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难以禅杖吸起了棋盘,跟著便向那人头顶砸了下去,那人叫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垂‘倚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一杖扫将过去,其势威不可当。那书呆子道:“夫子,圣之时者也!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他这几句话尚未说完,人早已伏倒在地。六名慧字辈的僧人跳将上去,将他七手八脚的擒住了,少林寺达摩院首座的武功果然是惊世骇俗,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三名高手打倒,这一来大获全胜,只是阿碧等关怀邓百川的伤势,一众少林僧心伤玄痛圆寂,虽然获胜,却并不欢喜。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那使棋盘的人道:“罢了,罢了!六弟,咱们认输,不打了。大和尚,我只问你,咱五弟到底犯了你们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怎么又偷了他的烟花放起,邀约咱们来此?”玄难道:“焉有此事?……”话未说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的传了过来。这两下声音一传入耳鼓,众人登时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这时琴声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松,当的一声,单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敌人一斧砍来,已劈中他的肩头。那书呆子叫道:“大哥快来,大哥快来!一群奸贼杀了五弟,又将咱们拿住啦,七妹也给他们打死了,乖乖不得了!”树林中铮铮铮铮铮琴声连响五下,各人心烦意恶,一颗心随著琴声连跳五下。玄难大是惊异:“这是什么邪门武功,我以少林上乘心法镇慑心神,这颗心还是随著琴声跳动,那真是厉害得紧了。”只听得那琴声渐响渐快,各人的心也是跟著频繁急促的跳荡。玄难、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等诸人一齐坐地,各以深厚内力与之相抗。只有玄难和公冶干两人,勉强还能控制心跳,那慧字辈六僧已是大呼小叫,痛苦难当。六僧伸手塞住耳朵,想阻琴声传入耳中,但奇怪的是,不论双手如何用力塞耳,总是有一丝丝极轻微的声音听到,而心脏便不由自主的与声音相感应。到得后来,弹琴之人用起轮指来,弹丸跳掷,直如爆豆,各人的心脏竟也随著急跳,转眼间人人都要送命。
玄难知道不能只守不攻,任由他如此施虐,提起禅杖,往琴声来处冲了过去,但那琴声宛似从地底发出,玄难在树林中打了个转,哪见有人?他刚一回头,琴声叮叮咚咚的连响起来。风波恶大叫一声,双手乱撕胸口衣服,衣服撕破后,更是力抓自己胸口,叫道:“把心挖出来,按住它,不许它跳,不许它跳!”片刻之间,便将自己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公冶干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叫道:“四弟不可烦躁,你努力将这鬼琴声当作是听而不闻。”但他一分心照顾风波恶,自己心神难以宁定,这颗心更加急速的跳了起来。那书呆子、使棋盘的、使斧头的、使判官笔的和那戏子,听了这琴声却全无痛苦之色,显是另有简易法子加以抗御,绝不受琴声的感应。包不同道:“六妹,你还好么?坐到我身边来。”只见少林寺六名慧字辈的僧侣都是双手揪住了自己胸膛,在地下滚来滚去,大声号叫,包不同心想阿碧年纪轻,功力浅,定是受苦最深,心下怜惜,叫她过来,要助以一臂之力,哪知道一抬头,但见阿碧盘膝端坐,脸带微笑,宛如没事人一般。包不同这一惊更甚,心道:“啊哟,难道六妹竟是给这鬼琴声整死了?她自来喜爱音乐,弹琴唱歌,极尽佳妙。越是精通音韵之人,对这种琴声感应越强。”
包不同忍著自己心口的剧烈跳动,抢到阿碧身畔,正要去摸她鼻息,只见她右手缓缓动了起来。包不同大吃一惊:“怎么她人死了又会动?”但见她右手伸入怀中,取了一件物事出来,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包不同一愕之下,哑然失笑,又惊又喜:“六妹何尝死了?她好端端地,自然会动。”却听得叮叮两声,从阿碧身前发出。这两下响声音色柔和,显是发于一件小小的乐器,两下响声一过,树林中传出来的密如联珠的琴声渐渐缓慢。阿碧怀中的乐器又响了两下,对面的琴声更加慢了。自玄难以下,各人无不大喜,均想:“看不出阿碧这小姑娘居然还有这个本事,能用乐音对付乐音,以轻克响,将对方的琴音压制了下去。”但听得林中琴音忽高忽低的响了几下,阿碧弹奏相答,也是这么忽高忽低的响了几下。慧字六僧和风波恶一一从困境中解脱,分别站起身来。风波恶喘了口气,大叫:“这恶贼害得咱们好苦,大伙儿杀啊!”提刀向树林中冲了进去。公冶干抱起邓百川,只觉他呼吸缓慢,气息未停,中了那美妇发出的毒气后,性命一时无碍,生怕敌人太强,风波恶身负寒毒重伤,著了对方道儿,当即将邓百川放好,和包不同一起追了下去。慧字六僧想起适才受琴音煎熬时的苦楚,也各提刀持杖,奔入林中。但说也奇怪,林中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无,那琴音却忽东忽西,时前时后,令人难以捉摸,倒如是七八个随身魔鬼,躲在树上轮流弹奏一般。只是这时候琴音悠扬缓慢,悦耳动听,再不令人闻之心跳,反而使人胸襟为之一畅。风波恶戟指乱跳乱骂一会,众人一齐又退了出来。但听得阿碧和对方双音齐奏,配得极是和谐。玄难、公冶干等均知武林中原有一些内功深厚之士,能以声音夺人心魄,取人性命。如果敌对的双方皆擅此技,相遇时双音齐奏,那便是此拼内力,其争斗的激烈凶险之处,实不亚于白刃相加、拳脚相交,只要任谁稍有失闪,或是功力不及,不是心智迷失,任由胜者驱使,便是立即毙命当场。但瞧阿碧险上神色,听著两人所奏琴音,又显然不像是剧烈相斗的模样,只是江湖上诡秘古怪之事极多,各人均是不敢大意。包不同和风波恶站在阿碧之前,以防敌人来袭。玄难站在她的身后,掌上暗运神功,只待一见情景不对,便以浑厚内力传入她的背心,助她功力,合抗强敌。
过得片时,只听林中琴声越来越快,阿碧初时勉力跟随,但顷刻间便追赶不上。那书呆子哈哈笑道:“小姑娘,你想跟我琴仙大哥斗琴,那真是班门弄斧,自讨苦吃了。快快抛琴投降,我大哥瞧你年幼,或许会饶你一命。”公冶干等也早听出阿碧所弹的琴音既不如对方快速,更不如对方清晰明亮,越快越是节奏分明,看来这场比拼胜负已分,那是无可挽回了。各人面面相觑,黯然失色。玄难听得出阿碧之输乃是技不如人,并不是内力有所不足,即使自己以真力相助,那也是无济于事,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她一怔之下,琴音更加散乱也未可知。又过得一会,阿碧是无论如何跟随不上了,她突然间五指一划,叮咚两声,戛然而止,笑道:“师父,我再也跟不上啦!”林中琴声也即停歇,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声震林木,说道:“小妮子学到这般,也不容易了。”众人惊喜交集,听他二人的对答,似乎林中弹琴之人竟然是阿碧的师父。不但玄难、公冶干等大感惊讶,对方书呆子等人也是十分诧异,颇出意料之外。只见林中,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颧,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极为和蔼。
这形貌清奇之人一现,阿碧便欢然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那书呆子等一伙人也是同声齐叫:“大哥!”阿碧向他快步奔了过去。那人伸出双手,抓住了阿碧的手掌,笑道:“阿碧,阿碧,你可是越来越好看啦!”阿碧脸上微微一红,尚未回答。那人已向玄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得罪。”玄难合什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吧?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
玄难黯然道:“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圆寂归西。”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子尚未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大放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干等都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年纪,哭泣起来的情状却如小孩子一般。他双足一看地,立即坐倒,用力将自己胡子一把把的抓了下来,两只脚犹如擂鼓般不住击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音普奏’,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道此曲中大含禅意,能使你功力精进,听了一遍又是一遍。你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你这般悟性,只怕我是要对牛弹琴,牛不入耳了!唉!唉!我好命苦啊!”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之人,悲伤师兄之死,忍不住放声大号,但越听越是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了个知音人,哭到后来,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他是个有德高僧,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心道:“他这群人个个都是疯疯癫癫,不可理喻。这人内力虽强,性子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也还是一丘之貉,这才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己,苦心孤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们少林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他忽然转头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葬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那人呆了一呆,忽地一跃而起,说道:“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了,都粘在我瑶琴之下,从此每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意可好?”他越说越是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里见那美妇人倒在一旁,惊道:“咦,六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阿碧道:“师父,这中间有点误会,是你老人家到了,那是再好不过。”那人道:“什么误会?是谁误会了?总而言之,伤害六妹的就不是好人。啊哟,八弟也受了伤,伤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哪几个不是好人?自己报名,自报公议,这可没得说的。阿碧,你到那边树上去将我的琴儿取下来。”
阿碧应了声:“是!”不再听师父唠叨,便纵身奔向树林,众人远远望见一缕淡绿色的人影跃向树间,取了什么物事,跳下地来,奔到另一株树下,又跃了上去。玄难和公干冶等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高树上放置了好几张琴,再以深厚内力遥加拨弄,因此琴音忽东忽西,难以捉摸。各人在树林中追寻数次,始终没能发见弹琴之人,便是此故。只不过眼见阿碧从东边奔到西边,相距有十余丈之遥,难道这老者内功之深,竟能远及十余丈外?而且拨弄琴弦,弹奏成曲,如此神乎其技,前直是匪夷所思了。只见阿碧抱了七八张瑶琴,从林中奔了出来,走到半途,忽然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阿碧这一摔倒,那弹琴的老者与公冶干等一干人都是吃了一惊。公冶干急忙向她奔了过去,只觉得左侧一阵微风掠过,那老者已将阿碧托在双臂之中。公冶乾心想:“这位老先生的轻身功夫好高。”三个起落,到了他二人身前,向阿碧脸上一瞧,心中一块大石登时落下,只见她脸如朝霞,红扑扑的极是精神,嘴角边兀自微笑,便笑道:“六妹,你向师父撒娇么?这可吓坏我啦。”阿碧并不回答,突然之间,几滴水珠落到了阿碧桃花般的脸上,公冶干一怔,双目平视,见到那老者脸如土色,眼泪簌然而下。公冶干大是奇怪,心道:“这老儿又发什么疯了?”那老者向公冶干瞪了一眼,低声道:“别作声。”抱著阿碧,急速回到众人之前。风波恶道:“六妹,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那老者道:“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他东张西望,脸上神色极是惊惧,说道:“来不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进屋去。”包不同生平最喜与人作对,听那老者吓得说话声音也发抖了,便大声道:“什么大祸临头?天坍下来么?” 那老者道:“快,快进去!”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尽管请便,我包不同可不进去。六妹……”那老者左手仍是抱著阿碧,右手突然向前一伸,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他这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之下,已然被制,只觉身子被对方向上一提,双足离地,不由自主的被那老者提著奔进了大门。玄难和公冶干都是大为诧异,正要开口说话,那使棋盘的中年人低声道:“大师父,大家快快进屋,有一个厉害之极的大魔头转眼便到。”玄难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对手,怕什么大魔头、小魔头?问道:“哪一个大魔头?乔峰么?”那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比乔峰可厉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难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是再好不过,老衲正要找他。”那中年人道:“你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他。不过这里人人都给他整死,只你一个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紧。”他这几句是讥讽之言,可是却真灵验,玄难一怔,心想此言不错,便道:“好,大家进去!”便在这时,阿碧的师父已放下包不同与阿碧,又从门内奔了出来,连声催促:“快,快!还等什么?”他一眼之下,便见到这些人中以风波恶最是桀傲不驯,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便横扫了过去。风波恶虽是好勇斗狠,可真没料到六妹这个师父说打便打,此时他肠内寒毒已开始发作,正自难当,一见那老者手掌打来,急忙低头让过。不料这老者左手一掌没使老了,突然间换力向下一沉,已抓住了风波恶的后颈,说道:“快,快,快进去!”像提小鸡一般,将风波恶提了进去。
公冶乾心中满不是滋味,两个把弟都是一招之间,便给这老者制住,虽然他是阿碧的师父,不能说是外人,但姑苏慕容氏何等威风,多大的声名,慕容公子的手下人却如此不济,在少林派众僧之前,终究是大大的丢脸。玄难见他脸色有异,猜到了他的心情,又见这老者接连制服包不同、风波恶,手法之快,招数之高,实不在己之下,但他对星宿老怪居然怕得如此厉害,可见那魔头实是不可小觑,说道:“公冶施主,大家还是进去,从长计议的便是。”当下慧字六僧抬起玄痛的尸身,公冶干抱了邓百川,快步进门。阿碧的师父第二度又出来催促,见众人已然入内,急忙关上大门,正要取过门闩来闩,那使棋盘的中年人道:“大哥,这大门还是大开的为是。这叫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虚实实,叫他不敢贸然便闯了进来。”那老者道:“是么?好,这便听你的。”声音中却是全无自信之意。玄难和公冶干对望一眼,心下均想:“这老儿武功如此高强,何以临事慌张失措若斯?这样一扇大门,连寻常盗贼也抵挡不住,何况是星宿老怪这种大魔头,关与不关,又有什么分别?看来这人在星宿老怪手中曾受过大大的挫折,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知他在附近,便即魂飞魄散了。”只听那老者连声道:“六弟,你想个主意,快想个主意。”玄难虽是有道高僧,颇有涵养,但见这老者如此惶惶,也不禁心头火起,说道:“老丈,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星宿老怪就算再厉害狠毒,咱们大伙儿联手御敌,也未必便输于他了,又何必这等……这等……嘿……这等小心谨慎。”须知江湖之上,如说旁人“胆小害怕”,最是犯忌,因此话到嘴边,改成了“小心谨慎”。这时厅上已点了烛火,他一瞥之下,但见不但那老者脸有惶恐之色,甚至那使棋盘的、那书呆子、那使判官笔的诸人,也都有栗栗之意。玄难亲眼见过这些人出手,武功著实不弱,更兼这一群人个个疯疯癫癫,事事漫不在乎,似乎均是游戏人间的潇洒之士,突然之间却变成了心惊胆战、猥琐无用的懦夫,实是不可思议。只见那使短斧工匠一般的人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把曲尺来,在厅角中量了量,便摇摇头,拿起烛台,走向后厅,众人都跟了进去,但见他四下一打量,猛地里耸身而起,在横梁上量了一下,又摇摇头,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医的假棺木前,他瞧了几眼,摇头道:“可惜,可惜!”弹琴的老者道:“没……没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师叔一定看得出来。”弹琴老者怒道:“你……你还叫他师叔?”短斧客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又向后走去,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摇头,倒似什么事也不会干。”这短斧客量量墙角,踏踏步数,宛然便是一个建造房屋的匠人,一路走到了后园之中。他拿著烛台,凝思半晌,向廊下一排五只石臼走去,又想了一会,将烛台放在地下,走到左边第二只大石臼旁,捧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在石臼之中,提起石臼之旁一个有柄的大石杵,便向臼中捣了起来,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颇为沉重,落下时甚是有力。公冶干轻叹一声,心道:“这次当真是倒足了霉,遇上了一群疯子。在这当中,他居然有心情去舂米。如果舂的是米,那也罢了,石臼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幸好邓百川中毒之后,脉博调匀,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绝无险象。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声连续不绝,耳听得舂了数十下时,突然间花园中东南角七八丈外发出了轧轧之声。这轧轧声甚是细微,但玄难、公冶干等人的耳力何等厉害,一闻异声,眼光便扫了过去。只见这声音来处,并排种著四株桂树。砰的一下,砰的一下,那短斧客不停手的舂米,说也奇怪,靠东的第二株桂花树竟似缓缓的向外移劲。又过片到,众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舂一下米,桂树便向外移动一寸半寸。弹琴老者一声欢呼,向那桂树奔了过去,低声道:“不错,不错!”众人跟著他奔去,只见桂树移开之处,露出一块大石板来,石板上生著一个铁环挽手。公冶干又是惊佩,又是惭愧,心道:“这个地下机关,安排得巧妙之极,当真是匪夷所思。这位短斧客在顷刻之间便发现了机括的所在,聪明才智,实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短斧客再击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弹琴老者握住铁环,向上一拉,却是纹丝不动,待要运力再拉,短斧客叫道:“大哥,住手!”一纵身,跃入了旁边一只石臼之中,拉开裤子,撒起尿水,叫道:“大家快来,一齐撤尿!”弹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铁环,霎时之间,使棋盘的、书呆子、使判官笔的、再加上弹琴老者和短斧客,一齐向石臼中撒尿。
倘是换了一种处境,公冶干等见到这五人发疯撒尿,定是笑不可忍,但顷刻之间,各人鼻中便闻到了一阵火药气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没危险啦!”偏是那弹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长,撒之不休,口中却喃喃自语:“该死,该死,又给我坏了一个机关。六弟,若不是你见机得快,咱们都已炸成肉浆了。”公冶干等心下不禁凛然,闻到这一阵火药气息,人人均知在这片刻之间,各人已渡过了一个大难,显然这铁环下连有火石、药线,一拉之下,点燃药线,预藏的火药便即爆炸,这是对付敌人的极厉害手段,幸好那短斧客极是机警,大伙撤尿,浸湿引线,大祸这才避过。只见那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只石臼旁,运力将石臼向右转了三圈,抬头向天,口中低念口诀,默算半晌,将那石臼再向左转了六个半圈子,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轧轧之声过去,那大石板在地中缩了进去,露出一个洞孔来。这一次弹琴老者再也不敢鲁莽,向短斧客挥了挥手,要他领路。短斧客跪下地来,向左首第一只石臼察看。忽然之间地底下发出一个声音,有人骂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这贼八王!很好,很好!你终于找上我啦,算是你厉害!你如此为非作歹,终须有日得到报应,来啊,来啊,进来杀我啊!”玄难听得这正是薛神医的声音,心下一喜,只听那弹琴老者道:“五弟,是咱们全到了。”那声音停了一停,道:“真的是大哥么?”弹琴老者道:“倘若不是六弟,怎能打开你的龟壳子!”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那洞孔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阎王敌薛神医。他没料到除了弹琴老者等义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弹琴老者道:“这时没空多说,你快钻进去,你把七妹和我徒儿都带进去医治。这里面容得下么?”说著伸手向那洞孔指了指。薛神医向玄难道:“大师,你也来了!这几位都是朋友么?”玄难微一迟疑,道:“是,都是朋友。”本来少林寺认定玄悲大师是死于姑苏慕容氏之手,将慕容氏当作了大对头。但这次与邓百川等同来求医,道上邓百川、公冶干力陈玄悲大师决非慕容公子所杀,玄难已是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难,同舟共济,认定这一伙人是朋友了。公冶干听他如此说,向他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薛神医道:“再多的人也容得下,大家一起下去,玄难大师先请。”话虽如此,他抢先走了下去。须知道这种黑沉沉的地窖,显是十分凶险之地,江湖上人心诡秘难测,谁也信不过谁,自己先入,才是肃客之道。薛神医走进后,玄难也不客气,跟著走了下去,众人随后而入,连玄痛的尸身也抬了进去。薛神医扳动机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动机括,移开的桂树又回到了石板之上。里面是一条石砌的地道,各人须得弯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渐高,原来已到了一条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走了二十余丈,来到一个宽广的石洞,只见石洞一角的火炬坐著二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听得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薛神医道:“这些是我家人,危难之际,也没空来拜见了。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的?”他是医生本色,不等弹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视各人伤势,第一个看的是玄痛,薛神医道:“这位大师悟道圆寂,可喜可贺。”看了看邓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香粉只将人醉倒,再过片刻便醒,没毒的。”那中年美妇和那戏子受的都是外伤,伤势虽重,在薛神医看来,自是小事一件。待他看到阿碧,突然失声道:“星宿……星宿老怪果然到了。他这……这毒,我是治不了的。”公冶干“啊”的一声,道:“无论如何,要请神医救上一救。”只听得“哇”的一声,弹琴老者哭出了声来。
那书呆子道:“大哥,庄子有言:‘古之真人,不知愧生,不知忍死。’你的徒儿中了咱们那混蛋师叔之毒,倘若是真的难以治愈,也就算了,又何必苦苦啼哭?”那弹琴老者怒道:“我这乖徒儿和我分手了八年,今日才得重会,她若就此死了,我如何不悲?唉,唉,阿碧,你可不能死,千千万万死不得。”公冶乾和包不同等看阿碧时,只见她脸色更加红了,虽是娇艳可爱,但皮肤中便如有鲜血要渗出来一般。公冶乾道:“薛神医,我这个义妹中的是什么毒?”
那书呆子抢著道:“这个小姑娘是我大哥的徒儿,我便是她师权,你是她的把兄,论起交来,你便矮了咱们一辈。子日:‘必也,正名乎!’你该当称我为师叔才是,你也不能薛神医长、薛神医短的乱叫,须得尊一声薛师叔。”这时薛神医已把过了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脉,看过了二人的舌苔,闭目抬头,苦苦思索。旁人不敢扰乱他的思路,谁也不去理会那弹琴老者的哭泣和那书呆的迂语。过了半晌,薛神医摇头道:“奇怪,奇怪!打伤这两位兄台的却是何人?”公冶乾道:“乃是一个头戴铁罩的少年。”薛神医摇头道:“少年?决计不是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功深厚,少说也已有三十年的修为,怎么还是个少年?”玄难道:“此人曾来少林寺卧底,老衲等毫未察觉,实是惭愧。”薛神医道:“惭愧,惭愧。这两位兄台的寒毒,老夫也是无能为力。‘神医’两字,今后是不敢称的了。”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薛先生,既是如此,咱们便当告辞。”说话的正是邓百川,他被香粉昏倒,但内力甚厚,此刻已然醒转。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在这地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学那乌龟田鼠,藏在地洞穴之中?”薛神医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气儿!你知外边是谁到了?”风波恶道:“你们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为你们武功高强,一听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如此丧魂落魄。”那弹琴者轻轻抚著阿碧的肩膀,笑道:“阿碧啊阿碧!害死你的,乃是你太师叔,你师父可没本事为你报仇了。”
公冶干听这几个人都叫星宿老怪为师叔,心下暗感诧异,寻思:“离去之前,须得将这一干人的底细摸清楚了,设法救治六妹之时,也好有个谱儿。”便道:“诸位口口声声称那星宿老怪为师叔,然则诸位究是何人?”原来阿碧在慕容氏府中已有多年,公冶干虽和她结义为金兰兄妹,但于她的师承来历,因她向来不说,一直不知。
玄难也道:“老衲今日所见所闻,种种不明之处甚多,正要请教。”薛神医道:“咱们师兄弟八人,号称‘函谷八友’。”他指著那弹琴老者道:“这位是咱们大师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一则说来话长,一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他正说到这里,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薛慕华,你怎么不出来见我?康广陵,你为什么不弹琴?”
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洞中诸人,个个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便像一条金制细线,穿过十余丈厚的地面,或者是顺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进入各人的耳鼓。那弹琴老者“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是星宿老怪!”风波恶一跃站起,大声道:“大哥,二哥,三哥,咱们出去决一死战。”弹琴老者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这一去,枉自送死,那也罢了,可是泄漏了这地下密室的所在,这里数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这一勇之夫的手下了。”包不同道:“他的说话声能传到地底,岂不知咱们便在此处?你龟缩相避,他自然能够找出来,要躲也是躲不过的。”弹琴老者道:“一时三刻之间,他未必便能进来,还是大家想个善法的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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