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燕听他不提即刻去寻慕容复,而要自行去救朱碧双姝,微感失望,但转念又想:“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待得寻到表哥再来相救,只怕已经迟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段誉指著满堂尸首,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的坟上立一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玉燕咯的一笑,道:“好吧,你在这里替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再来寻你吧。”
段誉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玉燕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是太简慢些了吧?”可是他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上马按缰观看。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段誉下得马来,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高僧圆寂,火化遗蜕之事,原属寻常。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只盼魂归极乐、永脱烦恼,莫怪莫怪。”噜里噜嗦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上马和王玉燕并骑而去,隐隐听得锣声堂堂、人声喧哗,四邻的众农民都赶著救火来了。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玉燕道:“你这人婆婆妈妈,哪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为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放火,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玉燕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休提。”
玉燕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看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玉燕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玉燕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玉燕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已成患难之交,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旧邦的大志,究竟不能随便宣之于口,说道:“这话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了。”段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道:“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玉燕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喜欢,险些儿从鞍上掉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玉燕的一番情意,全都系在慕容公子身上,段誉虽是不顾性命的救她,她可始终未想到那是出于一往情深的爱慕之意,还道他忠厚老实,天生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慢慢的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暗道:“我爹爹是皇大弟,我是镇南王世子,大理国的皇位,一定是传给我的。我连皇位也不希罕,却希望什么学士宰相?”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股,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玉燕并骑而行。玉燕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玉燕永不敢忘。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这几句话便如一记闷棍,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了过去。玉燕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明白:“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番话说得毫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暗看玉燕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入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玉燕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倘若这一次我向他道歉,以后他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若是传入了表哥的耳中,表哥一定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是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玉燕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是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两人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条岔路,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道:“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两人都是少年人的心情,这两句话一出口,均觉十分有趣,登时便纵声大笑起来,适才阴霾,一扫而空。只是两人于江湖间的习俗,全然的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是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玉燕道:“回到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还在那边,咱们岂不是又去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是走了。这样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了。”玉燕道:“不,不能老是由你身涉险地,咱二人一齐去看,若有凶险,一齐逃走。”
段誉听她愿意和自己有难同当,大是兴奋,笑道:“要打是打不赢,要逃还逃不了吗?”当下两人商量如何相救阿朱,阿碧,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才设法救将出来。说话之间,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段誉和玉燕一齐卞马,将马匹系在一株杏子树上,段誉将那只瓷瓶拿在手中,两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足的并肩入林。
杏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与玉燕进得林中,放眼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玉燕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玉燕并肩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玉燕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玉燕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玉燕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么一来,段誉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一株松树的树干上,悬著一具尸体,乃是一个西夏武士。两人大感诧异,不知那是谁下的手。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有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正是死去不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玉燕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只见大道上两乘马也是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玉燕喜道:“阿朱、阿碧,你们脱险啦!”四个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玉燕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是不是?”玉燕道:“什么乔帮主?你们是蒙乔帮主相救的?”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著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个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一个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都慌了手脚,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玉燕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好手尸体身上,搜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婢子多说。”玉燕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十分焦急,说要去救他们出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对你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是义气深重。”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救他们,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是宁可别人负他,他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姑娘,咱们现下去哪里?”玉燕道:“我和段公子本是商量著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是平平安安,那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玉燕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道:“你们这位公子我是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当下四个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玉燕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咯咯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是呆头呆脑,终于还是保护玉燕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但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只恐更无容身之地,想想又觉索然无味。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在大声号哭,极是悲切。四人纵马上前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最是慈心,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把师父给杀了,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在哪里?都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咱们兄弟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著手指东北角处,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给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著桑林后袅袅伸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是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出言再加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那是扑了个空。”阿朱忽然异想天开,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玉燕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玉燕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玉燕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玉燕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见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玉燕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暗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超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是要我扮你表哥?”玉燕粉脸一红,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还是不去的好。”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享得片刻间的温柔滋味,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玉燕道:“我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到这句话,一股凉气,从顶门下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兄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是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是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又有何妨?咱们志在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著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刻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的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佳誉?”
玉燕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玉燕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当下四个人勒转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租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衣买鞋,在船中改装,要知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较北方之牲口尤多。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了一柄折扇,一身长袍都是青色,左手手指上戴上一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只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咱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替他改装已毕,笑对玉燕道:“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玉燕不答,只是痴痴的瞧著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摧神驰,只当是见到了慕容复一般。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加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但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是慕容复,可不是我段誉。”心中一会儿喜欢、一会见著恼,当真是哭笑不得。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和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段兄弟,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既是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去斗斗酒,喝它个十大碗。”段誉道:“大哥,丐帮群豪大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的好。”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著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无奈,道:“好,我先陪你去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乔峰突然间咯咯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一揖到地,说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难得的是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又向玉燕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著携著段誉之手,大踏步上了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之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玉燕眼望著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是想:“如果他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著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们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便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之中,步行而前。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著答应。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都是手执长刀,貌相极是威武。阿朱和段誉一看之下,心中打鼓,不由得畏缩起来。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著我,急速逃了出来,否则他们找我此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个字说来声音颤抖,实在也是极为害怕。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急速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那为首的武士虽未听过慕容复之名,却知道乔峰乃是丐帮的帮主,一听之下便吃了一惊,忙抱拳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要知乔峰的威名甚响,连西夏武士也是十分敬仰。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其中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只听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著向段誉抱拳行礼。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诲隅,在下早就企盼见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说丝毫没有破绽。赫连铁树又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二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著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著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举心中大跳,心道:“糟糕,糟糕,给他认出了我的本来面目。”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著双手叉腰,神态极是倨傲。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癫癫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接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想:“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拜大理段公子为师,还没学到什么拿手本事,那现下最得意的武功,不过是鳄尾鞭和鳄嘴剪而已。”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是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须知这两件兵刃乃是南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是在大理与云中鹤动手,这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哪里料得到木婉清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段誉知道,而眼前这慕容公子却是段誉乔装改扮。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是凶残狠忍,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咱们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他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若是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尊师是谁?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授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的脚法,相信当场无人能会。”
段誉假意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亲眼得见,他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不知如何,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也已学到了尊师的绝技?”南海鳄神将一个脑袋摇得波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既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学得几招。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著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西夏群豪大都没见识过“凌波微步”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武功,只是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是企盼见识见识,各人纷纷聚在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了过来。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晌,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都是不禁骇然,本当齐声喝彩,但大众惊骇之下,竟是连喝彩也忘记了。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全身纵起,犹如一头大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段誉对他亳不理会,自管自的踏著从石穴中听学到的八卦步法,潇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斗到狠处,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相似。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窒了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的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扑去,但总是差著这么一点,旁人只瞧得栗栗危惧,手心中都捏了一把冷汗,但段誉却是安如泰山。只要南海鳄神是对准他身子攻去,那便永远碰他不著,但如他也蒙上双眼,乱抓乱捉,段誉可就危险万分了。这道理说来甚浅,但著实不易猜想得透。
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鳄神,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妙极!你能蒙眼快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甫海鳄神是服了你啦。”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前前后后,彩声如春雷般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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