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百川这声断喝,乃是以更高内力,震伤了对方,从他那声惨呼之中听来,那人受伤还真是不轻,说不定已然一命呜呼。那人惨呜之声将歇,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枚绿色火箭射上天空,蓬的一下炸了开来,映得半边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风波恶道:“一不做二不休,扫荡了这妖魔的巢穴再说。”慕容复点了点头,道:“咱们让人一步,乃是息事宁人之计,既然干了,便干到底。”六个人向著那绿火直奔了过去。王玉燕于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学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内力甚浅,临敌应变的经验更是半点也没有。慕容复恐她受惊吃亏,放慢脚步,陪在她的身边。绿火微光之中,只听得包不同和风波恶两声呼叱,已和人动上了手,跟著三条黑影飞了起来,啪啪啪三响,撞向山壁,显然是给包风二人干净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复奔到绿灯之下,只见邓百川和公冶干站在一只青铜大鼎之旁,脸色凝重。铜鼎中有一道烟气笔直上升,细如一线,却是其疾如矢。王玉燕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十公一派。”邓百川道:“姑娘果然渊博。”包不同回过身来,道:“你怎知道?这烧狼烟报讯之法,几千年前就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公冶干指著铜鼎的一足,示意要他观看。包不同弯下腰来,晃火折一看,只见鼎足上铸看一个“桑”字,乃是几条小蛇,几条娱蚣之形盘成,铜绿斑烂,宛然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玉燕说得对了,还要强辞夺理:“就算这只铜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的,焉知他们不是去借来的?何况‘赝鼎、赝鼎’,十整鼎倒有九只是假的。”原来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瑶人,行事与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素檀下毒之技,江湖人士闻之十分头痛。好在他们与世无争,只要不闯入川西徭山地界,他们也不会轻易侵犯旁人。这时慕容复等骤然间见到这只铜鼎,心下都有些嘀咕:“此处离川西甚远,难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么?”以慕容复、邓百川等人的武功修为,当然也不会害怕什么桑土公,只是和这种邪门外道向来无怨无仇,一来胜之不武,二来纠缠上了身,甚是麻烦头痛。眼前他们日间所思、夜晚所梦,只是大燕王朝的中兴复国,和这种化外之人结仇,实在甚是无谓。
慕容复微一沉吟,便已定下计较,逍:“这是非之地,早早离去的为妙。”眼见铜鼎旁躺著一个气息奄奄的老者,身穿褐色短衣,腰间缠著一条草绳,睁大了眼,气愤愤的望著各人,当然便是适才发话肇祸之人了。慕容复向包不同点了点头,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会意,反手抓起那根悬著绿灯的竹杆,倒过杆头,连灯带杆,噗的一声,插入那老者胸口,绿灯登时熄灭。王玉燕“啊”的一声惊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叫做杀人灭口,以免后患。”飞起右足,踢倒了铜鼎。慕容复拉著王玉燕的手,斜刺向左首窜了出去。只奔出十余丈,黑暗中嗤嗤两声,金刃劈风,一刀一剑从长草中劈了过来。慕容复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头上,右首那人一剑剌入了左首之人心窝。一刹那间料理了偷袭的二人,脚下竟是丝毫不停。公冶干赞道:“公子爷,好功夫!”慕容复微微一笑,身形向前一窜,啪的一掌挥出,将迎面冲来的一名敌人打得骨碌碌的滚下山坡。左手又是一掌击出,那敌人举双掌一挡,“啊”的一声大叫,口喷鲜血。黑暗之中,慕容复突然闻到一阵腥臭之气,跟著微有锐风,扑面而来。慕容复急凝掌风,将这两件不知名的暗器反击了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长声惊呼,显然敌人已中了自已所发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蓦地陷入重围,也不知敌人究有多少,只是随手杀了数人,但觉一个的武功高似一个,杀到了六人时,慕容复暗暗心惊,寻恩:“起初三人均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后来三人的武功显是另属不同的三派。怨家越结越多,大是不妙。”只听得邓百川叫道:“大伙儿并肩往‘听香小筑”闯啊!”原来“听香小筑”是姑苏燕子坞中的一个庄子,位于西首,向为慕容复的侍婢阿朱所居。邓百川说向听香小筑闯去,便是往西退却之意,以免被敌人听到而在西边阻截。
慕容复一听,便即会意,但其时四下里一片漆黑,星月无光,难以分辨方位量,不知西首却在何方。他微一凝神,听得邓百川厚重的掌声在身后右侧响了两下,当即拉著王玉燕,斜退三步,向邓百川身旁靠去,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邓百川和敌人又对了两掌。从那掌声之中听来,敌人著实是个好手,跟著邓百川吐气扬声,“嘿”的一声呼喝,慕容复知道邓大哥使出一招“石破天惊”的掌力,对方多半抵挡不住,果然那人失声惊呼,声音甚是尖锐,但那声音越响越下,犹如沉入了地底,跟著是石块滚动,树枝断折之声。慕容复微微一惊:“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适才绿光之下,没见到有什么山谷啊。幸好邓大哥将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则黑暗中一脚踏了个空,说不定竟自堕入了万丈深渊。”便在此时,左首高坡上有个声音飘了过来:“何方高人,到万仙大会来捣乱?当真将三十六洞真人、七十二岛散仙,都不放在眼内吗?”慕容复和邓百川等都是轻轻“啊”的一声,他们都听过“三十六洞真人、七十二岛散仙”的名头。但所谓“真人、散仙”,只不过是一批既不属任何门派,又不隶属什么帮会的旁门左道之土。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恶,人人独来独往,各行其是,相互不通声气,也便成不了什么气候,江湖上向来不予重视,只知他们有的散处东海黄海中的海岛,有的在昆仑、祁连深山中隐居,近年来消声匿迹,毫无作为,谁也没加留神,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慕容复朗声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赶路,不知众位在此相聚,多有冒犯,谨此谢过。黑暗中事出误会,双方一笑置之便了,请各位借道。”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并不吐露自己的身份来历,对误杀对方几人主事,也陪了罪。
突然之间,四下里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声大作,越笑人数越多。初时不过十余人发笑,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听声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处,有的却似在数里之外。慕容复听对方声势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所说的“万仙大会”四字,心道:“看来今晚倒足了霉,误打误撞的,闯进这些旁门左道之士的大聚会中来啦。我迄今未吐露自己姓名,还是一走了之的为是,免得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何况寡不敌众,咱们六个人怎对付得了这数百人?”众人哄笑声中,只听高坡上那人道:“你这人说话轻描淡写,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们六个人已出手伤了咱们好几位兄弟,万仙大会的群仙若是就此放你们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岛的脸皮,却往哪里搁去?”
慕容复定下神来,凝目四顾,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处,影影绰绰的都站满了人,有的大袖飘飘,有的窄衣短打,有的是长须飞舞的老翁,有的却是云髻高耸的女子。这些人本来不知是在哪里,突然之间,都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一般。这时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复和王玉燕的身周,分站前后左右,以为卫护,但在这数百人的包围之下,只不过如人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
慕容复和邓百川等生平经历过无数大阵大仗,但见了眼前这等情势,也不禁背上发毛,寻思:“这些人个个古里古怪,十个八个是不足为患,但聚在一起,著实不易对付。”慕容复气凝丹田,朗声说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真人、七十二岛散仙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闻,决不敢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边虬龙洞玄黄子、北海玄冥岛岛主章周夫先生,想来都在这里了。在下无意冒犯,恕罪则个。”
忽听得一个干涩的声音呵呵笑道:“你提到咱们名字,就想这般轻易混了出去么?嘿嘿,嘿嘿!”慕容复心头有气,说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长辈,先礼后兵,将客气话说在头里。难道我慕容复便怕了各位不成?”众人听到“慕容复”的名字,许多人都是“呵”的一声,那干涩的声音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么?”慕容复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那人道:“姑苏慕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辈。掌灯,大伙儿见上一见!”他一言出口,突然间东南角上升起了一盏黄灯,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红灯升起。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灯火升起,有的是灯笼,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灯,有的是松明柴草,显然各家洞主、岛主所携来的灯火各各不同,有的是粗鄙简陋,有的却是十分工细。这些灯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的脸上,奇幻莫名,慕容复见道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一大半人手中持有兵刃,而这些兵刃也大都奇形怪状,说不出名目。只听得西首一人说道:“慕容复,你姑苏慕容氏爱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万仙大阵来肆无忌惮的横行,却不把咱们也瞧小了?你号称‘以彼之道,还施算身’,我来问你,你要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是如何施法?”慕容复循声瞧去,只见西首岩石上盘膝坐著一个大头老者,那大脑袋光秃秃地,半根头发也无,险上充血,远远望去,一个头便如一颗血球。慕容复微一抱拳,道:“请了!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说道:“老夫在考一考你,要看姑苏慕容氏果然是真才实学呢,还是浪得虚名。我刚才问你:你若要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是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对了,别人老夫管不著,老天却不再来跟你为难。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爱去哪里便是哪里!”慕容复瞧了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决不能空言善罢,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便道:“既是如此,在下奉陪几招,前辈请出手吧!”那人又是嘿嘿嘿捧腹而哭,道:“我是在考较你,不是要你来伸量我。你若是答不出,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八个字,乘早给我收了起来吧!”
嘉容复双眉微蹙,心道:“你一动不动的坐在哪里,我既不知你门派,又不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是的是什么绝招?不知你有什么‘道’,却如何还施你身?”他略一沉呤之际,那大头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散落天涯海角,不理会中原的闲事。山中无猛虎,猢狲亦称王,似你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也说什么‘南慕容、北乔峰’,呵呵!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我跟你说,你今日若要脱身,那也不难,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真人、七十二岛每一位散仙,都磕上十个响头,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个头,咱们便放你六人走路。”包不同憋气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叫我家公子爷们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头。你这门绝技,我家公子爷可学不来了。嘿嘿,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他抑扬顿挫,居然将这大头老者的话学了个十足。
那大头老者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脸上射了过来。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浓痰从他左耳畔掠过,突然间在空中转了个弯,托的一声,重重的打在包不同额角正中。这口浓痰劲力著实不小,包不同只觉一阵头晕,身子晃了几晃,原来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阳白穴”。慕容复心中一惊:“这老儿痰中含劲,那是丝毫不奇,奇在这口痰吐出之后,便会在半空中转弯。”那大头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复,老夫也不用你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只要你说出我这一口痰的来历,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复脑中念头飞快的乱转,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忽听得身旁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端木岛主,你练成了这‘归去来兮’的五斗米神功,实在不容易。但杀伤的生灵,却也不少了吧。我家公子念在你修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来历,以兔你大遭同道之忌。难道我家公子,竟也会用这功夫来对付你吗?”慕容复一回头,见说话的声音竟是出自王玉燕之口,不由得又惊又喜。
他知道王玉燕聪明绝伦,读书过目不忘,乡嬛阁中所藏的武学经典,她纵览数遍,已记得滚瓜烂热,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可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是不会使用而已。这“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从未听见过,她居然知道了,却不知说得对是不对。那大头老者本来一张脸血也似红,突然之间,变得全无血色,但立即又变成红色,笑道:“小娃娃,胡说八道,懂得什么‘五斗米神功’,损人利己,阴施险恶,难道是我这种人练的么?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爷爷的姓来,总算很不容易的了。”王玉燕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只不过他不肯承认而已,便道:“海南岛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端木洞主这功夫原来不是‘五斗米神功’,那么想必是从地火功中化出来的一门神妙功夫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复姓端木,这大头老者名端木元。他听王玉燕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却偏偏又替自己掩饰“五斗米神功”,对她顿生好感,何况赤焰洞在江湖上实在是籍籍无名的一个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更是高兴,当下笑道:“不错,不错,这是地火功中的一项雕虫小技。老夫有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宝门,我便不来难为你了。”
突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发自对面岩石之下,呜呜咽咽,似哭非哭的说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杀的么?是你练这天杀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们的么?”说话之人给岩石的阴影遮住了,瞧不见她的模样,隐隐约约间可见到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长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端木元哈哈一笑,道:“这位娘子是谁?我压根儿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什么东西,你莫听这位小姑娘信口开河。”那女子向王玉燕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过来,我要问一问你。”
她这么一招手,王玉燕只感到有一股吸力,要将她身子拉过去一般,身形一晃,左脚向前踏了一步,忙用力凝住身子。那女子再招了招手,王玉燕又要向前走去,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慕容复知道对方是在行使“擒龙功”一类的凌虚擒拿法,这种擒拿法若是练得精粹,一招手便能将对手凭空抓了过来。王玉燕内力平平,但这女子须得连连招手,方能将她招将过去,可见她这门功夫尚未练得十分到家。眼见她第三次又再招手,慕容复袍袖轻挥,“斗转星移”的功夫使将出来,这凌虚擒拿的内劲便反击过去。那女子啊的一声,立足不定,从岩石的阴影下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出来。
这女子冲到距慕容复身前四五尺处,内劲消失,便不再向前。她大吃一惊,生恐慕容复出手加害,用力一跃,向后退了丈许,这才立定。王玉燕谊:“南海椰花岛黎夫人,你这门‘采燕功’的确神妙,佩服佩服。”那女子脸上神色不定,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又怎知道我……我这‘采燕功”?”
这时她身子已不在岩石的阴影之下,众人见到她身穿一袭黑衣,但黑衣中似乎织有各种彩色丝线,以及金线、银线,在灯火照耀之下,彩影变幻,闪烁流动。王玉燕道:“七彩宝衣是椰花岛至宝,四海皆知。适才夫人露了这一神妙功夫,擒龙控鹤,凌虚取物,自然是椰花岛威振天下的‘采燕功’了。”原来椰花岛地处南海,山岩上多产燕窝,只是燕窝都是生于绝高绝险之处,采燕窝不易。黎家久处岛上,数百年来由采集燕窝而练成了独门的“采燕功”。这功夫不但有凌虚取物的擒拿手法,轻功步法也是与众不同。王玉燕看到她向后一跃之势,宛如为海风所激,更无怀疑,便道出了她的身份来历。黎夫人被慕容复一招手便引将过去,心下已自怯了,再被王玉燕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数,只道自己所有的技俩,全在对方算中,当下不敢更示强悍,只有向端木元道:“端木老儿,好汉子一人做事一身当,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
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南海椰花岛岛主黎夫人,说将起来,咱们同处南海,你还是老夫的芳邻哪!尊夫我从未见过面,怎说得上‘加害’两字?”黎夫人将信将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她说了这句话,又隐身岩后。黎夫人刚退下,突然间呼的一声,头顶松树掉下一件重物,嘡的一声大响,跌在岩石之上,却是一口青铜巨鼎。
慕容复又是一惊,抬头先瞧松树,看树顶躲的是何等样人物,居然将这一件数百斤重的大家伙搬到树顶,又摔将下来。看这铜鼎模样,便与适才公冶干所踢倒的碧磷洞铜鼎形状相同,只是鼎身却大得多了,难道桑土公竟是躲在树顶?他一抬头,但见树顶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影。
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细微异常的响声,混在风声之中,几不可辨。慕容复机灵异常,双袖舞动,挥起一股劲风,反击了出去,眼前银光闪劫,几千百根细如牛毛的小针从四面八方迸射开去。慕容复暗叫:“不好!”伸手揽住王玉燕腰间,纵身一跃,凭空升起,却听得公冶干、风波恶以及四周人众纷纷呼喝:“啊哟,不好!”“中了毒针。”“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哟,痒死了!”慕容复身在半空,一瞥限间,见那青铜大鼎的鼎盖一动,有什么东西要从鼎中钻了出来,这时情势险恶,已然无法细想,他右手一托,将王玉燕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树上!”跟著身子向下一落,双足踏住鼎盖,不住抖动,当即使“千斤坠”功夫,硬将鼎盖压住。
其时兔起鹘落,只是片刻间之事,慕容复刚将那鼎压住,四周众人的呼喝之声已是响成一片:“哎哟,快取解药!”“这是碧磷洞的牛毛针,一个时辰封喉攻心,最是厉害不过。”“桑土公这臭贼呢,在哪里?在哪里?”“快揪他出来取解药。”“这臭贼乱发牛毛针,连我这老朋友也伤上了。”“桑土公在哪里?”“快取解药,快取解药!”
“桑土公在哪里?”“快取解药!”之声,响成一片。中了毒针之人有的乱蹦乱跳,有的抱树大叫,显然这牛毛针上的毒性十分厉害,令中针之人奇痒难当。这些人中颇有些是一派之长,一宗之主,也都丑态毕露,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
慕容复所关心的,只是自己弟兄有无中了对方毒手,一晃眼间,只见公冶干左手抚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运气,风波恶却是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他知道这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忧疑,又是恼怒。这无数毒针,显然是有人开启铜鼎中的机括,从鼎中发射出来,否则决不可能在顷刻之间,竟有许多细针激射而出。更恼人的是,铜鼎堕地,引得他自然而然的抬头观望,鼎中便乘机发射,若不是他见机迅速,内力强劲,这几千万枚毒针都已钻入他的肉里了。那么发暗器之人有鼎护身,稳若泰山,慕容复内劲反激出去的毒针,都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在鼎上,自也伤不到他。
只听得一个人阴阳怪气的道:“慕容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以彼之道,还施我身’?这可与你慕容家的作为不对啊。”此人站得甚远,半边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后,没中到毒针,便来说这些风凉话儿。慕容复不去理他,心想解铃还是系铃人,要解此毒,自然要找鼎中发针之人,只觉得脚下鼎盖不住抖动,显是那人想要冲将出来,但慕容复的“轻身功夫”极是了得,左手三根手指搭在那株大松树上,欲轻则如羽毛,欲重则逾万斤,那人要想钻出鼎来,若不是以宝刀宝剑破鼎而出,使须以腰背之力,将那株松树连根拔起。须知这时慕容复三根手指传力,已如将鼎盖钉住在大松树下。鼎中人天生神力,平时腰背一拱之下,连大牯牛也给他撞倒了,否则岂敢行险侥幸,使这种古怪法子来伤人?他连拱几下,鼎上竟如给一座小山压住了一般,纹丝不劫,那人也是十分焦急,连连运力,却哪里掀得动慕容复的“千斤坠”?
慕容复心下计较已定,情知他每掀一下,都是大耗真元,自己已将他的力道都移到了那株大松树上,只见那松树左右榣晃,树根咯咯直响,要连根拔起固然谈何容易,但树周小根,却已给他迸断了不少,等他再掀数下,突然松劲,让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时,必然随手再施牛毛细针以防护自身,那时一掌击落,将这千百枚毒针都钉在他的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药出来,其时夺他解药,自比求他取药有利得多。
只觉那鼎盖又掀了两下,突然间鼎中人再无动静,慕容复知道他在运劲蓄力,准备一举突鼎而出,当即脚下松劲,右掌却暗暗运力。哪知过了好一会,鼎中人仍足一动也不动,倒如已经闷死了一般。四下里的号叫之声,却响得更加惨厉了。有些功力较浅的二三代弟子,难忍麻痒,竟是在地下打滚,更有以顶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忽听得七八人齐声叫道:“将桑土公揪出来,揪他出来,快取解药!”叫喊声中,十余人红了眼睛,同时向慕容复冲了过来。慕容复左足在鼎盖上一点,身子轻飘飘的跃起,正要坐在那松树的横干之上,突然间嗤嗤声响,斜刺里一丛银光闪动,又是千百枚细针向他射了过来。这一变故来得突兀之极,发射毒针的桑土公当然仍在鼎中,而这丛毒针来势之劲,数量之多,又显然出自机括,并非人力,难道桑土公的同党隐伏在旁,再施毒手么?这时慕容复身在半空,无法闪避,若以掌力反击,则邓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辙,又伤了自己兄弟。好慕容复,那“南慕容、北乔峰”六字,究非幸至,慕容氏家传武功,实有鬼神莫测之妙,慕容复虽然致力于中光复国,未能潜心练武,但姑苏慕容家的嫡系传人岂同泛泛?他右袖一振,犹如风帆股在半空中一借力,身子向左飘开三尺,同时右手袖子飘起,一股柔和浑厚的力道发出来,将那千百枚毒针都托向天空。这一下身子便如一只轻飘飘的大纸鸢,悠然滑翔而下。
其时天上虽然星月无光,四下里灯笼火把却是照耀得十分明亮,众人眼见慕容复潇洒自如的滑行空中,无不惊佩。惨呼喝骂声中,响出了一阵春雷般的喝彩声来,立时掩住了这一片凄厉刺耳的号叫。
慕容复身在半空,双目却注视著这丛牛毛细针的来路,忽听得“嘤咛”一声,发自松树之顶,竟是王玉燕的声音。慕容复无暇探询,身子落到离地约有丈余之处,左脚在一根横跨半空的树干上一撑,借力向右方扑出。他落下时飘飘荡荡,势道甚是缓慢,这一次扑出,却是疾如鹰隼,一阵劲风掠过,双足便向岩石旁一个矮矮胖件的人头顶踏了下去。原来他在半空时目光笼罩全场,见到此人怀中抱著一口小鼎模样的家伙,作势欲再发射。
那矮子一滑足,避开三尺,行动极是敏捷,便如一个圆球在地下打滚。慕容复一足踏了个空,砰的一掌拍出,掌力直透对方后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来,给慕容复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借势直窜出七八丈外,方再站起,但慕容复这一掌,力道甚是强劲,那矮子颤巍巍的站直,摇晃几下,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十余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药来,取解药来!”向他拥了过去。邓百川和包不同均想:“原来这矮子便是桑土公!”两人急于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药来治把兄弟之伤,同时大喝,向他直扑而下。
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撑,想要站起,却是受伤不轻,终究力不从心。包不同来势最快,一伸手,便向他肩头抓了下去,这一下出的乃是重手,叫他无论如何挣扎不脱,不料右手五指刚抓上他的肩头,手指和掌心立时疼痛难当,缩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见满掌心鲜血淋漓,原来桑土公身内衣甲上装满了尖针,便如一头箭猪刺猬相似。这些尖针上一般的喂了毒药,霎时之间,包不同但觉手掌上奇痒难当,一直痒到心里去,恨不得立时便将这只手掌斩了下来。他又惊又怒,飞起左足,一招“金钩破冰”,便向桑土公屁股上踢了过去。但见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动,这一脚非重重踢中了不可。
他这一脚去势迅捷,刹那之间,足尖离桑土公的臀部不过数寸,突然间省悟:“啊哟不好,他屁股上若是也装尖刺,我这一只脚又是糟糕。”其时这一脚已然踢出,若是硬生生的收回,势须扭伤了自己的筋骨,包不同百忙之中变招,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惜势倒射而出,总算见机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裤子上轻轻一擦,没使上力,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装有倒刺。这时邓百川和其余人已扑到桑土公身后,只是眼见包不同出手拿他,不知如何反而受伤,虽见桑土公伏地不动,一时之间倒也不敢贸然动手。包不同性子十分执拗,既吃了这大亏,如何肯就此罢休?在地下捧起一块两百来斤的大石,大叫:“让开,我来砸死这只大乌龟!”
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没解药了!”另有人道:“解药在他身边,先砸死他才取得到。”这些人虽然在此聚会,看来各怀异谋,并不如何齐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么反对。议论纷纷之中,包不同手持大石,大踏步上来,对准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砸死你这只生满倒刺的大乌龟!”这时他右掌心越来越痒,烦燥难当,双臂一挺,这块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地下尘土飞扬!
来人都是吃了一惊,这一下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大声惨呼,决无尘土飞扬之理。再定睛细看时,各人更是惊讶,那块大石好端端的压在地下,桑土公却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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