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娟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展梦白怒道:“你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只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夜的收获,去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的很,渔人赶过早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沾酒一醉,极少有人作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燥,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了一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
那艘乌蓬船上,船舱里却已有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正谈着天,少的一个恨声道;“那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见他就要倒大霉了,却偏偏总有人出头来替他说话。”
老的一个得意地大笑道:“我们此刻已上了船,让那几个老儿奸猾,也再找不到了,只要这次无事,为父不将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别人称我‘绝尸’方辛了。”
这两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两人,正在说话之间,萧飞雨的呼唤,便已自湖上传来。
方辛变变色道:“听,是谁的声音?”
方逸惶听道:“还有谁?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幸好我们在船上,快走快走!方辛目光一转,道:“且慢!”探首窗外,张望半晌,喃喃道:“莫老头不在,只有她和姓展的..”
方逸道:“就是她我们若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对不成,却能智取,凭她这样一个野丫头,和姓展的这么一个野小子,难道还逃得过为父的掌心么?”
他伸了半个头出舱,轻唤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识,我不忍让她个女孩子叫船不应,却又不愿与她同舱,免得她难为情,你且将我父子藏到底舱下,先送她渡湖,也可多赚几文船钱。”
船家听得这种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船娘更是大喜道:“爷叔,侬个人交关好。”果然找开阴暗的底舱,又将船划到湖滨,方辛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咛道:“千万不要说出有人在底舱,免得她个女孩难为情。”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双份船钱面上,也不会说出来的。
雨见了有船划来,更是欢喜,接着展梦白走入船舱,连声道:“快,快!”轻舟如飞,片刻已划入湖去。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萧飞雨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开了手,又将宫伶伶放在舱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缓缓道:“那声音甜甜的女孩子对你那么关心,而我却将你拉了来,你心里不高兴,是么?”
展梦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无权力将我拉走。”
萧飞雨道:“我不拉走你,难道将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负?”
展梦白大声道:“那便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自己得天独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随意定夺别人的命运,要知道你既无权随意侮辱冤枉别人,亦无权随意怜悯救助别人,只因世上有些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救助、怜悯。”
萧飞雨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却冷冷笑道:“你不愿意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绝么?你若要拒绝人家的恶意或好意,你先就该有拒绝别人的力量,否则你不是英雄,只不过是个呆子。”
展梦白身子一震,反复咀嚼着:“英雄..呆子..”只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萧飞雨道:“我这样做法,可不是为你,你也不要以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萧飞雨在心底幽幽叹息了一声,口中却冷冷道:“我只是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个不..”
展梦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亲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萧家人多事。”
萧飞雨亦自大声道:“不错,三阿姨是你母亲,你也该为她想想,你这样的武功,能复仇么?能见人么?”
展梦白道:“来历不正的武功,我却不愿学它!”
萧飞雨冷笑道:“不错,你只会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屑求人,但你如要想学武,难道还想人来求你么?我带你回到谷中,让你学成武功,难道有什么不好,难道对不起你?”
展梦白呆了半晌,转过目光,望着沉睡的宫伶伶,再也不看萧飞雨一眼,心头却像是山岳般沉重。
萧飞雨望着他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与情感,坚毅和决心..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爱?是怜?是悲?是敬?只觉无论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雄,却的确是自己一生中仅见着的一个男子汉!她但愿能对他好些,更希望他对自己好些。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繁复!
× × ×
阴暗的底舱下,方逸咬牙切齿,暗忖道:“我千方百计,都学不到武功,这小子却推三推四,他是什么东西?有哪点比我强?”把牙齿咬得吱吱的响,听到萧飞雨怒骂之声,嘴角才露出一点笑容。
只听方辛附在他耳畔,道:“你笑什么?”
方逸压低声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萧丫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爱上了姓展的,十个女人之中,有九个都喜欢脾气臭、骨头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现在她已说动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随她回谷练武了。”
方逸咬牙暗骂道:“贱丫头,贱丫头..”目光一扫,抄起了角落间的一把斧头,就要将船底砍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腕子,怒骂道:“蠢猪!你要做什么?”他虽是怒骂,但声音还是低于蚊鸣。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两个狗男女。”
方辛道:“说你是蠢猪,就是蠢猪,上面的人,都是活宝,弄死了他们,就不值钱了。”
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们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船板之上,微微有一点裂隙,露出一点天光,方逸道:“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洞洞。”
方辛又笑又恼,自怀中取出一支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铜鹤,轻轻道:“等他们歇了,自那里吹些上去,只要他们嗅到一点,嘿嘿,那女的就任凭你摆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
方逸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轻道:“禁声!”
只听舱板上起了一阵脚步声,走来走去,突地停在底舱入口处,方氏父子心里一跳..
然后,又听到萧飞雨道:“你要做什么?”
只听展梦白的声音道:“下去休息。”舱板开了一线,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来:“下面去不得的!”一阵沉重的步履声奔来,舱板“噗”地一声,又关上了。
方氏父子对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只听得萧飞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睡。”
方逸恨恨骂道:“贱丫头,跟他一起睡好了,假什么正经。”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货是你的。”悄悄将那铜鹤闷香检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动用了。
× × ×
展梦白、萧飞雨,做梦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还藏着两个仇人,两人虽是对面相坐,却是你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过了半晌,萧飞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学武,也不至辱没了你,为什么你还像不太愿意?到了溧阳,先等一日..”
展梦白道:“我几曾说过要跟他学武..”为了他母亲之事,他对萧飞雨的父亲实是怀恨已极。
萧飞雨跳了起来,跺足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不愿意么?”突听脚下底舱板下,当地一声。
——方辛正自举起闷香铜鹤,被萧飞雨跺得船板一震,手中的铜鹤,撞上了舱板——
展梦白变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过来,张手指着说道:“客人,侬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只癞皮猫。”
展梦白道:“噢,原来是猫!”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骂道:“这死胖婆娘,敢骂我是癞皮猫,等下非撕下她的嘴——”
展梦白背负双手,又在舱中踱起步来,目光四扫,只见舱中的木桌上,还有两碗剩茶,眉头微微一皱,围着那船娘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动,缓缓道:“我最喜欢猫了,你抱来看看怎样?”
船娘退到底舱的盖上站着,连连道:“猫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惯说谎。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连遭变故后,经历阅历,已非昔比,此刻厉叱道:“闪开,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赖住不动,他也不便动手去推,只得回首望向萧飞雨。
萧飞雨道:“你再不闪开,我就..”突听底舱“轰”然一声,船身也剧烈地随之一震。
船娘心也懂了,道:“格弗怪我..”萧飞雨一手推开了她,展梦白掀开船板,目光扫过,立刻大惊。
底舱中竟然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三尺长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上船面。
原来方才方氏父子听到萧飞雨、展梦白要下舱搜寻,他两人对萧家人畏如蛇蝎,大惊之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将船底劈开了一个大洞,这父子两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将去了。
那船家船娘,见了这般情况,大惊失色,船娘赖在船板上,大哭道:“杀千刀,你害煞我哉。”
展梦白、萧飞雨,亦是相顾失色,扫眼四下,左近没有一条渔船,船却沉得极为迅快。
船家一把掀住展梦白,连声道:“赔船,赔船..”
展梦白又急又怒,萧飞雨也心慌了,恨声骂道:“是谁?是谁?下面的那恶贼会是谁?”
船娘干嚎道:“是认得你的朋友,一个后生仔一个老不死..”
萧飞雨心头一动,道:“难道是方家父子?”
展梦白道:“这些话以后再查,此刻先设法逃生。”
萧飞雨道:“你会不会水性?”
展梦白摇了摇头,萧飞雨一把抱起宫伶伶,只见那湖水倒灌而来,势头更大,她一脚踢起一张桌子,道:“你抓紧桌子,不要放松。”展梦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萧飞雨却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妇两人,跑来跑去,想是在抢救细软,船娘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两人,叫他赔船..”
话未说完,船已完全沉下去,展梦白在水面上看了最后一眼,只见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落。
但是他手里紧紧抓住木夹,本来还可浮起,哪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脚下一紧,仿佛有人在水底拉他的脚,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当场晕了过去,只见那木桌随水飘流,他的人竟浮不上来。
此刻已有两三艘渔船,远远赶了过来,几个年青力壮的渔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跳下水去。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上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汤。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开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
船娘道:“客人?只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他..他..你没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
目光四下一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大惊之下,干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还会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喂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萧飞雨气力未复,全身虚软,心口作呕,挣了一挣,竟未挥脱,口中道:“你的大夫水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
这些渔人哪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
“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
只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人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爱,一面还要吩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仔是侬格先生..”萧飞雨哪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眨眼间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子。
萧飞雨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你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了,叫他赔船!”
话声未了,突然一个跟斗跌在船板上,竟晕倒了。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便只得拖着展梦白逃走,哪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水里他父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什么样了,哪里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他父子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子里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人见到“水牛”受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托回,只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哪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倒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般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晕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嘈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水,灌下黄汤。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只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开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只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只管一粒粒的流了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醒了么?”
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地放开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
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多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救起来?”
萧飞雨痛哭着点了下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你。”
一面说话,一面又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话,不要着急。”
展梦白大声道:“放开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只有一死谢他。”
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竖大拇指:“汉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
我们既然救起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说,只有大家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丢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存身的这条大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她..”
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她像是个女孩子。”
展梦白不等他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救你。”
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恢复,这些渔女哪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一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的直沉了下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精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
只见水面上果然随没浮来个女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只当这女孩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口却是暖暖的,脉博也还在正常的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这些渔人虽然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视,又惊又奇,那船娘面色灰白,“蹼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来!”
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祝愿,人人许愿,只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神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王爷的供。”
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都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
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虽多明,但这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人乱过一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得十二分的亲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会水性,还敢下水救人。”
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赫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当时情不自禁..”
“大鲨鱼”一翘大拇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前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还不能救,那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混帐?”
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只会夸奖男人,难道女子就没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们真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真教人看着羡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玉爷会显灵么?只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夜再保佑我们。”
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只觉甜甜的,眼角又不偷偷去看,看展梦白、宫伶伶都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措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奇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
只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只可惜未将害人家伙捉来,另打他们一顿。”
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了算了。”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
若是换了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只是她此刻心中充满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意。
展梦白只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
哪知她说话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那艘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间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了。”
“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她老婆正在狠狠望着他,一句话骇得只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只怕也没有用了。”
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只当江湖间的好人极少,哪知草莽间众多豪杰。”悄悄退下了背上的翠玉斑指,送到那“牛大艘”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光闪闪的巨大斑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这..”
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只是个意思。”强着塞到她手里,船舷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不住笑了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子,彼此心照。”
“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不冤枉。”
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变故?”
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十分沉重。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悍。
风声吹拂,水声荡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不要你留下,只怕难得很了。”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心中却在暗忖:
“这样的人物,方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
“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难得很了!”
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到了,我且唤你。”
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说一句,当下“大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寝,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道:“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只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
“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轰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起欢呼与笑声,数十只猪羊,整罐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杯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帐,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上脚下,倒立着喝了一坛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布,腰下围了条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喝采声不绝,狂呼不绝,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狂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此时此刻唱来,又添了几分悲壮怆凉之气,展梦白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哪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
粗旷高亢的声音大喝道:“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
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干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
吧地一拍他肩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一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湖的欢呼齐地断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在船舷,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