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这条巷子,就是长巷。
只有一条街。
王风直到现在寸看出,这里并不是个很繁华的市镇,也并不大大。
一个已不太大,又不太热闹的镇,居然会有鹦鹉楼这样的地方,倒是件怪事。
被拎起来的人两只脚总算已落了地,居然还没有被吓死,也没有被气死。
他甚至还有勇气跟这个蛮不讲理的年轻人说话,就像是一个有经验的店伙,无论遇见多蛮不讲理的客人都能应付一样。
他在自报姓名:“我姓安,安子豪。平安的安,子孙的子,豪杰的豪。”
王风板着脸,道:“这名字不好。”
安子豪微笑道:“的确不好,可惜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刚被人从半空中放下来,他就已经能微笑,而且笑得很镇定。
王风心里也不能不佩服他。
这世上有种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一定能成功的。
安子豪就是这种人。
王风忽然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安子豪仍然在微笑:“我不做生意,我是这附近一个驿站的驿丞。”
王风怔住:“你不像是个做官的。”
安子豪道:“驿丞根本不能算是官。”
王风道:“如果你做官,也不该做驿丞,看起来你应该当个尚书。”
安子豪微笑道:“只可惜皇上并不像你这么想。”
王风道:“这种事你干得下去?”
安子豪道:“这里的天气好,事情少,而且时常都有人情我喝酒。”
王风道:“因为这地方归你管?”
安子豪道:“有时候是的。”
王风道:“什么时候?”
安子豪道:“三爷不管事的时候。”
王风道:“三爷?”
安子豪道:“三爷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人。”
王风说道:“就是那个叫你快回的那个人?”
安子豪点点头,道:“他姓武,文武的武,叫武镇山。”
王风道:“他已是个官?”
安子豪摇摇头,道:“天高皇帝远,管不到这地方。”
王风道:“他干什么?”
安子豪道:“他什么都不干,只不过这地方有一半是他的。”
他点点头,又道:“如果没有李大娘,他也许早就把另一半也买了下来。”
王风道:“李大娘是个女人。”
安子豪道:“我说你一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王风道:“她漂亮?”
安子豪道:“不但漂亮,而且能干,只可惜老了一点。”
王风道:“多老?”
安子豪道:“够老了,连她的女儿都已不小。”
王风道:“她有女儿?”
安子豪道:“你应该见过她的女儿,你从她女儿的楼上走下来的。”
王风又怔住。
安子豪道:“这地方的人谁都怕李大娘,只有她女儿不怕。”
王风道:“她管不管得住她女儿?”
安子豪又点了头,道:“你若管得住你女儿,你肯不肯让她上鹦鹉楼?”
街上的灯光虽明亮,人却不太多。
王风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每个人的农着好像都不太陈旧。
他又问道:“这地方的人,情况好像都不错。”
安子豪道:“这是个好地方,天气好,土壤肥,只可惜不能居人。”他微笑着,又道:“一共只有几斤肉,谁都不肯分给别人的。”
王风道:“这里地方大不大?”
安子豪道:“地方虽然不小,可是附近有沼泽和密林,山上听说还有猛虎,所以能让人生存的地方并不多。”
王风道:“人多不多?”
安子豪道:“据我们上次调查,镇上一共只有八十三户人家。”
王凤道:“八十三户人家,就能养得起鹦鹉楼那种地方?”
安子豪道:“只要一个人,就能够养得起了。”
王风道:“武三爷?”
安子豪没有回答,却站住脚:“刷墙的白粉这里就有。”
太平杂货铺实在是个标标准谁的杂物馆,刷墙的自粉,备色各样的桐油和漆,冰糖,花生,大米,小米,鸡蛋,鸭蛋,花粉,针线,鞋子,布匹,旱烟,老酒..
只要你能想得到的东西,这里都有,连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都有。
一间好大好大的屋子里,堆满了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大捆已生了锈的刀枪,和一大堆线装的旧画。
王风一走进来,眼睛就看花了,可是看来看去,却看不见半个人形。
安子豪已经在喊:“老蛔虫,有生意上门了!你还不快点钻出来?”他又微笑着向王风解释,“老蛔虫就是这里的老板。”
王风道:“为什么叫他老蛔虫?”
安子豪道:“因为他就像你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只有一样事不知道。”一个人慢吞吞的从破画堆里钻了出来,苍白的头发,狗偻着腰,看来不像蛔虫,倒有点像是个虾米。
安子豪笑道:“老蛔虫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老蛔虫道:“只有一样。”他一张满布皱纹的脸看来虽然又疲倦,又苍老,一双眼睛里却总是带着恶作剧的笑意,眯着眼笑道:“你跟李大娘究竟在搅什么鬼?我就一点都不知道。”
安子豪有点笑不出了。
老蛔虫大笑,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风,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王风微笑着点头。
他已经开始觉得这条老蛔虫很有趣。
老蛔虫道:“是你要买白粉?还是他?”
王风道:“是我。”
老蛔虫道:“你买刷墙的白粉干什么?”
王风道:“刷墙。”
老蛔虫一哦道:“难道你准备在这里耽下去?”
王风道:“嗯。”
老蛔虫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一定耽不久的,也许连墙还没有干,你就已耽不住了,这地方没有人能耽得下去。”
王风道:“为什么?”
老蛔虫却已不再望他,慢慢的转过身,去找刷墙的白粉。
他的背并不驼,腰却总是直不起来,就好像总是有副看不见的重担压在他背上。
再看安子豪,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尴尬。
他跟李大娘之间究竟在捣什么鬼,他自己心里当然知道。
李大娘虽然是跟武三爷作对的,武三爷却又天天请他喝酒,在李大娘的女儿那里喝酒。
王风已渐渐发觉这市镇虽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很复杂。
老蛔虫忽又回头问道:“你准备买多少白粉?”
王风不知道。
他从来也没有刷过墙。
老蛔虫立刻看出这一点,就改变了方式问:“你准备刷多宽的墙?”
王风道:“大概有四五丈,五六丈。
老蛔虫道:“只刷这一面墙?”
王风道:“只刷一面,刷两次。”
老蛔虫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要当李大娘的情人容易,要做她的女婿可实在不容易,好好的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偏偏捉只臭虫往自己头上放。”
王风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做她女婿?”
老蛔虫道:“谁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臭虫不但会咬人,还会吸人的血,叫人痒得要命。”
他转过身,手里已提着袋白粉。
外面又有生意上门了,是来买酒的。
三个醉汉东倒西歪的闯进来,大声叫道:“把这里的酒统统拿出来,今天我们要喝个痛快。”
看见这三个人,老蛔虫就皱起眉,把一袋白粉递给王风,又转身去拿酒。
三个人站在那里又吵又闹,有个人违站都站不稳了,忽然一个踉跄,撞在王风身上。
另外一个人赶紧过来扶他,嘴里还在向王风打招呼,说:“对不起。”
王风还在笑,道:“没关系。”
他好像根本没看见已有两柄刀向他小腹子上刺了过来。
两把又薄又快的短刀,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会用这种刀。
这两个醉汉,不但会用这种刀,且用得很好。
他们踉跄倒过来的时候,两把刀已出鞘,无声无息的刺向王风小腹,刀锋刮过,就像是水中的游鱼,轻柔而自然。
被刺的人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们甚至已可想像到刀锋刺入柔软肚皮时,那种残酷的快意。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很近。
他们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因为他们从未听见过自己骨头碎断的声音。
等他们倒下去时,王风还好好的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微笑去看他们手里的刀。
站在门口的一个人脸色变了。
这小子手里还拎着袋白粉,只剩下一只手,怎么能同时击倒两个人。
两个人肋骨都已碎裂,一个人左肋断了六根,一个人右肋断了五根。
王风的一条手臂上,竞有两个拳头,一个在手上,一个在时上。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站在门口的这个人,道:“你们都很会用刀。”
这人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
王风道,“只可惜你们不会装醉。”他微笑着又道:“真正喝醉了的人,眼睛是发直的,眼珠子绝不会转。”
这人的手虽已伸进怀里,刀却没有拔出来,已开始一步步往后退。
王风忽然沉下脸,道:“站住。”
这人不敢不站住。
王风道:“是谁叫你们来的?”
这人还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人冷冷道:“是我。”
街上也有灯,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竟是那穿红衣裳的老太婆。
王风道:“为什么?”
老太婆道:“血奴要做生意,做生意的姑娘不能养小自脸。”
王风笑了,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老太婆道:“是她的奶妈,她从小就是吃我奶长大的。”
王风冷冷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杀我,她..”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要杀你的并不是她,是我。”
外面文有个人走进来,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件水绿色的袍子,手里还在摇着柄折扇。
这年轻人非但长得不难看,装束打扮也很考究,却偏偏有点讨人厌。
王风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宋妈妈的干儿子。”
宋妈妈当然就是那穿红衣裳的老太婆。
王风道:“你为什么要杀我?”这人道:“因为我吃醋。”
王风道:“为了血奴吃醋?”
这人点点头,道:“她若要养小白脸,本该养我的,我哪点不比你强?”
王风又笑了。“只有一点,”他微笑着走出去:“你的鼻子太扁。”
这人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他的鼻子并不扁。
事实上,他的鼻子比大多数男人都挺得多,只可惜现在很快就会扁了。
因为王风的拳头已到了他鼻子上。
宋妈妈跳了起来,狠狠地盯着王风。
王风不理,她从身上拿出个乌黑的圆饼吞下去。
宋妈妈忽然跪下来,跪在街心,然后则张开双手,朝向西方黑暗的苍天,口中喃喃地道:“这个人的鼻子,一定会被割下来,眼睛也一定会被挖出来,这个人的心肝,一定会被挖出来喂狗,等到墙上的白粉干了,他的尸体就已发臭。”
这已不是在骂人,已经像是一种邪恶而妖异的诅咒。
一种可以直传至奇浓嘉嘉普的诅咒。
王风还是不理她,大步走出去,对面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个人一直部静静的站在对面屋檐下的阴影中,就像是个幽灵的影子。
他很瘦,穿着紧身的黑衣服。
他的脸色阴沉,就像是黑暗的苍穹,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他的脚步轻快,却走得很慢,眼睛一直在刀锋般盯着王风。
他的腰带上插着把刀。
一把新月般的弯刀,漆黑的刀鞘上,画着个半人半兽的妖兽。
王风仿佛见过这种刀。
在那幅图画上,妖魔们用来割破自己中指的刀,仿佛就是这种弯刀。
这个人是谁?
他是不是来自奇浓嘉嘉普?
宋妈妈还跪在街心,向黑暗的苍穹膜拜诅咒。
带着弯刀的黑衣人已走过来,走到王风面前,站着。
王风也只有站住。
黑衣人忽然注目问道:“那个女人是个巫婆。”
王风道:“巫婆?”
黑衣人道:“她刚才吃的那小圆饼,就是种魔药。”
王风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黑衣人道:“那是用粪便,月经,眼泪和脓血混合面粉做成的。”
王风忽然想呕吐,勉强忍住。
他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人肯吃这种东西。
黑衣人道:“据说如吃了这种魔药后,就可以跟西方的妖魔沟通。”他盯着王风,慢慢的接着道:“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怕她,因为她诅咒一向很灵验。”
王风忽然笑了笑,道:“你怕不怕?”
黑衣人道:“只有我不怕。”
王风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我比她更强,她若诅咒我,诅咒就会回到她身上。”
王风又笑了,笑得却已不大自然。
他又渐渐感觉到,有些事听来虽然荒诞,却偏偏是真的。
黑衣人道:“只不过真正要杀你的人,并不是她,也不是她那宝贝干儿子。”
王风道:“不是他们是谁?”
黑衣人道:“是李大娘。”
王风道:“血奴的妈?”
黑衣人道:“不错。”
王风道:“你知道她要杀我?”
黑衣人道:“只有我知道。”
王风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她雇来杀你的刺客就是我。”
在街上的灯光仿佛骤然暗了,跪在街心的来妈妈也已不见踪影。
秋风卷过,这灯火辉煌的小镇,竞在一瞬间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太平杂货铺倒还燃着灯,却又不见人影。
事实上,附近简直一个人都看不见,只剩下王风和那黑衣人面对面的站着。
黑衣人缓缓他说道:“我刚才已见到你出手。”
王风道:“哦?”
黑衣人道:“你的武功不弱。”
王风道:“谢谢!”
黑农人道:“你也许可以避开我十刀。”
王风道:“十刀?那倒真不少了。”
黑农人道:“也许十二刀。”
王风道:“第十三刀我一定躲不过?”
黑衣人道:“没有人能躲得了我的第十三刀。”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极疯狂炽热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那一刀是魔刀,已经被诸魔祝福过。”
无论谁看到他眼睛里的表情,都可以看得出他不是在说谎。
王风忽然道:“我见过你的刀。”
黑衣人很意外:“你见过?真的见过?”
王风道:“在奇浓嘉嘉普,魔王寿诞那一天,诸魔们就是用这种刀割破自己中指,滴出魔血来的。”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
王风故意装作看不见,淡淡的接着道:“历以我也知道这种刀的用处。”
黑衣人立刻问:“什么用处?”
王风道:“用来割自己的指头。”
黑衣人没笑。
他的脸冷酷坚硬如花刚石,他这一生很可能从未笑过。
除了那双有时冷酷,有时炽热的眼睛外,他脸上根本完全没有表情。
他拔刀的时候脸上也全无表情。
他的刀已出鞘。
新月般的弯刀,带着种奇异的寒光,一刀向王风削下。
刀是弯的,刀光如圆弧。
连王风都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刀法,这绝不是中原的刀法。
很可能这也不是人间的刀法。
王风很想看看他第十三刀,经过诸魔祝福的魔力。
可是他忽然发觉心里已经有了恐惧,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
一种无知的恐惧。
那就像是人单独外出时,总是会觉得害怕,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却还是害怕。
那本就是人类的弱点,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
高手相争时,只要有一点恐惧,往往就足以致命。
王风不敢再等下去。
圆弧的刀光又弯弯的削了过来,他手里没有武器。
他就用那袋白粉作武器。
“噗”的一声,一刀砍在布袋上,白粉飞散,就像是忽然起了满天迷雾。
黑衣人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弯刀飞舞,刀光护身。
看不见也是种恐惧,谁都无法避免的恐惧。他手中的刀飞舞不停,“刷,刷,刷”,也不知削出了多少刀。
只听身后一个人道:“这是第十三刀。”
他刚听见这声音,刚听见一个字——
又是“哼”的一声,一样东西破空飞来,打在他耳后的穴道上。
王风远远的站着,忽然道:“你用的是魔刀,我用的是魔石。”
黑衣人没有反应。
他已倒下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听见王风说的话。
满天白粉潇潇落下,落在他身上,还有满大自粉飞扬。
——这袋白粉真不少。
王风道:“你先躺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会把这袋白粉的价钱告诉你的,你若没有钱赔,我还可以让你用你的刀来抵账。”
太平杂货店里的灯光仿佛又亮了些,却还是不见人影。
这次王风学乖了,一进来就大叫:“老蛔虫,又有生意上门了,快出来。”
画堆里没有人钻出来,他身后却有人冷冷道:“你若还想买白粉,最好转个地方去买。”
老蛔虫不在画堆里,却从外面走了回来。
他的人虽老,脚步却很轻。
王风并不惊奇。
经过了这两天发生的事之后,世上已没有什么能让他惊奇的事。
可是他不能不问:“为什么要我换个地方去买?”
老蛔虫寒着脸,冷声说道:“我那袋白粉卖给你,是让你去刷墙的,不是去弄瞎人的眼睛的。”
王风道:“死人会不会刷墙?”
老蛔虫道:“不会。”
王风道:“如果我不用那袋白粉去迷他的眼,现在我已经是个死人。”
老蛔虫想了想,好像也觉得他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王风道:“现在我既然还没有死,还能刷墙,当然还得再买一袋自粉。”
老蛔虫道:“刚才那袋好像还没付钱。”
王风道:“那袋的钱不该我付。”
老蛔虫道,“该谁付?”
王风道:“那位想要我命的朋友。”
老蛔虫道:“他若不肯付,你就拿他那把刀来抵账?”
王风道:“你若不收他的刀,我也可以去押给别人。”
老蛔虫道:“有人要?’
王风道,“至少有一个人。”
老蛔虫绝不问这个人是谁,很炔就装了袋自粉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交给王风,却先把价钱说了出来:“九钱五分。”
王风道:“欠账行不行?”
老蛔虫道:“不行。”
王风道:“你信不过我?”
老蛔虫道:“死人会不会还账?”
王风道:“不会。”
老蛔虫道:“我看见你还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有七八个人想要你的命,其中还包括了这地方最要命的三个人,你想你这条命能留到几时?”
王风道:“留到还账的时候。”
老蛔虫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袋白粉又到了王风手里。
这袋白粉好像比刚才更多,更重。
王风道:“现在我就替你去要刚才那袋的账,我保证他想不还都不行。”
他错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还账的。
那黑衣人并不是死人。
一堆骨头绝不能算是个死人。
他刚死了不久,可是他的人已不见了,血不见了,肉不见,皮也不见了。
他的人已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骨头都在侵蚀,一阵凤吹过,就散成了飞灰,散入了雾一般的白粉中。
地上只剩下一摊衣服,一枚红石,一柄弯刀。
王风的手冰冷。
他手里有一枚魔石,一柄魔刀。
他只希望另外一只手拿着的不会是魔粉。
夜已渐深。
回到鹦鹉楼,那两扇鲜红色的门又紧紧关起,王风素性绕到后园——越墙而入。
庭园中灯已疏了,人也静了,刚才灯火辉煌的六角亭,如今已静寂黑暗如坟墓,却还偏偏有个人坐在这坟墓里。
王风走过去,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黑暗中隐约只能看见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有点像安子豪,又有点像那位武三爷。
夜深人静,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是在沉思?还是在等人?
这本来都不关王风事,但他却偏偏要管。
他忽然大声道:“你在干什么?”
这人道:“在等人。”
王风道:“等谁?”
这人道:“等你!”
王风笑了:“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在等我。”他大步走入了六角亭。
亭中有张石桌,桌上有酒无灯,这个人静静的坐在石柱后的暗影里,就算走得很近,也只能看见他满头斑斑白发,和一双的的有光的眼睛。
这已足够认出他是谁。
他的声音冷淡而有威:“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风点点头,举起桌上的金樽,道:“我甚至还知道这是最好的陈年竹叶青。”
武三爷也在微笑,道:“你有鉴赏力,你是个聪明人。”
王风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聪明人都不长命?”
武三爷道:“有时是的。”
王风道:“有时是什么时候?”
武三爷道:“当他让别人都觉得他有点危险的时候。”他捧起金杯浅浅抿了一口:“你到这里来才半天,已有多少人要杀你?”
王风道:“不多,也不少。”
武三爷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王风道:“因为他们觉得我危险,这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有点见不得人的秘密?”
武三爷道:“每个人都多少有些秘密的,这绝不是主要的原因。”
王风道:“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武三爷笑了笑,道:“说不定他们都认为你是我找来杀他们的。”
王风也笑了。
他先喝了一大口,再坐下来,盯着面前这狐狸般的老人,道: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武三爷道:“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别人怎么知道?”
武三爷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已决心要杀了你。”他淡淡的接着道:“你只要明自这一点,就已够了。”
王风没有争辩。
他不能不承认这老人说的话也有些道理。
武三爷又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说的‘他们’是谁。”
王风道:“是谁?”
武三爷道:“其实他们只有一个人。”
王风道:“李大娘!”
武三爷点点头,叹息着道:“女人总是比较多疑的,尤其是这个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我要杀了她。”
王风道:“其实呢?”
武三爷笑笑道:“她着忽然死了,我当然也不会伤心落泪。”
王风道:“她若忽然死在我手里,你当然也不会生我的气。”
武三爷立刻道:“绝不会。”他微笑着,又道:“既然她要杀你,你杀了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王风盯着他,道:“我只奇怪一点。”
武三爷道:“哦!”
王风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说明白,要我去杀了她?”
武三爷又笑了,反问道:“你肯为我去杀人?”
王风闭上了嘴。
武三爷道:“有些人随时都可能拔刀杀人,可是替别人去杀,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
王风道,“所以你就想借我的刀,去杀你自己要杀的人?”
武三爷居然没有否认,道:“借刀杀人不但便宜,而且省事。”
王风叹了口气,道:“这点你倒但白。”
武三爷道:“因为我知道跟聪明人说话不必兜圈子。”
王风沉思着,仿佛在考虑。
武三爷道:“你着想去杀她,我可以供你很多资料。”
王风道:“什么资料?”
武三爷道:“有关她这个人的资料。”他慢慢的接着道:“我可以把她住所的环境,埋伏的暗卡,她的起居时刻,生活习惯尽都告诉你,我保证这里绝没有人能知道得比我多。”
王风道:“你还能给我什么?”
武三爷道:“没有了。”
王风道:“没有了?”
武三爷道:”我给你这些,只不过因为我们是朋友,我要帮你去杀人。”
他微笑又道:“我若再给你别的,岂非就变成是我要你去杀人了?”
王风叹口气,道:“你说的话,好像都有点道理。”
武三爷道:“都很有道理。”
王风道:“只可惜你还有一点不明白。”
“武三爷道:“哪一点?”
王风道:“我一向是个不讲理的人。”
酒杯又空了,武三爷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跟空杯一样冷。
王风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
武三爷承认:“我很不喜欢。”
王风道:“对付我这种人,你通常用的都是些什么法子?”
武三爷淡淡道:“我用不着想法子对付你,你麻烦已够多了,也许比你想像中还多。”他慢慢的站起来:“如果你还能活到明天晚上,就请再到这里来喝酒。”
王风道:“你请客?”
武三爷道:“我一定请。”
小楼上还是他刚才离开时的样子,血奴居然一直还乖乖地躺在床上等。
王风拍了拍她的脸,说道:“你是个乖女孩。”
血奴嫣然道:“你去了多久?刚才我好像睡了不少时候,现在刚醒。”
王风道:“这里有没有人来过?”
血奴道:“好像没有。”
王风道:“你的奶妈也没有来?”
血奴道:“你见过她?”
王风点一点头,说道:“我也见过了武三爷。”
血奴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会交际。”
王风道:“据说这地方有三个最要命的人,现在我已见过两个。”
这两人实在很要命。
王风道,“还有一个你知不知道是谁?”
血奴当然知道:“你也想见她?”
王风道:“很想。”
血奴忽然跳起来,两指勾起,毒蛇般去挖他眼珠子。
——她是不是又着了魔?
王风虽然闪得快,脸上还是被她指甲抓破了两道血口。
血奴还不肯罢休。
她的出手怪异,就好像真的有魔神附体,跟着又开始大叫:“我挖出你的眼珠子来,看你还想不想见她?”
王风心里叹了口气,忽然一拳打在她咽喉下的锁骨上。
他出手并不重。
她已倒下。
王风立刻按住了她,道:“你不想让我去见李大娘?”
血奴终于放弃挣扎,喘息着不停摇头。
王风道:“为什么?”
血奴道:“因为..因为..”她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因为你只要见到她,就永远不会再来见我了。”
王风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血奴咬着嘴唇,眼泪已流下面颊。
就在这一瞬息间,仿佛又变了个人,变得柔弱而无力。
她流着泪道:“因为她是个..是个女魔,男人见了她,没有一个能不着魔的,她看见你,一定不会让你走。”
王风道:“她不让我走,我就走不了?”
血奴点点头道:饿只求你不要去见她,我只希望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她嘴唇已被咬破,全身不停的发抖:“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白粉已调成了水浆。
王风开始刷墙。
他刷得很慢,很仔细,因为他有心事。刷墙的时候正好想心事。
可是刷到一半时,他就停下。他忽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围绕着血鹦鹉的十三只怪鸟,现在又只剩下十二只。
还有一只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又附上了什么人的身?
王风用刷子蘸饱了粉浆,用力刷过去,血鹦鹉和怪鸟立刻都变成了一点淡淡的灰影,再刷一遍,就看不见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残酷的快意:“这次我看你还能不能再回来?”
不回来又如何?
留在人间岂非更是祸害?
“只要你回不来,我就有法子找到你,”王风在喃喃自语,道:“这次,我只要我到你,你就休想再逃!”
血奴忽然问:“你在跟谁说话?”
王风道:“跟我自己。”
突听墙壁里“格”的一响,就仿佛有人在冷笑,然后摆在地上的那口棺材就开始震动起来,不停的震动,动得很剧烈。
棺村里只有死人。
棺材自己不会动,死人也不会动。
王风变色道:“刚才有没有人动过这口棺材?”
血奴摇摇头,眼中也充满惊骇恐惧。
棺材震动得更凶猛,震得楼板响个不停。
王风一步步慢慢的走过去,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棺材不会说话,死人也下会。
王风忽然跃起,压在棺材上,棺村里竟有股巨大的力量,又将他弹起。
他第二次又压了下去,用尽了全身之力。
棺材忽然不动了。
王风还在等,等了半天,棺村都不再动,他才松了一口气,额上已有了冷汗。
他想不出这口棺材为什么会动的?
难道是那第十三只血奴在向他示威?
他轻轻拍了拍棺材,口中喃喃他说道:“朋友,你活着时,是英雄,死了,也不该受欺负,你..”
忽然间一个佩着朴刀,拿着锁链的官差冲了进来,厉声道:“你在跟谁说后?”
王风叹了口气,道:“跟我自己。”
这两天他遇见的事有谁相信?这些话他除了跟自己说之外还能告诉谁?
官差冷冷地瞅着他,道:“你刚才真的是在跟自己说话?”
王风冷冷道:“就算是假的,好像也不犯法。”
官差冷笑,道:“你着不是在踉自己说话,是在跟谁说?跟死人?”
王风说道:“就算是跟死人说话,也不犯法。”
官差道:“棺材里真的是死人?”
王风叹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还洁着,只可惜..”
官差忽然大喝道:“打开来瞧瞧。”
王风道:“打开什么来?”
官差道:“棺材。”
王风道:“棺材并不好看,死人也并不好看。”
官差冷笑道:“棺村里装的若不是死人,就好看得很了。”
王风道:“棺材里不装死人装什么?”
官差道:“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装进去,譬如说..”他绕着棺材踱起方步:“逃犯、土匪、赃物、私货,就全都可以装进去,比藏在侄何地方都好得多。”
王风道:“有理。”
官差道:“既然你也觉得有理,这事就不难办。”
王风道:“灵枢还没有回乡,还没有跟亲人见面,棺材本就钉得不太紧,要打开来本就不太难,只不过..”
官差道:“只不过怎么样?”
王风道:“开了棺之后,若有什么意外发生,全得由你负责。”
官差道:“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王风淡淡道:“这人活着时凶得很,死了后也必定是个厉鬼,厉鬼作祟,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官差脸色已有些变了,忽然大喝道:“来人呀!开棺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