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衣女子



  钟夫人一惊,从神思恍惚的心情中回了过来,忙问:“小女怎么了?”段誉背过身去,撩起长袍,从腰里解下那条青灵子来,双手呈给钟夫人,道:“伯母请看,这是令爱命晚生带来的信物。”钟夫人一见青灵子,双眉微蹙,脸有厌憎之色,上身向后让了开去,道:“公子居然也不怕这等毒物,请你放在这边屋角落里吧。”段誉见她怕蛇,暗暗惊奇,当下将青灵子圈成一团,放在屋角落里,随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用金灵子咬伤多人,如何钟灵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等情况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湖底玉像一节。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著,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她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是人至中年,娇羞之态,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一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上红得更历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难办。”
  段誉见她神态不安,心想:“她女儿倒比她大方得多。”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人冷冷的道:“我这万劫谷里的规矩,你没听说过么?”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一手按住了他口,另一手拉著他手臂,将他一把便拖到了东边厢房之中,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干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莫看钟夫人娇怯怯的模样,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心下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躲躲闪闪的,不像个小偷公?”
  隔著板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女子的师姐为毒蛇所噬,命在旦夕,万望老前辈高抬贵手……”说话之间,三个人走进厅中。段誉将右眼凑到板壁缝中,向外一张,只见一个青衫女子,背插长剑,手中横抱著另一个女子,不住口的哀求。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厅外,瞧不见他的相貌,只是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形状甚是特异。钟夫人道:“这两位是谁?怎能到咱们这谷里来?”那青衫女子将手中抱著的女子轻轻放下,一面问道:“这位是钟夫人吧?”钟夫人点了点头,那女子道:“小女子范霞,是陕西华山派门下,拜见钟夫人。”说著磕下头去,执礼甚是恭敬。钟夫人忙道:“不敢当。范姑娘请起。”一面还礼,一面伸手扶起。段誉见这范霞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有若男子,一脸英悍之气。听她说道:“小女和师姐施云,奉师命因事来滇,路过无量山,师姐不慎,为一条小金蛇所伤……”段誉听到“一条小小的金蛇”,心念一动:“莫非便是钟姑娘的金灵子么?”
  钟夫人道:“不知如何为金蛇所伤?”范霞道:“咱二人走得累了,在路旁休息,一条小金蛇从草中游了出来,师姐见它遍身金光灿烂,甚是奇特,便拔剑去撩它一下,不料小蛇一窜上来,便在师姐手腕上咬了一口。师姐登时昏倒……”那黑衣男子冷冷的道:“你把金蛇杀了,将蛇胆给你师姐服下,便可救得她性命。”范霞道:“这金蛇来去如电,一窜便钻入草中不见了,小女子急于救助师姐,没想到杀蛇。”
  那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金灵子来去如电,你知道就好了,比你们再强十倍的高手,也制它不住,好没来由的用剑去撩它干么?送了性命,也是活该。”钟夫人道:“人家伤也伤了,远道前来求救,你也不用说这些讥刺的话了。”段誉听她的口气,才知这人便是钟灵之父、万劫谷的谷主了。只听这人又是哈哈一笑,转过头来,段誉一见脸,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的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是如此丑陋。钟谷主本来满脸嘲弄之色,一转过来对著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使他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笑道:“好吧,娘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段誉又是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又是对她既爱且敬。”
  范霞也瞧出了这一点,当即又跪了下去,说道:“求钟谷主,钟夫人救救我师姊此命,我师姊妹固是终身戴德,家师亦感盛情。”钟谷主道:“你师父是傅伯歧傅大麻子吧?他是晚辈,我要他感我什么情?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干么不来吊丧?我在棺材中可知道得明明白白。”他这几句话段誉固是听得发怔,范霞也是莫名其妙,心想:“你好端端活在这里,什么又是吊丧,又是棺材的?”钟谷主突然提高声音问道:“我逝世多年,外间无人知道我尚在人世,是谁指点你到来寻我?你怎地知道进入万劫谷的门户?”这几句话问得十分来历,双眉下垂,嘴观歪斜,神色更是极为可怕。
  范霞道:“小女子无法救得师姊,十分惶急,只得抱了师姐急奔,想到市镇上找位大夫相救,正奔之间,忽然见到道旁有一位黑衣姑娘,伸手去捉一条小蛇,这小蛇全身金光闪闪,便是那条金蛇。小女手急忙出声警告,说这条蛇奇毒无比,叫她快快躲开。不料这姑娘并不睬我,一伸手便将金蛇捉了,揣入怀中。小女子大喜,心想她既会制服这条金蛇,想必是有治蛇的本领,当即苦苦哀求。她说她不会疗毒,普天下只有一人治得,于是指点我前来求恳谷主。小女子拜问她姓名,她却不肯说。”
  钟谷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她,这人不怀好意,非将我逼了出去不可。都是灵儿惹的事,无端端将金灵子带出谷去,伤人闯祸。”他转头问范霞道:“那女子又说了什么没有?”范霞道:“没有了。”钟谷主冷冷的道:“当真没有了?”范霞嗫嚅道:“那位姑娘好像又说:‘路是有这么一条,只是你进去之后,未必能够全身出来,还得好好想一想。’”钟谷主道:“是了。你想过没有?”范霞爬在地下又磕了一个头,道:“谷主慈悲,夫人慈悲。”钟谷主道:“你起来!两条路你任择一条。第一条路,你和你师姊终身在我谷中服侍我娘子。第二条路,你二人斩断双手,割了舌头,以免出去泄露我这谷中秘密。”范霞颤声道:“小女子奉师父之命,来云南办一件要事,此事未办,若在谷中服侍夫人,那是有违师命……”钟谷主道:“那你是选第二条路了?”
  范霞走上两步,抱住钟夫人的腿,道:“夫人见怜,小女子出谷之后,决计不敢多说一言半句,若是多口多舌,身受千刀万剐之惨。”钟谷主嘿嘿冷笑,道:“我钟万仇若不是信了旁人的誓言,今日也不会躲在这死谷里扮死、做缩头乌龟了。”突然间左手一探,将范霞的后颈提了起来。范霞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了,但被钟万仇一提起,双足离地三尺有余,惊惶失措尖声呼叫起来,同时右足飞出,直踢钟万仇胸膛。
  钟万仇更不躲闪,坦胸受了她这一脚,只听喀喇一声晌,范霞足踝已断。钟万仇右手挥出,隐隐乌光闪动,似乎他右手中藏著一件匕首之类的短兵刃,嗤嗤两声轻响过去,范霞双手齐腕而断。钟夫人哼了一声,钟万仇双指探出,范霞一声闷哼,口中解血涔涔而下,想必舌头也被割了。段誉只看得心惊肉跳,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如何敢有半点声响发出,心中却想:“你虽断了她双手,割了她的舌头,她还有一只脚在沙上划字,终于也能泄漏你这万劫谷中的秘密。”
  只见钟万仇抛下痛得晕了过去的范霞,提起了地下昏迷不醒的施云,照样施为,断了她双手和舌头。段誉只看得心头火起,也不想自己身处险地,大声喝道:“卑鄙无耻的胆小鬼,太不要脸了。”他此声一出,钟万仇愕然失惊,钟夫人也是吓得脸无人色。段誉大踏步从板壁后走了出来,指著钟万仇道:“钟先生,你胆子太小,非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钟万仇一见他的容貌,脸上神色大为惊异,道:“你是段……啊,不是的……”段誉:“在下段誉,身无半点武功,你要杀要剐,任你所为。但你若放了我出去,你这种滥杀无辜的残暴之行,我必宣扬于江湖,好让人人得知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钟万仇不怒反笑,仰天“哈哈”两声,说道:“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难道江湖上还不知道么?你这小子有没有听见过我当年在江湖上的外号?”段誉道:“不知。”钟万仇道:“在下钟万仇,外号人称‘见人就杀’!”说著这几个字时,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
  段誉微微一惊,随即胸中升起一团正气,朗声道:“原来滥杀无辜,原是你的本性,不过好杀之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哪有似你这等畏首畏尾,怕前怕后。”钟万仇面色一变,这话似乎触痛了他的心事,一时却不发作。段誉此时早己不顾生死,又道:“我瞧你武功高强,只道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若是打不过人家,索性舍了性命不要,跟他拼个同归于尽,偏偏躲躲闪闪,唯恐旁人泄漏了你藏身之所,折磨几个无还手之力的女子,这……这难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行径吗?”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一张桌子打得塌了半边,跟著一腿踢出,墙壁上露出一个大洞。他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向外奔出。
  在这当儿,钟夫人吓得全身摇摇欲倒,手扶墙壁,没想到丈夫这次竟没出手杀了段誉。他转过身来,问道:“段公子,你……你当真不会武功?”说著轻轻在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拍。这所拍之处,乃是人身要害,只要她内劲稍吐,段誉不死即伤,但段誉确是不会半分武功,丝毫不知危险,坦然道:“晚生没练过武功,这等伤人害人的功夫,实是不屑学得。”钟夫人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是和他……和他一模一样。”段誉道:“和谁一模一样?”钟夫人又是脸上一红,不答他的话,拍了两下手,招呼那丫鬟进来,道:“给这两位姑娘敷上了金创药,莫让她们失血过多。”那丫鬟答应,抱著施云、范霞进了厢房之中,瞧她神色竟是丝毫不以为异,看来这等杀人残肢之事,她是司空见惯的了。
  钟夫人一手支颐,暗自凝思,脸上神色不定,显是心中有一件极大的疑难无法决断。段誉适才激于一时义愤,出言向钟万仇冲撞,原是拼了一死,但这时看到地下几滩殷红的血迹,心下却又不禁怕了起来,暗道:“我得快快设法逃走,否则不但性命难保,而且死得惨不堪言。”
  他几步跨到门边,向钟夫人一揖,道:“晚生讯已带到,便请钟夫人急速设法,相救令爱。”钟夫人道:“公子且慢。”段誉停住了步。钟夫人道:“公子有所不知,外子当年曾立下重誓,终身不出此谷一步。小女为人所擒,外子是决许不能去搭救于她,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又惊又喜,道:“钟夫人能和我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他忽然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夫人能治得金灵子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道:“那么……那么……”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转身出来,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段誉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灵子,盘在腰间。
  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夫人既不会治疗蛇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钟夫人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钟万仇那种凶神恶煞的行径,但她一表斯文腼腆,相形之下,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
  两人说话之间,已奔出里许,忽听得一人历声喊道:“夫人,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正是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提起他身子,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是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都是如同星驰电掣,一息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的轻功比之丈夫尚高出一筹,但她终究是多带了个人,被钟万仇渐渐追了上来。段誉心下焦急,知道只须一出谷口,钟万仇信守毒誓,便不会追出谷来,心中转过个念头:“武功虽是害人之物,但我若学会轻功,却是有益无害。”这时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几步。
  眼见离谷口已不过十余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段誉背上一凉,后心衣服被钟万仇扯去了一块。钟夫人左手运动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巳抽出长剑,向后刺去,要阻止钟万仇追阻。若凭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更是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丈夫胸口。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甘受妻子这一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当下不敢拔剑,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殷红一滩,道:“婉清,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钟夫人见自己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钟夫人怒道:“你为什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既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不料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跟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问钟夫人道:“你是骗我的,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他……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著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历害了。他突然记起一事,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是身受重伤,未必便怕了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小小的尖石,狼狈万状的爬了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在下江南段誉,实不会什么一阳指、二阳指。”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算?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著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现出喜色,道:“娘子,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虽在重伤之下,但见妻子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是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
  钟夫人察看他的伤口,但见鲜血兀自汩汩涌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婉清,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即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癫癫的。”她见丈夫神情渐渐委顿,脸色渐白,心下也怕了起来,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自己听天由命吧。”扶起了丈夫,问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已经……已经死了。他若是胆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香药叉木婉清’的辣手。”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是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凭著“香药叉木婉清”这六个字,是否能吓倒司空玄,实在是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的了。他一怔之下,心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既是如此,晚生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木婉清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这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了一件物事出来,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段正明……”段誉听到“段正明”三字,脸上忍不住变色。木婉清心细如发。说到“段正明”这三字时,原是在注视段誉的脸色,当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想瞒我吗?盼你能及时赶到,救得灵儿和你自己的性命。”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一看钟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原来是一只镶嵌得极精致的黄金钿盒,他揭开盒盖,见盒中一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著几滴血迹,上写“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时”十字,笔致娟秀,似是出于女子之手,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哪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这生辰八字,如何能救得钟姑娘和我的性命?钟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儿子,这钟万仇口口声声骂我,看来也认出咱父子容貌相似,难道他和爹爹有仇么?”正沉吟间,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段公子慢走。”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布衣短衫的老人快步走来。那老人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钟福,奉夫人之命,恭送公子出谷。”段誉点了点头,道:“甚好。”当下钟福在前领路,出了谷口,又从那棺材及墓中出来。他领著段誉走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地,来到一所大屋之前。钟福道:“公子请在此稍候。”他并不打门,一纵身便跃进墙去。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段誉望著天下淡淡星光,忽地想起了湖底那座美人玉像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了出来。马蹄著地甚轻,似是一匹小马,但瞧那马的身材,却是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亦甚娟秀。钟福跟随其后,说道:“段公子,夫人怕你未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此间主人借得骏马,以供公子乘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欲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鬃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小姐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那小婢将绳交给了段誉,道:“此马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段誉道:“是!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著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骑马倒是从小骑惯了的,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笑道:“你小心自己的性命要紧,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呢,谁希罕吃你的蜜饯果子。”钟福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小人不远送了。”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段誉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便能赶到大理。但爹爹未必肯理这种江湖上的闲事,难道又去求大伯不成?唉,事到如今,只好向大伯和爹爹低头了。”
  不到一顿饭时分,已驰出十余里远近,一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原是人生一乐。”突然前面一人喝道:“贼贱人,给我站住!”黑暗中刀光一闪,一柄单刀劈了过来。但那黑马奔驰实在太快,这一刀砍落,一马已纵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时,只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长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口中大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那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那两条大汉虽是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段誉心道:“这两个莽夫口口声声的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想必是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武功大是不弱,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只怕遭了人家的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她知道,叫她谨加提防,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急催之下,果然奔行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口中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快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一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屋门之前,黑暗中同时四五人长身而立,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被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段誉心下暗暗叫苦:“糟糕之极,这屋子都已被人围住了,不知这里的主人是否已遭人家毒手。”但觉右臂被人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干什么来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说不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但事已如此,要逃走也不能,只有走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走进门去。
  进门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都种满了玫瑰,香气甚郁,那石道曲曲折折,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著石道走去,但见两道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是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一人轻声咳嗽,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著七八个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令人瞧著不由的暗暗心惊,寻思:“这间屋子又不甚大,未必能住得多少人,怎么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干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只见石道尽处是一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段誉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主人。”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段誉心下有气,用力推开窗子,跨了进去,不禁又是一惊,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又是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了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影甚是苗条,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作少女装束。此外疏疏落落的十余人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僧人,三名道士。除了东边坐在太师椅中的一个老翁、一个老妪和两个僧人是空手外,其余众人都是手执兵刃。那老妪身前地下横著一人,颈中被砍了一刀,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钟福。段誉和他虽只初识,但觉此人对自己甚是恭谨有礼,此刻见他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那老翁满头白发,颏下却是光秃秃地没一根胡须,嘶哑著嗓子喝道:“你来干什么?”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己身履险地,能够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凶神恶煞的模样,纵是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一进厅后见钟福尸横就地,反激起了他胸中的英雄之气,昂首说道:“在下姓段名誉,老丈也是有名有姓之人,你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那老翁双眉倒竖,眼中神光湛湛,气度极是威严,站在下首的一名汉子喝道:“贼小子,这等不识好歹!这那老爷子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那老爷子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
  段誉见这老翁气度不同寻常,心中倒生出几分钦敬之心,说道:“我也知这位老丈大有来头。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翁不答,旁边的汉子道:“好教你死得瞑目,这位老爷子便是怒江王、三掌绝命秦老爷子。”段誉道:“三掌绝命?好好一位老人家,何必用这个难听的外号?秦老爷子,怎么又是怒江王了?”那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不但名震天南,是云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英雄好汉,也可说人人仰望他的威风,不料段誉听了,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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