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法律庄严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么?”
  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位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六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言,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朗传给他的。”
  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朗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于此事,她始终都是瞒过天枫十四朗的。”
  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杀死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么?”
  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幼子尚襁褓中,天枫十四朗悲痛之下,就带着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
  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
  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后,竟突然消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朗苦苦寻找她一年后,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
  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
  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第三掌时,他竟然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
  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只想将自己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
  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后,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只出了这一段伤心事,又求无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寺主要将他遗孤带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这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中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始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无完全全置身在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着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藉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想。
  然后,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峰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
  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竟没有差别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品嗜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驰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于是他又缓缓阖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在下的么?”
  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走,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
  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
  无花这时才站起身来,他神情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滞洒,尊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没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很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
  后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叶,整个大地却似乎已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岳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伤心而已,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
  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长叹道:“不错,眼睛里有了沙粒,就会流泪的。”
  无花道:“你现在不妨告诉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楚留香缓缓道:“我已知道了许多事,却也还有许多不知道,”
  无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官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
  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能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
  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雅风趣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寻位多情的姑娘竟为你而死..”
  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经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
  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我那么多心血,盗取‘天一神水’是为的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任者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杀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着痕迹,令人不致疑心。”
  无花道:“你说得正确已极。”
  楚留香道:“在那石梁上,扮面天枫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杀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
  无花道:“不错!”
  楚留香叹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见到你时,本已该疑心你了,只可惜那时我纵然怀疑世上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到连琴声都不愿沾着杀气的无花身上。”
  无花微笑道:“你不必难过,每个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的是‘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
  无花道:“我实也未想到她临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来,否在则我杀死素心大师的时候,就连她一齐杀死了。”
  楚留香道;“但你为何要杀死素心大师?”
  无花道:“只要是和这件事有一点关系的人,我就不能让他们活着说话,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很谨慎,从来不愿意冒险。”
  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杀我?”
  无花叹了口气,道:“我实不愿意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早就对南宫灵说过,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揭穿我们的秘密,这人必定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道:“在大明湖上,在乌衣庵里,在那石梁上,你已动过许多次,你要杀我,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什么又杀蓉儿?”
  无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畔约会的人必定是她,你总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笨人。”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也并不是件好事。”
  无花微笑道:“你自己难道很笨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实在没有自己所想象中那么聪明,否则我早就该想到,到了必要时,你必定会将南宫灵杀死灭口的。”
  无花叹道:“我又何尝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聪明,我以为只有南宫灵一死,你的线索就全断了,再也不会索连到我身上,否则我又怎忍杀他?”
  楚留香道:“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因为他说出你们乃是兄弟,若不是这点线索,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花沉默了许,山腰的雾更浓了,山风中已带来冬天的信讯,他身上只觉有些寒意。
  楚留香叹道:“我始终不能了解的是,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要报仇,还是为了要争夺权力?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令尊未死前已留下遗言,要你这样做的?”
  无花眉梢扬了杨,道:“你怎会想到先父有遣言留给我?”
  楚留香道:“你既来到中原,你的忍术与剑法,自然是自令尊学到的,但他死时,你还小,绝对学不会如此高深的功夫,这自然就是他将武功秘笈留给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来,连天峰大师都不知道。”
  无花道:“嗯!”
  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你们投入少林和丐帮的门下,说不定要你们长大后,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的门户,再进一步而君临天下,这也许正是他自己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们代他来完成,否则他又怎会甘心情愿地死去?”
  无花又沉默了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
  就因为你有头脑,我常说只要认识你的,无论为友为敌,那是人生一大快事。”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无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许对,也许错了,以后你自己自然会知道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楚留香,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已揭穿了这个秘密,你想要怎么样呢?”
  楚留香凝注着他,良久良久,长叹道:“你知道我从不愿杀人,更不愿杀你!”
  无花笑道:“但你也该知道,现在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你只要杀了我,便可逍遥法外,只因世上能完且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
  无花缓缓道:“你是在等我出手?”
  楚留香黯然道:“我虽不愿如此,但这只怕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山风更猛烈,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虽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杀机。
  突然一声霹雳击下,山雨欲来,大地更见萧瑟。
  无花的双拳,已在这一声霹雳中,直击出去!
  这正是名震天下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再衬上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苦非亲眼所见,只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的无花,竟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转,左掌斜斩无花脏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与无花那一拳的声威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平无奇的掌,却偏偏能将无花拳势化解开了。
  无花身法展动,一块霹雳还未停歇,他已击出四拳,降龙伏虎,无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华。
  楚留香却又一一化开,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无花十八拳击出,竟然毫未能抢得先机,右拳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只听“嗤”的一声,竟已变拳为指。
  这一指弹出,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一缕锐风,急划楚留香右肿下的“期门”、“将台”诸穴。
  楚留香不必被他这一指点中,只要被指风扫及,半边身子也将动弹不得,只怕立刻要毙于无花左掌之下。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便堪堪只能扫着他衣服过去。
  他左掌已了跟着无花协下。
  无花的功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左手拍出时,已变为掌,掌缘立切楚留香“曲池”。
  楚留香横跨一步,左时撞出。
  无花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外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义,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竟是虚多于实。
  但只要他一着害招击出,立刻就被楚留香招式封死。
  他一刻之间,便已换了“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三种功夫,这三种功夫或刚猛,或尖税,或诡变,走的路子绝不相同,但却正都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却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的,江猢中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能施展这种招式。
  但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到了楚留香的手里却不同了。
  这些动作单独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到了两人交手时,每一个动作都发挥了它不可思议的威力。
  无花有时简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会被楚留香这种平凡的动作化解的?不但化解,还能反击!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狂风、暴雨,大地呼啸,深山里黑暗得如同坟墓。
  他们根本已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凭掌声来闪避对方的招式,但风雨呼啸,到后来他们连对方的掌风都听不见了。
  霹雳击下,电光一闪,楚留香身形电光中一闪,无花身形却凌空飞起,数十点塞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闪避暗器,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无花身形落下时,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微笑。
  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楚留香似是发出一声惊呼。
  接着,又是电光一闪。
  无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那里?”
  只听一个就在他身后缓缓道:“我这里。”
  但他并没有回身,他只是静静地呆了半晌,然后垂下头,缓缓道:“很好,我今日总算证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他语声说得那么平淡,就像主才证实的,只不守是场输赢不大的赌博而已,任何入也听不出他已将生命投注在这场赌博中。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虽已输了,但无论如何,你的确输得很有风度。”
  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道:“我若胜了,会更有风度的,只可惜这件事已永远没有机会证实了,是么?”
  楚留香黯然道:“不错,你的确永远没有胜的机会。”
  无花悠然道:产作为一个胜利者,你的风度的确也不错,这只怕是因为你已作惯了胜利者,你像永远不舒服失败的时候。”
  楚留香沉声道:“一个人若站在对方的这一边,就永远不会失败的。”
  无花忽然狂笑起来,道:“我错了么?..我若成功,又有谁敢说我做错了..”震耳的霹雳,打断了他疯狂的笑声。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不逃?”
  无花的狂笑已变为喘息,道:“逃?我是个会逃走的人么?..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你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
  他忽又狂笑起来,道:“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喜欢得冲晕了头的,无论多么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黯然道:”你的确并没有令我失望。”
  无花道:“你现在想要我的怎样?”
  楚留香缓缓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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