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臣摇了摇头,说道:“丹臣僻处南疆,孤陋寡闻,于中原前辈英侠,多有未知。这‘无名客’前辈,想必是位隐逸山林的高士。”他这几句话,便是说从来没听见过“无名客”的名字。说话之间,忽听得门外马蹄声响,远远有人呼道:“四弟,公子爷无恙么?”朱丹臣叫道,“大哥,公子爷在这儿,平安大吉。”片颗之间,四乘马来到清华观前停住,抚仙钓徒、采薪客、点苍山农三个人走了进来,拜倒在地,向瑶端仙子行礼。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长大,见这些人礼数周至,颇为厌烦,心想:“这几个武功都很高明,怎地见人便拜?”
瑶端仙子见这三人情状狼狈,点苍山农脸上受了兵刃之伤,半张脸裹在白布之中,采薪客身上血迹斑斑,抚仙钓徒手中那根片刻不离身的钓杆只剩了半截,忙问:“怎么?敌人很强么?思归的伤怎样?”那点苍山农名叫董思归,听瑶端仙子问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大声道:“思归学艺不精,惭愧得紧,倒劳王妃挂怀了。”瑶端仙子幽幽的道:“你还叫我什么王妃?你记心须得好一点才是。”董思归低下了头,道:“是!请王妃恕罪。”他说的仍是“王妃”,想是以往叫得惯了,无法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爷呢?怎么不进来。”抚仙钓徒凌千里道:“侯爷在门外,他受了点儿内伤,不便下马。”瑶端仙子轻轻“啊”的一声,满脸惊讶之色,道:“高侯也受了伤?不…不要紧么?”凌千里道:“高侯爷和南海鳄神对掌,正斗到激烈处,叶二娘突然自后偷袭,侯爷无法分手,背心上给她印了一掌。”瑶端仙子微一踌躇,拉著段誉的手,道:“誉儿,咱们瞧瞧高叔叔去。”娘儿俩一齐走出观门,渔樵耕读四人跟在后,木婉清也跟著出去。
只见善阐侯高升泰伏在马鞍之上,背心上衣衫破烂,清清楚楚,现出一个掌印。段誉抢上前去,问道:“高叔权,你觉得怎样?”高升泰抬起头来,一见瑶端仙子站在门边,挣扎著要待下马行礼。瑶端仙子道:“高侯爷,你身上有伤,不用多礼。”但高升泰已然下马,远远摔倒,说道:“高升泰敬问王妃安好。”瑶端仙子道:“誉儿,你扶住高叔叔。”木婉清满脸疑云:“这姓高的武功非同小可,一枝玉笛,数招间便惊退了叶二娘,在武林中定是有极高的声誉名位,怎地见了段郎的母亲也是如此恭敬?他也称她为‘王妃’,难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么王子么?可是这书呆子行事莫名其妙,哪里像什么王子了?”只听瑶端仙子道:“侯爷既是有伤,请即回大理休养。”高升泰道:“是!”站起身来。木婉清见他一张俊脸全无血色,但站在当地,仍是神采飘逸,不由得暗自钦佩,只听高升泰道:“四大恶人同来大理,情势极是凶险,请王妃暂回王府。”瑶端仙子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一世,是不回去的了。”高升泰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在清华观外防守。”转头向点苍山农董思归道:“思归,你即速去禀报皇上与王爷知道。”董思归应道:“是!”翻身便跨上了马背。他虽受伤不轻,身手仍是矫捷异常。
瑶端仙子道:“且慢!”低头沉想。几个人目光一齐集中在她脸上,但见她脸色变幻,显是心中疑难,好生不易决断,午后日光斜照在她面颊之上,如明珠、如美玉,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少女。过了半晌,她抬起头来,说道:“好,咱们一起回大理去,总不成为我一人,叫大伙儿冒此奇险。”段誉大喜,跳了起来,搂住她的头颈,说道:“这才是我的好妈妈呢。”董思归道:“我先去报讯。”纵马向北便行。凌千里牵过马来,让瑶端仙子、段誉、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瑶端仙子、木婉清、段誉、高升泰四人乘马,抚仙钓徒凌千里、采薪客萧笃城,笔墨生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只行出里许,迎面奔来一小队大理国的骑兵。凌千里向那队长招了招手,说了几句话。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伏在地。段誉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礼。”那队长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蹄铮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段誉必非常人,心中忽生忧虑:“我还道这是个落魄江湖的书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这小子的排场不小,倘若他是皇亲国戚,或是朝中大官,说不定会瞧我不起。师父言道,男人越是富贵,越是没良心,娶妻子要讲究门当户对。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罢,若是三心两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几剑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来头呢!”她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勒马驰到段誉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咱们在山顶上说过的话,算数不算?”段誉见马前马后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当的问起婚姻之事,不禁颇为尴尬,笑道:“到了大理城内,我慢慢跟你说。”木婉清道:“你若是负……负心……我……我……”说了两个“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了。段誉见他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盈盈,更增娇艳,心中爱念大盛,低声道:“婉清,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呢。”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说:“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段誉心中一荡,眼光过处,只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两人,不由得耳根子也红了。
傍晚的时分,离大理城尚有二三十里,忽见前面尘头大起,一队数百人的骑兵疾驰而来,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绣著“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绣著“保国”两个黑字,段誉叫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瑶端仙子哼了一声,勒停了马。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段誉纵马上前,木婉清略—犹豫,也纵马跟了上去。片刻间双方驰近,段誉大叫:“爹爹,妈妈回来啦。”只见两名旗手向旁一让,一个黄袍人骑著一匹神骏高大之极的白马迎面奔来,喝道:“誉儿,你胡闹之极,累得高叔叔身受重伤,瞧我不打断你的两腿。”
木婉清吃了一惊,心道:“哼,你要打断段郎的双腿,就算你是他的父亲,那也不成。”只见这黄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极是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见到儿子无恙归来,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欢。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妈妈的多,像你的少。否则像你这般凶霸霸的神气,我可不喜欢。”只见段誉纵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黄袍人佯怒道:“好什么?总算没给你气死。”段誉笑道:“这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爹,就是将功折罪,你别生气吧。”黄袍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放你不过。”双腿一夹,那白马行走如飞,向瑶端仙子奔了过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都是身披锦衣,甲鲜胄明,兵器擦擦闪闪生光,前面二十人都是手执仪仗,一面朱漆牌上写著“大理国镇南国王段”七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著“保国大将军段”六字。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但见了这等威势排场,心下也是不禁肃然,问段誉道:“喂,这镇南王、保国大将军,就是你爹爹吗?”段誉笑著点头,低声道:“那就是你公公了。”霎时之间,木婉清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
木婉清呆了半晌,纵马又向段誉身边驰去,这大道上前后右左虽都是人,但她心中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孤寂,必须靠近段誉,心中才稍觉平安。只见镇南王在瑶端仙子马前丈余之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谁都没有说话。段誉道:“妈,爹爹亲自接你来啦。”瑶端仙子道:“你去跟伯母说,我到她那里住几天,退了敌人后,我便回清华观去。”镇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气还没消吗?咱们回家之后,我慢慢跟你陪礼。”瑶端仙子扳住了脸,道:“我不回家,我要进宫去。”段誉道:“很好,我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妈,这次儿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很生气,爹爹是不肯给我说话的了。你帮儿子去说句好话。”瑶端仙子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狠狠打一顿板子才成。”段誉笑道:“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瑶端仙子给他逗得一笑,道:“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怜呢。”
镇南王和瑶端仙子僵对无语,本来情势甚是尴尬,但给段誉嬉皮笑脸的一说,父子夫妇间登时充满了融融之乐。段誉道:“爹,你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瑶端仙子一纵马,说道:“我不骑!”向前直驰而去。段誉纵马追去,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牵过自己的马去,段誉嘻嘻直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骑了这匹白马,更加好看了。”瑶端仙子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你来取笑妈这个老太婆么?”
镇南王这时才转头向木婉清看了一眼,问道:“誉儿,这位姑娘是谁?”段誉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儿子结交的……结交的好朋友。”镇南王见了儿子的神色,已知其意,见木婉清明眸皓齿,秀雅端丽,不禁暗暗喝彩:“誉儿这孩子眼光倒是不错。”但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是一个不知礼教的乡下女孩儿。”心中记挂著高升泰的伤势,快步走到他身边,说著:“泰弟,你内伤怎样?”伸指搭住他的腕脉。高升泰道:“我督脉上受了些损伤,并不碍事,你……你不用损耗功力……”一言未毕,镇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后心和颈中点了三指,右掌按住他的腰间。
只见镇南王头顶冒起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这才放开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敌当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损耗内力?”镇南王笑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若是见了大哥,他就不让我动手,自己要出手指了。”木婉清见高升泰本来脸色白得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心道:“原来段郎的爹爹内功深厚之极,怎地他……他却又不会武功?”
抚仙钓徒凌千里骑一匹马来,服侍镇南王上马。镇南王和高升泰并骑徐行,低声询问敌情。段誉则与瑶端仙子有说有笑,在铁甲卫士拥护之下,向大理驰去,却是将木婉清冷落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门,“镇南”、“保国”两面大旗所到之处,众百姓大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军千岁!”镇南王挥手作答,看来极得民心。木婉清见大理城内灯火处处,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甚是繁荣,她一生都在深山长大,这两年来虽到了不少城市城镇,但从未见过大理这般众百姓熙来攘往的景象。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的一条石路,大路尽头,耸立著无数黄金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眩,一行人来到一牌坊之前,一齐下马。木婉清一抬头,只见牌坊上写著四个大金字:“聚道广慈”。
木婉清心想:“这定是大理国皇帝的皇宫了,段郎的伯父住在皇宫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什么王爷、大将军之流了。”一行人走过牌坊,只见宫门上的匾额写著“圣慈宫”三个金字,一个太监快步走将出来,说道:“启禀王爷,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镇南王府见驾。”镇南王道:“是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瑶端仙子横了他一眼,嗔道:“妙什么?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大监道:“娘娘吩咐下来,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王妃商量。”瑶端仙子低声道:“有什么要紧事了?诡计多端。”段誉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镇南王府中去相候,原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当下牵过母亲的马来,扶著她上马。
一行人折而向东,行了约摸两里,来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前两面大旗,写的也是“镇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写的是“镇南王府”。门口站满了亲兵卫士,肃静无哗的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镇南王首先进了府门,瑶端仙子踏上第一级石阶,忽然眼眶一红,怔怔的掉下泪来。段誉半拉半推,将母亲拥到了大门,说道:“爹,儿子请得母亲回来,立下大功,爹爹有什么奖赏?”镇南王心下甚喜,道:“你向娘讨赏,娘说赏什么,我便照赏。”瑶端仙子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你一顿板子。”段誉伸了伸舌头。
高升泰等到了厅上,便不进去了。段誉向木婉清道:“木……木姑娘,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木婉清实是不愿他离去,但也无法阻止,只得满肚委曲的点了点头,迳在首座第一张椅上坐了下来。高升泰以下诸人,站著直等镇南王父子三人进了内堂,高升泰这才坐下,但凌千里、萧笃诚、朱丹臣等人却仍是垂手站立。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著“邦国柱石”四字,下首署著“辛酉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许多,何况好多字跟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一膝半跪,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木婉清心想:“这些人古怪真多。”又见只有她自己与高升泰两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在山峰上迎敌之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是恭谨肃立,大气不敢透一口,哪里像什么身负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誉,段誉,干么不出来?”大厅上虽是站满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气,半句声也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谁都唬了一跳。高升泰笑道:“姑娘少安母躁,小王爷这就出来。”木婉清奇道:“什么小王爷?”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镇南王的世子,那不是小王爷么?”木婉清自言自语:“小王爷,小王爷!这书呆子像什么王爷?”
只见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著善阐候、木婉清进见。”高升泰见那太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亲却仍是大刺刺的坐著,听那太监直呼己名,心中不喜,低声道:“站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高升泰道:“木姑娘,咱们去叩见皇上。”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有发毛,只得跟在高升泰之后,穿长廊,过庭院,只觉走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那太监报道:“善阐候、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了帘子。高升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你是皇帝么?”
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建国,其先为武威郡人,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平,官通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传而到段正明身上,已历一百五十余年。是时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纪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臣,废除苛政,百姓康乐,华夏绥安,是我国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王,史称“女中尧舜”。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与宋朝向来不以兵戎相见。保定帝在位十一年,其时正当天佑年间,四境宁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反而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哑然失笑,说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木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没时光玩过。”保定帝微笑道:“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咱们大理的风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咱们一起去吗?”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在微笑。保定帝回视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儿要咱们陪她,你说陪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美丽。”保定帝呵呵大笑,说道:“誉儿,这位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木婉清问道:“你为什么叫他誉儿?他常说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记扳子,既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
段誉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说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恩。”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应不打你,那我就放心了,谢倒是不用谢的。”她转头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个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从未有人赞他“你很好”三字。此刻见木婉清犹如浑金朴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对她更增三分喜欢,向皇后道:“你有什么东西赏她?”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吧。”木婉清接了过来,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东西送给你。”
皇后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听得西首数间屋外,屋顶上阁的一声响。皇后转向保定帝,笑这:“有人给你送礼物来啦。”一言甫毕,邻室的屋上又是阁的一响,木婉清心中一惊,知是敌人来袭,但那人轻功好极,落脚处轻如落叶,而且来得好快。但听得飕飕数声,几个人上了屋顶,抚仙钓徒凌千里的声音说道:“阁下深夜来到王府,意欲何为?”但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干笑道:“我找徒儿来啦!快叫我乖徒儿出来见我。”正是南海鳄神。木婉清心下暗惊,虽知王府中戒备森严,卫士如云,镇南王、瑶端仙子,以及渔樵耕读诸人个个均有极高的武功,但南海鳄神实在太厉害,如再得叶二娘、云中鹤,以及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天下第一恶人”相助,四恶联手,倘要强掳段誉,只怕也是不易阻挡。
只听得凌千里道:“阁下高徒是谁?这镇南王府之中,哪有阁下的徒儿?”突然间嗤的一声大响,半空中伸下一张大手,将花厅之门上悬著的帘子撕为两半,人影一晃,南海鳄神已站在厅中。他一对豆眼溜溜的一个滚转,已见到段誉,哈哈大笑,道:“老四说得不错,乖徒儿果然在此。快跟我去学功夫。”说著伸出鸡爪般的手来,抓向段誉肩头。
镇南王听得南海鳄神一抓之中隐隐有风雷之声,知道厉害,生怕他伤了爱子,当即一掌拍去。两人手掌相碰,砰的一声,均感内力受震。南海鳄神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谁?我来带领我的徒儿,关你什么事?”镇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这人是我儿子,几时拜你为师了?”段誉笑道:“他硬要收我为徒,我说早已拜过帅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南海鳄神瞧瞧段誉,又瞧瞧镇南王段正淳,说道:“老的武功很强,小的却是一点不会,我就是不信你们是爷儿俩。段正淳,就算他是你的儿子,可是你教武功的方法不对,你儿子太过脓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么?”
南海鳄神道:“你儿子形相像我,乃是天地间极难得的学武材料,只须跟我学得十年,包他成为武林中一位青年高手。”段正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适才跟他对了一掌,已知此人极是了得,正待对答,段誉已抢著说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师父,你回南海万鳄岛去再练二十年,再来跟人谈论武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懂得什么?”段誉道:“我问你:‘风雷益。君子以见喜则迁,有过则改。’那是什么意思?”南海鳄神一呆,怒道:“哪有什么意思?胡说八道。”段誉道:“你连这几句最浅近的话也不懂,还谈什么武学?我再问你:‘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么意思?”保定帝、镇南王,以及守在屋上的朱丹臣等听到段誉引用《易经》中的话来戏弄南海鳄神,都是不禁好笑。木婉清虽也不懂段誉说些什么,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书包。
南海鳄神一怔之见,只见各人脸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誉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大吼一声,便要出掌相击。段正淳错了半步,拦在他与段誉之间。段誉笑道:“我说的都是武功歌诀,其中奥妙无穷,料你也不懂得。似你这等井底之蛙,居然想为人师,那不是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师傅不是饱学宿儒,便是有德高僧,你啊,再学十年,也未必能拜我为师。”南海鳄神吼道:“你拜的师父是谁,叫他出来,露几手给我瞧瞧。”他这一吼声如雷,镇南王府数百间屋宇中前前后后都听见了,妇孺之辈无不骇然失色。
段正淳见来者只是四恶中的一人,尽可拾掇得下,今日夫妇重会,不妨拿他来戏耍一番,以博夫人一粲,当下由得儿子信口胡说,也不出言阻止,段誉见父亲对己纵容,更是得意,道:“好,你有胆子便等在这里,我去请师父来,若是英雄好汉,可别逃走。”南海鳄神怒道:“我岳老三一生纵横江湖,怕过谁来?快去,快去。”段誉转身出房。南海鳄神在各人脸上逐一瞧去,虽在高手环伺之下,却也是泰若自然,毫无戒惧之意。只听得靴声橐橐,两个人走近房来。南海鳄神留神倾听,从脚步声中,知道来的两个人都是不会武功之辈,落步涩滞,拖泥带水,只听得段誉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岳老三这老家伙逃走了么?爹,你别让他逃走,我师父来啦。”南海鳄神吼道:“我逃什么?他*的,这小子就是惹我生气。”说话声中,段誉带了一人进来,众人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见这人小帽长袍,两撇焦黄的鼠须,瞌著一双红眼睛,缩著头颈,形猫极是猥琐,瑶端仙子等认得乃是镇南王府中管帐老师的手下霍先生,这人整日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专爱和王府中的仆役赌博。这时带著七分酒意,胸前满是油腻,被段誉拖著手臂,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一进花厅,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头去。
保定帝不认得霍先生是谁,说道:“罢了!”段誉挽住霍先生的手,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我诸位师尊之中,以这位师父武功最浅,你须先胜得了他,再找我另外的师父比武。”南海鳄神哇哇大叫,说道:“三招之内,我岳老二若不将他摔个稀烂,我拜你为师。”段誉眼光一亮,说道:“你这话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若是不作数,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哗哗大叫,道:“来,来,来!”
段誉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师父动手,我自己来接你三招也成。”南海鳄神听到云中鹤的传言,匆匆忙忙起来大理镇南王府。他一心只想擒段誉,要他作南海的一派传人,待得和段正淳对了一掌,心中始微微有惧意,觉得要在这许多高手之中擒走段誉,实在大是不易,这时听得段誉愿和自己动手,那是再好不过,一出手就可将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强,那时投鼠忌器,只好眼睁睁的让自己将段誉带走,便道:“好,你来接我三招,我不出内力,决不伤你便是。”段誉:“咱们言语说明在先,三招之内你若打我不过,那便如何?”南海鳄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誉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说三招,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内我若打你不过,我就拜你为师。”段誉笑道:“这里大家都听见了,你赖不赖?”南海鳄神怒道:“岳老二说话,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快来动手,啰里啰嗦的干什么?”段誉走上两步,和他相对而立。在厅中众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人人都是看著段誉自幼长大,均知他好文厌武,从来没学过武功,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练武,他竟离家出走,别说和一流高手过招,就是寻常的卫士兵卒,他也决计不是对手。初时众人均知他是故意戏弄南海鳄神,但到后来说话僵了,竟逼得要和他真的放对。虽然南海鳄神一心想收他为徒,不致伤他性命,但这人性子凶野,说不定突然间狂性大发,段誉以金枝玉叶之体,如何轻易冒险?瑶端仙子爱子心切,首先出言搁阻:“誉儿莫要胡闹,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会。”皇后也道:“善阐侯,你下令擒了这个狂徒。”善阐侯高升泰道:“臣高升泰接旨。”他转身喝道:“凌千里、董思归、萧笃诚、朱丹臣四人听令:娘娘有旨,擒了这个犯驾狂徒。”抚仙钓徒等四人一齐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鳄神眼见众人群起而攻,喝道:“你们大伙儿都来,老子也不伯。皇帝、皇后,你两个也上罢!”段誉双手急摇,道:“慢来,慢来,让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说。”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行事往往大出常人意料之外,说不定他暗中另有机谋,好在南海鳄神不会伤他性命,有自己两兄弟在旁照料,决无大碍,便道:“众人且住,让这狂徒领教一下大理国小王子的高招,也无不可。”凌千里等四人本要一拥而上,听得皇上有旨,一齐站定。只见保定帝微有笑容,神色宁定,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段誉说道:“岳老三,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为师,我虽做你师父,但你资质太笨,武功我是不教你的。你答不答应?”南海鳄神怒道:“谁要你教武功?你又会什么狗屁武功?”段誉道:“好,那你答应了。拜师之后,师尊之命,便不可有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须遵命而行,否则欺师灭祖,大犯武林中的公愤。你答不答应?”南海鳄神不怒反笑,道:“这个自然。你拜我为师之后,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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