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深怀厚恩



  她虽打了段誉一记耳光,身子却仍是躺在他的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段誉抚著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便打人,世上哪有如你这般横蛮的女子?”他脸色突转阴沉,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大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迫我拜他为师,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为难于你,我心中何忍?”木婉清心头一甜,又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等他走了,你到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手,立即赶来。木姑娘,你伤处痊好了么?那恶人没……没欺侮你么?”
  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长、木姑娘短的叫我。”段誉见她一发娇嗔,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道:“婉清,婉清!我这样叫你好不好?”说著低下头去,待要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渔樵耕读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周围一个人也无。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在地,此外一个人也没有。婉清,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的道:“真是奇怪,怎么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石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一手持扇,一手执书的那个书生。段誉喜叫:“朱兄!”那书生将书扇放入怀中,抢前两步,揖了下去,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的这几句话,真唬得咱们魂不附体。”段誉还了—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那书生微笑道:“咱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也忒地大胆,孤身闯荡江湖。咱们寻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咱们担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那书生道:“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咱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脾气是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到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的讯息,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皱眉道:“什么四大恶人?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人呢?”那书生道:“适才咱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候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是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满脸通红。那书生道:“适才我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的一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著从怀中取出那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是了。王昌龄虽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但这一首果是佳作,那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
  段誉随即高吟道:“映门准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那书生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原来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那书生尽皆知闻,只是见段誉脸嫩害羞,故意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所引“曾为大梁客”,自当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表示为主人者对蜀吏深情诚厚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臣参见姑娘。”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说道:“朱四哥,难得你这般和气,适才那几位可就凶狠得紧。”朱丹臣笑道:“我那三位兄长听到公子爷的噩耗,心下焦急,以致出言无状,姑娘恕罪则个。”心中却想:“近年来颇闻‘香药叉’的恶名,没想到竟是如此艳丽桃李的一位人物。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败名裂。”他城府甚深,对木婉清虽是暗中戒备,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公子何不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自忖一己之力,对付不了木婉清,而段誉听得邀她同归,想必乐意。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又道:“在下听说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是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著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吧。”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在下早就钦仰,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若邂逅强敌,多有未便,还是让在下稍效棉薄的为是。”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绉绉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底到了何处,然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看五匹骏马,原来是采薪客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著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那可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不是富贵人家的弟子,便是武林世家中的小辈。我一个姑娘儿家,虽是与他订下了婚姻,这般没来由的跟著到他家里,好不尴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若是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发出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说道:“是我。”木婉清听到他深夜来到房外,一颗心怦怦乱跳,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什么?”语声甚是干涩。段誉道:“你开了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高强武艺,但这时居然怕起这个文弱书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开窗,道:“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走。”木婉清一奇,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什么?”段誉道:“朱四哥睡著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木婉清大喜,她本在担心见著段誉的父母,自己事事应付不来,当下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著手,径向东行,走出了数里,并未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一定关著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你一面也是不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他家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哪里去?”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迈开大步,向西北方急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我仇家甚多,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道:“任凭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说这七日七夜中到哪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一声,只见前面柳荫下系著三匹马,一个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看见了,吃了一惊,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见了,他料得段誉不会轻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捉住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笑道:“大清早在这儿读书,兴致好得紧。”
  朱丹臣笑著点了点头,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在读什么诗?”跟著高声吟道:“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鹙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段誉懂得他引述这首诗的用意,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的追寻于你,只不过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大恩,不敢有负托付而已。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的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咱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行。朱丹臣怕他著恼,一路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诗词歌赋,段誉谈得兴高采烈,木婉清却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打尖,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来。
  这高瘦汉子一坐,便伸拳在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一听他说话声音有如金铁相擦,支支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与云中鹤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蘸,在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伸指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拉段誉的衣袖,两人便走向内堂。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似在寻人,但他极是机灵,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柜壁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手中捧著一碗面汤,叫声:“啊呦!”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了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加之云中鹤全没想到这酸秀才模样的人竟会突施暗算,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施余地,总算他轻功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快速之极的半转身子,一碗热汤避开了半碗,余下的半碗仍是泼到了他脸上,登时眼前模糊一片。他大怒之下,伸手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不料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了桌子,桌上碗碟杯盘,一齐向云中鹤飞了过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之属,随著一股劲风直击过来。
  客店中仓卒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云内劲布满全身,那些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全未损到他分毫,但汁水淋漓,不免狠费周章。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一物点向胸口要害。他吸一口气,胸口徒然向后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一抓,两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折扇。朱丹臣这柄折扇的扇骨以纯钢打就,乃是他自幼习练的兵刃,进退如风,虽见云中鹤身手矫捷,但乘著他仓皇失措之际,或能一击而中。不料云中鹤非但避开了这一击,反以两根手指夹住扇骨。朱丹臣吃了一惊,急忙运劲还夺。以内力而论,朱丹臣还差著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非落入敌人手中不可,幸好云中鹤满手淋淋漓漓的都是汤汁油腻,手指上一滑,拿捏不紧,竟被朱丹臣将扇子夺了回去。
  这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不但应变灵活,武功更是厉害,大叫:“使钩杆的,使斧头的,决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抚仙钩徒”和“采薪客”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钩杆和斧头的那两个小子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快追!”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条竹篙般冉冉而来。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绝尘而去,瞬时间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六七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拉慢,让它透过一口气来,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是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绝。朱丹臣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然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怕,但这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越来越是危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蹄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了上去,不等段誉著地,已将他后心一把抓住,正好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掀,带著段誉一同跃上马背。朱丹臣对她本来颇有恶感,但段誉这一堕马,自己为了阻挡著敌人而遥遥在后,未及救援,幸得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声飒然,一件兵器袭了上来,朱丹臣回扇挡架,嗤的一声响,将云中鹤的铜抓格开。云中鹤乘势向下一拖,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无论如何无法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是暗暗焦急,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婉清,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道:“就是我联同出手,也不管用。”她突然心生一计,道:“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不起来,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够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手,左手勾住了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又已遥遥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段誉回头眺望,一斜眼间,只见木婉清柳眉深锁,忧色甚深,不由得心中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低呼,只见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自己却已跃下马来,张开折扇,拦在道中。不料云中鹤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间斜刺里冲向道旁的田野之中,绕过了朱丹臣,向段木二人追来。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叹道:“婉清,倘若咱们此刻骑的是你那匹黑玫瑰,料那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
  那马转了一个山冈,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并无躲避之处,只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这边去。”木婉清道:“那是死地,无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一纵缰绳,便向绿柳丛中奔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一抬头,见那黄墙原来是一所寺院或是道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清华观”三字。但这只是一瞥之间,心下飞快的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那便如何是好?我且躲在暗处,射这云中鹤一箭。”转身之间,坐骑已奔到了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突然间身子一顿,那马纵声长嘶,前蹄人立起来,再也无法前进。木婉清背上只感一凉,一回头间,只见云中鹤双手拉住了马尾。此人神力真当惊人,居然一拉住马尾,一匹全力驰骋中的快马就此硬生生的定住,动弹不得。
  只听得段誉大声叫道:“妈妈,妈妈,快来啊!”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呆子,住口!”云中鹤哈哈大笑,说道:“这当儿叫奶奶爷爷也不中用。”木婉清右臂一挥,一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倏地递出,搭向她的肩头。木婉清当真机灵,一缩,已钻到了马腹之下,云中鹤手松马尾,待要再向木婉清抓去,忽然道观中走出一个面貌秀丽的中年道姑来,右手拿著一柄拂尘,满脸笑容。
  那道姑上前伸臂揽住了段誉,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木婉清见这容貌秀雅的道姑对段誉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圈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心中醋意大生,顾不得强敌在后,一纵身便是一掌向那道姑迎面劈了过去,喝道:“你……你是他的什么人?”段誉叫道:“婉清,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心中气恼更甚,身子尚未著地,手掌上更增了三分内劲。那道姑拂尘一举,尘尾在半空中圈了一个小圈,已卷住木婉清的手腕。木婉清只觉她拂尘上一股力量大得出奇,却又是柔和绵软,不带丝毫霸道,她被拂尘这么一扯,身不由己的往旁边一挨,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居然不知羞耻。”
  云巾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暗想:“今日我云中鹤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娘儿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姑拂尘一出手,便将那木婉清攻势十分凌厉的一掌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他见识甚高,只看了一招,便知这道姑的武功甚是了得,一纵身上了马鞍,却不动手,只听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木婉清:“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开他。”那道姑呆了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著段誉的耳朵,笑道:“此言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真,也可说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的功夫,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怎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清,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著伸手护住了那道姑的颈子。木婉清再也忍不住,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便往那道姑射去。那道姑本来一脸笑容,看到毒箭射来,陡然间脸上变色,拂尘一挥,每一根银丝上似乎都生出吸力,将两枝小箭裹在其中,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摇头道:“什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妈,你别生气。”这五个字钻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她是你妈妈?”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他转头向那道姑道:“妈,这位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倏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的性命。”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叫道:“瑶瑞仙子!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当著闯进一个人来,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瑶瑞仙子,你……和他动过手了么?”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不迟。”一句话刚说完,双足已站在马鞍之上。他身形本高,这一站上马背,一个脑袋更如悬在半天,突然身子向前一伸,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向那道姑抓了下来。那道姑微一斜身,欺到马匹左首,拂尘一卷,击向云中鹤的左足,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抓一抓勾向他的背心,那道姑一矮身,已从马腹之下钻过,拂尘指出,千丝万缕的劲风射向他的右腿。云中鹤向前迈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扫而至。
  朱丹臣喝道:“给我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手成拳击在他左腰,右手中的钢扇向他腿上点去。朱丹臣兵刃甚短,这近身肉搏,最占便宜。
  云中鹤左手钢抓一挡,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瑶端仙子拂尘抖处,又袭向他的下盘,那云中鹤当真了得,以二敌一,双手钢抓飞舞,竟是不落下风。木婉清见他站在马背,胸腹不必守护,形势颇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从那马的左眼穿入。她这短箭剧毒无比,那马身子一颤,便即倒了下来。瑶端仙子拂尘圈转,已缠住了钢抓的五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瑶瑞仙子和云中鹤同时奋力一夺。云中鹤内力虽较对方为强,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钢扇,又要防备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尘和钢抓同时脱手,直飞上天。瑶瑞仙子左手一扬,腰间一条绸带夭矫飞出,又向敌人卷去。云中鹤骂道:“大理国中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双足在马鞍上一登,身子如箭飞出,左手钢抓勾住道观的围墙墙头,一个翻身,已至墙外。木婉清一箭射去,这飞箭竟还不及他身法快捷,拍的一声,短箭钉在墙上,云中鹤却是鸿飞冥冥,已然不知所踪。跟著当啷啷一声响亮,拂尘和钢抓同时落在地下。庭下四个人相顾骇然,均觉此人身法之快,实是从未所见。
  过了半晌,朱丹臣才道:“瑶瑞仙子,若不是你出手,丹臣今日非死在他手下不可。”瑶瑞仙子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兄弟,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人之末,武功已是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瑶瑞仙子,你还是到王府中暂避一时,待料理了这四个恶人之后再说。”瑶瑞仙子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到王府中去干什么?四大恶人齐来,我敌不过,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对她甚是恭谨,不敢再说,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道:“妈,这四个恶人实是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瑶瑞仙子摇摇头道:“我不去。”眼圈一红,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他转头向朱丹臣道:“朱大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咱母子俩在这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瑶瑞仙子笑了出来,道:“亏你不怕羞,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人?”她虽被段誉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下脸颊,她背转了身,举袖拭了拭眼泪。木婉清瞧得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被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可是她坚执不肯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著恼出家。”这么一想,对瑶瑞仙子大起同情之意,道:“瑶瑞仙子,我帮你御敌。”
  瑶瑞仙子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也气了,道:“我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我全不知情。”瑶瑞仙子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不会说到‘畜生’两字。”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你射箭的手法姿势,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也是名门之女子了。”木婉清摇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瑶瑞仙子道:“那么尊师是哪一位?”木婉清道:“我师父叫作‘无名客’。”瑶瑞仙子沉吟道:“无名客?无名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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