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而不舍

 




  陆小凤不愿坐车,但现在却又偏偏坐在车上。人只要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不愿做的事。“你一定要想法子在车上睡一觉,找到公孙大娘时,才有精神对付她!”
  陆小凤也知道金九龄说的有理,可是他现在怎么睡得着。
  “小王爷很钦佩花满楼,一定要留他在那里住几天,王府里有他照顾,我也放心得很。”
  陆小凤更不会为王府中的事担心,也不必再为蛇王担心。现在他应该担心的只是他自己。无论多坚强的人,若是受到他这种可怕的压力,都可能会发躁的。车马走得很急,车子在路上颠簸。
  他拼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他有许多事都要集中精神来思索。可是他连心都似已被人割得四分五裂。
  破晓时,车马在一个小乡村里的豆腐店门口停下,晨风中充满了热豆浆的香气。
  “你就算吃不下东西,也一定要喝点热豆浆。”陆小凤虽然不愿耽误时间,却也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何况,赶车的人,拉车的马,也都需要歇歇了。
  豆腐店还点着盏昏灯。一个人正蹲在角落里,捧着碗热豆浆,“呼噜呼噜”的喝着。灯光照在他的头上,他的头也在发光。这人是个和尚。这和尚倒也长得方面大耳,很有福相,可是身上穿的却又脏又破,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老实和尚!
  看见了这个天下最古怪的和尚,陆小凤才露出了笑容:“老实和尚,你最近有没有再去做不老实的事?”老实和尚看见他,却好像是吃了一惊,连碗里的豆浆都泼了出来。
  陆小凤大笑,道:“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定又不老实了,否则看见我怎么会心虚?”
  老实和尚苦着脸,道:“不老实的事,老实和尚平生只做了那么一次,我佛慈悲,为什么总是要我遇见你?”
  陆小凤笑道:“遇见我有什么不好,我至少可以替你付这碗豆浆的帐!”
  老实和尚道:“和尚喝豆浆用不着付帐,和尚会化缘。”他将碗里最后一口豆浆匆匆喝下去,好像就准备开溜了。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就算你用不着我付帐,也不妨跟我聊聊,欧阳情又不会在等你,你为什么急着要走?”
  老实和尚苦笑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和尚遇见陆小凤,比秀才遇着兵还糟,聊来聊去,总是和尚倒霉的!”
  陆小凤道:“和尚倒什么霉?”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霉,上次怎么会在地上爬。”
  陆小凤又忍不住笑了,道:“今天我保证不会让你爬!”
  老实和尚叹道:“不爬也许更倒霉,和尚这一辈子只怕遇见两个人,为什么今天偏偏又让我遇见你!”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是谁?”
  老实和尚道:“这个人说出来,你也绝不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老实和尚迟疑着,终于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认得的女人倒真不少!”
  老实和尚道:“女人认得和尚的也不少。”
  陆小凤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欧阳?”
  老实和尚道:“不是欧阳,是公孙!”
  “公孙?”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是不是公孙大娘?”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她?你也认得她?”
  陆小凤已叫了起来:“你认得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要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找她算帐!”老实和尚看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忽然从陆小凤身旁溜了出去。这一溜竟已溜出四五丈,到了四五丈外还在笑。
  可是陆小凤这次已决心不让他溜了,身子凌空一翻,已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为什么要笑?”
  老实和尚道:“和尚觉得好笑的时候,和尚就笑,和尚一向老实。”
  陆小凤道:“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陆小凤道:“就算要打破和尚的脑袋,我也要问到底,”
  他说得很认真,老实和尚只好叹了口气:“和尚的脑袋不能打破,和尚只有一个脑袋。”
  陆小凤道:“那么你说,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老实和尚道:“第一,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她,第二,因为你就算找到她,也打不过她,第三,因为你就算能打得过她,也没有用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只要看见她,根本就不忍打她了,那时说不定你只希望她能打你几下!”
  陆小凤道:“她很美?”
  老实和尚道:“武林中有四大美人,你好像都认得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
  老实和尚道:“你觉得她们美不美?”
  陆小凤道:“美人当然美。”
  老实和尚道:“可是这个公孙大娘,却比她们四个加起来还要美十倍!”
  陆小凤道:“你见过她?”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佛慈悲,千万莫要让和尚再看见她,否则和尚就算有十个脑袋,只怕都要被打得精光。”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老实和尚道:“不知道。”老实和尚若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实和尚从来不说谎。
  陆小凤道:“你上次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
  老实和尚道:“我不能告诉你。”老实和尚若说不能告诉你,就是不能告诉你,你就算打破他脑袋,也没有用的。
  凤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只有狠狠的瞪着他,忽然笑道:“其实和尚并不是只有一个脑袋的。”老实和尚听不懂。
  陆小凤道:“因为和尚还有个小和尚!”他大笑,笑得弯下了腰。老实和尚已气呆了。他明知陆小凤是在故竟气他的,还是气呆了,几乎已被气得晕过去。金九龄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
  老实和尚忽然叹道:“和尚不说谎,还有句老实话要告诉你。”
  陆小凤好容易才忍住笑,道:“你说。”
  老实和尚道:“看你们两个人,都是一脸的霉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孟伟虽然也只有一个脑袋,却叫做三头蛇,在九大名捕中,他一向是手段最毒辣的,对付犯人最凶的一个。三头蛇当然也有三种面目,看见金九龄,他不但态度恭敬,笑容也很可亲。连陆小凤都很难想象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时常在暗室中对人灌凉水,上夹棍。
  就因为世上还有他这种人,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犯罪的好。替金九龄赶车来的,也是鲁少华那一班的捕快,车马一入城,就有本地的捕快接应,将他们带到这里来。这里也是闹区——大多数人在犯罪时,果然都有这种很难改变的习惯。
  所以世上也很少有破不了的罪案。孟伟一直在街角上的茶馆里等他们,他们的目标,就是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巷底的一栋小房子。
  “来租房子的,也是个很英俊的后生小伙子,预付了一年房租。”
  “你有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没有,据说那房子也好像一直都没有人来住过。”
  ——也许他们来得比公孙大娘快,她杀了蛇王后,总难免要耽误些时间,何况她还要带着个已受了伤的薛冰。
  于是金九龄吩咐:“把你手下显眼的兄弟都撤走,莫要被人发觉这里已有了警戒!”
  孟伟道:“我们的行动一直很小心,到这里来的兄弟,都已经过改扮。”
  金九龄冷笑道:“改扮有什么用?别人难道看不出?”
  陆小凤也一眼就看出,茶馆里的伙计,巷子对面一个卖生果的小贩,旁边的算命先生,和七八个茶客都是他们的人改扮成的。在公门中耽得久了,一举一动都好像跟普通人不太一样,尤其是脸上的神色和表情,更瞒不过明眼人。
  孟伟道:“我这就去叫他们走。”
  巷口的屋檐下,有个长着一身疥疮,手里捧着个破瓦钵的秃子乞丐。孟伟走过去时,他居然还伸出瓦钵来讨钱,却被讨来了一脚。
  片刻间那些改扮的捕快就都已散尽了,孟伟回来报告:“我只留下了两个人,有什么事时,也好叫他们去跑腿。”
  一个就是巷口对面的小贩,那生果摊子显然是一直都摆在那里的,只不过换了个人而已,所以就不致引人注意。还有一个是谁?
  金九龄看着那秃子,道:“宋洪近来的确已很不错了,你多教教他,将来也是把好手。”
  陆小凤忽然明白,这满身痊疮的乞丐,也是他们的人。现在还不到戊时,七月里白天总是比较长,屋子里还用不着燃灯,斜阳从窗子照进来,照着一屋子灰尘。这地方果然已很久没有人来往过,屋子里的陈设,也跟平城那边差不多。
  柜子里有八九套各式各样不同的衣服,桌上有面镜子,旁边有张小床,看不出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找不出一点特别的线索。他们竟似白来了一趟。
  金九龄背着双手,四下走来走去,忽然一纵身,窜上了屋梁,又摇摇头,跳下来。
  孟伟却忽然在厨房里欢呼:“在这里了!”他奔出来时,手里拿着木头匣子。
  金九龄大喜道:“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灶里。”那的确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东西藏在那里,固然有秘密。
  金九龄已准备打开来看看,陆小凤却拦住了他:“小心,匣子里说不定有机关?”
  金九龄用手拈着匣子,笑道:“这匣子轻得很,若是装上了机簧暗器,一定会比较重。”
  他当然也是个极认真的人,否则十年前就已该死了几十次。陆小凤不再说什么,机簧暗器,一定是金属的,拿在手里的分量当然不同。匣子没有锁,金九龄打开了雕花的木盖,突然间,一股淡红色的轻烟急射而出。金九龄想闭住呼吸已来不及了,他的人倒窜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柜子上,倒下!
  匣子里的确没有机簧暗器,却有个用鱼泡做的气囊,匣盖一开,盖上的尖针刺破气囊,囊中紧缩的毒烟立刻射出。
  金九龄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这一着。
  他的人倒在地上,看来也正像是个突然被抽空了的气囊,整个人都是软的,脸色更苍白得可怕,头上还在流着血。
  他刚才情急之下一头撞在柜子上,脑袋竟被撞破了个洞。
  ——你们两个看来都是一脸的毒气,不出三天,脑袋都要被人打破的。
  老实和尚说的果然是老实话。陆小凤已闭住呼吸,一股掌力挥出,驱散了毒烟,想起老实和尚说的话,他心里也觉得有点发冷。孟伟早就窜了出去,只等毒烟散尽,才捏着鼻子走进来。
  这时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以真力护住了他的心脉,只希望能救回他一条命。
  孟伟却拿起了那匣子,他对这匣子竟远比对金九龄关心,但匣子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看了很久,忽又欢呼:“在这里了!”
  秘密并不在匣子里,却在匣盖上,若是仔细去看,就可以发现雕花的盖子上,雕的竟是钟鼎文,一段有八个字:“留交阿土,彼已将归。”
  越明显的事,别人反而越不会注意,公孙大娘的确很懂得人们的心里,用这种法子来传送消息,又有谁能想得到?——她这是在通知一个人,将一样东西交给阿土,因为阿土已经快回去了。
  消息是留给谁的?要留交给阿土的又是什么?阿土是谁?这些问题,还是无法解答。
  孟伟皱着眉,沉思着,喃喃道:“阿土?难道就是那个阿土?”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知道有个阿土?”
  孟伟道:“以前在巷口要饭的那癞子,别人就都叫他阿土。”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孟伟道:“我为了要叫宋洪扮成他,在外面守望,已把他赶走了。”
  陆小凤道:“快去找他。”孟伟立刻就走。
  陆小凤又道:“等一等。”孟伟在等。
  陆小凤道:“他知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赶他走的?”
  孟伟摇摇头:“我只说不准他在这里要饭了。”捕头要赶走一个乞丐,根本用不着什么很好的理由。
  陆小凤道:“你找到他后,就赶快通知我,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孟伟道:“是,我一找到他,就立刻回来。”
  陆小凤道:“不要回到这里来,我现在就要带金九龄去找施经墨,你有了消息,就到他那里去!”施经墨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孟伟当然也知道。
  陆小凤道:“还有,你赶快叫人去找些灰尘来,撒在我们刚才碰过的地方,要撒得均匀。”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将这匣子也摆到原来的地方去。”
  孟伟道:“是。”
  陆小凤道:“宋洪也得赶快离开这里,叫别的人在巷口守候,最好在隔壁院子里也留一个人,一发现有可疑的动静,也立刻去告诉我!”
  孟伟道:“是。”他站在那里,看着陆小凤,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忍住。
  可是他走到门口时,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微笑道:“陆大侠若是也入了六扇门,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回去抱孩子了。
  陆小凤对自己也很满意,他对这件事的处理确实很恰当,就算金九龄还清醒着,也绝不会比他处理得更好。可惜他并不是神仙,他也有算不到的事。
  施经墨居然不在。
  这位名医的架子一向很大,一向很少出诊去替人看病的。但华玉轩的主人却是例外。
  叶一帆眼睛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而且还得了种怔忡病,嘴里总是喃喃的在念着他那些失窃的名画。为什么越有钱的人,越放不开这些身外之物呢?
  难道就因为他们放不开,所以才有钱?
  现在也没法子再联络孟伟了,陆小凤只有在施家外面的客厅里等。奇怪的是,现在他脑筋反而变得特别清醒。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本来从没有去想过的事。
  就在这时,孟伟已传来的消息:“阿土在家里。”
  “要饭的也有家?”
  “要饭的也是人,连狗都有个窝,何况人?”
  可是阿土这个家却实也只能算是个窝,是个人家已废弃了的砖窑,在四边打几个洞,就算做窗户。现在天气还很热,窗户上的破木板当然不会钉起来,里面居然还有灯光。
  “阿土的人还在?”
  “在,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正在里面自斟自饮。”
  “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还没有,可是那边却已有人去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青年小伙子,居然戴着红樱帽,打扮成官差的样子。”
  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已有个戴着红樱帽的官差,手里提着个黄布包袱,大摇大摆的从土坡下走了上来,四下张望了几眼,就钻进了阿土的窑洞。他当然没有看见陆小凤和孟伟,他们都隐身在一棵大树上。
  孟伟悄声问:“要不要现在就进去抓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我们要抓的不是他。”
  孟伟立刻明白了:“你是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嗯。”
  孟伟道:“匣子上留下的话,是说他要回去,你认为他就是回到公孙大娘那边去?”
  陆小凤点点头:“那包袱想必就是有人要交给她的,现在她想必已回到自己窑里!”
  连阿土都有个窝,何况公孙大娘。孟伟只好沉住气等,等了没有多久,那戴着红樱帽的官差,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嘴里哼着小调,走下了山坡。
  他已交过了差,显得轻松极了。
  又过了半晌,屋里的灯光忽然熄灭,阿土走出来,还关上了那扇用破木板钉的门。他背上背着两个破麻袋,那黄布包袱显然就在麻袋里。
  陆小凤道:“我盯住他,你回去照顾你们的金老总。”
  孟伟道:“你一个人去,恐怕..”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月还是很圆,月光照满大地,晚风中已带着一点点秋意。这正是行路的好天气。阿土既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尤哉游哉的在前面走着,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陆小凤也只好沉住气,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幸好这时夜已深,大路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路上走着,阿土有时哼哼小调,有时唱唱大戏,走得好像越来越慢了。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找条鞭子在后面抽他几鞭子。也不知走了多久,星已渐稀,月已将沉,阿土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找了株树,在树下坐着,打开个麻袋,拿出了半只烧鹅,一壶酒,居然就在路边吃喝了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也只好远远的找了一棵树,窜上去,等着、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肚子也饿得要命,这两天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本来他是不想吃,吃不下,现在他却是根本没得吃了。
  阿土正撕了条鹅腿,啃一口,喝了一口酒,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
  “一个人喝酒真没意思,现在假如有个人能来陪陪我,那有多好。”
  陆小凤也实在想过去吃他一顿,却只有在旁边看着干瞪眼。好容易等到阿土吃完了,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油,再往前走。陆小凤忽然发现那半只鹅,除了一条腿外,几乎连动都没动,就被他抛在地上。这要饭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节省。
  他当然并不是个真的要饭的,陆小凤却是真饿了,几乎忍不住要从地上捡起这半只鹅来,充充饥,可是他只有忍住。想起阿土那一身疥疮,他就算真的已快饿死,也只好饿死算了。
  走着走着,天居然已快亮了,七月里晚上总是比较短的。忽然间,太阳已升起,路上已渐渐有了去赶早市的行人。阿土竟忽然在路上狂奔起来。一个臭要饭的,无论他要在路上发疯也好,打滚也好,都不会有人注意他的。
  但陆小凤又怎么能跟他一样在路上野狗般乱跑?怎奈他偏偏只有跟着跑,就算被人当做疯子,陆小凤也只有认了。阿土跑得还真不慢。
  路上没人的时候,他走得比乌龟还慢,路上有人的时候,他反而跑得像只中了箭的兔子。陆小凤忽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要盯住这么样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事。幸好阿土并没有回头,而且显然已经有点累了。忽然跳上辆运猪糠的骡车,靠在上面,好像准备在上面睡一觉。
  赶车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居然并没有将他赶下车,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发现一个要饭的在路上行走,竟有很多别人意想不到的方便。
  难怪有人说,要了三年饭,就连皇帝都不想做了。太阳渐渐升起,阿土闭着眼睛,竟似真的已睡着。陆小风身上却已在冒汗,只觉得又热、又累、又饿、又渴,却又偏偏不能停下来。
  要想找到公孙大娘,就非紧紧的盯住这个人不可。若是运气好,常常会在路上遇见一些卖冷酒牛肉的小贩。可惜陆小凤的运气并不好,这条路上竟连个卖大饼的都没有。
  原来岭南人讲究吃喝,要吃,就得舒舒服服的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算有这种小贩,也很少会有人去光顾的。所以这种路上常见的小贩,在这里根本就无法生存。所以陆小凤只有饿着。
  道路两旁,本来是一片沃野,到了这里,才从一座青山旁绕过去。阿土忽然跳下车,奔上了山坡。山上林木青葱,总算凉快了些,阿土在车上小睡了一阵子,精神更足。
  陆小凤也只好打起精神来。他忽然又发现这臭要饭的不但腰腿极催,而且身上还似带着轻功。幸好山并不太高,阿土既然往山上走,也许地头已经快到了。公孙大娘的秘穴,本就很可能是在一座山上的,谁知这竟是座荒山,一路上都看不见有房子,山路也很崎岖。
  到了山巅,忽然有一股香气随风飘了下来,好像是炖羊肉的香气。上面当然一定有人家,当然就是公孙大娘的家。谁知陆小凤这次又猜错了。上面还是没有屋子,却有一群乞丐在吃肉喝酒,看见阿土走上来,就有人笑道:
  “算你运气好,我们刚从山上偷了条肥羊,在这里打牙祭,你既然遇上了,也来吃一顿吧!”
  阿土大笑着走过去,道:“看来我这几天口福真不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好吃的!”
  陆小凤却又只有看着干瞪眼。他当然不能混到这群乞丐中去,吃人家偷来的肥羊,他当然也不能让阿土看见他。所以他只有躲在一块山石后。饿得连胃都已发疼。
  他甚至开始有点后悔,昨天晚上本该将那半只鹅捡起来吃的。阿土居然一下子就跟这些乞丐混熟了,大家有说有笑,又吃又喝,快活得像神仙一样。
  陆小凤却简直好像在十八层地狱里,他平生也没有受过这种罪。
  但这些乞丐里,说不定也有公孙大娘手下的,他们说不定就是等在这里,接应阿土的。所以陆小凤根本连片刻都不能放松,非但紧紧的盯住他们不可。
  若是阿土偷偷的将黄布包袱交给了别人,再由那个人送去给公孙大娘,他这些罪,就完全是白受的了。
  好容易等到这些人吃喝完了,阿土向他们唱了个肥诺,居然又扬长下山。
  他到这山上究竟是干什么的?
  陆小凤实在弄不懂:“难道他真的已将黄布包袱偷偷交给了别人?我为什么没有看见?”既然没有看见,就只有再盯着阿土。
  到了山腰间,阿土忽然停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拿出了个黄布包袱,看了看,又放回去,喃喃的笑着道:“幸好东西还没有被那些偷羊贼摸去,否则我脑袋只怕就得搬家了!”
  这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重要?陆小凤当然看不见,也猜不出。
  不管怎么样,东西总算还在阿土手里,而且,这东西既然如此重要,他说不定会当面交给公孙大娘的。陆小凤受的这些罪,看来总算还不冤。
  最冤的是,阿土竟又从原路下山了。他当然不会是特地上山去吃顿羊肉的。难道他已发觉后面有人跟踪,故意要让跟踪他的人受点罪?也不会。他并没有根紧张的样子,假如他发现有人跟踪,也绝不会再从原路下来。
  陆小凤更相信自己绝不会被人发现的,就算他再饿一两天,行动时也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近来已有很多人都认为,他的轻功已可列入天下前五人之内。
  “一个人若是负有秘密的重要任务,无论后面有没有人跟踪,行动时都会故意弄些玄虚的。”
  一定是这原因,陆小凤对自己这解释,也觉得很满意。下山后阿土的行动果然就正常得多,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他就进了城,在城里也兜了两个圈子,走进个菜馆,又从后门走出,忽然转入条巷子,巷子里只有一个门。
  是一家大户后花园的角门。
  他居然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敲门就扬长而入,而且对园子里的路径也很熟,三转两转,穿过片花林,走过条小桥,来到面临荷塘的一座小楼。
  楼上亮着灯光。陆小凤这才发现,现在竟已又是黄昏后。
  黄昏后,夕阳已薄。小楼上灯光辉煌,却听不见人声,连个应门的童子也没有。阿土也没有敲门,就登楼而上。楼上一间雅室中,不见人影,却摆着一桌很精致的酒菜。
  “看来他口福真不错,果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好东西吃。”
  虽然没有人,桌上却又摆着八副杯筷,阿土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块醉鸡,自己又摇摇头,放下来,从后面的麻袋里,取出那黄布包袱,放在桌子上,喃喃道:“想不到这次又是我到得最早,”他显然是在等人,等的是什么人?其中是不是有公孙大娘?
  小楼对面,有棵浓荫如盖的大银杏树,正对着楼上的窗户。
  陆小凤从树后壁虎般滑了上去,找了个枝叶最浓密之处躲了起来。天色更暗,就算有人到窗口来张望,也绝不会发现他,现在阿土总算已到了地头,总不会再玩什么花样了。
  陆小风刚刚想喘口气,养养神,突听衣袂带风之声响起,一条人影飞燕般从树梢掠过,“细胸巧翻云”已掠入了小楼。
  “好漂亮的身法,好俊的轻功。”陆小凤立刻又瞪大了眼睛,但却已知道这人并不是公孙大娘。这人的轻功虽高,比起公孙大娘来,却还差些,比起他来,当然也还差些。
  只不过这人也是个女人,年纪已近四十,可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梢眼角的风情,比少女更迷人。她身上穿着件深紫色的紧身衣,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刚才她凌空翻身时,陆小凤已发现她脚上穿着的也正是双红鞋子。
  现在她已坐下来,向阿土嫣然一笑,道:“又是你来得最早。”
  阿土叹了口气,道:“男人总是吃亏些,总是要等女人的。”
  这句话陆小凤倒也深有同感。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阿土果然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而且身份也绝不低。这紫衣女客轻功极高,风度极好。
  可是长着一身疥疮,在巷口要饭的阿土,却居然可以跟她平起平坐。难道他也是位武林高手?
  陆小凤本来认为自己对江湖中的人事已很熟,现在才发觉,武林高手中,他不认得的还是很多,至少这两人他就连见都没见过。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笑声,人还未到,笑声已到。
  紫衣女客道:“老七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屋子里已多了一个人,当然也是个女人。是个梳着两条乌油袖的长辫,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红衣少女,手里也提着个黄布包袱。
  她先向阿土笑了笑,又向紫衣女客笑着说:“二娘你们来得早!”
  紫衣女客叹了口气,道:“年纪大的人总是难免要吃亏些,总是要等小姑娘的。”
  红衣少女银铃般笑道:“你几时吃别人的亏?你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已经谢天谢地了。”
  紫衣女客看着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总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阿土悠然道:“因为她自己觉得自己笑起来很好看,还有两个很好看的酒涡,若是不笑,别人岂非看不见了。”
  红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却又笑了,而且一笑就笑个不停。陆小凤现在才知道这紫衣女客叫二娘。二娘?莫非是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既然已来了,公孙大娘想必迟早也总会来的。陆小凤总算觉得开心了些,无论受了什么罪,总算已有了代价。何况,这红衣少女的笑声,也实在能令人听了觉得愉快。
  只可惜陆小凤也不认得她。
  她还在吃吃的笑着,又道:“我跟你们打赌,你猜这次又是谁来得最晚?”
  二娘道:“当然是老三,她洗个脸都要洗半个时辰,就算火烧到她眉毛,她也不会着急的!”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对了,这次一定又是她。”
  突听楼梯下有个人道:“错了,这次一定不是她。”
  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很缓慢,一个人慢慢的从楼下走了上来。她现在走得虽慢,但陆小凤却居然没有看见她是怎么走进小楼的。
  红衣少女看见她,仿佛很惊,但立刻就又笑道:“想不到这次居然出了奇迹,三娘居然没有迟到!”
  三娘不但说话声音温柔,态度也很温柔,笑得更温柔,慢慢的走上来,慢慢的坐下,慢慢的将手里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这次我不但没有迟到,而且比你们来得都早。”
  红衣少女道:“真的?”
  三娘道:“我昨天晚上就来了,就睡在楼下,本想第一个上来等你们的,让你们大吃一惊!”
  红衣少女笑道:“那你为什么还是直等到现在才上来?”
  三娘叹道:“因为我有很多事要做!”
  红衣少女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又要梳头,又要洗脸,又要穿衣服,又要穿鞋子。”听到这里,连树上的陆小凤也忍不住要笑。
  红衣少女更已笑得弯了腰,喘着气道:“这些倒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三娘也忍不住笑道:“我说过,她洗个脸都得洗上半个时辰的。”
  阿土忽然道:“我只奇怪一点!”
  红衣少女抢着问道:“哪一点?”
  阿土道:“她每天除了梳头洗脸,穿衣穿鞋外,哪里还有空去做别的事?”
  红衣少女拼命忍住笑,正色道:“这问题倒实在严重得很,将来她若嫁了人,也许连生孩子的空都没有,岂非误了大事?”一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几乎已笑得滚到地上去了。
  三娘也不生气,还是慢慢的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空生孩子的,将来你至少会生七八十个孩子。”
  红衣少女笑道:“我就算一年生一个,也生不了这么多呀!”
  三娘道:“若是一窝一窝的生,岂非就可以生得出了?”
  红衣少女道:“只有猪才会一窝一窝的生小猪,我又不是猪..”这句话没说完,她已发觉这简直等于自己在骂自己。
  二娘又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不是猪呀,这倒真的要赶快声明才行,免得别人弄错了!”
  红衣少女撅起了嘴,道:“好呀,现在四姐和六姐都还没有来,所以你们就乘机欺负我!”
  三娘道:“她们来了又怎么样?”
  红衣少女道:“她们至少总会帮着我说话的,你们两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们半个。”
  一阵风吹过,窗外已又有三个人燕子般飞了过来,一个人微笑着道:“至少有一点我是绝不会弄错的,我知道她绝不是小猪!”
  红衣少女又拍手笑道:“你们听见了没有,我就知道四姐是个好人。”
  三娘却还是要问:“她不是小猪是什么?”
  四姐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母鸡而已!”
  红衣少女又怔住:“我是个小母鸡?”
  四姐道:“若不是小母鸡,怎么会一天到晚“格格、格格”的笑个不停?”
  红衣少女笑不出了。陆小凤也笑不出了——最后来的这三个人中,他居然认得两个。其中一个当然是江轻霞,他并不意外,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的“四姐”居然就是欧阳情!那位曾经被他气得半死的名妓欧阳情!那位只爱钞,不爱俏的姐儿欧阳情!
  看见欧阳情居然会和江轻霞一起出现,看见她的轻功居然也不在江轻霞之下,看来倒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欧阳情和江轻霞显然都是这组织的首脑。
  桌上有八副杯筷,这组织中显然有八位首脑,现在已到了七位。
  那紫衣女客是老二,洗脸也得洗半个时辰的是三娘,四姐是欧阳情,五姐是江轻霞,六姐青衣白袜,满头青丝都已被剃光,竟是住出了家的尼姑,那一天到晚笑个不停的小母鸡是七娘。大娘呢?公孙大娘为什么还没有露面。这个满身癞子的阿土,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又算是老几?
  七个人都已坐了下来,面前都摆着个黄布包袱,只有首席上还空着,显然是为公孙大娘留着的。阿土忽然道:“你们姐妹六个,这次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可不可以先拿出来让我看看!”
  红衣少女抢着道:“当然可以,三姐既然来的最早,我们就该先看看她带回来的是什么?”
  三娘既不反对,也没有拒绝,只是慢吞吞的伸出手,去解包袱上的结。
  她的包袱上打了三个结,她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解开第一个结。二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受得了,我可受不了,还是先看我的吧。”
  陆小凤已振起了精神,张大了眼睛。这些神秘的黄布包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早已忍不住想看了。他实在比谁都急。幸好这位二娘的动作倒不慢,很快的就将包袱打开,包袱里是七八十本大大小小的存折。
  二娘道:“今年我的收成不好,又休息了三个多月,所以只在各地的钱庄存进了一百八十八万两银子,但明年我却有把握可以弄到多一倍。”
  她一年之内,就有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的进帐,还说收成不好。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这位二娘是干什么的。据他所知,就算黑道上势力最大的几股巨寇,收入也绝没有她一半多。他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做强盗收入更好的生意。
  三娘轻轻叹了气,道:“既然只有一百八十多万两,今年我们的开销就得省一点了。”
  二娘道:“你呢?今年你的收成怎么样?”
  三娘笑了笑,道:“我的收成还算不错,最近不要鼻子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不要鼻子的意思,就是不要脸。这句话陆小凤是懂得的,可是,不要脸的人有多少,和她的收成有什么关系?这点陆小凤就不懂了。好在三娘总算已将包袱上的三个结解开,里面还有层油布。
  她再解开这屋油布,里面又有层红缎子。红缎子里包着的,赫然竟是七八十个大大小小不同的鼻子!的人的鼻子!陆小凤几乎又要一跤从树上跌下来。这个又温柔,又斯文,连走路都生怕踩死蚂蚁的女人,难道竟能亲手割下七八十个人的鼻子?
  三娘柔声道:“他们既然不要鼻子,我就索性把他们的鼻子割下来!”
  红衣少女拍手笑道:“这倒真是好法子!”
  三娘道:“可是明年我就不用这种法子了!”
  红衣少女道:“明年你准备用什么法子?”
  三娘道:“明年我准备割舌头!”
  红衣少女道:“割舌头?为什么要割舌头?”
  三娘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慢慢的说道:“因为最近我又发现这世上的人,话说得太多!”
  红衣少女伸了伸舌头,银铃般笑道:“我若不认得你,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是个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三娘淡淡道:“我不会打死你的,我最多也只不过割下你的舌头来!”
  红衣少女闭上了嘴,伸出来的舌头一下子就缩了回去,好像连看都不肯再让她看了。这位洗脸都要洗半个时辰的女人,无论要割人的鼻子也好,割人的舌头也好,出手都绝不会慢的。
  欧阳情忽然问道:“这里面最大的一个鼻子,却不知是什么人的?”
  三娘道:“你想知道?”
  欧阳情笑道:“我对大鼻子的男人,总是特别有兴趣!”
  二娘笑骂道:“这丫头在那种地方混了两年,不但心越来越黑,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欧阳情吃吃的笑道:“二姐果然是过来人,大鼻子的男人有什么好处,她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三娘道:“只可惜鼻子最大的人,现在已变成了没有鼻子的人!”
  欧阳情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三娘道:“段天成!”听见这名字,陆小凤又吃了一惊。这名字他听过,这人他也见过,“镇三山”段天成不但鼻子大,气派大,来头也不小,无论谁要割下他的鼻子来,都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红衣少女的嘴已闭上了很久,此刻又忍不住道:“今年我们是不是还准备和往年一样,大家痛痛快快的大喝一顿,喝醉为止。”
  二娘道:“这是我们的老规矩,当然不会变的。”
  红衣少女道:“现在我们的人既然已到齐了,为什么还不开始呢?”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现在的人已到齐了?——难道公孙大娘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二娘道:“谁说人已到齐了?你难道没有看见还有个位子是空着的?”
  红衣少女道:“还有什么人要来?”
  二娘笑了笑,道:“据说大姐又替你找了个八妹!”
  红衣少女也笑了:“现在总算有个比我小的了,以后你们再欺负我,我就欺负她!”
  阿土忽然道:“只可惜她今天已不会来!”
  二娘皱眉道:“为什么?难道她已不想来?”
  阿土道:“她想来,却不能来!”
  二娘道:“有人不许她来?”阿土点点头。
  红衣少女又抢着道:“她既然已不能来,我们还在等谁?”
  阿土道:“等一位客人!”
  红衣少女眼睛发出了光:“今年我们居然还请了位客人来?”
  阿土道:“嗯。”
  红衣少女道:“他的酒量怎么样?”
  阿土道:“据说还不错!”
  红衣少女笑道:“不管他的酒量有多好,今天只要他真的敢来,我保证他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二娘目光闪动,道:“看来他不但酒量要大,胆子也要大,否则听见你这句话,吓也被你吓跑了。”
  红衣少女也眨了眨眼,道:“他的胆子不太大?”
  阿土道:“他还没有跑。”
  红衣少女笑道:“既然没有跑,为什么还不进来?难道这个人喜欢在外面喝风,不喜欢进来喝酒?”
  阿土淡淡道:“他已喝了一整天的风,现在想必已该喝够了。”
  窗外的树上有人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已喝够了。”叹息声中,陆小凤已随着一阵风飘了进来。他早已准备进来。
  凭这么样七个人,有人就躲在她们窗外的树上,她们会一点也不知道?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躲在外面喝风,实在是件很愚蠢的事。他觉得自己简直越来越像是个笨蛋。
  可是他看来并不像笨蛋。无论什么样的笨蛋,都绝不会长着四条长眉毛的。
  红衣少女看着他,忽然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大笨蛋陆小凤!”
  喝了一整天风,饿了一整天肚子,已经是件很不好受的事了。唯一更不好受的事,也许就是在已经饿得发晕的时候,还被人叫做大笨蛋。
  陆小凤却笑了:“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叫我大笨蛋,但还有很多别的人,却喜欢叫我另外一个名字!”
  红衣少女忍不住问:“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大公鸡。”红衣少女的脸红了,红得就像是她的衣裳一样。
  欧阳情忽然道:“其实他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红衣少女立刻又问道:“什么名字?”
  欧阳情道:“陆三蛋。”
  红衣少女道:“陆三蛋?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情悠然道:“这意思很简单,因为他不但是个大笨蛋,又是个大混蛋,而且还是个穷光蛋,加起来正好是三蛋。
  红衣少女又笑得弯下了腰,吃吃的笑着道:“这名字真好听极了,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好的名字!”
  二娘也不禁嫣然笑道:“现在你们既然已饿得要命,为什么还不把这三个蛋炒来吃?”
  欧阳情道:“因为这三个蛋都已不太新鲜,是臭蛋。”
  三娘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欧阳情道:“什么事?”
  三娘道:“我只怕他不是鸭蛋,是鸡蛋!”
  欧阳情点了点头,正色道:“这问题倒真的很严重,他若是鸡蛋,就一定是母鸡生下来的,那么岂非变成了小母鸡的儿子。”
  红衣少女的脸虽更红,却已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陆小凤没有笑,但却已明白了两件事:
  ——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尤其是像欧阳情这种女人。
  ——一个男人若是想跟六个女人斗嘴,就好像一个秀才要跟六个兵讲理一样,还不如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的好。现在他已做错了一件事,他不想再错第二件。红衣少女还在笑。她的笑声不但很好听,而且还仿佛有种感染性,无论谁听到她的笑声,都一定会觉得心情很愉快,忍不住也想笑一笑。陆小凤却还是没有笑。他突然冲过去,出手如闪电,反拧红衣少女的臂。
  二娘失声而呼:“小心!”
  两个字出口,红衣少女反肘后撞陆小凤的肋骨,旁边也已有三件兵刃同时刺向他的左右两肋。
  她们的出手都很快,尤其是那青衣白袜的女尼,掌中一口精光四射的短剑,乍一出手,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只可惜陆小凤的出手更快,他的胸腹一缩,一双手还是拧住了红衣少女的臂,三件兵刃同时刺出,又同时停顿,剑锋距离陆小凤的肋下要害已不及半尺。
  陆小凤却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知道这一剑绝不会再刺下来的。他的兄弟若是已落在别人手里,他也绝不敢再轻举妄动。青衣女尼握剑的手上已凸出青筋,要将这一剑碍生生停顿,远比刺出这一剑更吃力。
  剑尖犹在颤动,青衣女尼厉声道:“放手!”陆小凤不放手。
  红衣少女也已笑不出来了,咬着嘴唇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不放手?”陆小风不放手,也不开口。
  欧阳情的剑也已出袖,冷笑道:“这么样的一个大男人,却要来欺负个小姑娘,你害不害臊?”陆小凤不害臊。他的脸既没有发白,也没有发红。
  二娘用的一柄亮银弯刀,也是从袖中抽出的,长不及两尺:“我们这两口剑,一柄刀,随时都可以把你刺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欧阳情立刻接着道:“所以你若敢再不放手,我们就要你死在这里。”
  陆小凤忽然笑了。
  二娘怒道:“我们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陆小凤微笑道:“你们说的每个字,我全都相信,但我却不信你们真敢出手!”
  二娘冷笑:“哦?”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你们现在想必都已看出来,我并不是个君子!”
  青衣女尼道:“你根本不是人!”
  陆小凤道:“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
  二娘变色道:“你想对老七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很想放了她!”
  这句话又大出意料之外,二娘立刻追问:“你为什么不放?”
  陆小凤道:“只要你们答应我两件事,我就放!”
  二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只要你放了她,莫说两件事,就算..”
  这句话的下半句,应该是:“..就算两百件事,我也答应。”可是二娘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三娘,忽然道:“就算半件事,我们也不答应。”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慢,那么温柔。可是说到最后二个字时,她已出手。她的出手既不慢,也不温柔。她用的是鞭子,一条漆黑发亮,就像是毒蛇般的鞭子。她安安静静的坐着时,已在桌下悄悄将这条鞭子解了下来。
  她的鞭子抽出来,比毒蛇还快,比毒蛇还毒。
  二娘又不禁失声而呼:“小心七妹。”
  三娘却不管。鞭梢毒蛇般一卷,抽向陆小凤耳后头下的血管。陆小凤的人已滑出去,带着红衣少女一起滑开了八尺。三娘突然凌空跃起一鞭子从上面抽下来。她竟似已忘了她的七妹还在对方手里,她的出手完全无顾忌。陆小凤心里在叹气。
  他实在想不到这位文文静静的三娘,竟是这么样一个不顾一切的女人。
  他实在想不到她真敢出手的。
  现在她已出手了,他能对红衣少女怎么样?他若杀了这少女,她的姐妹们一定会跟他拼命的,他若放了她,她的姐妹还是一样会要他的命。所以他也只有拼命!除此之个,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三娘的鞭子根本就不让他有第二条路走。
  二娘突然跺了跺脚,道:“好,大家一起上,先废了他再说!”
  欧阳情道:“七妹呢?”
  二娘道:“他若敢伤了七妹一根毫发,我就把他全身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这两三句话说出来,三娘的鞭子已抽出了二十鞭。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不喜欢看人流血,尤其不喜欢看女人流血。可是现在他已没法子再闪避下去,这条鞭子实在太快,太狠。他只有反击,二娘的弯刀也已银虹般刺过来。她的刀法怪异,出手更毒。
  只要她一出手,就连江轻霞都绝不会再袖手旁观的,但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响,一个酒杯击上了她的刀,一双筷子也忽然从旁边伸出来,轻轻一夹,竟夹住了那条毒蛇似的鞭梢。阿土!
  这双筷子竟在阿土手里。
  三娘的脸色铁青,瞪着他,缓缓道:“我不喜欢被人要挟!”
  阿土道:“我知道。”
  三娘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出手?”
  阿土笑了笑:“因为这人虽不是君子,总算还是个人!”
  三娘道:“哦?”
  阿土道:“他至少还没有用七妹做挡箭牌,来挡你的鞭子!”
  三娘想了想,慢慢的坐了下去,又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连动都不动了。
  二娘也坐下来,捧着手腕,她的银刀虽然没有脱手,但手腕却被扫得又酸又疼。可是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对这个满身癞子的乞丐,她也很服气。
  陆小凤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
  阿土忽然问:“你刚才说,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先说第一件!”
  陆小凤道:“我本来要你们带我去见公孙大娘的!”
  阿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不必了!”
  阿土道:“为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道:“因为我现在己看见了公孙大娘。”阿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个假人在笑。
  陆小凤却不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公孙大娘的,我不但已跟了你一天,而且以前也见过你一次!”
  阿土笑了笑,道:“其实还不止一次!”
  陆小凤很意外:“不止一次?”
  阿土道:“那天晚上在西园,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阿土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霍休?”陆小凤当然记得。
  阿土道:“那天你从霍休的小楼里出来,在山脚下等花满楼时,有没有看见一个刚摘了一篮子野菜的女人从你面前走过?”
  陆小凤失声道:“那个女人也是你?”阿土点点头。
  陆小凤道:”那天你也在那里?”
  阿土笑了笑,道:“我若不在那里,霍休又怎会直到现在还被关在笼子里?”
  陆小凤怔住。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霍休那石台下的机关,怎么会突然失灵的了。那绝不是因为有只老鼠在无意中闯进去,将机关卡死的。世上绝不会有那么巧的事,也绝不会突然发生奇迹。奇迹本就都是人造成的!
  阿土道:“我知道霍休是条老狐狸,他就算把你卖给杀猪的,我也不营,可是他不该将上官飞燕也一齐卖了。”上官飞燕当然也是她的人。陆小凤又想起了那双上面绣着飞燕的红鞋子。
  阿土淡淡道:“他杀了我的姐妹,他就得死,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但我想他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小凤忽又问道:“那天雪儿也看见了你?”
  阿土微笑道:“那孩子实在是个鬼灵精,你们走了后,她就立刻溜到石台下的机关总枢去查看,她知道那下面一定有古怪的!”
  陆小凤道:“她看见了你?”
  阿土道:“她没有看见我,却看见了我留在那里的一双红鞋子!”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她才会认为她的姐姐还没有死!”
  阿土叹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想得实在太天真了,死在霍休手下的人,是绝不会再复活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让霍休活着,好留给她!”
  阿土道:“不错,我要让她自己报复。”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将霍休的财产也全都留给了她,我看得出你也很需要那笔财富!”
  阿土眼睛里露出种很奇特的表情,道:“只可惜她能从霍休手里敲出来的已不多了。”
  陆小凤道:“哦?”
  阿土道:“那笔财富早已落入了另一个人手里,无论谁都再也休想能从这个人手里要出一两银子来!”
  陆小凤皱眉道:“这个人是谁?那笔财富怎么会落入他手里的?”
  阿土目光凝视着远方,眼睛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突然改变话题,冷冷道:“你说过你要我们答应你两件事,你已说了一件,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陆小凤道:“要你跟我走!”
  阿土笑了:“要我跟你走?难道你看上了我?”
  陆小凤道:“我的确看上了你!”
  阿土笑道:“你看上的是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还是这癞子乞丐?”
  陆小凤道:“我看上的是另外一个你!”
  阿土目光闪动,道:“你是说——绣花大盗?”陆小凤点点头。
  阿土道:“你认为我就是绣花大盗?”
  陆小凤道:“你不承认?”
  阿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现在就算想否认,也没有用的!”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她否认当然没有用。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救过我,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阿土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笨蛋而已!”陆小凤只好装作听不见。
  阿土又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将我送到金九龄那里去归案?”
  陆小凤道:“我保证你一定会受到公正合理的审判!”
  突听“夺”的一声,二娘的银刀已钉在桌子上。青衣女尼手抚着剑锋,欧阳情面带着冷笑,江轻霞的嘴唇已发白。
  红衣少女又大笑:“你要我大姐跟你走?你是不是在做梦?”现在她的笑声听来已没有刚才那么令人愉快了。
  等她笑完了,阿土才淡淡道:“他不是在做梦,我很可能会跟着他走的!”
  红衣少女怔住,每个人都怔住,甚至连陆小凤都觉得很意外。
  阿土慢慢的接着道:“我喜欢有本事的男人,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男人,无论要我跟他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会去。”又有人笑了。
  这次笑的是欧阳情,她第一个明白了阿土的意思:“所以你若要大姐跟你走,就得先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
  陆小凤也笑了:“我的本事有很多种,却不知你们要看哪几种?”
  阿土道:“我只想看三种!”
  陆小凤道:“三种?”
  阿土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我们三阵定胜负,你只要能胜我两次,我就跟你走!”
  陆小凤微笑道:“三阵定胜负?这听来倒好像蛮有趣的!”
  阿土道:“我保证一定有趣极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笑道:“我们第一阵比什么?比喝酒?”他知道她当然一定不会跟他比喝酒的。只有最愚蠢的女人。才会跟他这种男人比喝酒。
  谁知阿土却偏偏说出了一句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好,我们就比喝酒!”
  酒摆到桌上的时候,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他累得就像是条老牛,饿得就像是匹狼。现在他最需要喝的,是一大碗用火腿炖的鸡汤,但他却偏偏要跟人比喝酒。
  喝酒也跟做很多别的事一样,是需要体力的。何况,此时此刻,公孙大娘就算醉了也无妨,他却绝不能醉。这地方都是公孙大娘的人,他根本就连一滴酒都不能喝。可是现在桌上却摆着六坛酒。六坛沪州大曲。
  现在“阿土”身上的癞子已不见了,头也不秃了,已换了件柔软的袍子,脸上脂粉不施,看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难道这就是她的真正面目?
  陆小凤看不出,也猜不出,没有人知道公孙大娘的真正面目是什么样子的。
  她甚至连声音都在随时改变。现在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个殷勤的主妇,在招待她的客人。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这六坛酒给我们两个人喝,不知道够不够?”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是给两匹马来喝,只怕也够了,只不过菜却好像还不太够!”桌子上还是只有一碟冷盘。
  公孙大娘笑道:“菜的确太少,幸好我们不是比吃菜,是比喝酒!”
  她当然也知道,空着肚子时喝酒,酒量至少要小一半。现在陆小凤的肚子空得就像是乞丐的钱袋。三碗酒下肚,他已觉得不对了,六碗酒下肚,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酒量还是不错,再喝两碗,他就已忍不住开始要抢着喝。
  然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吐,连肚肠子都快要吐了出来。
  “你醉了!”公孙大娘却还是清醒得像管仲一样:“这一阵你已输了!”
  陆小凤想否认,也已无法否认,只是在喃喃的分辩着:“我根本一点酒意也没有,只不过肚子觉得有点不舒服而已!”
  “你还不认输?”
  “认输就认输,有什么了不起!”
  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在他眼中看来,天下根本已没有一件事是真正严重的,何况,第一阵就算输了,还有两阵可比。但他却忘了一件事。这一阵输了,后面的两阵也等于输了。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唯一还能跟别人比的事,就是比睡觉。公孙大娘当然绝不会跟他比睡觉。
  “第二阵我们比剑!”公孙大娘悠然道。
  陆小凤挺起胸:“比剑就比剑,有什么了不起。”
  公孙大娘道:“好,你稍候,我去换衣服!”
  陆小凤道:“你又要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嗯!”
  陆小凤道:“我们究竟是在比剑?还是在比换衣服?”
  公孙大娘道:“这你就不懂了,喝酒要穿喝酒的衣服,比剑也得穿比剑的衣服!”
  陆小凤道:“为什么?”
  公孙大娘微笑道;“因为衣服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也因为女人天生就喜欢换衣服!”
  陆小凤既不饿,也不累了。酒,通常都能带给人一种奇怪的精神和力量。
  但这种力量却是种骗人的力量——就算骗不到别人,至少总可以骗骗他自己。他忽然想起了江湖传说中的那些“醉侠”。据说那些人是“喝了酒才有本事,喝得越多就越有本事。”
  据说以前有个打虎的武松就是这样子的,喝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喝十分酒,就有十分本事,陆小凤的酒似已到了十分。他忽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的本事也已到了十分。现在就算有七八只大老虎一起出来,他也有把握一个个全都打死。只可惜他要对付的不是老虎,是公孙大娘。高手决战,出手的时间、部位、出手时的判断,是连半分都错不得的。
  陆小凤是不是还能作正确的判断?看来他简直已连这屋子是方是圆都判断不出了。江轻霞一直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但现在看着他时,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和怜悯之色,就好像在看着个快死的人一样。除了三娘外,别人的眼色看来也跟她差不多。
  陆小凤看着三娘,忽然笑道:“我若输了,也把耳朵割下来送你好不好?”
  三娘轻轻道:“我说过,我已不要耳朵!”
  陆小凤道:“对了,你现在要的是舌头!”
  三娘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舌头!”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三娘道:“要你的头!”
  陆小凤大笑:“好,我若输了,就把头送给你!”
  对他说来,一个人是不是有头,好像也已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现在江轻霞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没有头的人,甚至连那红衣少女眼色中都已露出些怜悯。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醉鬼,这一阵又输定了!
  陆小凤居然还在找酒。酒坛子就在桌上,他居然没有看见,因为他的眼睛突然发直,直勾勾的看着一个刚从后面走出来的人。一个女人,一个灿烂如朝霞,高贵如皇后,绰约如仙女般的美丽女人。甚至连她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人间所有的,而是天上的七彩霓裳。
  陆小凤不认得这个女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高贵艳丽的女人。幸好他还认得她手里的剑,一双短剑,锋长一尺七寸,剑柄上系着红绸。难道她就是公孙大娘?就是刚才那个平庸的中年妇人?就是那癞子乞丐?就是那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陆小凤在揉眼睛。他几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孙大娘微笑着,看着他,道:“难道你又认不出我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有点想不通而已!”
  公孙大娘道:“想不通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通一个像这么美的女人,为什么要扮成老太婆,我若是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的!”
  公孙大娘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本来的面目的?”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希望如此而已!”
  公孙大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若一定要死在一个人手里,我只希望能死在你这种人的手里。”
  公孙大娘嫣然道:“你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连我的心都快要被你说软了。”
  她盈盈走过来,身上的七彩霓裳无风自动,就像是有千百条彩带飞舞。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下次我比剑时,一定也要做这么样一套衣裳穿!”
  公孙大娘道:“哦?”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的剑还没有出手,我的眼睛已经花了!”
  公孙大娘道:“我的心已软,你的眼已花,我们正好扯平!”
  陆小凤道:“还没有扯平!”
  公孙大娘道:“还没有?”
  陆小凤道:“你手上有两柄剑,我手上却只有一手冷汗!”
  公孙大娘道:“你的剑呢?”
  陆小凤道:“我没有剑!”
  公孙大娘道:“你有刀?”
  陆小凤道:“也没有。”
  公孙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出来时身上连一样武器都不带,实在危险得很!”
  陆小凤道:“实在危险得很,尤其是今天。”
  公孙大娘道:“你想不想借一口剑?”
  陆小凤道:“想。”
  公孙大娘道:“想向谁借?”
  陆小凤转过身,对着那青衣女尼微笑。
  公孙大娘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并不是真醉,他倒还识货得很。”
  这柄剑也不长,但精光四射,剑气森严,屈指一弹,龙吟不绝。
  陆小凤握剑在乎,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青衣女尼冷冷道:“只可惜这柄剑,今日竟被一个快死了的醉鬼握在手里!”
  陆小凤笑道:“醉鬼的确是醉鬼,快死了却未必!”
  现在他们已下了楼,到了院子里,星光从那棵大银杏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正照在陆小凤的脸上。他眼睛里的酒意突然全都不见了,看来也清醒得像诸葛亮一样。
  二娘失声道:“你没有醉?”陆小凤并不想否认。
  二娘道:“既然没有醉,你为什么要认输?”
  陆小凤笑了笑,道:“第一阵我若不认输,第二阵我就输定了,第三阵就根本连比都不必比!”
  二娘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真的笨蛋。”
  红衣少女咬着嘴唇,狠狠道:“但却是个真的混蛋。”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第一阵纵然故意认输,第二阵也未必能赢!”
  这句话说出口,她的剑已出手,剑光闪动间,她霓裳上的七色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灿烂辉煌的朝霞,照得人连眼睛都张不开,哪里还能分辨她的人在哪里?她的剑在哪里?若是连她的人影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向她出手?
  陆小凤第一次与她交手时,已觉得她的剑法奇诡变幻,甚至比西门吹雪更可怕。现在他才知道,那一次她的剑法根本还没有完全发挥威力,这种剑法的威力好像本就需要这么样一身七色霓裳来烘托的。古老相传,“剑器”
  并不是剑,只不过是一种古代的武舞名称,舞者彩衣空手,彩带如飞,直到公孙大娘,才将这种本来只作观赏的舞技,加以变化,变成了真正可以刺敌伤人的武技!
  她在圣文神武皇帝驾前作此舞时,也许是不用剑的,她生怕剑气惊了御驾。可是她私下却真的创立了一种剑法,使得“剑器”真正变成了剑的一种。
  这种剑法既然脱胎于舞,当然和别的剑法不同,所以今日的公孙大娘才会特地换上了这么样一身彩衣,甚至不惜以真面目见人。因为这种剑法真正的威力,是需要“美”来发挥的,也只有她这么样的绝代佳人,才能将这种剑法发挥到极致!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武功的玄妙奥秘,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凭空臆测的!
  假如他今天没有亲身体验,也许永远不会懂得这种剑法的妙处何在?可是他并不想体验得太多。
  因为这种剑法的变化实在太奇诡,招式实在太繁复,一发出来,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只要他的眼与神稍有疏忽,就很可能立毙于剑下!他想战胜,只有凭一个字!
  快!以快刀斩乱麻,以不变应万变。公孙大娘乍一出手,他的身子已凭空飞起,飞上了对面的屋脊。
  红前少女叫:“这人想逃了!”
  五个字还没有说完,陆小凤的人又已飞出,人与剑似已合二为一。只见剑光如匹练,如飞虹,从屋脊上向公孙大娘直刺了过去,剑光辉煌而迅急,没有变化,甚至连后着都没有。他竟已将全身的功力都溶入这一剑中。——
  没有变化,有时也正是最好的变化。
  公孙大娘人如彩霞,剑如流星,但却还是已来不及变化。她的人与剑,似已全都在陆小凤这一剑的剑气笼罩下。
  只听“叮”的一声,声如龙吟。剑光一合即分,满衣彩霞飞舞,公孙大娘身上的彩带,已被削断了数十条。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公孙大娘身形已停顿,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不再出手。陆小凤也不再出手,也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公孙大娘。
  二娘忽然大声道:“这一阵还未分出胜负,你们为什么已住手?”
  陆小凤淡淡道:“这一阵若是比杀人,当然还没有分出胜负,若是比剑,就已算我胜了!”
  公孙大娘终于长长叹息,道:“不错,这一剑之威,实在已胜过了我!”
  陆小凤道:“多谢。”
  公孙大娘道:“但我却从未想到,你居然能使得出这样一剑?”
  陆小凤笑道:“这一剑本是我刚刚偷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从哪里偷学来的?”
  陆小凤道:“白云城主。”
  公孙大娘耸然道:“叶孤城?”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一剑叫‘天外飞仙’,本是白云城主剑法之精华,连木道人都认为这已可算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公孙大娘长叹道:“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后,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笑道:“白云城主若是能听到大娘这番话,一定愉快得很!”
  公孙大娘冷冷道:“可是这一剑若是由他使出来,就未必能胜得了我!”
  陆小凤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大娘道:“因为他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他这一剑还未出手,我已必定有了戒备,可是你刚才掠上屋脊时,我却以为你是想逃了,所以我的气势已松泄,所以才没有挡住你那全力击来的一剑!”
  陆小凤笑道:“也因为我根本连剑都没有,你当然想不到我会使出那一剑!”
  公孙大娘叹道:“所以柔能克刚,弱能胜强,也正是这道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个有名的剑客,否则今日只怕已死在这里!”
  公孙大娘沉着脸,道:“但今日你还没有胜,我们还有第三阵。”第三阵才是决定胜负的一阵!”
  陆小凤道:“第三阵我们比什么?”
  公孙大娘道:“轻功。”陆小凤笑了。
  公孙大娘道:“轻功本是你的拿手本事,你又是个男人,气力自然比较长,我跟你比轻功,已经吃了亏了,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让你占些便宜!”
  公孙大娘道:“你至少总得让我先起步!”
  陆小凤道:“行。”
  公孙大娘道:“但只要你能追得上我,就算你胜了,所以你也并不是完全吃亏的。”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很少做真正吃亏的事!”
  公孙大娘道:“我令人敲锣为号,锣声完全停止后,你才能追!”
  陆小凤道:“锣声只一响?”
  公孙大娘道:“就只一响。”
  陆小凤笑道:“这么样看来我的确不能算吃亏!”
  公孙大娘道:“只不过我还是要..”
  陆小凤抢着道:“你当然还得先去换套衣服,喝酒有喝酒的衣服,比剑有比剑的衣服,比轻功当然也得有另外一套衣服。”
  公孙大娘展颜一笑,嫣然道:“你的确不是笨蛋,一点也不笨。”
  夜凉如水,她们姐妹们的脸色,也冷得像水一样——像已将结成冰的水。
  红衣少女突然冷笑道:“偷机装醉,又偷学别人的剑招,这种男人,我最讨厌了。”
  陆小凤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要你喜欢!”
  红衣少女道:“我只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汉?”
  陆小凤道:“你看呢?”
  红衣少女道:“我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我就知道你看不出的,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
  红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服,扭头就走,好像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欧阳情眼波一转,道:“我总不能算是个孩子了吧?”
  陆小凤道:“你当然不是孩子,你简直已可算是个老太婆。”欧阳情也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进了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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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娘忍不住问道:“怎么浪费了的?”
  陆小凤道:“这十年中,起码有五年是在等女人换衣服。
  二娘道:“还有五年呢?”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听?”
  二娘道:“你不敢说?”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听,我就说,还有五年,是在等女人脱衣服。”二娘的脸都气红了,青衣女尼的脸都气得发白。
  三娘忽然道:“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陆小凤也忍不住问道:“改变了什么主意?”
  三娘冷冷道:“我现在已经想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了!”这时有一个满脸胡子的青衣大汉,手里提着面铜锣,从小楼后走了过来,肃立在石价上。
  陆小凤又喃喃道:“我运气总算还不错,是在等大娘换衣服,若是等别人,那就真惨了!”
  三娘瞪眼道:“别人是谁?”
  陆小凤道:“我又没有说是你,你着急什么?”
  三娘的脸也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就在这时,突听铜锣“当”的一声,三个人从小楼窜出来。
  三个人装束打扮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衣妇人,连三张脸都是完全一样的,一窜出来,就凌空翻身,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掠了出去,用的轻功身法也一样,锣声余音不绝,三个人都已掠出墙外,这三个人谁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红衣少女和欧阳情刚才故意生气,为的就是要进去扮成另外两个人。现在陆小凤应该去追谁?无论他去追谁;就算能追上,也必定要错过另外两个。
  他错过的两个当中,很可能就有一个是公孙大娘。这简直比押宝还难押得准。陆小凤已怔住。
  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嘴角都露出了冷笑——这下子陆小凤毕竟还是上当了。
  陆小凤也在叹息着,若笑道:“看来我毕竟还是上了她的当。”他叹息着站起来,喃喃道:“不管怎么样,先追上一个再说!”他身子突然窜出,又突然掠回,闪电般出手,扣住了那敲锣大汉的手腕。
  这大汉一惊,“当”的,铜锣落地,嘎声道:“你抓住我干什么?”
  陆小凤微笑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大汉道:“见谁?”
  陆小凤道:“金九龄!”
  这大汉瞪着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笑声清悦如黄莺:“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连我都服了!”
  原来这敲锣的大汉,才是真正的公孙大娘。
  “你怎么看出来的?”谁都想不到陆小凤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那位欧阳姑娘生气进去时,我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了!”
  公孙大娘道:“有什么不对?”
  陆小凤道:“她本不是那种被我一句话就会气跑的人!”
  公孙大娘道:“我们进去的是三个人,出来的也是三个人,你怎么知道那三个人里面没有我?”
  陆小风道:“我不知道。”
  公孙大娘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大男人,身上不该这么香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本不该站得离你这么近,一个女人站得离你太近,的确是件很危险的事!”
  陆小凤笑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的女人!”
  公孙大娘吃吃的笑道:“可是我也实在没有想到,你这人居然像小狗一样,不但会用眼睛,而且还会用鼻子!”
  陆小凤道:“这也是我最近刚跟别人学来的!”
  公孙大娘道:“跟花满楼学来的?”
  陆小凤道:“对了。”
  公孙大娘叹道:“看来别人无论有什么长处,你学得很快!”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虚心。”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虚心的人,总是有福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现在才应该虚心一点,听我一句话!”
  公孙大娘道:“我们都在听!”
  陆小风道:“现在你已落在我手上,你的姐妹们若想要你平安无事,最好乖乖的留在这里听消息。”他目光慢慢的从二娘、三娘脸上扫过,冷冷的接着道:“若有人还想轻举妄动,就等于是想要你快点死,你死了之后,她才好取而代之,做这地方的老大。”
  公孙大娘笑了笑,道:“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人想我死的!”
  三娘铁青着脸,忽然跺了跺脚,道:“你难道真的就这样跟着他走?”
  公孙大娘淡淡道:“你总该知道,我并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我现在就算不想跟他走,也不行了,这个人只要抓住了一个女人,就好像死也不肯放手的。”陆小凤悠然道:“尤其是像你这么香,这么漂亮的女人。”公孙大娘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小心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公孙大娘道:“小心你的手,不要被人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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