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翔躺在树下的草地上。
  草已枯黄,他尽量放松了四肢,以前他从来不敢放松自己,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现在却不同。
  现在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失败也有失败的乐趣,至少成功的人永远享受不到。”
  叶翔苦笑,这时草地上忽然有了脚步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就像是猫。
  叶翔没有坐起来,也没有抬头去看,他已知道来的是谁了。
  除了孟星魂外,没有人的脚步能走得这么轻。
  直到脚步声走得很近,他才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星魂道:“刚才。”
  叶翔笑了笑,道:“一回来就来找我?到底是我们交情不同。”
  孟星魂心里涌起一阵羞惭之感。这两年来,每个人都渐渐跟叶翔疏远,现在他突然发觉连自己也不例外。
  叶翔拍了拍身旁的草地,道:“坐下来,先喝杯酒再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找我。”
  他似已知道,若没有事,孟星魂绝不会找他。
  孟星魂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酒,他决定只要这件事能办成,只要他还活着回来,他一定要好好地随着叶翔喝几天酒。
  这些日子来他己日渐与叶翔疏远,并不是势利眼,更不是现实,他不愿见到叶翔,因为他怕从叶翔身上看到他自己的结局。
  叶翔道:“好,现在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孟星魂沉吟着,缓缓道:“你常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杀人的,一种是被杀的。”
  叶翔笑道:“每个人将人分类的法子都不同,我这种分类的法子并不正确。”
  孟星魂道:“你将世上如此分类,因为你是杀人的。”
  叶翔叹了口气,苦笑道:“大多数杀人的,常常也就是被杀的。”
  孟星魂道:“有没有例外?”
  叶翔道:“你是不是问,有没有人能永远杀人,而不被杀?”
  孟星魂道:“是。”
  叶翔道:“这种人很少,简直太少了。”
  孟星魂道:“你知道有几个?”
  叶翔笑得更苦涩,道:“我就是其中一个,因为现在别人已不屠杀我。”
  孟星魂道:“除了你还有惟?”
  叶翔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很可怕的杀人者?”
  孟星魂慢慢地点了点头。
  叶翔忽然坐起来,盯着他,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孟星魂思索着,道:“他是个很普通的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叶翔道:“你没有看到他的脸?”
  孟星魂道:“没有。”
  叶翔道:“他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
  孟星魂动容道:“你知道他?”
  叶翔不回答,又问道:“他杀人后,是不是立刻将死者的血,抹在自己脸上?”
  孟星魂一把拉着他的手,道:“不错,就是这个人。”
  叶翔的脸似已僵硬,缓缓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只不过..
  下次你再见到他时,最好走得远些,越远越好。”
  孟星魂道:“为什么?”
  叶翔道:“干这一行的行头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也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多。”
  孟星魂道:“哦!”
  叶翔道:“这本就是一行很古怪的职业,聂政,荆轲,专诸,就都我们的同行。”
  他忽又笑了笑,道:“这几人虽然很有名,但却不能算作这一行的好手。”
  孟星魂点点头,道:“你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就不能有名,有名就不是好手。”叶翔道:“不错,要干这一行就得牺牲很多事:名声、家庭、地位、子女、朋友,一样都不能有。”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我想绝没有人是自己愿意干这一行的,除非是疯子。”
  孟星魂黯然叹道:“就算不是疯子,慢慢也会变疯的。”
  叶翔道:“但这一行中也有人是天生的疯子,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好手,因为只有他们杀人时才能完全不动心,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厌倦,手也永远不会软。”
  他凝注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就是其中一个,也是最疯的一个。”
  孟星魂动容道:“所以,他也是其中最好的一个?”
  叶翔道:“一点也不错,据我所知,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
  他抬起头,凝注着孟星魂道:“你比不上他,也许你比他冷静,比他聪明,甚至比他快,但你也不行,因为你不疯!”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道:“你看过他杀人?”
  叶翔点点头,道:“除了亲眼见到之外、没有人能形容他杀人的那种方法,他杀人时好像没有将对方看成一个人。”
  孟星魂道:“那时他自己也不是一个人了。”
  叶翔道:“据说这人退休很久,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孟星魂道:“孙玉伯的花园里。”
  叶翔道:“他杀的是谁?”
  孟星魂道:“黄山三友。”
  叶翔道:“为什么原因?”
  孟星魂道:“因为他们得罪了孙玉伯。”
  叶翔目中又出现沉思的表情道:“我早就想到他背后必定还有个人主使,却想不到是孙玉伯。”
  他忽然反握住孟星魂的手道:“赶快将孙玉伯这个人忘记,最好忘得干干净净。”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叶翔道:“忘不了也要忘,否则你就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因为你就算能杀了孙玉伯,这人也一定会杀了你!”孟星魂黯然。
  叶翔道:“别人当然不会知道是谁杀孙玉伯,更找不到你,但是他一定能。”
  孟星魂忽然盯着他,道:“他也知道世上有你这么样一个人?”
  叶翔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他知道,他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已知道我这人是干什么的。”
  别人也许不会了解这种情况,孟星魂却了解。
  他们都是人,非但长得不比别人特别,甚至看来还更平凡,因为他们都懂得尽力不去引人注意。
  但他们之间却都有些与常人不同的特异气质,别人也许感觉不到,但他们自己这圈子却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
  叶翔道:“他既然能看出我,当然也一定能看得出你。”
  孟星魂道:“我没有让他看到,只不过..”
  叶翔道:“不过怎样?”
  孟星魂缓缓道:“他既然知道你这么样一个人,孙玉伯死了后,他想必就能追到这里来。”
  叶翔道:“我忘不了。”
  这句话他说了两次,两次都说得同样坚定。
  叶翔道:“你不信他能杀得死你!”
  孟星魂拒绝回答。
  叶翔道:“就算他杀不死你,但你若知道有这么样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在暗中窥视你,等着你,你还能活得下去?”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所以我只有先杀了他!”
  叶翔动容道:“杀他?他想杀你!”
  孟星魂道:“他也是个人。”
  叶翔道:“你连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怎能杀得了他?”
  孟星魂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但你却一定知道。”
  叶翔面上又露出痛苦之色,慢慢地躺了下去,道:“我不知道。”孟星魂凝注着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转身走开,他已发现这人和叶翔之间,必定有种极神秘而特别的关系。
  但是他不愿勉强叶翔说出来。
  他从不勉强任何人,他深知被人勉强做一件事的痛苦。
  叶翔忽然道:“等一等。”
  孟星魂在等。
  等了很久,叶翔才一字字道:“他杀人,因为他不喜欢人,但是他喜欢血。”
  孟星魂道:“血?”
  叶翔道:“他不是喜欢吃鱼,是喜欢养鱼,养鱼的人并不多。”
  孟星魂还想再问,但叶翔己又开始喝酒,用酒瓶塞住了自己的嘴。
  夕阳往树梢照下来,照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孟星魂瞧着他,满心感激。
  因为他知道从来没有任何人能令叶翔说出他不愿说的话。
  只有他能。
  他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这种深厚的感情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孟星魂回到木屋的时候,高老大已经在等着。
  她神情显得很兴奋,但看到他时,脸却沉了下来,道:“你没有在那里等我。”
  孟星魂道:“我也没有走。”
  高老大道:“你跟叶翔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孟星魂没有回答,他本来想说:“我们本来也有很多话好说,但是近来你已忙得没空跟我们说话了。”
  他当然不会将心里想的说出来,近年来他已学会将心事埋藏在心底。
  高老大慢慢地转过身,忽又道:“叶翔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起过我?”
  孟星魂道:“没有,从来没有。”
  又过了很久,高老大才转回头,面上又恢复了笑容,道:“我已知道孙玉伯为什么要派律香川去找万鹏王了。”
  孟星魂道:“哦?”
  高老大道:“孙玉伯有个老朋友,叫武老刀,武老刀的儿子爱上了万鹏王的家姬,万鹏王不答应,所以孙玉伯要律香川去要人。”
  她虽是个女人,但叙述一件事却简单而扼要。
  孟星魂道:“结果呢?”
  高老大道:“万鹏王已经将那小姑娘送给武老刀。而且还送了笔很厚的嫁妆。”
  孟星魂道:“那么这件事岂非已结束?”高老大道:“没有结束,刚开始。”她笑了笑,道:“你想,万鹏王会是这么听话的人?”孟星魂没有回答,他不了解万鹏王,他从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事表示任何意见。
  高老大道:“照我看,万鹏王这么做,只是要孙玉伯不再对他有警戒之心,然后他才好向孙玉伯下手!”
  她眼波流动,又笑道:“只要他下手,就必定是重重的一击!”
  孟星魂道:“所以他要将屠大鹏调回去。”
  高老大道:“据我所知,除了屠大鹏外,金鹏,怒鹏,这三坛的坛主也已经离开了自己分坛的所在地,走的正是往十二飞鹏堡去的那条路。”
  孟星魂道:“你认为他们立刻就要对孙玉伯有所行动?”
  高老大道:“不错,只要他们一出手,你的机会就来了!”
  孟星魂沉思着,道:“你是不是要我在暗中跟踪屠大鹏?”
  高老大点头道:“不错,你了解他们的行动后才能把握机会,但是你绝不能让别人先下手,你一定要自己亲手杀死孙玉伯。”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
  只有他亲手杀死孙玉伯,高老大才能获得杀人的报酬,才能维持她在这方面信用卓著的声誉。
  孟星魂道:“屠城是几个人来的?”
  高老大道:“只有三个人,由此可见他们这次的行踪很秘密。”
  孟星魂道:“另外还有两个人是谁?”
  高老大道:“一个是屠城的贴身随从,叫王二呆,但我却知道他非但一点也不呆,而且还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呆相只不过是装给别人看的。”
  孟星魂点点头,他知道高老大看人绝不会看错,高老大道:“还有个叫夜猫子,这个是个下五门的小贼,武功虽不值得重视,却是个用薰香蒙汗药的好手,屠城这次带着他回来显得有特别的用处。”
  孟星魂道:“他们什么时候走?”
  高老大笑了笑,道:“屠城这次行动虽匆忙,但还是舍不得立刻走,现在金钏儿正在陪他,我想,金钏儿能留他一晚上。”
  孟星魂在思索。
  高老大道:“你在想什么?”
  孟星魂淡淡道:“我在想,能被金钏儿留住一晚的人,必定做不了‘十二飞鹏帮’的第一号打手。”
  高老大又笑了,道:“近来你好像已学会了很多,而且学得很快。”
  孟星魂道:“我非学不可。”
  武老刀已有些醉了,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
  这天是他儿子成亲的日子。
  他盼望老伯能来喝他的喜酒,但却也知道老伯当然不会来的。
  他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埋怨。
  无论如何,他总算将律香川留了下来,一直留到散席后才走的。
  现在,客人都已散尽,下人们都还在后面厨房喝酒,他的佳儿佳妇当然早已入了洞房。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望着那支已将燃尽的红烛,他心里虽然觉得很欣慰,却又有种曲终人散的寂寞。
  他知道自己已老了。
  “儿子都已娶家成亲,我还能不老么?”
  武老刀不免有些唏嘘感慨,决定过了今年之后,就将镖局歇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平淡地度过晚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人步履跚蹒,从院子里走入了大厅。
  这个人不但醉态可掬,而且呆头呆脑,土里土气,武老刀的朋友中,绝对没有一个这么呆,这么土的人。
  武老刀并不认得他,他却在向武老刀招手打招呼。
  “这人比我还醉得凶。”
  武老刀皱皱眉,心里并没有怪他。
  喝酒的人总是同情喝酒的人。
  武老刀道:“你是不是想找老宋他们,他们都在外面厨房里喝酒。”
  老宋是大师傅,他以为这人一定是佣人们的朋友。
  这人却摇了摇头,打着酒嗝,道:“那..呃,我就是找你。”
  武老刀奇怪,道:“找我?有何贵干?”
  这人想说话,一句话未说出,人己倒了下去,人虽倒下去,还在向武老刀招手。
  武老刀道:“你有话跟我说?”
  这人不停地点头。
  武老刀只好走过去,俯下半个身子,道:“你说吧。”
  这人喘息道,道:“我要..”
  他声音嘶哑,又在喘息,武老刀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有俯身更低,将耳朵凑过去,道:“你要干什么?”
  这人喘息得更厉害,道:“我要杀了你!”
  说到“要”字,武老刀已经发觉了不对,“要”是开口音,这醉人嘴里却没有一点酒气。
  但他发觉得已太迟了。
  这人手里忽然多了根绞索,说到“杀”字,绞索已套上武老刀的咽喉,他双手一紧,尖刃般的绞索已进了武老刀的皮肉和喉头。
  武老刀呼吸立刻停顿,整个人就像是条跃出水面的鱼,弓着身子弹起半空。
  然后身子慢慢挺直,“啪”的,死鱼般落了下来。
  这人站起来,望着他的尸体,满脸傻笑,道:“我说要杀你就杀你,我从来不骗人的。”
  小武和黛黛互相拥抱,他们抱得这么紧,就好像是第一次。他们心里真有这种感觉,都觉得从来没有如此兴奋,如此激动过。但他们并不急于发泄,这一刻他们要留待慢慢受享。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长得一想起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和甜蜜。小武柔声道:“你永远是我的了,是不是?”黛黛的声音更温柔,更甜蜜道:“我一直都是你的。”小武闭起眼睛,准备全心全意来享受这生命中最大的欢愉。他呼吸中充满了她的甜香。越来越香,香得令人晕晕欲睡。小武已发觉不对了,想跳起来,但四肢忽然发软,所有的欲望和力量都在一瞬间奇迹般消失!他拼命想睁开眼睛,却已看不清。朦朦胧胧,他仿佛看到一张脸,一张恶鬼般的脸,带着恶鬼般的狞笑,狞笑着道:“你的新娘子现在是我的了!”小武呆呆地看着她,甚至于连怒气都已不知发作。
  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孟星魂伏在屋脊上,望着对面的镖局。他看到王二呆痴痴呆呆,步履跚蹒地走进去。过了片刻,他又看到夜猫子往旁边掠入墙。两人进去时,虽是有先后,但却几乎是同时出来。出来时王二呆还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肩上却多了个死人。夜猫子也用力扛着个包袱,包袱实在太大,他显得很吃力。就在这时,街角突然有辆马车飞驰而来,驶近镖局时才慢下来。车门打开,王二呆和夜猫子立刻将身上扛着的东西抛入,自己的人也跟着飞身而上。车马绝尘而去。
  所有的事,只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镖局里全没有丝毫动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但孟星魂却知道,他们已给孙玉伯重重的一击!
  他也知道孙玉伯的报复绝不会轻的!
  老伯听完了律香川的叙述,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重。
  律香川不懂。
  这一次任务他不但圆满完成,而且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以他平时的经验,老伯本该对他大为夸赞。
  “夸赞别人是种很奇怪的经验,你夸赞别人的越多,就会发现自己受惠也越多,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事能比这种经验更有趣。”
  这也是老伯的名言。
  律香川不懂老伯这次怎么忘了自己所说过的话。
  他当然不敢问。
  他看到老伯的手在用力捏着衣襟上的铜扣,就像是想用力捏死一只臭虫。
  老伯手指用力去捏一样东西的时候,就表示他在沉恩,而且愤怒,己准备用力去对付一个人。
  他现在想对付是谁?
  过了很久,老伯忽然站起来,对站在门外的守卫道:“告诉鸽组的人,所有的人全都放弃轮休,一起出动去找孙剑,无论他在干什么,都叫他立刻快马赶回来,片刻不得耽误。”
  一人应声道:
  “是!”
  老伯又道:“去将鹰组的人立刻带来。”
  鸽组负责人传讯,鹰组负责守卫,除了老伯和律香川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平时在什么地方。
  不到必要时,老伯也绝不动用这两组的人,若是动用了这两组的人,就表示事情恐已十分严重了。
  但现在有什么严重的事呢?
  律香川又想起了老伯的一句名言:
  “尽量想法子让敌人低估你,但却绝不要低估了你的敌人。”
  “我难道低估了万鹏王?”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像是真的。
  万鹏王奋斗数十年,出生入死数百次,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的地位,这次怎会如此轻易接受失败?
  想到这一点,律香川立刻觉得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老伯正在凝视着他,看到他面上的表情,才沉声道:“你懂了么?”
  律香川点点头,冷汗随着滴落。
  老伯道:“你懂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一句责备的话,因为他知道律香川这种人用不着别人责备,下次也绝不会犯同样错误。
  律香川不但感激,而且羞惭,忽然站起来,哽声道:“我应该再去看武老刀,现在他说不定已有危险。”
  老伯道:“不必去。”
  律香川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目中露出一丝哀痛之意缓缓道:“他现在必定已经死了!”
  律香川心头一寒,道:“也许..”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没有也许,像万鹏王这种人,绝不会令人感觉有危险,等那人感觉到危险的时候,必定已经活不成了。”
  律香川慢慢地坐下,心也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这次的错误,要怎样才能赎罪。
  这时已有人踉跄自门外跌了进来。
  这人不但很年轻,而且很漂亮,只可惜现在鼻上的软骨已被打歪,眼角也被打裂,左手用一条布带吊在脖子上。
  他一跌下去,就不再爬起,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十足吃了不少苦头。
  老伯近来已经渐渐不喜欢再用暴力,但这次看来却又破了例,显见这人必定犯了个不可宽恕的错误。
  津香川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
  老伯道:“不知道!”
  律香川又奇怪,这人看来并不像是条硬汉,但吃了这么多苦头后居然还能咬紧牙关忍住。
  “也许他是怕说出秘密后会吃更大的苦头,他幕后必定有个更可怕的人物。”
  老伯似已看出律香川在想什么,又道:“他不说,并不是怕别的,而是我们一对他用刑,他立刻会无缘无故晕过去。”
  要突然晕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他一定有个奇妙的法子,这种法子不但让他少吃了不少苦,而且使他的嘴变稳。
  教他这种法子的,当然更不简单。
  律香川沉吟着,道:“他犯了什么错误?”
  老伯道:“他想杀我。”
  律香川这才真的吃了一惊,无论谁想来杀老伯,若不是疯了,就一定是真的胆大包天。
  老伯道:“你不妨再问问,看看是不是能问得出什么?”
  律香川慢慢地站起来,从老伯的酒中选了瓶最烈的酒,捏开这人的下巴,将一瓶酒全都瞒了上去!
  他知道酒往往能令人说真话。
  然后他看到这人苍白的脸渐渐发红,眼睛里也出现了红丝。”
  无论酒量多好的人,在片刻间被灌入这瓶酒,想不醉却不行。
  于是律香川问道:“你贵姓?”
  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大名?”
  这人道:“我姓何。”
  无论律香川问什么,这人的回答都只有三个字:“我姓何!”
  除了这三个字,他脑中似乎已不再记得别的了。
  老伯忽然道:“这人必定受过极严格的训练,能如此训练下属的人并不多。”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人是..”
  老伯点点头。
  律香川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老伯出没有说,因为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着的是谁。
  律香川压低声音道:“是不是送他回去?”
  老伯摇摇头沉声道:“放他回去。”
  “送他回去”和“放他回去”的意思完全不同,若是送他回去,那么他必定已是个死人,但若放他回去,就是活生生的放他回去。
  律香川沉思着,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他心里不禁又涌起一阵钦佩之意。
  老伯做事的方法虽然特别,但却往往最有效。
  孟星魂一向很少在老伯的菊花园外逡巡,他不愿打草惊蛇。
  但今天晚上却不同。
  他已想到老伯必定要有所行动。
  菊花园斜对面有片浓密的树林,孟星魂选了株枝叶最浓密的树爬上去,然后就像个猫头鹰般在枝叶中,瞪大眼睛。
  园中一点动静都没有,既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
  孟星魂渐渐开始觉得失望的时候。园中忽然窜出了条人影。
  这人的身法并不慢,但脚下却有点站不稳的样子。而且一条手臂仿佛已被打断,用根布带子吊在脖子上。他身上穿着件不蓝不紫的衣服。现在已等于完全被撕烂。
  孟星魂刚觉得这件衣服很眼熟,这人已抬起头来,像是在看天 色,辨方向。
  月光照上他的脸。
  孟星魂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小何!”
  小何不但没有死,而且逃出来了。
  他脸色虽显得疲倦痛苦,但目中却带着种骄傲得意之色。
  他像是很佩服自己。
  看到他的脸色,孟星魂就知道他必定还没有泄露出高老大的秘密。
  孟星魂也知道以他的本事,绝对不可能从老伯掌握中逃出来,世上也许没有任何人能从老伯的掌握中逃得出来,但他却的的确确逃出来了。
  孟星魂想了想,立即就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老伯一定是故意放他逃出来的,看他逃到哪里去,看看究竟是谁在幕后主使他的人。”
  想到这一点,孟星魂手心也捏起把冷汗。
  他绝不能让小何回去,又无法阻止,因为他知道此刻在暗中必定已有人窥视,他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小何已从星斗中辨出了方向,想也不想,立刻就往归途飞奔。
  看他跑得那么快,像是恨不得一步就逃回快活林。
  孟星魂忽然觉得说不出愤怒痛怨,几乎忍不住要窜出去一拳打烂他的鼻子,打破他的头,更想问问他怎么变得如此愚蠢!
  他本是个攻于心计的人,孟星魂实在想不到他会变得如此愚蠢。
  现在,要阻止他泄露高老大的秘密,看来已只有一个办法。
  杀了他!
  孟星魂既不愿这样做,也不忍。
  幸好他还有第二个法子——杀了在暗中跟踪小何的人!
  他继续等下去。果然片刻后就有三个人从黑暗中掠出来,朝小何奔跑的方向盯了下去。这三人的轻功都不弱,而且先后都保持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显见三个人都是盯梢的好手。这么样跟踪,就算前面一个人被发现,后面的人还可继续盯下去。只可惜孟星魂先找的是最后一个。最后这人轻功反而更高,盏茶后孟星魂才追上他,在他身后轻轻弹了弹手指。这人一惊,猝然回头。孟星魂笑嘻嘻地望着他,突然,一拳打在他咽喉上。这人刚看到孟星魂的笑脸!就已被打倒,连声音都发不出。孟星魂这一拳简直比闪电还快。他对付前面两个人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这法子实在太简单,简单得令人不能相信,但最简单的法子往往也最有效。这正是老伯最喜欢用的法子,也是孟星魂最喜欢用的。有经验的人都用这种法子。小何脚步不停,奔过安静的黄石镇。黄石镇上一家小杂货铺里,门板早已上得很紧,片刻却突然窜出了两个人。一人道:“一定是他,”另一道:“盯下去!”这两人轻功也不弱,而且全都用尽全力。他们都不怕力气用尽,因为他们知道,到了前面镇上,就另外有人接替。老伯这次跟踪小何,另外还用了很复杂的法子。无论如何,两种法子总比一种有效。
  老伯要是决心做一件事,有时甚至会用出七八种法子,只要是他决心去做的事,到目前还没有失败过。
  一觉醒来,孙剑还是很疲倦。
  他毕竟不是个铁打的人,何况他身旁睡着的这女人又特别叫人吃不消。
  他决定在这里多留两天,直到这个女人告饶为止。但就是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弄蛇者的吹笛声,三短一长,之后是三长一短,响过两次后才停止。
  孙剑立刻分辨出,这是老伯紧急召集的讯号,听到这讯号后若不立刻回去,他必定要终身后悔的。
  谁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就连孙剑都没有。
  他立刻从床上跃起,先套起鞋子。他光着身都敢冲出去,但光着脚却不行,要他赤着脚走路,简直就像要他的命。
  他全身都像是铁打的,但一双脚却很嫩。床上的女人翻了个身,张开朦朦胧胧的睡眼一把拉住他,道:“怎么?你这就想走了?”
  孙剑道:“嗯。”
  这女人道:“你舍得去?..就算你舍得走,我也不放你走。”
  她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孙剑不喜欢会缠住他的女人。
  太阳升起时,孙剑已快马奔出两百里。
  他满心焦急,老伯已有多年未发出这种紧急的讯号。他猜不出这次是为什么。
  路旁有卖饼的,卖肉的,也有卖酒的。
  他虽然又饥又渴,但却绝不肯停下来。
  老伯不但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朋友。
  他随时都肯为老伯死。
  世上几乎没有什么能要他停下来。
  新鲜的阳光照在滚烫的道路上,路上颗碎石子就像刚往火炉里捞出来的。
  秋天的太阳有时比夏天更毒。
  孙剑揭下帽子,擦了擦汗,他虽然还能支持,但马却已慢了下来。
  马没有他这么强健,它也没有不停地奔跑两三个时辰,更没有人在身上用鞭子抽它。
  他正想找个地方换匹马,路旁忽然有个人抛了样东西过来,是块石头,用纸包着的石头。
  “你想不想知道谁想杀老伯?”
  孙剑勒马,同时自马上掠过,凌空一个翻身。
  他发现道旁树下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张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
  他也不知道那块石头是谁抛来的,正想问,忽又发现一张很熟悉的脸。
  他立刻辨出这人是属于犬组的。
  犬组的人最少,但每个人轻功都不太弱,而且都善于追踪。
  孙剑招招手,将这人叫过来。
  这人当然也认得孙剑。
  孙剑沉声道:“你盯的是谁?”
  这人虽不愿泄露自己的任务,却也深知孙剑暴躁的脾气。
  何况他并不是别人,是老伯的儿子。
  这人只好向斜对面的树下看了一眼。
  孙剑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了小何。
  小何坐在那棵树下,慢慢地嚼着一张卷着牛肉的油饼。
  这么样吃虽然是不容易咬,但他只有一只手。
  无论他多么急着回去,也总不可能光天化日在大路上施发轻功。
  何况他又太渴、太饿、太疲倦。幸好袋里的银子还没有被搜走,正想雇辆空车,在车上好好地睡一觉,一觉醒来时,已到快活林。
  他并不怕被人跟踪,因为他是凭着本事逃出来的,老伯就算已发觉他逃走,就算立刻派追赶,也绝没有这么快。
  他觉得这次的逃亡精彩极了。
  “他们居然以为我被灌醉了,居然一点也不防备就将我留在房子里,现在他们总该知道我的本事了吧。”
  工于心计的人,往往也会很幼稚。
  狡猾和成熟本就是两回事。
  小何得意的几乎笑了。
  他还没有笑出,就看到一个人向他走过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壮大,如此精力充沛的人,连道路都像是几乎要被他踩碎,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
  无论谁被这双眼瞧着,都一定会觉得很不安。
  小何嘴里咬下一块牛肉饼,却已忘了嚼。这人竟笔直走到他面前,瞪着他,一字字道:“我姓孙,叫孙剑!”
  小何的脸色立刻变了,手里的肉和饼也掉了下来。
  他已知道就是他要找的人了——著非对老伯心怀恶意,听到他的名字怎么惊慌失色?
  “谁对老伯无礼,谁就得死!”
  孙剑嘴角露出狞笑。
  小何已看出他目中的凶光,忽然跳起来,一只手反切孙剑的咽喉。
  他武功本和孟星魂是同一路的,又狠,又准,又快。
  这种武功一击之下,很少给别人留下还手的余地。
  只可惜他还不够快。
  要准容易,要狠也容易,但这“快”字却很难,很微妙,其相差几乎只是一瞬间,但这一瞬却往往可以决定生死。
  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谁也不敢认为自己是最快的,快,本无止境,你快,还有人比你更快,你就算现在最快,将来也必定还有人比你更快。
  小何从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现在他知道了。
  孙剑没有闪避,挥拳就迎了上去,恰巧迎上了小何的手。
  小何立刻听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但却没有叫出声来,因为孙剑的另一只手已迎面痛击,封注他的嘴。
  他满嘴牙立刻被打碎,鲜血却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就像两根血箭。
  路旁每个人都己被吓得呆如木鸡,面无人色。
  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强,这么狠的角色,更没有见过如此刚猛威烈,却又如此直接简单的拳法。
  大家都看得心神飞越,只有一个人心里却在偷偷地笑。
  高老大想必也在偷偷地笑。
  这里发生的每件事,都早已在她计算之中,她甚至不能不对自己佩服。
  想到小何的遭遇,她虽也未免觉得有点遗憾。
  但这种男人既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爱。
  她决定尽快点将他忘记,越快越好。
  她本来心肠并没有这么硬的,但现在却已发现,一个人要做事。要活得比别人强,就不能不将心肠硬下来,越硬越好。
  欲望和财富对一个人的作用,就好像醋对水一样,加了醋的水一定会变酸,有了欲望和财富,一个人也就很快就会变了。
  孙剑将小何重重摔在地上,就好像苦力摔下他身上麻袋。
  麻袋是立的,小何的脊椎己断成七截,整个人软得就像只空麻袋。
  老伯静静地瞧了瞧他的儿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律香川已不禁暗暗为孙剑担心,他知道老伯没有表情的时候。往往就是愤怒的时候。
  孙剑面上却带着得意之色,道:“我已将这人抓回来了。”
  老伯道:“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孙剑道:“路上,”
  老伯道:“路上有很多人,你为什么不一个个全都抓回来?”
  孙剑怔了怔,道:“我知道这人想害你,而且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老伯道:“你怎么知道?”
  孙剑道:“有人告诉我。”
  老伯道:”谁?”
  孙剑将那张包着石头的纸递过去。
  老伯看完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缓缓道:“我只问你,有谁从这里逃出过去没有?”
  孙剑道:“没有。”
  老伯道:“假如真有人从这里逃出去,会是个怎样的人?”
  孙剑道:“当然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老伯道:“像那样厉害的角色,你有本事一拳将他击倒?”
  孙剑怔住了。
  他忽然也发现小何实在不像是个那么样厉害的角色。他忽然也发现自己受了别人利用。他只希望老伯痛骂他一顿,痛打他一顿,就像他小时候一样,这么他心里就会觉得舒服些。
  但老伯却不再理他。
  不理他,也是种惩罚,对他来说,这种惩罚比什么都难受。
  老伯转向律香川,道:“他这件事做得虽愚蠢,但却不能说完全没有用。”
  律香川闭着嘴。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最好莫要插在他父子间说话。
  何况他己明白老伯的用意。
  老伯本就是在故意激怒孙剑。
  孙剑在激怒时虽然丧失理智,但那种愤怒的力量就连老伯见了都不免暗自心惊,世上几乎很少有人能够抵抗那一种力量。
  老伯这么做,定然是因为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事——
  早上万鹏王送来四口箱子。
  四口箱子里装着一个活人,四个死人。
  每一具尸体都已被毁得面目全非,但律香川还可认出他们是文虎,文豹,武老刀,和完全赤裸,满身乌青的黛黛。
  小武被装在黛黛的同一口箱子里,他虽然还活着,他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已被捏碎。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死,要眼睁睁瞧着他的妻子被摧残侮辱。
  打开箱子的时候,老伯就看到他一双眼睛。
  他眼珠子几乎都已完全凸出来,死鱼般瞪着老伯。
  没有人能形容这双眼里所包含的悲痛与愤怒。
  老伯一身中虽见过无数死人,但此刻还是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足下升起,掌心也泌出了冷汗。
  律香川更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不能不佩服老伯,因为老伯居然还能直视小武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一定替你报仇!”
  听到这六个字,小武的眼睛突然阖起。
  他知道,老伯说出了的话,永远不会不算数的。
  现在,律香川想起那五张脸,还是忍不住要呕吐。
  老伯道:“他甚少能证明这姓何的绝不是万鹏王派来的。”
  律香川点点头。
  老伯道:“万鹏王现在已指着我的鼻子叫阵,这人若是他派来的,他用不着杀人灭口。”
  律香川早已觉得惊异怀疑,这人若不是万鹏王派来的行刺,是谁派来的呢?”
  他想不出老伯另外还有个如此凶狂胆大的仇敌。
  老伯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来可以查出那人的,只可惜.
  他冷冷地看了孙剑一眼,慢慢地接着道:“只可惜有人自作聪明,误了大事。”
  孙剑额上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沉吟道:“我们慢慢还是可以查出那个人是谁的。”
  老伯道:“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要将全部力量都用来对付万鹏王!”
  孙剑忍不住大声道:“我去!”
  老伯冷笑道:“去干什么?他正坐在家里等你去送死!”
  孙剑垂下头,握紧拳,门外的人都可听出他全身骨节在发响。
  老伯道:“他要我们去我们就偏不去,他能等,我们就得比他更能等,他若想再激怒我们就必定还会有所行动。”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你想他下次行动是什么?”
  律香川似在沉思。
  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聪明,什么时候应该笨些。
  老伯道:“明天,是铁成钢为他的兄弟大祭之日,万鹏王认为我们必定有人到山上去祭奠,必定准备在那里有所行动,可是我们就一定要他扑个空。”
  他话未说完,孙剑已扭头走了出去。
  老伯还是不理他,律香川还是在沉思。
  过了很久,老伯才缓缓道:“你在山上已完全布置好了么?”
  律香川道:“抬棺的、挖坑的、吹鼓手、念经的道士,都完全换上我们的人,现在我们别的不怕,就怕万鹏王不动。”
  老伯道:“孙剑一定会有办法要他动的。”
  律香川道:“他们看到孙剑在那里,也非动不可。”
  老伯道:“这次万鹏王还不至于亲自出手,所以我也准备不露面。”
  律香川道:“我想去看看。”
  老伯断然道:“你不能去,他们只要看到你,就必定会猜出我们已有预防,何况..”
  他目光慢慢地转向还在昏迷的小何,道:“你还有别的事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万鹏王由我来对付,你全力追查谁是主使他的人,无论你用什么法子,却千万不可被第三个人知道。”
  律香川在凝视着小何,缓缓道:“只要这人不死,我就有法子。”
  他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接着道:“我当然绝不会让他死的。”
  铁成钢麻衣赤足,穿着重孝。
  他伤势还没有全愈,但精神却很旺盛,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看来并没有什么悲伤沉痛的表情。
  面前就是他亲生兄弟的尸体和棺木,他一直在静静的瞧着,眼睛却没有一滴泪,反而显得分外坚定。
  来祭奠的人不多,“七勇士”得罪过的人本来就不少,但来的人是多是少,铁成钢没有注意,也不在乎。
  他目光始终没有从棺木移开过。
  日正当中,秋风却带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意。
  铁成钢忽然转过身,面对大众,缓缓道:“我的兄弟惨遭杀害,而且还蒙冤名,我却逃了,就像是一条狗似就逃了。”
  他没有半句感激或哀恸的话,一开始就切入话题,但他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却没有人知道,所以每个人都静静地听着。
  铁成钢接着道:“我逃,并不是怕死,而是要等到今天,今天他们的冤名洗刷,我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就已抽出柄刀。薄而锋利的刀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这转变实在太快,快得令人出乎意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鲜血飞溅,他的尸身还直挺挺地站着,过了很久才倒下,倒在他兄弟的棺木上。他倒下去的时候,大家才惊呼出声。有的人往后退缩,有的冲上去。只有孙剑,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人群之中。他看到四个人被摔得向他身上撞了过来,却还是没有动。四个人忽然同时抽出了刀。四把刀分别从四个方向往孙剑身上刺了过去。他们本来就和孙剑距离很近,现在刀锋几乎已触及孙剑的衣服。孙剑突然挥拳!他拳头打上一个人的脸时,手肘已同时撞上另一人的脸。他一挥拳,四个人全都倒下。还有二十几个人的麻布也在右臂。四张脸血肉模糊,已完全分辨不出面目。人群中,有人高声呼叫道:“注意右臂的麻布。”来吊祭的人臂上大多裹着白麻布,大多数人通常的习惯都将麻布裹的左臂,这四人的麻布在右臂。呼声一起,人群忽然散开,只留下二十几人站在中央。
  孙剑却站在这二十人中央。呼声停止,抬棺的、挖坑的、吹鼓手、念经的道士,已同时向这二十几人冲了过来,每个人手中也都多了柄刀。这二十几人的惨呼声几乎是同时发出的,你若没有亲耳听到,就永远想象不出二十余人同时发出惨叫时,那声音是多么的可怕。你若亲耳听到,就永生再难忘记。
  只剩下三个人,还没有倒下,这三人距离孙剑最近,别人没有向他们下手,显然是准备留给孙剑的。
  孙剑盯着他们。
  这三人的衣服在一刹那间就已被冷汗湿透,就像是刚从水里捞起。
  其中一个人突然弯下腰,风中立刻便发出一阵扑鼻的臭气。
  他裤子已湿,索性跪了下去,痛哭流涕,道:“我不是,我不是他们一伙的..
  他话未说完,身旁的一人忽然挥刀向他颈子砍下,直到他的头颅滚出很远时,目中还有眼泪流下!
  另一人已完全吓呆了。
  挥刀的人厉声叱喝道:“死就死,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仅手一刀,刀转向自己的脖子。
  孙剑突然出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腕骨立即被捏碎,刀落地,他眼泪也痛得流下,嘶声道:“我想死都不行?”
  孙剑道:“不行。”
  这人的脸己因恐怖和痛苦而变形,挣扎着道:“你想怎么样?”
  孙剑的嘴没有回答,他的手却已回答。
  他的手不停,瞬息间已将这人每一处关节全都捏碎。
  然后他转向那已吓得呆如木头的人,一字一句道:“带这人回去,告诉万鹏王,他怎样对付我们,我们必将加十倍还给他。!”
  这一战虽然大获全胜,但孙剑胸中的怒火并未因之稍减。
  他奇怪,这一战本极重要,万鹏王不知道为什么并未派出主刀。
  鲜血已渗入泥土,尸体已逐渐僵硬。
  老伯派来的人正在清理战场。孙剑慢慢地走向铁成钢。
  铁成钢虽已倒在棺木上,但在他感觉中,却仿佛永远是站着的,而且站得很直。
  这是他的朋友,也不愧是他的朋友。
  铁成钢的人虽然已死,但壮烈却必将长存在武林。
  孙剑忽然觉得热泪盈眶,慢慢地跪了下来。他平生从不肯向人屈膝,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不能令他屈膝。
  但现在他却心甘情愿的跪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表示出他尊敬。
  风在吹,不停地吹。
  一片乌云掩去了月色,天地间立刻变得肃杀清冷。
  孙剑闭上眼睛,静默哀思。
  他刚刚闭上眼睛,鼻端突然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
  香气赫然竟是从铁成钢伏着的那口棺村里发出来的。
  孙剑额上青筋忽又暴起,挥拳痛击,棺木粉碎,棺木中发出一声惊呼。
  一柄剑随着惊呼,从破碎的棺木中刺出来。
  孙剑想闪避,但全身顿然无力,身体四肢都已不听他指挥。
  剑光一闪,从他胸膛前刺入,背后穿出。
  鲜血随着剑尖溅出。
  他的血也和别人一样,是鲜红的。
  他眼睛愤怒凸出,还在瞪着这握剑的人,鲜血又随着他崩裂的眼角流下,沿着他扭曲的面颊流下。
  握剑的人一击得手,若是立刻逃,还来得及,但眼角忽然瞥见孙剑的脸,立刻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襟,手发软松开。
  等他惊魂初定,就看到满天刀光飞舞。
  乱刀将他斩成了肉酱。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完全停顿。
  大家眼睁睁地瞧着孙剑的尸体,只觉得指尖冰冷,脚趾冰冷,只觉得冷汗慢慢地沿着背脊流下,就好像有条蛇在背上爬。
  孙剑竟真的死了,这么样的一个强人,竟也和别人一样也会死。
  谁都不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没有人敢将他的尸身抬回去见老伯。
  “棺材里那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躲到棺村里去的?”
  这本无可能。
  这丧车上上下下本都已换了老伯的人。
  其中有个人的目光忽然从孙剑的尸体上抬起,盯着对面的两个人。
  这两人就是抬着这口棺木来的。
  所有的人的目光立刻全都跟着盯着他们,每一双眼睛中都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这两个人的身子已抖得连骨节都似也将松散,忽然同时大叫。
  “这不是我们的主意,是..”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又响亮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大喝:“杀!”
  老伯石像般站着。
  他面前有口木箱,箱子里躺着的就是他爱子的尸身。
  剑还留在胸膛上。
  他很了解他的儿子,他绝不相信世上有人能迎面将剑刺入他的胸膛。
  这一剑究竟是谁刺的?
  谁有这么大本事?
  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到山上去的人,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着的。
  老伯静静地站着,面上还是毫无表情。
  忽然间,他泪已流下。
  律香川垂下了头。
  以前他从未看过老伯,现在,他是不敢看。一个像老伯这样的人,居然会流泪,那景像不但悲惨,并且可怕。
  老伯的心几乎被撕成碎片,多年来从未判断错误。
  多年来他只错了一次。
  这唯一的错误竟害死了他唯一的儿子,但他直到此刻,还不知道错误究竟发生在哪里!
  所以同样的错误以后也许还可能发生。
  想到了一点,他全身都已僵硬。
  他的组织本来极完密,完密得就像是一只蛋,但现在这组织却已有了个缺口,就算是针孔般大的缺口,也能令蛋白蛋黄流尽,等到那时,这只蛋就是空的,就算不碎,也变得全无价值。
  他宁愿牺牲一切来找出这缺口在哪里,可是却找不到。
  暮色已渐临,没有人燃灯,每个人都已被溶入黑暗的阴影里,每个人都可能是造成那缺口的人。
  几乎只有一个人才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
  他骤然转身,发出简短的命令。
  “去找韩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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