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燕向褚保昆道:“褚爷,我先前说不管用,你现下信了吧?”褚保昆长叹一声,道:“姑娘料事如神,楮某佩服之至。”他转头向司马林道:“掌门师兄,幸我两派的武功相互克制,谁也胜不了谁,小弟虽是学会了贵派的功夫,却不能就此来抵挡青城绝技,这位包三先生露了这一手,那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唉,我师父枉费心机,枉费心机。”
司马林等对他这几句话并不十分明白,但均已猜到,包三先生用青城派这一招“左右逢源”来对付他的蓬莱派武功,褚保昆虽已学过青城武功,仍是折臂伤肩,无法抗御。可见他混入本派,偷师学艺,尚不足成为青城派的致命之伤。想到此处,众人心下均是大慰。阿朱一直在旁观看,默不作声,这时忽然插口道:“司马大爷、褚大爷,各位亲眼目睹,这位包三先生能使青城派的绝技,那么世上会此绝技的,未必就只我家公子一人。到底是谁出手伤害司马老先生的,各位还是回去细细访查为是。”
司马林欲待再说什么,包三先生怒道:“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们兀自不识好歹?”褚保昆道:“今日多承教益,后会有期。”他双臂已断,不能行礼,微一点头,向外便走了出去。司马林等知道若再逗留,定然也讨不了好去,当下纷纷告辞。
姚伯当见包三先生武功高强,行事诡怪,颇想结识这位江湖奇人,兼之对王玉燕胸中包罗万有的武学,有觊觎之心,也是未肯便休,见青城派众人转眼间都出了厅门,当下站起身来,正要向包三先生出言接纳,包三先生忽道:“姚伯当,我不许你说一句话,快快给我滚了出去。”姚伯当一愕之下,脸色铁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这点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我叫你快滚,你便快滚,哪还有第二句说话的余地?”
秦家寨的群豪适才以单刀飞掷司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边,这时手里都没了兵刃。眼见包三先生对姚伯当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拼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均是有所顾忌,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乱踢,每一脚都踢在刀柄之上,那十余柄单刀纷纷飞起,向秦家寨群豪射了过去,只是去势甚缓,显是不欲伤人。群豪随手接了过来,刀一入手,随即便是一怔,想起接这柄单刀实在方便之至,显然是包三先生故意将单刀踢到自己面前,劲力方位,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各人不能不跟著想到,包三先生既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到单刀,自也能让自己在接刀时异常困难,甚至是根本无法接到,刀势转向,一刀插入了自己身体,也是毫不为奇。秦家寨每个人都是这么想,当下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却是极为尴尬。
包三先生道:“姚伯当,你滚不滚出去?”姚伯当苦笑道:“包三先生于姚伯当有救命之恩,我这条性命是阁下所赐,阁下有命,自当遵从,告辞了。”说著躬身行礼,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滚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当一愕,道:“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滚便是滚,你到底滚不滚?”
姚怕当心想此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不可用常理和他应对,当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厅门走去。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总之不是滚。”身形一晃,已欺到了也的身后,左手探出,抓住了他的后颈。姚伯当右肘反撞,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当身子离地,右肘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著抓住他的后臀一提,大声喝道:“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岂由得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有这么容易?滚你妈的吧!”
双手一送,姚伯当一个庞大的身子便直滚了出去。
想是姚伯当被他拿住了穴道,竟然无法直立,就像是一根巨大的木柱,一直滚到门边。幸好那所门甚宽,不曾撞到头脚,姚伯当骨碌碌的便滚了出去。泰家寨众人发一声喊,纷纷追出,将他抱了起来。姚伯当道:“快走,快走!”众一窝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誉横看竖看,捉摸不透他是什么路数,向王玉燕道:“小妹,叫他滚蛋呢,还是让他留著?”
玉燕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让平妈妈给捉住了,处境十分危急,幸蒙这位段公子相救。再说,他知道少林寺中的情状,咱们可以向他问问。”包三先生道:“这么说,你是要他留著了?”
玉燕道:“不错。”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那慕容兄弟喝醋么?”玉燕睁著大大的眼睛,道:“什么喝醋?”包三先生指著段誉道:“这人油头粉脸,能言善辩,你可别上了他的当。”
玉燕仍是不解,问道:“我上了他什么当?你说他会捏造少林寺中的讯息么?料他也不敢。”
包三先生听她言语中一副天真栏漫,丝毫不懂得这些男女之情,倒也不便多说,当下向著段誉嘿嘿的冷笑三声,道:“我那慕容兄弟到了少林寺中,情形如何,快快照实说来。”段誉心中有气,冷笑道:“你是审问囚犯不是?我若不说,你便要拷打我不是?”世上胆敢如此向包三先生挺撞的,可也当真不多,包三先生一怔,不怒反笑,道:“大胆小子,大胆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誉已痛入骨髓,大声叫道:“喂,你干什么?”
包三先生道:“我这是在审问囚犯,严刑拷打。”段誉任其自然,只当这条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是拷打,我可不来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劲,只捏得段誉臂骨咯咯作晌,如欲断折,段誉强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道:“包三哥,这位段公手的脾气高傲得紧,他是咱们救命恩人,你别伤他。”包三先生点点头,道:“很好,很好,脾气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说著缓缓放开了段誉的手臂。阿朱笑道:“说到胃口,咱们也都饿了。老顾,老顾!”
她提高嗓子叫了几声,老顾从侧门中探头进来,见姚伯当、司马林等一干人已经不在,当下欢天喜地的走了出来。阿朱道:“你先去唰两次牙,洗两次脸,再洗三次手,然后给咱们弄点精致的小菜。有一点儿不干净,包三爷定要给你过不去。”老顾微笑称是,连说:“包你干净,包你干净!”
当下听香精舍中的婢仆出来,重排桌椅,再整杯盘,阿朱请包三先生坐了上席,段誉坐了次席,玉燕坐第三席,她自己和阿碧在下首相陪。玉燕心急,问道:“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道:“风四弟听到讯息,说慕容兄弟去了少林寺,连夜便赶去接应,我却觉得此事之中,颇有蹊跷。大伙儿须得好好商议商议。”
玉燕急道:“救兵如救火,少林寺中高手如云,表哥孤身犯险,自然是寡不敌众,三哥,咱们须得立时赶去瞧礁,却又有什么蹊跷?又有什么可商议的?”
包三先生道:“非也非也!小妹,你年纪轻轻,不知世事多诈,慕容贤弟这次孤身去少林寺,和他平素行事大不相同。我去找邓大哥商议,他不在青云庄,我赶到赤霞庄,公冶二哥夫妇又都不在。你瞧,这不是有点古怪么?”
玉燕道:“邓大叔,恩……邓大哥、公冶二哥夫妇……”包三先生听她改口,微笑点头,但笑容之中,却也掩饰不住忧虑之情。
玉燕续道:“他们三人常常出外,不在庄上,那也没什么奇怪啊。”
包三先生摇头道:“非也非也!青云庄、赤霞庄上的总管都说,大哥和二哥夫妇离庄之时,都是去得十分匆忙,也没留下什么话给我。这岂非奇哉怪也?”
段誉听他说到什么邓大哥和公冶二哥,又有青云庄和赤霞庄,似乎有许多庄子相互结盟,声势甚大,都是慕容公乎的羽翼。只见两名男仆端了木盘,送上菜来。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亲自下厨给你做菜,下次你驾临时补数……”刚说了这句话,忽然间空中传来叮呤、叮呤两响清脆的银铃之声。
包三先生和阿朱、阿碧齐道:“二哥有讯息捎来。”三个人离席走到檐前,抬起头来,只见一头白鸽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扑将下来,停在阿朱的手中。
阿碧伸过手去,解下缚在鸽子小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倒出一张纸笺来。包三先生夹手抢过看了几眼,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快去!”他向玉燕道:“喂,你去不去?”玉燕道:“去哪里?有什么事?”
包三先生一扬手中的纸笺,道:“二哥有信来,说慕容兄弟已和冀晋鲁豫的七门派订下约会,三月二十四日在济南城中比武论剑。今日是三月十二日,还有十二日的时间,你不去济南?”玉燕晕生双颊,喜上眉梢,忙道:“我自然去。信上还说什么?”
包三先生道:“嗯,信上叫阿朱设法找到邓大哥、风四弟和我,要咱们一齐赶去,看来对方的力道大是不弱,倒不大容易斗呢。”
包三先生话是这么说,脸上却是眉飞色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玉燕走近身去,要瞧瞧那信上还写些什么。
包三先生微微一笑,将信递了给她。玉燕只见信上写了七八行字,字迹精雅,颇有劲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倒像是读天书一股。她博古通今,读过的书著实不少,但像这般的文字,却是第一次看到,皱眉道:“那是什么?”阿朱微笑道:“王姑娘,这是咱们二嫂想出来的古怪玩意,从诗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的,平声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咱们瞧惯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她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不是外人,你若是要知道,待会我说与你知便是了。”玉燕性子天真,听阿碧说愿意教她,登时现出喜色。
阿朱道:“三哥、二哥、二嫂向来自负得紧,遇上再强的劲敌,也不会写信来讨救兵。这次却要咱们倾巢而出,只怕对方的确是十分厉害。”
包三先生笑道:“老二的脾气自然是这样,但我想这次他要讨救兵,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慕容兄弟。”
玉燕听他提到慕容公子,忙问:“怎么?为什么是他?”包三先生道:“老二的武功自然算不得天下第一,可是他若打不过人家,要想脱身而走,我看当今之世,也没有哪一个高人能留得住了他。他夫妇二人联手,行走江湖,那是谁也不用忌惮的了。多半是为了顾到慕容兄弟,才出此万全之策。”
玉燕又问:“冀晋鲁豫的七个门派,不知是哪七个门派?”她对各门各派的武功家数,无不烂熟于胸,知道了是哪七个门派,就料得到对方的底细。包三先生又看了看信,道:“二哥信上没说起,想来他亦不知,否则二哥做事极是周到仔细,定会在信中详细说明。”他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喂,姓段的,那你这就请便吧!咱们谈论自己的私事,似乎不必要你参预。咱们去和人家比试武功,也不必要你观战喝彩。”段誉在一旁听他们如何去替慕容公子打接应,本已感到没趣,这时包三先生更是公然逐客,知道在这精舍中再待下去,已是索然无味,虽对玉燕恋恋不舍,但总不能老著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玉燕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这里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王玉燕言语中虽是留客,但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已飞到了慕容公子身畔,段誉清清楚楚的体会到了她的心情,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没趣。
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自从行走江湖以来,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大分别,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心下更是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当他是天上凤凰一般,得到他的讯息,个个都恨不得立时去和他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需借我一船一桨,由得我在湖中飘荡便了。”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中水道,这个恐怕不大好吧。”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既已得到慕容公子的音讯,还是赶紧商量去赴援为是。我既没约下什么冀晋鲁豫的七大门派,又不是你们的表兄表弟,何劳关怀?”说著大踏步便走出厅门。
阿朱和阿碧送了出去,阿碧说道:“段公子,将来你和咱们公子爷见了面,说不定能结成好朋友呢。”
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是高攀不上。”阿碧听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心下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咱们相待太过简慢么?”阿朱道:“咱们包三哥向来是这般脾气,段公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赔罪啦。”说著笑嘻嘻的行礼,阿碧跟著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一跃跳入船中,扳桨将船荡开,驶入湖中。只觉得胸中郁闷难当,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一时却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时,说不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依稀只听得阿碧说道:“阿朱姊姊,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今晚咱二人赶著一人缝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细心想得周到。”
段誉受无量剑和神农帮的欺辱、受南海鳄神的折磨、被廷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万里迢迢的从云南一直带到姑苏,这中间所受的苦楚艰难著实不小,但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香精舍中并没哪一个令他十分难堪,包三先生虽说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既不是对付褚保昆那么断臂伤肩,也不是对付姚伯当那么要他滚出去。王玉燕开言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股勤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便是说不出的郁结不消。
湖上晓风阵阵送来,带著菱叶的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恨谁才好。甚至,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气恼。当日南海鳄神、廷庆太子、鸠摩智给他的折辱,那是厉害的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心中并无多大波荡。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那是因为他深慕玉燕,而玉燕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地位,甚至阿朱、阿碧,也全没当他是一回事。段誉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敌人,像南海鳄神那样厉害的人物,也是一心想要收他为徒。至于钟灵、木婉清那些少女,往往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他内心,隐隐感到慕容公子是比他自己重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周围便人人耸动,无人不是大加注意。
玉燕、阿朱、阿碧、王夫人、包三先生,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公冶夫人、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一人泛舟湖上,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慕客公子在出声讥笑:“段誉啊段誉,你这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么?你自己不觉得可耻么?”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多时辰,他充沛的内力缓缓发挥力道,竟是越划越觉精神奕奕。这么精神一振,心中烦闷燥恶之气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东方现出黎明,只见北方云雾迷漾,有一座山高耸而起。段誉粗略计算一下方位,听香精舍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自己只须向北划,便不会重回旧地。
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是生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舟向北驶出一尺,那便是离远玉燕一尺。中午时分,已划到了那座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原来这山叫做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段誉在大理之时,也曾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左右无事,不如便去游玩一番。当下回入舟中,更向北划,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无锡城畔。
段誉进得绒去,只见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他顺步而行,突然间鼻中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和著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划这几个时辰的船,早已十分饥饿。一闻到这食物香气,心中大喜,当下循著香气寻出,只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著“松鹤楼”三个大字。这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但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酒肉之气,从酒楼中不断喷出来,但听得厨子的刀勺声和跑堂的吆喝声,响成一片。他上得楼去,自有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下酒菜,倚著酒楼边的栏干自斟自欧、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他一声长叹尚未止歇,西首座上一个汉子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向他射至,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也向他瞧去,只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约摸三十一二岁年纪,身穿一件灰色布袍,服饰极是朴素,浓眉大眼,一张四方的国字脸,相貌并不俊美,但自有一股飒飒英气。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彩:“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超悲歌慷慨之士了。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
只见那汉子的桌上放看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一大壶酒,此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豪迈自在。
那汉子向他瞧了两眼,脸上微现诧异之色,也便不再理会,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使向跑堂招手,命他过来,指著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帐,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什么话。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一解客中寂寞,竟是不得其便。
段誉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行走仍是极迅速,第二人则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这两人也都是穿著灰布长袍,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行礼。
那跛足汉子恭恭敬敬的低声说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今晚三更,在惠山凉亭中相会。”
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是今晚么?未免迫促了一点。”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若是不敢赴约,今晚不去也成。”
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初更,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恭身答应,转身下楼去了。
这三人说话声昔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没有听见,但段誉身有极深内功,耳目聪明,便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事,却自然而然的将每一句话郡听见了。
那大汉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然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眼中神光暴长,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一只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酒杯,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突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那就没有余味了。”
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那大汉微笑道:“你这人倒也爽气,不像是酸溜溜的儒生,你的酒杯太小。”他提高嗓子,说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梁。”
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是吓了一跳,那酒保赔笑道:“爷台,十斤高梁喝得完么?”那大汉指著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那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太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以助诗兴,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们对饮十碗,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小厅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和人家约了在惠山上比武拼斗,对头必是什么晋冀鲁豫七大门派中的人物。哼,慕容公子是什么东西,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不过是醉死,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即胸膛一挺,说道:“我是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著端起一碗酒来,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玉燕虽是不在身边,在他心中,却与喝给王玉燕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之意,别说只不过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鸠酒毒药,他也是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喝得这般豪爽,倒是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气。”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著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一斤。
段誉两斤烈酒下肚,小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但仍是记得:“慕容复是什么东西?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去。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心下暗暗好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段誉来喝第三碗酒时,胸口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一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
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当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椎。
不料他喝入的烈酒太多,真气带著酒水上行,不能在大椎穴中安居。他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真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大理段氏的绝技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那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质无形的剑气,但这时他小指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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