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玉燕身前。玉燕将那支金钏塞在她的手中,说道:“这金钏值得一百多两银子,真的送了给你。姊姊,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那农女心地甚好,见玉燕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钏,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便收下了,当即扶著玉燕,到碾坊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之类的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只是那小伙子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时正好合玉燕之用。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不敢开口,段誉笑道:“大哥,你贵姓?”那青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来是金大哥。”那青年道:“不是的,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哥哥。”段誉道:“嘿,是金二哥。”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之声,十余骑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玉燕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拭抹,那马蹄之声,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惑,没做理会处,但听得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在这里。”玉燕和段誉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心中均想:“将马牵进碾坊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个西夏武士闯了进来。段誉一心保护玉燕,飞步上楼。玉燕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段誉惊道:“对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玉燕急道:“怎么办啊?”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姐儿是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事么?”那武士砰的一举,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这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出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掌,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男女霎时间死于非命,十分难受,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奔将上来,忙将木梯向外一推。木梯本是虚架在楼板之上,被段誉一推之下,向外倒去。那武士轻轻一纵,抢先跃在地下,伸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欲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会躲避暗器,扑的一声,那袖箭钉入了他的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手按肩头,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玉燕坐在段誉身后的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段誉在大理学那一阳指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听玉燕呼叫,已见那武士的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哪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的“下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他大叫一声,向后直摔出去,从半空摔了下来,立时便即毙命。段誉没想到自己这一指之力,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也自呆了,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著一柄大砍刀护住全身,又蹬著木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哪里?点他哪里?”玉燕惊道:“啊哟,不好!”
段誉道:“怎么不好?”玉燕道:“他舞刀护住全身穴道,你若出手点他胸口的‘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其间情势何等紧急,玉燕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到了楼头,段誉一心只想维护玉燕周全,也不及多想自己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向他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之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玉燕和段誉都是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是如此厉害。要知段誉内功深湛,举世已罕有其匹,而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所欠者只是他不会运用而已,得玉燕这么一指点,所发出来的威力,比之枯荣大师、鸠摩智、延庆太子等一流高手,或者尚有过之。
顷刻之间,他以指力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大家聚在楼下商议。玉燕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了肩骨,这么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著玉燕,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道:“对不起。”玉燕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农,灵机一劲,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将谷子一直堆到头边,只露出了一个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吧。”段誉慢慢侧身,心下暗自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便立即转头相避。正转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鞍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忙道:“这里有敌。”玉燕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用袖箭投他。”段誉依言扬手,将那枝袖箭掷了出去。他于发射暗箭一道,那是全然的外行,这枝袖箭掷出去时没半点准头,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闪避。只是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太强,将一技小小的袖箭掷得呜呜声响,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成了一团。
玉燕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相扑的名手,你不用理会,让他扭住你,使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拍,就赢了。”段誉道:“这个容易。”慢慢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涌身一跃,撞破窗格,冲了进来。段誉叫道:“你上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誉胸口。这人身手也真快捷,这一扭之后,跟著便是一举,将段誉的身子举在半空。段誉反手一掌,啪的一声,击在他的脑门之上。那武士本想将段誉往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不活,不料段誉这一掌下来,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段誉从来没杀过人,今日为了保护玉燕,举手之间连毙三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是害怕,大声叫道:“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人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将这个摔角名家的尸身抛了下去。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死了三个之后,尚余一十二人。这十二人中有四个是一品堂的高手,其余八人则是力强身壮的寻常战士。那四名高手两个是汉人,一个是西域人,另一个是西夏人。四个人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是高强无比,一会儿又似幼稚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这四人武功既高,便都不肯轻举妄动,四人聚在一起,轻声商议进攻之策。那八个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拨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玉燕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怎么办?”眼见那碾坊的大水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环回不休。只听得一个汉人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学识渊博,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的性命,暂缓纵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那个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咱们可要放火了,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玉燕只是不睬。那人取过火熠,点燃了一把稻秸,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说著将火种一扬一扬,作势要投到稻草堆中。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轮。那水轮硕大无朋,直径几达两丈,段誉一踏上水轮,双手抓住轮上木片,随著轮子的转动,慢慢下降。那汉人正在大呼小叫,命段誉和玉燕归服,不料段誉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伸出手指,便往他背心点去。他用的是六脉神剑中少阳剑的剑法,原应一袭得手,哪知道他向人偷袭,自己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须知他内力虽强,只因不懂武功,收发之际,往往要碰一个凑巧,这一次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见是段誉正在向自己指手划脚。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什么邪术,心中也是颇为忌惮,急忙向左跃开一步。段誉又出一招,仍是无声无息,丝毫不见威力。那人喝道:“好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了过来。段誉身子一缩,攀住水轮,便被轮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发出,噗的一声,木屑纷飞,在水轮的叶子上抓了一个大缺口。玉燕道:“你若再和他相斗,只须绕到他的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阳穴’,他便要糟。这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他的功夫练不到至阳穴。”段誉喜道:“那好极了!”攀著水轮,又降到碾坊大堂。这一次众人都有了提防,不等段誉双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擒他。段誉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说著斜身侧进,踏著“凌波微步”的步子,闪得几闪,已欺到那汉人高手的身后,喝一声:“著!”一指点出,嗤嗤声响,正中他的“至阳穴”,那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段誉杀了一人,想要再从水轮升到玉燕身旁,却已来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执刀拦住了他的退路,从后一刀劈来。段誉叫道:“啊哟,糟糕,鞑子断了我的后路。四面受敌,我命休矣。”向左斜跨,敌人的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个人登时将他团团围住,各人刀剑齐施,其中三名高手更是了得,随便击中他一拳一掌,段誉都是难以活命。他口中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段誉自身难保,只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你。”他口中大呼小叫,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妙无比。玉燕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不知其法。”
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底,却要看我脑袋的造化了。”当下将从石穴铜镜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走了起来。那十一个人飞拳踢脚,挥刀舞剑,竟是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个人哇哇大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里溜出去了。”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玉燕虽然聪明,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此刻不演,我一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这时段誉不顾自己生死,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玉燕观看,他哪知痴情人也正有痴情之福,他若是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实,变化难测,他如存心闪避,定然是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十一个之多,八名西夏武士已是极难抵挡,何况另有三名武学高手?躲得了一个,躲不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于敌人的行止全不理睬,变成十一个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的步子,每一步都是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倒是在自己人打自己人,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要知阿甲、阿乙见到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都是向他招呼,而阿丙、阿丁、阿戊、阿己,兵刃的招数自也是递向他所处的方位。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乒乒乓乓,叮当呛琅,阿甲、阿乙、阿丙、阿丁……许多人的兵刃都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反为自己人所伤。
玉燕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甚是巧妙繁复,一时之间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玉燕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碍,只是咱们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无衣,真是羞也羞死了。我中毒后半点力气也无,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那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看段誉的步法,细细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那八名西夏武士的功夫分作两派,都源自中原外门的武功,那汉人和西夏好手的家数也瞧了出来,只是那西域人忽尔呆若木鸡、忽尔动如脱兔,倒是捉摸他不定。她正瞧著这西域人的脚法,想从他步伐之中探寻来源,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
原来十一人久战段誉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属,先将玉燕擒住了再说。玉燕吃了一惊,叫声:“啊哟!”段誉抬起头来,见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楼,忙问:“打他哪里?”玉燕道:“抓‘志堂穴’最妙!”段誉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的“志堂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随手便是一掷,说也凑巧,这一掷之下,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老大一个石杵被水轮带动著一直不停,一杵一杵的击入石臼,臼中的壳粒早已成极细米粉,但无人照管,石杵仍是如常下击。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击将下来,砰的一声,早打得他脑浆迸裂,血溅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另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往梯上爬去。玉燕叫道:“一般办理。”段誉伸手一抓,便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堂穴”,使劲一掷,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来是有意抛掷,用劲反不如上次的恰到好处,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的脚上,惨呼之声动人心魄,竟是一时不得便死。段誉呆得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梯级爬了上去。段誉惊道:“使不得,快退下来。”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不料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发了出来,嗤嗤两剑,戳在两人的背心,登时从空中摔下。
那三个高手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种功夫实是闻所未闻。他三人不知段誉这门功夫未曾练到从心所欲的地步,真要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三人越想越怕,都是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是心有不甘。三人都是一品堂中的高手,众人联手,竟被一个雏儿莫名其妙的吓退,以后如何做人?
玉燕居高临下,对大堂中的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剩下的虽只七人,然其中三人却是极为了得,尤其那西夏人吆喝指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便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穿黄衣、头戴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的‘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段誉道:“很好。”向他冲了过去。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的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地知道?”眼见段誉冲到,单刀横砍,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到他的身后,险险反被他单刀所伤,叫道:“王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走不到他的背后。”玉燕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咽喉的‘人迎穴’。那个穿青衫之人,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戳几指看。”段誉道:“很好!”伸指向他胸口点去。他这几指手法虽对,劲力全无,但那穿青衫的西域人如何知道?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一跃,忽如一头苍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掌力雄浑,已将段誉全身都罩住了。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闭著眼睛双手乱点,嗤嗤嗤嗤响声不绝,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西域人身中六洞,但来势不消,啪的一响,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鼓荡,这一掌来势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拒之下,竟是伤他不得半分。
玉燕却不知他不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可受了伤?”段誉睁眼一看,见那西域高手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脸上神情狰狞,一对跟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瞧著他,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找上我来的。”他脚下仍是踏著凌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双手却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个人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去吧。我……我……实在是不敢再杀人了。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教我心中如何过得去?实在是太过残忍。你们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誉输了,求你们高抬贵手。”突然间一转身,忽见门边站著一个西夏武士,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的西夏武士一般无异,只是脸色腊黄、木无表情,就如是一个死人一般。段誉心中一寒:“这个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出现?”
他想到这里,心中更是害怕,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抓住了身旁一名西夏武士的“志堂穴”,向那怪人掷了过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声,那西夏武士的脑袋撞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鬼。”
余下的三名西夏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意,一个人走向门边,便去推门。那西夏高手喝道:“干什么?”唰唰唰三刀,向段誉砍去。段誉已无斗志,眼前青光霍霍,那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晃动,随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极,叫道:“你……你这般狠蛮,我可要打你的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敌不住,我劝你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一咬牙,刀招越来越紧,刀刀不离段誉的要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是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那汉人高手最是狡猾,初时见到凶险,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地,灵机一劲,走到石臼之旁,抓起两把打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双眼掷了过去。段誉步法巧妙,这两下自是掷他不中,那汉人两把掷出,跟著又是两把,再是两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刻间如烟似雾。
段誉大声叫道:“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玉燕也知情势十分凶脸,须知段誉在数大高手间安然无损,全仗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总是有厘毫之差,现下大堂中米粉和糠屑飞得烟雾隐腾,众人任意发招,这一盲打乱杀,那便极可能打中在段誉身上,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如果众高手一上来便闭起眼睛,不理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已将段誉砍成十七八块了。
段誉双目被米粉蒙住了,睁不开来,狠命一跃,纵到水轮边上,攀著水轮的叶子,向上升高,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高手乱刀误砍而死。跟著叮当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高手和汉人高手刀剑相交,交手了两个回合,接著“啊”的一声曼长惨叫,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谁一脚踢中要害,身子向门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听著不由得毛骨竦然,全身发抖。他颤声说道:“喂喂,你们只剩下了三个人,何必再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求饶,也就是了。”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一挥,一枚钢镖向他射来。他辨认的方向所在本来甚是准确,但那水轮不停的转动,待得钢镖射到,轮子已带著段誉下降,啪的一响,铜镖将他袖子一角钉在水轮的叶子板上。段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一发暗青子,我总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乏力,腾的一声便摔了下来。那汉人高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将上来便抓。段誉记得玉燕说过要点他“人迎穴”,但一来是在慌乱之中,二来他虽会辨认穴道,平时却素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出手指去点他“人迎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了他的“气户穴”。这汉人所练的武功与众不同,“气户穴”乃是笑穴,真气一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来,口中却是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那西夏高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无法答话,只是大笑不已。那西夏人不明就里,怒道:“大敌当前,你弄什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这个……哈哈,呵呵……”向前一剑,直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夏高手迷雾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撞来,两人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
这西夏人是擒拿的名宿,一撞到段誉身子,反应快极,左手一翻,已扭住了段誉的胸口。他知道段誉之所长全在脚法,这一扭住,正是取胜的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的左腕。段誉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的手劲何等厉害,便如两只铁箍一般,抓住他的左腕和胸肌,却哪里挣扎得脱?那汉人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这一剑刺入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许,那便连我也刺死了。”当即拖著段誉,向后退了一步。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一声,水轮叶子击在他的后脑,将他打得晕了过去。他人虽晕去,呼吸未绝,仍是哈哈哈的笑个不止,但有气无力,那笑声便十分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的笑声又轻了几分,撞到七八下时,那“哈哈,哈哈”之声,便如是梦中打鼾一般。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左手不住的加劲,要将他扭得呼吸艰难,然后或杀或擒,段誉左手向前乱戳,都是戳在空处。
玉燕见段誉被那西夏高手以擒拿法扭住,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想要上前救援,却是中毒后全身肢体不再听自己使唤,复是举手抬足也十分艰难,更不用说想救人了。又想这大门之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随手一刀一剑,段誉立时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你们别伤段公子性命,我……我跟你们去便是。”
这时段誉心中也是十分的害怕,拼命伸指乱点,其实他若是镇定从事,全身放松,他体内的朱蛤神功自会吸取那西夏高手的内力,时间稍久,便能使敌人功力自散,偏生他在惊恐之中将内力都聚集到右手的五根手指上去,而每一指却又都点到了空处。他只感胸口的压力越来越重,渐渐的喘不过气来,正危急间,忽听嗤嗤数声,那西夏高手“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好本事,你终于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双手渐渐放松,脑袋慢慢垂了下来,倚著墙壁而死。段誉大奇,板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鲜血泊泊流出,这伤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凝聚,一指点出,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那西夏高手的后脑背心。段誉一共点了数十指,反击在对方背后各处的力道不关痛痒,盖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这真气的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可说损伤不到他分毫,但那“玉枕”、“天柱”两穴却是他的罩门所在,最是柔嫩。真气一撞,立时送命。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敌人都打死了!”他却忘了门边尚有一人。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誉一怔之下,回过身来,见是那个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的“志堂穴”便能杀你,便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决计不能杀你。”那人道:“你有杀我的本领么?”语气之间,十分傲漫。段誉实在不愿再多杀伤。抱拳说道:“在下未必是阁下对手,请你手下留情,饶过我吧。”
那西夏武土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那还不是当世第一高手么?在下领教你的高招。”他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既无轻重高低之别,亦无抑扬顿挫之分,听来十分的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氏,既识汉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那声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段誉心道:“听这人的谈吐,倒不是寻常的武人,我还是不要动手的好。”要知他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是逼得他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见是能免则免,于是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指责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但得茍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扬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天下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遍,但见大堂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不由得心中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么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些人家中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都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捶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派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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