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绝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令他愉快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刚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希望她再撞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她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这次他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不会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他本是个浪子,本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精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阶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风渐冷。缠绵的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了。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形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薄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纤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就象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人了车厢。
雨下得缠绵而亲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春天里,老天爷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细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沥,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
愿随夫子天坛上,
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在白玉京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经飘飘地落在自己的马鞍上。
三匹马霎眼间就没入濛濛雨丝中,看不见了。
袁紫霞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象是生命一样。”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去跟别人拼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傻瓜,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着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袁紫霞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象你听到的那么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地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又消失在细雨中。袁紫霞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象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象杀过人的样子?”
袁紫霞道:“不象。”
她只有承认。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象。”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白玉京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眨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在向他挑战。
白玉京叹了一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象不象能喝酒的样子?”
白玉京又叹了口气,道:“象。”
他只有承认。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二)
白玉京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难惹的有三种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无论是想打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日子过得太平。
所以他现在才会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象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东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方的手。
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方已没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个铁钩子。
小方叫方龙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子,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了,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见他了,立刻用双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方龙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了。”
他用铁钩轻轻磨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地道:“来的若是钩’韦昌,你脑袋只怕已搬了家。”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方龙香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干净的屋子,有一棵白果树的树荫。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方龙香道:“你以为是谁?”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龙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方龙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来就比她多。”
方龙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划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方龙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叹道:“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绝不会错的。”
白玉京道:“什么话?”
方龙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万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龙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白玉京道:“什么派头?”
方龙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方龙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谁?”
方龙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这里是小楼上最右面的一间房,后窗下面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袍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方龙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方龙香道:“但他若摘下头上那顶破毡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为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河东赤发?”
方龙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赤发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龙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自果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藕粉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藕粉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象并不十分费力。
白玉京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方龙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七十二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七十二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大行山来的?”
方龙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白王京道:“那吃藕粉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藕粉,蹲在树下面,慢慢地吸着,眼睛却好象正在往这楼上瞟。
方龙香道:“车子里有两把刀。
白玉京道“两个人都是赵一刀的兄弟?”
方龙香道:“他就是赵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赵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头本来就不小。”
一个戴着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居然也买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来赵一刀真应该改行卖藕粉才对,他的生意倒真不错,而且绝对没有风险。”
方龙香道:“没有风险?”
白玉京道:“有?”
方龙香道:“这戴着红缨帽的,说不定随时都会给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公差什么时候会在小巷子里杀人了?”
方龙香道:“他戴的虽然是红缨帽,却是骑着匹白马来的。”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
方龙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跟他们走上一条路的?”
方龙香道:“我也正想问你。”
白玉京道:“会不会是凑巧?”
方龙香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盅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问道:“除了他们四个外,这地方还来了些什么人?”
方龙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这些人很好看?”
方龙香道:“好看,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精彩。”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来了的?”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这地方是谁的地盘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
方龙香瞪眼道:“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要我来做你的保镖的。”
白玉京笑道:“保镖的是你,付帐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这里,什么事就全归你一手包办。”
方香龙道:“你管什么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得你叫救命时为止。”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个人倒很少会走错地方的。”
前面的窗口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栅紫藤花下,养着缸金鱼。
一个年青的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看金鱼;一个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一个自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蹒跚地穿过院子。
三个青衣劲装的彪形大汉,一排站在西厢房前,正目光的的地盯着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门外进来。
白玉京道:“这三个人我昨天见过。”
方龙香道:“在哪里?”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龙香道:“他们找过你?”
白玉京道:“只不过借了我的剑去看了看。”
方龙香道:“然后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后当然就送回来了。就算青龙老大借了我的剑去,是一样会送回来的。”
方龙香皱皱眉,道:“你知道他们是青龙会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龙会里的,别人只怕还没有那么大胆子。”
方龙香用眼角瞟着他,摇着头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龙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什么人?
白玉京笑道:“是个死不了的人。”
突听“叮”的一声,那金鱼缸也不知被什么打碎,缸里的水飞溅而出,眼见水花就要溅得那胖子一身。
谁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栅,整个人吊在上面,居然轻得就像是个纸人。
那黑衣人的裤子反而被打湿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这小胖子的轻身功夫倒还不弱。”
方龙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谁?”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象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来,峨嵋门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终年吃素,怎么会突然多了个这样的小胖子。”
方龙香道:“你难道忘了峨嵋的掌门大师素因,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苏州朱家。”
方龙香道:“对了,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素因大师的亲侄儿。”
白玉京道,“他那保镖的呢?”
方龙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为什么要请个三流角色的保镖?”
方龙香道:“因为他高兴。”
缸里的金鱼随着水流出来,在地上跳个不停。
那黑衣人却还是站在水里,动也不动,一双深凹的眼睛里,却带着七分忧郁,三分悲痛。
方龙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人倒真是个可怜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龙香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子,谁愿意做这种事况,看他用的兵刀,在江湖中本来也该小有名气,但现在..”
他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谁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马光?”
方龙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马光,就是躲在东边三间屋里的人。”
朱大少已从花栅上落下,正好对着那间屋子冷笑。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却捧个脸盆走出来,仿佛想将地上的金鱼捡到盆里,一不小心,脚下一个踉跄,脸盆里的水又泼了一地。
白玉京道:“这位老太太又是谁?”
方龙香道:“是个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
方龙香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客栈,任谁都能来。”
白玉京道:“她总不是为我来的吧?”
方龙香道:“你还不够老。”
白玉京道:“青龙快刀,赤发白马,这些人难道是为我来的?”
方龙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龙香道:“你没有得罪他们?”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道:“也没有抢他们的财路?”
白玉京道:“我难道是强盗?”
方龙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们若真是为我而来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方龙香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怕你,也许因为他们还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么人?”
方龙香道:“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处分坛,无论那一坛的堂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淡淡道:“我好象也不是很好对付的。”
方龙香道:“可是她呢?”
白玉京道:“她?”
方龙香道:“你那位女醉侠。”
白玉京道:“她怎么样?”
方龙香道:“她既然是跟你来的,你难道能不管她?别人既知道她是跟你来的,难道会轻易放过她?”
白玉京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方龙香叹道:“你明明在天上的,为什么偏偏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到这里来受罪?”
白玉京冷笑:“我还没有受罪。”
方龙香笑道:“就算现在还没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隔壁有人用力敲打着墙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龙香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么罪?”
方龙香道:“有时受罪就是享福,享福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还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袁紫霞枕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刚才将门栓拨开的,还是根本没有拴门。
她手里还提着只鞋子,粉墙上还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进来,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他的心在跳。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见女人,反而特别容易心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人家的头已经疼得快裂开,你还在笑。”
白玉京道:“我没有笑。”袁紫霞道:“你脸上虽然没有笑,可是你的心里却在笑。”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里去?”袁紫霞道:“嗯。”
她这声音仿佛是从鼻子发出来的。女人从鼻子发出来的声音,通常都比从嘴里说出来的迷人得多。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袁紫霞道:“嗯。”白玉京道:“你说。”袁紫霞道:“我不能说。”白玉京道:“为什么?”袁紫霞道:“因为..因为..”她的脸突然红了,拉起被单盖住了脸,才吃吃地笑着道:“因为你心里想的不是好事。”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厉害。他心里的确没有在想什么好事。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总算会变得软弱些,总是禁不起诱惑的。喝醉了的女人呢?白玉京几乎忍不住要走过去了。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里偷偷地看他,好象也希望他走过去。他并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在替他“站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袁紫霞脸上带着红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样了,就知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白玉京叹了口气,苦笑道:
“我想灌醉你?”袁紫霞道:“你不想?你为什么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几时过女人要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若要跟你讲歪理的时候,你就算有话说,也是闭着嘴的好。
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袁紫霞还是不肯放过他,紧盯着又道:“现在我的头疼的要命,你怎么赔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说。”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应该先把我的头疼治好。”
突听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头就好了。”
声音是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玉京已窜出了门。
小楼上的走廊很窄,白果树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方龙香刚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欢夹在别人中间做“萝卜干”。
说话的人是谁呢?
院子里又平静下来。
地上的金鱼已不知被谁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镖想必已回到屋里。
只剩下青龙会的那三条大汉,还站在那里盯着大门,却也不知道是在等谁?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来,脸色又发白,笑道:“外面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没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人?那么是谁在说话?”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头来,你会不会?.
白玉京叹了口气,他只有叹气。
袁紫霞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里,颤声道:“我怕得很,这地方好象有点奇怪,你千万不能把我一个人甩在这里。”
她一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坚挺。
白玉京既不是木头人,也不是圣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里陪着我,你..你为什么不关起门?”
她温软香甜的嘴唇就在耳边。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又传来一阵哭声,哭得好伤心。
是谁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松开了,无论谁听到这种哭声,心都会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眼睛里又充满惊惧,看来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声也像是孩子发出来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见一口棺材,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声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谁抬来的,就摆在刚才放鱼缸的地方。
这地方来的活人已够多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又来了个死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至少这死人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吧..”
(三)
袁紫霞拴上了门,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院子里有两个刚请来的和尚,正在念经。
从小楼上看下去,和尚的光头显得很可笑,但他们的诵经声却是庄严而哀痛的,再加上单调的木鱼声、老太婆和孩子的哭声,更使人听了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空
袁紫霞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但现在却似已将近黄昏。
天色阴瞑,仿佛又有雨意。
青龙会的那三条大汉,也全部搬了张椅子,坐在廊下,看着,等着,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龙香正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慢慢地走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看别人,但却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后面盯着他们。
但等到他们一回头,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部避开了。袁紫霞当然是例外。
她眼睛里带着无法描叙的情意,就象是千万根柔丝,缠住了白玉京的脚跟。
门外风景如画。
暗褐色的道路,从这里开始婉蜒伸展,穿过翠绿的树林,沿着湛蓝的湖水,伸展向闹市。
远山在阴瞑的天色中看来,仿佛在雾中,显得更美丽神秘。
这里距离市镇并不远,但这一泓湖水,一带绿林,却似已将红尘隔绝在远山外。
白玉京长长地呼吸着,空气潮湿而甜润,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喜欢这地方。”
方龙香道:“有很多人喜欢这地方。”
白玉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龙香道:“这里通常都不喜欢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为什么例外?”
方龙香道:“无论谁,只要是住进了这里的客人,客人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能反对的。”
白玉京道:“若要杀人呢?”
方龙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谁要杀人,杀的是谁了。”
白玉京冷冷地道:“这倒真是标准生意人说的话。”
方龙香道:“我本来就是个生意人。”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道:“我看他们好象并没有不让我走的意思,我走出来,也没有人想拦住我。”
方龙香道:“嗯。”
白玉京又道:“也许,他们并不是为了我而来的。”
方龙香道:“也许。”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次算你运气。”
方龙香道:“什么运气?”
白玉京道:“这次你不必怕被我吃穷,明天我一早就走。”
方龙香道:“今天晚上你..”
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还想喝你柜子里藏着的女儿红。”
方龙香的脸色忽然变得忧郁,遥视着阴瞑的远山,缓缓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长。”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这么长的一个晚上,已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也已足够杀死很多人。”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个人来了才肯走?”
白王京道:“那个人是谁?”
方龙香道:“青龙会也在等的人。”
白玉京微笑着,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
“老实说,我的确已渐渐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了。”
方龙香道:“你连他是个什么人都还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有趣。”
方龙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方龙香道:“有没有人使你改变过主意?”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好,我去拿酒,带你的女醉侠下来喝吧。”
白玉京道,“我还要去换套新衣服。”方龙香道:“现在?”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时候,我总喜欢穿新衣服。”
方龙香目光闪动,道:“杀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喜欢换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杀的是谁了。”
袁紫霞坐在床上,抱着棉被,道:“我们为什么不把酒拿上来?就在这屋里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若不对,好酒也会变淡的。”
袁紫霞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对?”
白玉京道:“这是睡觉的地方。”
袁紫霞道:“可是..楼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没新衣服换,怎么下楼?”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袁紫霞道:“你?”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着穿新衣服,别人也一样会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没有脸红过?”
白玉京道:“没有。”
他忽然转身,道,“我就在楼下等你。”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现在已经脸红我脸红的时候,一向不愿看见的。”
袁紫霞打开随身带的箱子,拿出套衣服。
衣服虽不是全新的,但却艳丽如彩霞。她喜欢彩色鲜艳的衣服,喜欢彩色鲜艳的人。
白玉京好象就是这种人。
他骄做、任性,有时冲动得象是个孩子,有时却又深沉得像是条狐狸。
她知道这种男人不是好对付的,女人想要俘虏他,实在不容易。
可是她决心要试一试。
(四)
这里吃饭的地方并不大,但却很精致。
桌子是红木的,还镶着云石,墙上挂着适当的书画,架上摆着刚开的花,让人一定进来,就会觉得自己能在这种地方吃饭是一种荣幸。所以价钱就算比别的地方贵,也没有人在乎了。
青龙会的三个人,占据了靠门最近的一张桌子,眼睛还是盯着门。
他们显然还在等人。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户,他已经开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却还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后。
“这位客官不用饭?”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说。”
让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这就是某种人自己选择的命运。
法事己做完了,那两个和尚居然也在这里吃饭,灯光照着他们的头,亮得就像葫芦。
他们好象刚刮过了
凤中隐隐还可以听到那位老太太的哭声,究竟是谁死了?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打破金鱼缸的人还没有露面?他为什么一直躲在屋里不敢见人?
茶不错,酒也是好酒。
白玉京换上件宝蓝色的新衣服,喝了几杯酒,似乎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部忘了。
方龙香却显得有些没精打彩的样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东西来,怎么比小姑娘还秀气?”
方龙香苦笑道:“因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总难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招手叫了个伙计过来,道:“替我送几样最好的酒菜到后面巷子里去,送给一个戴红缨帽的官差,和一个卖藕粉的。”
方龙香冷冷道:“还有个戴毡帽的呢?”
白玉京道:“据说他们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东西吃。”
方龙香道:“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脸色忽然苍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呕吐。
屋子里每个人好象都在偷偷地看着她,甚至连那两个和尚都不例外。
他们的嘴吃素,眼睛并不吃素。
突听蹄声急响,健马长嘶,马就停在门外。
青龙会的三个人立刻霍然飞身而起,脸上露出了喜色。
他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方龙香看了白玉京一眼,举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为什么忽然敬我?”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再不敬以后就没机会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来的是谁,再敬我也不迟。”
用不着他说,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门口。
健马长嘶不绝,已有个人匆匆赶了进来。
一个青衣劲装的壮汉,满头大汗,大步而入。
青龙会的三个人看见他,面上却又露出失望之色,有两个人己坐了下来。
来的显然并不是他们等的人。
只见一个人迎了上去,皱眉道:“为什么..”
别人能听见的只有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如耳语。
刚进来的那个人声音更低,只说了几句话,就又匆匆而去。
青龙会的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又坐下开始喝酒,脸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却已看不见了。
他们等的人虽然没有来,却显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么消息?
朱大少皱起了眉,别人的焦躁不安,现在似已到他脸上。
两个和尚忽然同时站起,合什道:“贫僧的帐,请记在郭老太太帐上。”
出家人专吃四方,当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白玉京总觉得这两个和尚看着不像出家人。
他眼睛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道:“听说你天生有双比狐狸还厉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龙香道:“考什么?”
白玉京道:“两件事。”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刚才那两个和尚,身上少了样什么?”
袁紫霞正觉得奇怪,这两个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残废,怎么会少了样东西?
方龙香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已脱口道:“香疤。”
袁紫霞忍不住叹道:“你的眼睛果然厉害,他们头上好象真的没有香疤。”
白玉京道:“连一个都没有。”
袁紫霞道:“他们..他们难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认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几时也变成和尚的?怎么打机锋了?”
方龙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样会打机锋,而且也会白吃。”
他不让白玉京开口,又道:“你已考过了一样,还有一样呢?”
白玉京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究竟在等谁?”
方龙香摇摇头。
白玉京道:“他们在等卫天鹰!”
方龙香立刻皱起了眉,道:“卫天鹰?‘魔刀’卫天鹰?”
白玉京点点头。
方龙香动容道:“这人岂非已经被仇家逼到东流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狱,去了还可以再回来的。”
方龙香眉皱得更紧,道:“据说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还学了扶桑的‘忍木’。他既己入了青龙会,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青龙十二煞’其中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什么叫忍术?”
白玉京道:“忍术就是种专门教你怎么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还是不要听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听。”
白玉京道:“想听我也不能说。”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也不懂”
其实他当然并不是真的不
忍术传自久米仙人,到了幕府德川时,又经当代的名人“猿飞佐助”和“雾隐才藏”发扬光大,而雄霸扶桑武林。
这种武功传说虽神秘,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易容、气功、潜水——这些武功的变形而已。比较特别的,是他们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种禽兽器物,来躲避敌人的追踪,其中又分为七派。
伊贺,甲贺,芥川,根来,那黑,武田,秋叶。
甲贺善于用猫,伊贺善于用鼠。
这些事白玉京虽很懂,却懒得说,因为说起来实在太麻烦了。
你若想跟女人解释一件很麻烦的事,那么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龙香沉恩着,忽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等的是卫天鹰?”
白玉京道:“刚才他们自己说的。”
方龙香道:“他们说的话你能听见?”白玉京道:“听不见,却看得见。”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问道:“说话也能看见?怎么看?”
白玉京道:“看他们的嘴唇。”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好象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袁紫霞笑了,这句话正是她问过白玉京的,她轻轻笑着道:“你真不是个好人。”
朱大少己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在这里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扒了碗饭,就真的要匆匆赶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
黑衣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
白玉京笑道:“这里的酒不错,为何不过来共饮三杯?”黑衣人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却更深邃。
他的双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里还有八个人吃饭。”
这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怕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简单:“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别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会武功,我本来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现在..”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虽已老了,但却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着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着他,并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要他保护你!”
他说的话就同他的目光同样尖锐。
黑衣人仿佛突然被人掴了一拳,踉跄后退,转身冲了出去。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伤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声,道:“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好人..”
没有人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因为就在这时,静夜中发出一声惨呼。
一种令人血液凝结的惨呼。
呼声好象是从大门外传来的,方龙香一个箭步窜出,铁钩急挥,“砰”
地,击碎了窗户。
大门上的灯光,冷清清照着空旷的院落,棺材已被抬进屋里。
院子里本来没有人,但这时却忽然有个人疯狂般自大门外奔入一个和尚。
冷清清的灯光,照在他没有香疤的光头上。
没有香疤,却有血!
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流过他的额角,流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皱纹,在夜色灯光下看来,这张脸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龙香,踉跄奔过来,指着大门,像是想说什么?
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悲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动,又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龙香一掠出窗,沉声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这和尚喉咙里“格格”的响,嘶声道:“青..青..青..”
方龙香道:“青什么?”
这和尚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四肢突然一阵痉孪,跳起半尺,扑地倒下!
方龙香皱着眉,喃喃道,“青什么..青龙?”
他慢慢地转过头,青龙会的三个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来也很吃惊。
鲜血慢慢的从头顶流下,渐渐凝固,露出了一点金光闪动。
方龙香立刻蹲下去,将他的头摆到灯光照来的一边。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环。
直径七寸的金环,竟已完全嵌在头壳里,只留一点边。
方龙香终于明白这和尚刚才为何那么疯狂,那么恐惧。
一枚直径七寸的金环,无论嵌入任何人的头壳里,这人都立刻会变得疯狂的。
白玉京皱着眉道:“赤发帮的金环?”
方龙香点点头,站起来,眼睛盯着对面的第三个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杀这和尚?”
“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说话的人是朱大少。
他虽然也被惨呼声惊动,匆匆赶出,正背负着双手,站在灯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方龙香看着他,淡淡道:“万金堂是几时和赤发帮结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谁说万金堂跟他们那些红头发的怪物有仇?”
方龙香道:“金鱼缸是怎么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许他们跟金鱼有仇..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龙香道:“你想要我去问他?”
朱大少道:“随便你。”
方龙香冷笑着,突然走过去。
第三个门一直是关着的,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光。
方龙香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耳上的两枚金环在风中“叮叮”的响,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方龙香看着他耳上的金环,道:“苗峒主?”
苗烧天沉着脸,道:“方老板果然好眼力。”
方龙香道:“刚才..”
苗烧天道:“刚才我在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从不杀人的。”
桌上果然摆着个金盘,盘子里还有半条褪了皮的蛇。
苗烧天的嘴角仿佛还留着血迹。方龙香忽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就好象被条毒蛇缠住。
苗烧天用眼角瞟着院子里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记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环;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环杀人。”方龙香点点头,他已不能开口。他生怕会呕吐。
隔壁的屋子里,又有那老太太凄惨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
苗烧天“砰”的关上门,又去继续享受他那顿丰富的晚餐。
青龙会的三个人已退了回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好象生怕他会忽然溜走。和尚的死尸已僵硬。
方龙香皱着眉走过去,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白玉京道:“因为他是个假和尚。”
方龙香道:“假和尚?..为什么有人要杀假和尚?”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我算的不错,外面一定还有个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五)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楼。
她的手冰凉。
白玉京道:“你冷?”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这地方忽然来了这么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许他们都是为了你而来的。”
袁紫霞脸色更苍白,道:“为了我?”
白玉京道:“越是可怕的人,越喜欢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颜道:“你呢?你岂非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发现袁紫霞的房门是开着的,他记得他们下楼时曾经关上门,而且还留着一盏灯。
现在灯犹未熄,屋里却已乱得好象有七八个顽童在这里打过架一样。
袁紫霞随手带的箱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该让男人看到的东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声道:“有..有..贼。”
白玉京用手推开隔壁的窗子,他的屋里更
袁紫霞不让他再看,已拉着他奔入自己的屋里,先将一些最不能让男人看到的东西藏在被里,连耳根都红了。
白玉京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袁紫霞红着脸,道:“我..我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好让贼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来的也许不是贼。”
袁紫霞道:“不是贼为什么要闯进别人的屋里乱翻东西?”
白玉京道:“看来他们果然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谁?为什么要找你?”
白玉京没有回答,走过去推开后窗。
阴沉沉的小巷子里,已没有人。
要饭的,卖藕粉的,戴红缨帽的官差,已全部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刚转身,袁紫霞已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千万不能走,我..
我..我死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现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脸苍白如纸,丰满坚实的胸膛起伏不停。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道:“现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刚才呢?”
袁紫霞垂下头,道:“刚才..刚才我还有点假装的。”
白玉京道:“为什么要假装?”
袁紫霞道:“因为我..”
她苍白的脸又红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脸,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家说出来?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还敢让我留在这屋子里?”
袁紫霞的脸更红,道:“我..我可以把床让你给睡,我上。”
白玉京道:“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什么都没关系。”
白玉京道:“还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六)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们都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脱了鞋子,其余的衣服却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
过了很久,袁紫霞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没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进来?”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他伸出手,轻扶着她的手,柔声道:“也许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愿意乘你害怕的时候欺负你,何况,这种情况本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难道故意叫那些人来吓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们却的确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来找你?”
白玉京道:“因为我身上有样东西,是他们很想要的东西。”
袁紫霞眼波流动,道,“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为了想要你那样东西,才来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么我就给你。”
袁紫霞道:“把那样东西给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样东西既然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肯给我呢?”
白玉京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给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现在就给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怀里。
袁紫霞却忽然翻过身,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满了感情,柔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声音哽咽,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点点头,道:“因为我太高兴了。”
她在白玉京的脸上,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眼泪,道:“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先告诉你。”
白玉京道:“你说,我听。”
袁紫霞道:“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因为我母亲要逼我嫁给个有钱的老头子。”
这是个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这一类的故事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泪。
只要这世上还有贪财的母亲,好色的老头子,这一类的故事就永远都会继续发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首饰,现在却已经快全卖光了。”白玉京在听着。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没有赚钱的本事,所以..所以想找个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通常都一定会想去找个男人。
这种事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不过我觉得你好象很能干,一定可以养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可现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发苦。
袁紫霞柔声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再也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实在是我的运气,我..我实在太高兴。”
她的泪又流下,紧拥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么都给你,一辈子不离开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柔声道:“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为笑,道:“你肯带我走?”
白玉京道:“从今以后,无论我到哪里,都一定带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让白玉京开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呕气,我们可以不理他们,可以愉偷地走。”
白玉京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道:“我答应你,我绝不再去跟他们争气。”
袁紫霞道:“我们现在就走?”
白玉京叹道:“现在他们只怕还不肯就这样让我们走,但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带你走的,以后谁也不会再来麻烦我们。”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她终于已得到她所要美丽的女人,岂非总是常常能得到她们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