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门已封死。肥壮的老鼠成群在后院房间出没,有风吹过的地方,总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不过在几天前,这里还是朋友们最羡慕的人家,好客的主人,能干的妻子,活泼却有礼貌的儿女,晚餐桌上有可口的小菜和美酒。
  但现在这里却已变成凶宅。每个人走过这家人门口时,都会远远地避开,掩鼻而过。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这一家四口人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同时惨遭横死。但谣言却很多,各式各样的谣言。就连昔日最好的朋友,现在也已变成了谣言的制造者。你用不着为这一家人不平。更不必为他们难受。因为这本就是人生。他们在活着时,有朋友,死,也是为朋友而死的!他们活得很美满,很快乐,也死得很有价值。这就已足够!后院中的荒草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荒草间的石井,在夕阳之下看来,也似已枯竭。但井中当然还有水。深碧色的水,已接近黑色。律香川俯视着井水,喃喃道:“这口井很深,比我们厨房用的那口井还深。
  他忽然回身向孟星魂笑了笑,道:“你知不知打井也是种学问,你若不懂得方法,永远也休想从地下挖得出水来。”
  孟星魂听着,只能是听着。
  他忽然发现律香川常常会在某些很重要的时候,说一些奇怪而毫无意义的话。
  这是不是因为他心里很紧张,故意说些后来缓和自己的情绪。
  律香川又回头去看井里的水,仿佛在自言自语,道:“我早就应该自己来看看的,我若看见这口井,也许早就猜出老伯在哪里了。”
  他忽然又回头问孟星魂,道:“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孟星魂的回答很简短:“不知道。”
  律香川笑了笑,道:“因为我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挖这样好的井,这人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到这破村子里挖一口井的。”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死了..老伯的朋友好像已全部都死了。”
  他笑容中带着刀一般的讥诮之意,接着又说道:“但无论如何,能想到在有水的井里藏身的人,毕竟总算是个天才..你知不知道,躲藏也是种学问?”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那简直可以说是最高深的学问,你不但要选最正确的地方,还得选择最正确的时刻才躲进去,这两种选择都不容易。”
  孟星魂道:“还有一点更重要。”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若真的不愿被人找到,就只能一个人躲进去。”
  律香川又笑了,道:“不错,这一点的确重要,更重要的是,只有呆子才会要女人为他保守秘密,这话本是老伯自己说的,我始终不懂,他自己怎么会忽然忘记了。”
  孟星魂咬着牙,道:“我也不懂。”
  律香川沉吟着,缓缓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己太老?太老的人和太年轻的人,这两种人通常都最容易上女人的当。”
  孟星魂道:“他不老——有种人只会死,不会老!”
  律香川道:“不错,我也只情愿死,不愿意死,老比死还可怕。”
  他拍拍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所以你现在不如赶快去要他死吧。”
  律香川道:“你呢?”
  律香川道:“我当然会在这里等着你,没有亲眼看见老伯的头,我无论如何也不安心!”
  孟星魂面上全无表情,目光遥视远方,一字一字道:“你会看到的,很快就会看到。”
  律香川又拍拍他的肩,微笑道:“我信任你,你绝不是那种说了话不算数的人!”
  孟星魂什么话都没有再说,突然纵身,人已跃入井水里。
  律香川俯下身,道:“快上来,越快越好,我等得不耐烦时,说不定会将这口井封死的。”
  孟星魂道:“我很快。”
  孟星魂又道:“我明白。”
  律香川又笑了,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井水冰冷。
  冰冷的并水已将孟星魂的身子包围,他全身都已浸入井水里。直到这时他才完全冷静。
  然后他立刻将自己的计划重头再想一遍!
  他当然不会真的来杀老伯,谁也不能要他来杀老伯。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为了要见到老伯,然后计划别的。
  老伯无论在哪里,那地方就绝不会只有一条退路。
  他确信这一点,确信这密道必定另有退路,确信自己可以帮老伯逃出去。
  孟星魂已消失在井水中。律香川站在那里,看着,等着。然后,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是谁。这地方四面已布下三重埋伏——一百四十六个,三重埋伏。除了他亲信的人之外,连苍蝇都休想飞得进这里来。现在的律香川已不比从前,他的生命已变得非常珍贵。脚步声很轻,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有魅力。高老大一直走到他身旁,也俯首看着井水,淡淡道:“你认为他真的会去杀老伯?”律香川道:“他绝不会。”高老大道:“那么你为何要让他下去?”律香川道:“我可以让他下去,却绝不会再让他上来。”高老大眼波流动,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他下面也许另有退路!”律香川道:“我想到过!”高老大道:“你不怕他们从另一条路走?”律香川道:“不怕。”高老大道:“为什么?”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我问你,这世上谁最了解老伯。”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当然是我。”高老大说道:“你认为他不会从另一条路逃走。”
  律香川道:“绝不会。”高老大道:“为什么?”律香川道:“因为这里已是他最后一条退路,他既已退到这里,就无路可退..就算有路,他也绝不会再退!”
  高老大道:“为什么?”
  律香川道:“以前有没有人想到过,老伯会被人逼到井底的狗洞时去?”
  高老大道:“没有。”
  律香川道:“他既已被逼到这里,已是英雄末路,若没有把握重振旗鼓,他宁可闷死在里面,也绝不肯再出来的。”
  “他怎么能再退?他还能退到哪里去?”
  他的确很了解老怕。
  这的确是老伯早已打算好的主意。
  “若不能够复仇,重振旗鼓的话,就不如死在这里!”
  若是再退下去,情况只有更悲惨,更糟糕,更没有报复的希望。
  何况别人既然能追到这里来,就当然还能追下去。
  他就算能逃,又能逃到什么时候呢?
  逃亡不但是件可耻的事,而且痛苦,有时甚至比死更痛苦。
  老伯的思想中,本来根本就没有“逃亡”这两个字,只有追!追捕!追杀!
  高老大终于也明白律香川的意思了,嫣然道:“你是说,老伯到了这里,就好像楚霸王已到乌江,宁死也不愿再逃下去!”
  律香川道:“我正是这意思。”
  他忽然挥了挥手,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立刻就有一连串的人走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快巨石,巨石投入井水里,井水飞溅而起。
  三快石头,一箕泥沙,三十快石块,十箕泥沙,就算再深的井,也有被填满的时候。
  他根本不必再说一个字,因为这件事也是他早已计划好了的!
  高老大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律香川道:“你为什么叹气?”
  高老大道:“我高兴的时候也会叹气。”
  律香川道:“你高兴什么?”
  高老大道:“我当然高兴,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不是你的仇敌。”
  无论谁若选择了律香川这种人作仇敌,都的确是件很不幸的事。
  只可惜选择他作朋友的人,也同样不幸——也许更不幸些。
  像律香川这种人,你只有从未看见过他,才是真正幸运的!
  井壁滑开。
  孟星魂滑了进去,里面的池水,就比较温暖些了。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变得有些畏惧,几乎不敢面对老伯!
  因为他不知见到老伯后,应该怎么说。
  他实在不忍告诉老伯,凤凤也出卖了他,这打击对一个老人说来实在太大,甚至会令他比被律香川出卖时更痛苦。
  男人发现被他们所爱的女人欺骗了之后,那种愤怒和痛苦,世上几乎再也没有别的事能比得上!
  孟星魂更不忍告诉老伯,他最后的下注也已快被人吃掉,最后的希望也已被断绝。
  现在已没有人能赶到飞鹏堡去,将那些人救回来!
  但现在也已到了无法再逃避现实的时候。
  孟星魂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希望老伯能比他想象中还坚强些。
  他探出了头。
  他怔住了!
  秘室中的情况还是和他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连枕头摆的位置都没有变。
  但老伯却已不见。孟垦魂从他子里跃出来,水淋淋地站在那里,冷得不停地发抖。他虽然刚从冰水里跃出来,却好像在寒夜中一下子跃入冰水里。
  这变化使得他所想的每件事都忽然变得既愚蠢,又可笑。这变化简直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过了很久,他才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老伯怎么会不在这里?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劫走的?他为什么忽然走了?走到哪里去了?他还能到哪里去?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所有的问题似乎全都无法解释。
  开始时孟星魂的思想乱极了,但是忽然间,他眼睛里闪出了光。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语声,从那通风的铁管中传了进来。这声音仿佛给了他某种强烈的暗示,使得他眼睛发出了光。“这该死的老狐狸!”他嘴里仍低声咀咒着,人却已倒在床上,大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就这时他听到了第一块石头投入井水的声音。接着,就是一连串天崩地裂的震动,这安全而坚固的地室,似乎都已被震动得摇晃起来。孟星魂知道律香川已准备将这口井封死,可是他除了躲在那里听着之外,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法子都没有。他并不惊慌。
  因为他确信这秘室中必定还有第二条路。震动终于平息——无论多深的井,总有被填满的时候。孟星魂慢慢地坐了起来,开始找寻他的第二条路。没有第二条路!孟星魂终于绝望,终于放弃。若连他部找不出那第二条路、就表示这里根本没有第二条路。他坐下来。这时他还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很诧异,很奇怪。他想不通老伯怎会将自己置于死地。死一般的静寂。地室里变得越来越热——坟墓中是不是也像这么热?孟星魂忽然发觉呼吸也已渐渐困难。他索性躺了下去!“一个人在完全静止的时候,所需要的空气就比较少些。”他虽然并不能了解这是什么道理,但却知道只有这么做是对的。他就像野兽一样,对求生总能有某种奇妙的本能和直觉。地室的顶也是用灰色的石板砌成的。四四方方的石屋,看起来就像是一口棺材。盂星魂挣静躺了很久,想了很久,忽然了解老伯为什么没有在这里留下第二条路了。一个像老伯那样的人,若已被迫得逃到这种地方,像臭鼠一样躲在这地洞里,他心里的那种感觉,一定已比死更痛苦。若不能雪耻复仇,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我若是老伯,我也不会再准备逃走了。既已到了这里,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盂星魂长长叹息了一声,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之意。那并不是时死的恐惧。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他知道自己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八。世上,也只有这种恐惧比死更可怕,更令人痛苦。“若没有我,小蝶怎么能活得下去?”
  想起小蝶看着他的最后一眼,想起了她那充满痴情蜜爱,充满了期望哀求的眼神。孟星魂眼睛里忽然涌出一串泪珠。水井已被填平,打实。律香川背负着手,站在旁边欣赏着,就像是一个伟大的画家正在欣赏着自己的历时虽久,却已终于完成的杰作。“没有人再能从这口井里逃出来!就连老伯也绝不能!”
  这里就是老泊和孟星魂的坟墓。律香川忽然笑了笑,悠然道:“看来老伯真是个够朋友的人。”高老大看着他,显然还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律香川微笑着又道:“他什么事也用不着朋友去操心,就连他自己的坟墓,他自己都早就准备好了。”高老大似也笑了笑,淡淡道:“无论如何,这坟墓总算很结实,一个人死了后,能有这样的坟墓,也该很满意了。”酷热,一种令人窒息的酷热。这里并不是坟墓!这里就是地狱。但地狱中至少还有光,还有火,这里的灯却已忽然熄灭。孟星魂躺在黑暗中,流着汗,黑暗中仿佛已有双无情的手,按住了他的喉。他知道活下去的希望已很少,越来越少。“但老伯却还是活着的。”老狐狸终于骗过了所有的人,找出了他雪耻复仇的路。
  他的确骗过了所有的人,就连孟垦魂都被他骗过了。可是孟星魂并没怨恨,也没有责怪。
  想到律香川最后发现真像的表情,盂星魂甚至忍不往要笑出来。
  他很想还能笑一笑,很想,想得要命。
  只可惜他已笑不出。
  律香川正在笑,没法子不笑。
  现在所有的仇敌都已被消灭,所有的阴谋和奋斗都已结束。
  等在他面前的,只有无穷的光荣,权力,财富,享受,现在他不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老大看着他,已看了很久,那眼色也不知是钦佩,是羡慕,还是妒嫉。
  律香川微笑着,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高老大点点头,道:“当然好看,成功的人总是特别好看的。你成功了。”
  律香川道:“你妒嫉我?”
  高老大嫣然道:“有一点,一点点,其余的却都是羡慕。”
  律香川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若知道我成功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也许就不会羡慕我了。”
  高老大眨眨眼,说道:“你花了什么代价,你既没有流过血,也没有流过汗,流血,流汗的都是别人。”
  津香川道:“不错,流血流汗的人都是别人,不是我,可是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来,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高老大道:“我只知道你这些年来并没有过一天苦日子。”
  律香川说道:“要怎么样才算苦日子?我半夜里睡不着,睡着了又被恶梦惊醒的时候,你看过没有?”
  高老大道:“你为什么会那样子?”
  津香川道:“的确不好受,只不过比被害的滋味好受一点。”
  他又笑了笑,悠然道:“成功的滋味也不好受,只不过比失败的滋味好受一点。”
  高老大道:”那么你现在还在埋怨什么?”
  律香川道:“我没有埋怨。只不过有一点遗憾而已。”
  高老大道:“什么遗憾?”
  律香川目光凝注着远方,一字一字道:“我还没有亲眼看到孙玉伯的尸首!”
  他忽然转身,就看到一个人正从墙外掠入,快步奔了过来。
  这人叫于宏,是他带来的三队人中的一个小头目。
  律香川,沉下脸,冷冷道:“我叫你守在外面,谁叫你进来的!”
  他的态度并不严厉,但却有一种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他和老伯不同。
  老伯有时是狂风,有时是烈日,他却只是种无声无息的阴寒,冷得可以令人连血液部结冰。
  于宏的脸色已变,人在七尺外就已伏倒在地,道:”属下本不敢擅离职守,只因有入迭信来,他说是急事而且一定要交给帮主亲拆。”
  老伯从来不是任何帮的帮主,也不是堡主,坛主,他喜欢别人拿他当朋友看待,虽然别人对他比任何主人都尊敬。
  可是律香川却喜欢帮主这名字,他觉得这两个字本身就象征着一种显赫的地位和权力。
  律香川道:“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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