孩儿,却听后堂之中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道:“诸位英雄,适才方某夫妇忙着给小儿梳洗打扮,让诸位久等了,还请见谅。”却正是方腊的声音。
“是大哥,他来了!”周桐心中一震,忙抬眼看去,却见方腊神采飞扬,挽着一个美貌少妇的手,缓缓走了出来。可周桐一见那少妇的容貌,便如冷水泼头一般,呆呆地怔在那里,心中那一团忧虑,登时变成了眼前这他万万不想看到的现实——这个正挽着自己结义大哥手臂的美貌少妇“方夫人”,果真便是五年来一直令自己魂牵梦莹的小师妹——邵云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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