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归去来兮



  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从高升泰横卧的身上越过,高手过招,实是半分相差不得,钟万仇在武功修为未必便较高升泰输得多少,但这一著失了先机,胸腹下肢,门户大开,变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泰居然并不出手袭击,钟万仇真气一沉,双足已然落地,跟著钟夫人和秦红棉双双越墙而出。高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大袖飘动,洒脱出尘,说道:“恕不远送了!”钟万仇哼了一声,突觉裤子向下直坠,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有出丑,一摸之下,方知裤带已断,原来他从高升泰身上横越而过时,被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不是高升泰手下留情,这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
  且说香药叉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遇到段王妃舒白凤和钟万仇喝问,她听而不闻,迳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她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直到黎明,只累得两腿酸软,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树之上,喃喃说道:“我宁可死了!”她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负心薄幸,只因阴差阳错,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便是我的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抚养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够怪她?镇南王段正淳却是我的父亲,虽然他对母亲不起,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我若有什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如愿以偿。偏偏这个心愿他决计无能为力。母亲不能和父亲成为夫妻,大概是舒白凤从中作梗,所以母亲叫我杀她,但将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何况舒白凤出家作了道姑,想来父亲也很对她不起,令她甚是伤心。我射她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竟不跟我为难,看来她也不是凶狠恶毒的女子……”
  她左思右想,越想越是难过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说说容易,只要有片刻不去想他,也是无法做到,每当段誉英俊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她又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父亲也有了,母亲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伤什么心?”然而一个人陷入了情网之中,那柔丝是愈缠愈紧,她既在无量山峰上苦候了七日七夜,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由自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念俱绝,忽萌死志,顺步循声走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她叹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唉,我若是涌身一跳,心中就再没什么烦恼了。”慢慢沿著山坡走到江边,朝阳初升,照得江面上如万道金蛇乱舞,只觉眼前景色壮丽无比,倘是一跳而死,这般景色就再也看不见了。
  正悄立江边,思涌如潮,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的一块岩石之上,坐得有人。只是这人始终一动不动,身上又是穿著青袍,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到了江边良久,一直没有发觉。木婉清看了他几眼,心中一惊:“这多半是个死尸。”她杀人如麻,自是不怕什么死人,好奇心起,便快步走将过去。只见这青袍人是个老者,长须垂胸,根根漆黑,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望著江心,一霎也不霎。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再瞧几眼,见他全身文风不动,连眼皮也毫不闪映,显然又不是活人,便道:“原来是个死尸!”
  但仔细又看了一会,见那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无,再摸他脸颊,却是忽冷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觉他一颗心似跳似停,木婉清不禁大奇,说道:“这人真怪,说他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吧,却又像是死人。”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惊,急忙回过头来,却不见背后有人。这江边尽是鹅卵大的乱石,一望无际,没处可以隐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个怪人,声音入耳之时,并未见到他动唇说话。她大声说道:“是谁戏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烦了么?”她退后两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木婉清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除了这怪人之外,再无半个人影,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他嘴唇紧闭,却是确在说话。她大声喝道:“谁在说话?”那声音道:“你自己在说话啊!”木婉清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那声音道:“没有人跟你说话。”木婉清极迅速的连转三个身子,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当真没半点异状。
  她知道定是眼前这个青袍客作怪,大著胆子,走上前去,伸手按住他嘴唇,问道:“是你跟我说话么?”那声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得有何颤动,又问:“明明有人跟我说话,为什么说没有人?”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这世界上没有我了。”木婉清陡然之间,只觉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的有鬼?”问道:“你……你是鬼么?”那声音道:“你自己说不想活了,你要去变鬼,又为什么这样怕鬼?”木婉清强道:“谁说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声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么也不怕。”那声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忽然变成了亲哥哥!”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木婉清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声音道:“我有一个法子,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又成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颤声道:“你……你骗我。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事,变不……变不来的。”那声音道:“老天爷该死,是混蛋,咱们不用理他。我有法子,叫你哥哥变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绝,这一句话当真是天降纶音,虽是将信将疑,却也忙道:“我要的,我要的。”那声音道:“我给你办成此事,你用什么谢我?”木婉清凄然道:“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那声音道:“现下你没有,将来或许会有。”木婉清道:“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那声音道:“只怕到了那时,你又抵赖不肯。”木婉清道:“我决不会抵赖得!”心想:“世上又有什么物事,能及得上段郎成为我的丈夫?就算我做了皇帝,将帝位让给这个怪物也不打紧。”那声音道:“女子的说话很靠不住。要是你将来不肯给我,我便如何?”木婉清道:“你这般神通广大,你杀了我好啦!”那声音道:“我不杀你。如果你不肯,我便杀了你丈夫。”
  木婉清心想:“除了段郎,我决不改嫁他人。若过段郎变成不是我哥哥,做了我丈夫,我什么事物也舍得,决不会不肯给这鬼怪神道。”便道:“我答应你就是。”那声音道:“到了那时,我不许你哭哭啼啼的求我,我最讨厌的,便是看见女人哭泣。”木婉清道:“我决不求你便是。你是谁啊?让我见见你的相貌,成不成?”
  那声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还看不够么?”自始至终,这声音总是平平板板,并无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你就是……这个你么?”那声音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最后这声长叹,才泄露了他心中一股闷郁之情。木婉清更无怀疑,知道这声音便是眼前这青袍老者所发出,问道:“你口唇不动,怎么会说话?”那声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动不来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木婉清年纪尚小,童心未脱,刚才还是满腹哀愁,这时听他说居然可以口唇不动而说话,不由得大感有趣,说道:“用肚子也会说话,那当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动,你觉到了么?”木婉清果觉掌心之下,他肚子随著声音而波动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原来这青袍客所练的,乃是一种腹语术,今日玩木偶戏的艺人,会者甚多,只是要说得如青袍客那么清楚明白,那就颇为不易,非有深湛内功者莫办。
  木婉清绕著他身子转了几个圈子,细细看他,问道:“你嘴唇不会动,怎么吃饭?”青袍客伸出双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将自己的嘴巴拉开,随即以左手两根手指撑住,右手投了一块东西进口,骨嘟一声,吞了下去,说道:“便是这样。”木婉清叹道:“唉!真可怜,那不是什么滋味都辨不出来么?”这时发觉他面色肌肉全部僵硬,眼皮无法闭上,脸上自更无喜怒哀乐之情,初见面时只道他是个死尸,便是因此。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都有极大的困难,无法消解,如何能逆天行事,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来先前的一番说话,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沉吟半晌,道:“我要去了。”青袍客道:“到哪里去?”木婉清道:“我不知道。”青袍客道:“我要叫段誉做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识得段郎么?”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回来!”伸出左手,凌空一抓。说也奇怪,木婉清只觉有一股无可抗御的大力,将她拉了回去,跌跌撞撞的冲上几步,又站到了青袍客的身前。
  这一下她是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这一种功夫,可是叫做‘擒龙纵鹤功’么?”青袍客道:“小娃儿见闻倒也广博。不过这不是‘擒龙纵鹤功’,我这功夫跟‘擒龙纵鹤功’效用一般,练法却是不同。”木婉清道:“那叫作什么?”青袍客道:“这叫做‘归去来兮’。”木婉清笑道:“归去来兮!这名字比‘擒龙纵鹤’更好,要是段郎听到,他……他……”想到段誉,不禁一阵心酸。
  青袍客双手一探,从衣袖中伸出两根黑黑的竹杖,说道:“走吧!”左手竹杖在岩石上一点,已然纵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丈许之外。木婉清见他双足凌空,仍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虽只一根细细的竹杖支地,身子却是平稳之极,奇道:“你的两只脚……”青袍客道:“我双足残废已久。好了,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许再问一句。”木婉清道:“我再问呢?”这四个字刚出口,突然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原来那青袍客快逾飘风般欺了过来,右手竹杖在她膝弯连点两下,跟著一杖击下,只打得她双腿痛入骨髓,“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青袍客又是竹杖连点,解了她的穴道。木婉清一跃而起,怒道:“你这人如此无礼!”扣住袖中短箭,便欲发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记屁股。你射我十箭,我打你十记。不信就试试。”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打我?这人神通广大,看来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那怪人说得出做得到,真的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听那青袍客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的听我吩咐,不得有违。”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听你吩咐呢。”她口中这样说,右手却放开了发射短箭的机括。青袍客两根竹杖代替双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的身后,只见他两根细细的竹杖,坚逾钢铁,支撑著他的身子,竟无半分弯曲。每跟竹杖都有七八尺长,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长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施展轻功,提气疾追,勉强方能跟上。
  这青袍客上山过岭,如行平地,却不走山间已有的道路,不论是何乱石荆棘,竹杖一点便迈步而前,这一来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摆被树枝都撕成一片一片。她性子倔强,竟是毫不抱怨示弱。
  两人翻过几个山头,远远望见一堆堆的坟墓。木婉清心道:“到了万劫谷来啦!”果见那青袍客来到“万仇段之墓”的石砖之前,提杖便往那“段”字击去。木婉清出入万劫谷数次,每次进谷,都依著开门的诀窍,向石碑上的“段”字猛踢数下,这一次再看到那“段”字,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异样之感,问道:“咱们到万劫谷去干么?”青袍客转过身来,突然一杖飞出,飕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记,说道:“你再罗唆不罗唆?”木婉清性子本极暴躁,依著她向来的性儿,虽然明知不敌,也决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隐隐觉得,这青袍客或许有过人的本领,能助自己达成心愿,当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暂且让你一让。”青袍客道:“走吧!”木婉清先行进去,青袍客跟著走进坟墓,到了万劫谷中。
  青袍客对谷中途径竟是十分熟识,木婉清几次想问,只怕他挥杖又打,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只见他左转右转,直向谷里走去。木婉清离开师父后,即到万劫谷来找师叔钟夫人,虽是两人话不投机,第一天便狠狠吵了一架,但在谷中曾住了数日,此时青袍客带著她所到之处,却是她从未来过,没料想万劫谷中居然还有这等荒凉幽僻的所在。行出数里,进了一座大树林中,四周都是是参天古木,当日虽是阳光灿烂,林中却黑沉沉地宛如黄昏,越走树林越密,到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只见前面一株株古树互相挤在一起,便如一堵大墙相似,再也走不过去。那青袍客将竹杖往地下一刺,撑在腋下,双掌向前探出,刺入了两株大树之间,运劲向左右一分,两株大树竟然慢慢分开,让出了尺许空隙。他喝道:“快进去!”木婉清不及细想,身子一矮,便已穿过。
  只见眼前是圆圆的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一间石屋。那石屋建造得极是奇怪,都是一块块重达数千斤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个山洞般的门口。青袍客喝道:“进去!”木婉清向石屋内望去,黑黝黝的不知里面藏著什么怪物,如何敢贸然走进?突觉一只手掌按到自己背心,急待闪避,青袍客掌心劲力已吐。木婉清身不由主的腾身而起,飞入了石屋之中。
  她一掌护身,使一招‘晓风拂柳’,护住面门,只怕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来袭,只听得轰隆一声,屋门已被什么重物封住。木婉清大吃一惊,抢到门口伸手去推时,著手处粗糙异常,原来是一块花岗巨岩。
  木婉清运劲双臂,尽力向外推去,但那巨岩纹丝不动,连晃也不晃半分。木婉清又推了一次,当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般,哪里动摇得了,她大声急叫:“喂,你关我在这里干什么?”只听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吗?”这声音从巨岩的洞孔中透进来,倒是听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见那巨岩堵住屋门,边上到处露出空隙,有的只是一线,有的可容一拳,但身子钻将出去,却是万万不能。木婉清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只听得屋外树木枝叶相击,簌簌乱响,显是那青袍客穿过树墙,迳自去了。
  木婉清从孔穴中望将出去,除了树叶自空纷纷而坠,什么也瞧不见了。她回过身来,睁大眼睛,只见屋角中放有一床,床上坐得有人,她又是一惊,问道:“你……你……”那人道:“婉妹,你也来了?”声音充满著惊喜之情,原来竟是段誉。
  木婉清在绝望中乍见段誉,欢喜得几乎一颗心停了跳动,扑将上去,投在他的怀中。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誉隐约见她脸色惨白,两滴泪水夺眶而出,心下甚是怜惜,紧紧搂住了她,见她两片樱唇微颤,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同时想起:“咱俩乃是兄妹,焉可有此乱伦之行?”当即放开缠接著的双臂,各自退后。两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对视。木婉清首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段誉柔声慰道:“清妹,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难过。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子,甚是欢喜。”木婉清连连顿足,哭道:“我偏要难过,我偏不欢喜。你心中欢喜,你就没有良心。”段誉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当初我没遇到你,那就好了。”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见你的。谁叫你来找我,我没你报讯,也不见得就死在人家手里。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好大不痛快,害得我师父变成了我妈妈,害得你父亲成为我的父亲,我不要,我通通不要。你害得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誉道:“清妹,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咱们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这里也好,死在外边也好,都是一样。我不出去!”她刚才还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会儿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誉知她心情激动,一时无可理喻,当下不再说话。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见段誉不理,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段誉道:“你要我说什么?”木婉清道:“你说你在这儿里干什么?”段誉道:“我徒儿捉了我来……”木婉清奇道:“你徒儿?”但随即记起,不由得破涕为笑,笑道:“不错,是南海鳄神,他捉了你来,关在这里?”段誉说道:“正是。”木婉清道:“你就该摆起师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誉道:“我说过何止一次,但他说只有我反过来拜他为师,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摆得不像。”段誉叹道:“或许便是如此,清妹,你又是给谁捉了来的?”
  木婉清于是将那青袍客的事简略一说,但自己要他“将哥哥变成丈夫”这一节,却是省了不提。段誉听说这人嘴唇不会动,却会腹中说话,双足残废而奔行如飞,不禁大感有趣,不住口的追问详情,啧啧称异。
  两人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忽听得屋外喀的一响,洞孔中塞外进一只碗来,有人说道:“吃饭吧!”段誉伸手接了过来,只见碗中是烧得香喷喷的一碗红烧肉,跟著又递进一碗云南火腿,一碗青菜,七八个馒头。段誉将菜肴馒头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说饭里有无毒药?”木婉清道:“他们要杀咱俩,只是一举手之劳,也不必下毒。”
  段誉心想不错,肚子也实在饿了,说道:“清妹,吃吧!”将红烧肉夹在馒头之中,吃了起来。外间那人道:“吃完后将碗儿抛出来,自会有人收取。”那人说完,迳自去了。木婉清侧耳倾听,只听那人攀援上树,从树墙的彼侧跳下,心想:“这送饭的身手寻常。”接过段誉递来的馒头和火腿,慢慢吃了起来。
  段誉一面吃,一面说道:“清妹,你不用担心,伯父和爹爹一定会来相救咱们。南海鳄神、叶二娘他们武功虽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敌手。我伯父倘若亲自出马,那更如风扫落叶,定然杀得他们望风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过是大理国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敌得过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带领几千铁甲骑兵,攻打进来。”段誉连连摇头,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虽在大理得国称帝,决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规矩。倘然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大理段氏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木婉清道:“嗯,原来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爷,却不肯失了江湖好汉的身份。”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时常言道,这叫做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声,道:“呸!嘴上说得仁义道德,做起事来就卑鄙无耻。你爹爹既有了你妈妈,为什么又……又对我师父不起?”
  段誉一怔,道:“咦!你怎可骂起我爹爹来?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说,普天下的王公贵族,哪一个不是有几位夫人?便有十个八个夫人,也不打紧啊。”其时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宋国、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为大理,中土分为五国。这五国的王公大人,确是人人多立王妃夫人,习俗相延已久,视为当然,倘若哪一位公卿贵族只有妻而无妾,反是十分罕有。木婉清一听,心中却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怒火,一耳光打了过去,拍的一声,清脆响亮,只打得段誉目瞪口呆,手中的半个馒头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
  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可以多娶妻室,女子为什么不能?一个人三心两意,那便是无情无义。”段誉抚摸著肿起的面颊,苦笑道:“我是你兄长,你做妹子的,仍是我这般无礼。”木婉清怒愤难宣,提起手掌又是一掌打去。这一次段誉有了防备,脚下一错,使出“凌波微步”的妙技,已闪到了她身后。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誉又已躲开。这石室只不过丈许见方,但那“凌波微步”实是神妙之极,木婉清的掌势尽管越来越快,始终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气恼,突然心生一计,“哎哟”一声,假意摔倒。段誉惊道:“怎么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软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了他脖子,突然间手臂一紧,笑道:“你还逃得了么?”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极的在他左颊上打了一掌。段誉吃痛,只叫了一声“啊”,突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如潮,不可遏止。木婉清外号叫作“香药叉”,身上原有一股浓郁动人的香气,这时段誉将她搂在怀里,但觉她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便往她唇上吻去。
  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时全身酸软。段誉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去解开了她的一个衣扣。木婉清低声说:“你……你是我亲哥哥啊!”段誉神智虽乱,这句话却如晴天一个霹雳,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步,双手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重重的连打自己四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木婉清见他双目殷红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一张一缩,惊道:“啊哟!段郎,食物中果然有毒,咱俩著了人家道儿!”
  段誉这时全身发烫,犹如在蒸笼中被人蒸焙相似,听得木婉清说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一喜:“原来是毒药迷乱了我的本性,致想对清妹作乱伦之行,倒不是我枉读了圣贤之书,突然丧心病狂,学那禽兽一般。”但身上实是热得难以忍耐,将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脱到只剩一身单衣单裤,灵台兀自清醒,便不再脱,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那心猿意马。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烦躁炽热,到后来忍无可忍,也除下外裳。段誉叫道:“清妹,你不可再脱,背脊靠著石壁,当可清凉些。”两人都将背心靠住石壁,但毒药的药性逐步发作,背心虽然凉了,胸腹四肢、头脸项颈,没一处不是热得火滚。段誉见木婉清双颊如火,说不出的娇艳美丽,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只想扑到自己的怀中来,他想:“此刻咱们决心与药性相抗,但人力有时而尽,倘若做出乱伦的行径来,当真是丢尽了段家的颜面,百世不足以赎此罪。”说道:“清妹,你丢一枝毒箭给我。”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我若是抵挡不住药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给你。”段誉道:“清妹,你答应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么?”段誉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应。”段誉道:“清妹,我求求你。我大理段氏数百年的清誉,不能在我手里毁了。否则我死之后,如何对得起列位祖宗?”
  忽听得石室外一个声音说道:“大理段氏有什么了不起?口中仁义道德,安的心肠却如狼心狗肺。有什么清誉可言?”段誉怒道:“你是谁?胡说八道。”木婉清低声道:“他便是那个青袍怪人。”
  只听那青袍客说道:“木姑娘,我答应了你,叫你哥哥变作你的丈夫,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那碗红烧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阴阳和合散’,服食了的人若不是阴阳调和,男女成为夫妇,那便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这和合散的药性,一天厉害过一天,至得第八天上,凭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抵挡。”段誉怒道:“我是和你无怨无仇,何必使这等毒计来害我?你是要我段誉此去再无面目在世为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终身蒙羞,我……宁可死一百次,也不上你这个当。”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姓段的祖宗却是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这两个小子终身蒙羞,没面目见人,那是再好不过,妙极,妙极!”只因他嘴巴不能移动,是以心中虽是欢喜之极,却笑不出声来。
  段誉欲再辩说,一斜眼间,见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脸庞、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他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自己也听见了,脑海里一阵胡涂,便想:“清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约,倘若不是咱们同回大理,又有谁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这是上代阴差阳错结成的冤孽,跟咱两个又有什么相干?”想到此处,颤巍巍的便站起身来。只见木婉清手扶墙壁,也是慢慢站起,突然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可,不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只是一念之差,你今日若是失足,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陷了。”他大声喝道:“清妹,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你懂不懂易经?”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之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什么易经?我不懂。”段誉道:“好!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十分艰深,你好好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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