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清呆了一阵,将六具童尸并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盖在尸首之上。正掩埋间,突觉背后微有一阵凉气,她应变也是奇速,左足一点,已向前窜出。只听一阵金属相擦般的笑声自身后发出,一人笑道:“小姑娘,你丈夫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他人随声到,手爪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啪的一声,斜刺里一掌拍到,架开了他这一掌,却是南海鳄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门下,不容你染指。”云中鹤一抓不中,几个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她便不是南海派门下。”
木婉清见这云中鹤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是根竹杆,一张脸也是长得吓人,笑起来时,一根血红的舌头一伸一缩,却宛然便是一条蟒蛇。只听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儿资质太好,将他收了起来,逼著要据为己有。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这人也真是横蛮到了极处,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脚,便向他扑将过去。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过,怎说是我收了起来?”他一面说话,一面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谁信你的话?你定是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么?”云中鹤道:“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要男人,难道你不知道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句话,觉得有理,猛得使个“千斤坠”,从半空中直摔下来,右足落在一块岩石之上,喝道:“那么我徒儿哪里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云中鹤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著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七日来已是焦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敢讥笑于我?”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拨这两个恶人斗个两败俱伤,实有莫大的好处。”当即大声说道:“不错,段郎定是给这云中鹤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如何能够下来?这云中鹤轻功了得,定是窜到崖上,将段郎携到隐僻之处杀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个厉害人物。”南海鳄神伸手拍拍自己的脑门,大声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难道还会冤枉你么?”木婉清哭道:“师父,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真是三生有幸,一定要用心习艺,以光大南海派的门楣,使你南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什么‘恶贯满盈’、‘无恶不作’,都瞧著你老人家眼巴巴的喝醋。哪知道云中鹤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儿,从此你老人家再也找不到这般像你的人。”她说一句,南海鳄神拍一下头。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跟你一模一样的聪明,像这样十全十美的南海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这云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替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向云中鹤扑了过去。云中鹤自知武功较他稍逊,又不如他这般笨拙易欺,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拨,一时也说不明白,不愿跟他真个动手,见他扑到,拔足便逃。南海鳄神双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徒儿,何必逃走?”南海鳄神吼道:“还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绕到了山后。木婉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的吼声自远而近,两人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明得多,只见他一个竹竿般的瘦长身子在空中摇摇摆摆,东一晃,西一飘,南海鳄神老是与他相差一大截,追赶不上。两人刚到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转到了山后。待得第二次追还过来,云中鹤猛地一个长身,飘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吃一惊,右手一挥,嗤的一声,一枝毒箭向他射了过去。云中鹤身在半空,凭空向左挪移半尺,避开了这枝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转动,竟是长臂抓到了木婉清面门。木婉清急忙闪避,但终是慢了一步,只觉脸上一凉,一张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云中鹤见到木婉清清丽绝俗的面容,呆了一呆,淫笑道:“妙啊,这娘儿好标致。只是不够风骚,尚未十全十美……”说话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鹤双足牢牢钉在地下,运气反击一掌,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觉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中鹤借著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过。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是如此。”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须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否则两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右手连挥,嗤嗤嗤响声不绝,六七枝毒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声叫道:“还我夫君的命来。”云中鹤听著短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窜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挺起长剑,唰唰两剑,向他刺了过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飘身闪避。但这样一停,南海鳄神双掌左右拍到,掌风将云中鹤全身圈住。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乃是为了免伤咱天下四大恶人的和气,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伸手在腰间一掏,双手中各已多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柄长三尺,抓头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仍是只守不攻之势。
南海鳄神喜道:“妙极,十年不见,你又练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木婉清情知自己若是加入战团,徒劳无益,当即向后退开几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所携,乃是一把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尽是银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著一条锯齿软鞭,成鳄鱼尾巴之形,若是给这“鳄嘴剪”剪上一口,或是给“鳄尾鞭”鞭上一记,休想保得性命。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一起,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抓了过去。南海鳄神左手的鳄尾鞭翻起,啪的一声,将钢抓荡开。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钢抓尚未缩回,左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鳄嘴剪伸将上来,夹住他的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纯钢打就,本是坚牢无比,但那鳄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铸成,竟是将五根手指中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快,保住了钢抓上另外的三根手指,但他所练的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根都有作用,少了两根,威力登时减弱。南海鳄神狂笑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叶二娘到了。她左掌横掠,贴在鳄尾鞭上,斜斜向外一推,云中鹤已乘机向外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什么事动起家伙来啦?”她一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时变了。她第一是容不得天下有美过她的女子,而木婉清容貌之美,任何人一望而知。
木婉清见她手中又是抱著一个男婴,约莫三四岁左右,才知她适才下山,原来去寻觅婴儿,以便吮吸鲜血。
叶二娘这一回到峰顶,显然南海鳄神和云中鹤的架是打不成了。木婉清见到她眼中发出异样光芒,急忙转过了头不敢看她,只听得那婴儿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你,山山要你。”叶二娘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会儿就来啦。”木婉清想到草丛中那六具童尸的可怖情状,再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抚慰言语,更是毛骨悚然。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实在了不起啊。适才我跟他练了几手玩玩,当真是难以抵挡。这十年来你练了什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害家伙吗?”他竟是丝毫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的门徒,轻描淡写的几句言语,想引得叶二娘和南海鳄神动手。叶二娘上峰之时,看到二人的神情全是性命相捕,决非练武拆招,当下淡淡一笑,说道:“这十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拳脚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南海鳄神和云中鹤都是一惊,均想:“她素来以绵软小巧的劲力见长,内功却是平平。这十年中她居然勤修武功,难道是遭逢明师,还是得到了什么内功秘笈之类的经典么?”要知武学之中,内功远较外门功夫为厉害,内功若是修到深湛之境,再猛恶的外功往往也为之所制。
南海鳄神正待说话,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贱妖妇,你抢了我儿子干么?快还我儿子来!”声音甫歇,人已窜到峰上,身法甚是干净利落。木婉清一看,只见这人身穿一件古铜色缎袍,手中倒提长剑,却是“无量剑”的掌门人左子穆,微微一怔,便已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儿,竟将无量剑掌门人的小儿掳了来。”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活泼可爱,我抱来玩玩,明天就还给你。你不用著急。”说著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一亲,轻抚他的头发。左山山见到父亲到来,大声便叫:“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顽劣不堪,没什么好玩的,请还我吧。”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是决计不还。”左子穆身子一颤,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是尊驾何人?”他久闻叶二娘每日要吮吸一名婴儿的鲜血,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属,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叶二娘咯咯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便是叶二娘,世上哪里有什么叶三娘了。”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全力追赶而来,途中已觉察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一听到她竟是“天下四恶”中排名第二的叶二娘,几句话塞在咽喉之中,竟是说不出口来。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晶莹透明,毕竟是名门子弟,与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著太阳,察看他的血色,口中啧啧称赞,便似常人在菜市中购买鸡鸭鱼羊,拣精拣肥一般。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转眼便要将自己的亲生孩儿吃了,如何不惊怒交迸?明知不敌,也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当下长剑一送,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喉上直刺过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剑若是刺将过去,首先便将爱儿刺个透明窟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个剑花,已换了一招“天马行空”,斜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仍是将山山的身子一移,挡在自己身前。
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右连刺了五剑,叶二娘却是以逸待劳,只是将山山的身子略加移动,将左子穆的剑招都挡了回去。云中鹤被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一口愤气无处发泄,突然间纵身而上,左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掠,使一招“万卉争艳”,剑光乱颤,牢牢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个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顺水推舟”,正要乘势将剑锋向敌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那钢抓的手指一合,竟将剑刃抓住。原来云中鹤这对钢抓上装有极灵巧的机括,一按弹簧,钢指便即合拢,随心所欲,与大人的手指相差无几。
左子穆是一派宗师,剑法上有极深的造诣,虽然武功未能及得上云中鹤,但也决不致这么两招便即落败。他一惊之下,不肯就此撒剑,急运内力相夺,噗的一下,云中鹤右手的钢抓已插入他肩头。总算这柄钢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鳄神削去了两根,左子穆所受创伤稍轻,但也已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的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前补了一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竟无丝毫招架余地。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门,你见到咱们老大没有?”左子穆的右肩肩骨被钢爪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强忍痛楚,道:“你老大是谁?我没有见过。”南海鳄神也问:“你见过我徒儿没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儿是谁,怎能说没有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三妹,快将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我今天早晨已经用过了早餐,左大掌门,你去吧,咱们不要你的性命。”左子穆道:“既是如此。叶……叶二娘,你还我儿子,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个小孩儿来。我左子穆永感大德。”叶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咱们这里一共四人,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云中鹤松了机括,钢指张开,放脱了左子穆。他咬牙站起身来,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被她搂在怀里,虽是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左子穆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著要扑到他的怀里。左子穆恋恋不舍的向儿子瞧了几眼,左手按著肩头伤处,转头便走。木婉清将这一切情景都瞧在眼里,心想左子穆定是命门人弟子去劫夺附近农家的婴儿,前来以八换一,虽说父子情深,无可奈何,终究是太过自私,这么一来,转眼间便有八个小儿无辜丧命。她一时不及多想,纵身而出,拦在左子穆身前,喝道:“姓左的,你去抢夺人家儿子,来换自己儿子,羞也不羞?你日后还有脸做一派掌门么?”左子穆低下头来道:“姑娘问得是,左子穆再无颜面在武林中现世,从此封剑洗手隐居不出。”木婉清横剑说道:“我不许你下山。”
突然间数峰外传来一阵龙吟般的清啸之声。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同时喜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呼呼相应,一溜烟般向啸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山岩之后。叶二娘却是漫不在乎,仍是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倒有三分侠义之心哪。”木婉清与她发著邪光的眼色一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剑柄,手心中渗出冷汗。
叶二娘轻轻一笑,说道:“你这对眼珠子很美啊,我真想跟你换上一对。你过来,我先将你眼珠子挖了出来。”木婉清道:“要掉么?那也成。你先挖了自己的出来。”叶二娘道:“还是先挖你的好。左大掌门,你给我帮一个忙,去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左子穆原也不想和木婉清为难,但自己儿子在人家掌握之中,不得不听她的话,当下一挺长剑,喝道:“木姑娘,你还是依从叶二娘吩咐的好,也免得多吃苦头。”说著一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当当两声,双剑相交,剑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她攻左子穆乃是掩饰,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这三箭去得极是阴毒,只盼攻其不备,能够得手。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固是万分迅捷,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下了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木婉清后心掷了过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一挡,那只鞋子顺著剑锋,滑溜而前,噗的一声,打在木婉清右腰。叶二娘在这只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重伤之余,急运内力相抗。只觉半身酸麻,长剑呛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木婉清的后心。她眼前一花,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的胸口,左手便去挖她的右眼。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了过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目折辱之惨。
突然间白光微微一闪,左子穆的长剑脱手向上空飞去,这股势头带得他向后跌了三步。峰上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向长剑瞧去。原来这剑被一条钓鱼的鱼丝卷住,鱼丝尽头是一根竹杆,拿在一个蓑衣斗篷的渔人手中。这渔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脸上英气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叶二娘认得他乃是七日前与云中鹤相斗之人,功夫大是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自差了一筹,也不去惧他,只不知与他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否也到了,斜目一瞧,果见一个短衣草鞋的汉子站在左首,这汉子腰间束著一条粗草绳,插著一把短柄铁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她倏地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著一人。东南角上是个儒生打扮的文士,右手持折扇,左手握著一卷书。西南角上的则是个粗眉大眼的赤足汉,肩头托著一柄五齿钉耙。四个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叶二娘心下嘀咕:“这四人若是武功差相仿佛,我一人怕难敌,好在老大他们都在附近,闻声即至,先料理这四人,日后攻打大理皇宫,也好少费一番手脚。”忽听得左子穆失声说道:“皇宫中的‘渔樵耕读’四大护卫一齐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有礼。”说著向四人团团一揖,只有那书生恭恭敬敬的作揖还礼,其余三人却并不理会。那渔人抖动钓竿,只见长剑在空中一晃一晃,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国也算是个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么一个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本已喜出望见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是关心。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但是和这位……这位姑娘在一起。”那渔人瞧著木婉清,眼光中满是询问之意。木婉清道:“段公子本在那边崖上,这几天却不知去向,至今存亡未卜。”那渔人向她打量了几眼,喝道:“你……你便是那恶命远播的香药叉木婉清了?咱们公子爷在哪儿?快说!”
木婉清初时听那渔人关怀段誉,心中对他颇有亲切之意,但他对自己一出口便是恶声盘诘,倒似是自己害了段誉一般。她性子原本十分高傲,怎能忍受旁人如此无礼,当即冷笑:“你是谁?也配这么问我?”那渔人怒道:“你到大理境内横行,杀人无算,咱兄弟早就便要找你。你说出段公子的下落便罢,否则的话,哼哼!”木婉清道:“段誉已被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她一面说,一面指著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什么‘穷凶极恶’云中鹤,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样……”那渔人大吃一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
那执著五齿钉耙的农夫性如烈火,一听段誉已死,登时放声大哭,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一耙便向叶二娘当头砸了下去。叶二娘身形一晃避开,笑道:“你便是‘渔樵耕读’中的点苍山农了,是不是?”那农夫道:“不错,吃我一耙!”那钉耙拦腰横扫过去。叶二娘数日前曾见过那渔人和云中鹤相斗的身手,此刻见那点苍山农两招一过,每一招都是沉雄狠辣的劲敌,当即咯咯笑了起来,只笑得几下,那笑声突转哭声,叫道:“啊哟,大理国‘渔樵耕读’我的四个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这“渔樵耕读”四人,每一个年纪都和她差相仿佛,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心肝啊”这么叫将起来。点苍山农既悲且怒,将一柄钉耙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裹在其中。
叶二娘双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儿山山,竟是一招也不还手,只在他钉耙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点苍山农的钉耙越舞越急,始终是连她衣角也带不到半点。叶二娘的悲啼声仍是哀怨漫长,声音却渐渐响了起来。木婉清心念一动,叫道:“她是在招呼同伴。若是‘天下四恶’齐到,你们只怕抵敌不过。”便在此时,山峰之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这笛声清亮激越,调和了叶二娘的悲苦,若合符节。她哭声高扬,笛声也翻了上去,哭声倘是若断若续的有如游丝,那笛声也是飘忽无定的和她相配。木婉清暗暗惊讶:“莫非天下第一恶人到了。”
只见那樵子从腰间抽出短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然是名不虚传,侍我‘采薪客’领教高招。”人随声到,著地攻将过去。采薪客一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的绝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吧。”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头上迎将过去。采薪客吃了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一腿飞出,正中他的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是略一踉跄,并未受伤。但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点苍山农和采薪客兵刃递将出去之时,反而大受牵制。左子穆大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
正混乱间,只听得笛声渐近,山后转出一个宽袍缓带的人来,双手持著一枝玉笛,兀自凑在嘴边吹著。木婉清见这人三绺长须,相貌甚是俊雅,尤其肤色如玉,脸孔和十根手指放在玉笛之旁,竟是一般的晶莹洁白。那书生快步上前,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神态甚是恭谨。那人口不离笛,眼光却向木婉清飘来。木婉清心道:“原来这人和渔樵耕读乃是一路。”那人一面吹笛,一面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采薪客短斧挥舞,点苍山农钉耙砸打,那人恍若未见,猛地里笛声高入云端,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一吹,玉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玉笛头前已指向她的咽喉。
这两下动作兔起鹘落,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纤腰微翘,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避开了玉笛指向咽喉中的那一点。那宽袍客右手使劲,玉笛脱身飞出,射向叶二娘的心口。到此地步,叶二娘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不用双手,将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玉笛抓去。宽袍客大袖一挥,卷起婴儿,说道:“拿来!”伸出了左掌。叶二娘刚抓到玉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热气几欲烧破她的掌心。这一下大出她意料之外,心头一动:“莫非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宽袍客左手五指前探,抓住玉笛,顺势将笛向她肩头击了过去,同时右手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他夺孩攻敌,每一招都是有如行云,潇洒自如,略无阻碍,神姿好看到了极处,似乎全不著力,但木婉清瞧在眼里,知道每一招也都是难到了极处,其间不但绝无厘毫之差,更是处处蕴蓄深厚内力。叶二娘当他接笛之时,一瞥眼间,看到他左掌掌心殷红如血,不禁一惊:“难道他已练成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朱砂手?如此说来,玉笛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他的上乘内力,烫得玉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足下交差后退,轻飘飘的走上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不意大理境内,竟有如许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未得远迎,望乞恕罪。大理虽是国小民贫,亦当一尽地主之谊。”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蓦地里想起了一人,然转念又想:“虽与传闻中那人形貌相似,可是他如何会涉足江湖?”但仍是忍不住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候么?”那宽袍客既不说是,亦不说否,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安危如何,还盼见告。”叶二娘咬著下唇,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然间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突然眼前金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嗤嗤破空,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玉笛,一一击落,只震得他虎口隐隐生疼,暗道:“这婆娘当真了得。”只见她一飘一晃,有如鬼魅,再也追她不上了。再瞧那些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宽袍客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丧命。”
那渔人一挥钓杆,钓丝上卷著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剑柄,满脸羞惭,无言可说。那渔人转向木婉清,厉声喝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是真的为云中鹤所害么?”木婉清心想:“这些人个个武功卓绝,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然听得半山里一人大声叫道:“木姑娘……木姑娘……你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别害木姑娘!”宽袍客等一听,脸上都现出大喜若狂之色,一齐声道:“是公子爷!”木婉清苦候了他七日七夜,已是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著肩背,登时便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段誉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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