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山门外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唱道:“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我乃杨贵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到沉香亭畔也!”歌唱声中,菊剑的一皮袋烈酒已有一半向虚竹泼到。虚竹和丁春秋剧斗良久,苦无制他之法,听得灵鹫宫属下男女众人叫他以“生死符”对付,虽觉这法门太过凶狠霸道,但见菊剑以酒水泼到,也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入掌,只见山后转出九个人来,正是琴癫康广陵、棋魔范百龄、书呆茍读、画狂吴领军、神医薛慕华、巧匠张阿三、花痴石清露、戏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再加上康广陵的徒儿阿碧。这九人见虚竹正和丁春秋拳来脚往,打得酣畅淋漓,当即大叫助威:“掌门师叔今日大显神通,快杀了丁春秋给师父报仇!”
少林群僧又是一阵诧异:“怎么这些人都称虚竹为师叔?”其时菊剑手中烈酒,还在不住向虚竹射去,余势不绝,一大部分竟喷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恶斗虚竹,转辗打了半个时辰,但觉对方妙著层出不穷,自己给他迫住了手脚,种种邪术无法尽量施展,陡然间见到一股酒水射来,心念一动。左袖拂出。将那股酒水拂成四散飞溅的酒雨,向虚竹喷去。这时虚竹全身功劲行开,无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的内力便如铜罩铁网,已将他周身护住,当真百邪不侵,这些时候中,丁春秋连连下毒,始终不能沾到他身上,便是如此。千千万万酒点飞到,没沾到衣衫,便给内劲撞了出去,蓦听得“啊啊”两声,菊剑和阿碧翻身摔倒。原来丁春秋将酒水化作雨点拂出来时,每一滴之中已然藏了剧毒。菊剑站得较近,阿碧正要奔到慕容复身前拜见,身沾毒雨,当即倒地。
虚竹一瞥眼间,见到菊剑和阿碧在顷刻之间便即脸如死灰,又惊又怒,心想丁春秋此獠不除,实是祸患无穷,更听得薛神医惊叫:“师叔,这毒药好生厉害,快制住老怪,须他取解药救冶。”虚竹右掌挥舞,不绝向丁春秋进攻,左掌掌心中暗运内功,逆运北溟真气,不多时已将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飕飕飕连拍三掌。丁春秋乍觉寒风袭体,冷不可当,不禁吃了一惊:“这小贼秃的阳刚内力,怎地陡然变了?”忙凝真力招架,猛地里肩头“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溅上了一片雪花,跟著小腹“天枢穴”、大腿“伏兔穴”、小腿“阳前穴”、上臂“天泉穴”四处也是觉得凉飕飕地有些冰冷之感。丁春秋暗骂:“小贼秃的阴柔掌力倒是不能小觑了,居然能逼得我遍体生寒。”当即再催掌力抵挡,忽然间后颈“天柱穴”、背心“风片穴”、后腰“志室穴”三处也是微微一凉,丁春秋见识广博,心下大奇:“他掌力便再阴寒,也决不能绕了弯去袭我背后,何况寒凉之处都在大穴之上,莫非小贼秃有什么古怪邪门?倒是不可不防。”双袖拂处,袖间藏腿,一足向虚竹踢出,这是他生平绝学之一,乃是真实武功,百发百中,当者非死必伤。不料一脚踢到半途,突然间“伏兔穴”和“阳交穴”上同时奇痒难当,情不自禁的一声“啊哟”,叫了出来。右脚的脚尖明明已沾到虚竹僧衣,但两处要穴同时发痒,右脚自然而然的垂了下来。他一声“啊哟”叫过,跟著又是“啊哟,啊哟”两声。众门人却仍是高声颂赞:“星宿老仙神通广大,天下无双,双袖微摆,两个小妞便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摇手日月无光!”“星宿老仙大袖摆劲,口吐真言,叫你旁门左道的一众牛鬼蛇神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这些肉麻之极的歌颂之中,夹杂著“星宿老仙”“啊啲”又“啊哟”的一声声叫唤,实在大是不称。众门人精乖的已是愕然住口,大多数却还是放大了嗓门直嚷。
丁春秋霎时之间,但觉天枢、伏兔、阳交、天泉、天柱、风门、志室七处穴道之中,同时麻痒难当,直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同时在咬啮一般。这七处穴道虽非人身的致命要穴,要知丁春秋武功非凡,接战之际,诸处要穴自然而然的已为内劲护住,虚竹的生死符射他不著,但饶是如此,七片生死符终于还是在其余穴道中钻进了他的身子。这符附有虚竹的内力,寒冰入体,随即为热力化去,再无痕迹,内力却留在池的穴道经脉之中。这生死符既非毒药,亦非暗器,却是一种触不到、摸不著的内力。丁春秋手忙脚乱,连连在怀中掏摸,一口气服了七八种解药,通了五六次内息,穴道中的麻痒却只有越加厉害。若是换作旁人,早已滚倒在地下,丁春秋神功惊人,勉力苦苦撑持。殊不知这生死符既是外来的一种内劲,中符者倘若不会武功,受害者感应极轻,越是内功高深,强加抗御,则受到的感应越是厉害。只见他脚步踉跄,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乱舞,形状极是可怖。虚竹微感后悔:“这人虽然罪有应得,但所受的苦恼,竟然一至于斯。早知如此,我只给他种上一两片生死符,也就够了。”星宿派门人见到师父如此狼狈,一个个静了下来,虽然还有几个死硬之人仍在叫道:“星宿老仙正运大罗金仙舞蹈功,待会这小和尚便知道厉害了。”但这种死撑面子之言,已说得毫不响亮。李傀儡大声喝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饮中八仙,第一乃诗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见到丁春秋醉态可掬的狼狈之状,听了李傀儡调侃的言语,一齐尽笑。要知虚竹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与寻常寒冰又自不同。过不多时,丁春秋终于支持不住,伸手乱扯自己的胡须,将一丛垂胸至腹,银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随风飞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却兀自精壮似少年,他手指到处,身上便鲜血迸流,一面扒搔,一面大声叫道:“痒死我了,痒死我了!”又过一刻,他一膝跪倒,越叫越是惨厉。群雄虽然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但见到一个童颜鹤发、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时间竟然形如鬼魅,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来,谁也不禁骇然变色,连最爱开玩笑的李傀儡也是吓得哑口无言。只有大树下的黑白二僧仍是闭目静坐,直如不闻。
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虚竹,你解了丁居士身上的苦难吧!”虚竹了道:“是!谨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师兄,丁春秋作恶多端,我玄难、玄痛两位师兄,都是命丧彼手,岂能轻易饶他?”康广陵也道:“掌门师叔,你是本派掌门,何必去听旁人言语?我师祖、师父的大仇,焉可不报?”虚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华道:“师叔,先要他取解药要紧。”虚竹点头道:“正是。梅剑姑娘,你将镇痒丸给他服上半粒。”梅剑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绿色小瓷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药来,然见到丁春秋如癫如狂的神态,却不敢走近身去。
虚竹接过药丸,劈了半粒,叫道:“丁先生张开口来,我给你服镇痒丸!”丁春秋荷荷而呼,张大了口,虚竹手指一弹,半粒药丸飞将过去,送入他的喉咙。药力一时未能行到,丁春秋已痒得满地打滚,过了一顿饭时分,奇痒稍减,这才站起身来。他神智始终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虚竹开口,自行取出解药,乖乖的去交给薛慕华,说道:“红色外搽,白色内服!”他号叫了半天,说出话来已是哑不成声。薛慕华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给阿碧和菊剑敷搽服食。
梅剑朗声说道:“星宿老怪,这半粒止痒丸可止三日之痒。过了三天,奇痒又再发作,那时候我主人是否再赐灵药,要瞧你乖不乖。”丁春秋兀自惊魂未定,身子发抖,说不出话来。星宿派一众门人最会见风驶帆,早有二百人奔将出来,跪在虚竹面前,恳请收录,有的说:“灵鹫宫主人仁义无双,技艺冠于天下,小人诚心归附,死心塌地,愿为主人效犬马之劳。”有的说:“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属。只须主人有令,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更有许多为了表示赤胆忠心,指著丁春秋痛骂不已,说他“灯烛之火,也敢和日月争光,”说他“心怀叵测,是个邪恶不堪的小人”,又有人要求虚竹速速将丁春秋处死,为世间除此丑类。只听得丝竹锣鼓响起,众门人大声唱了起来:“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除了将“星宿老仙”四字改为了“灵鹫主人”外,其余曲调词句,便和“星宿老仙颂”一模一样。
虚竹虽为人质朴,但听星宿派门人如此颂赞,却也不自禁的有些飘飘然起来。兰剑喝道:“你们这些无耻小人怎么将拍星宿老怪的陈词烂调,转而对我主人道?当真无礼之极。”星宿门人登时大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机杼,花样翻新,包仙姑满意便是。”有的道:“四位仙姑,花容月貌,胜过西施,远超贵妃。”种种肉麻的言辞,却也不胜尽录。一众星宿门人向虚竹叩拜之后,自行站到诸洞主、岛主身后,一个个得意洋洋,自觉光耀体面,登时又将中原群豪、丐帮帮众,和少林僧侣不放在眼下了。玄慈说道:“虚竹,你自立门户,世教日后走侠义正道,约束门人弟子,令他们不致为非作歹,祸害江湖,那么在家出家,也都是一样。”虚竹哽咽道:“是。虚竹愿遵方丈教诲。”玄慈又道:“破门之式不可废,那杖责却可免了。”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少林寺重视戒律,执法如山,却不料一般也是趋炎附势之徒。”众人向说道之人瞧去,原来是大轮明王鸠摩智。
玄慈脸上变色,说道:“明王以大义见责,老纳知错了。玄寂师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转身说道:“法杖伺候!”向虚竹道:“虚竹,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虚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礼,说道:“弟子虚竹,违犯本寺大戒,恭领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责。”星宿派众门人突然大声鼓噪起来纷纷叫嚷:“我家灵鹫宫主人乃武林盟主,你等少林僧众岂可冒犯他老人家的贵体?”“你们若是碰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我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虽死犹荣。”余婆婆知道虚竹心意,喝道:“‘我家主人’四字,岂是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给我闭上了嘴。”星宿派众人听她一喝,登时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少林寺戒律院的执法僧人听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撩起虚竹的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肤,另一名僧人举起“守戒棍”便欲击下。虚竹意守丹田,不敢运气,心想:“我身受杖责,乃是为了罚我种种不守戒律之罪,每受一棍,罪孽便消去一分。倘若运气抵御,自身不感痛楚,这杖却是白打了。”便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呼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么?”众人齐向虚竹背上瞧去,只见他腰背之间,竟是整整齐齐的烧著几点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是烧在头顶,不料虚竹除了头顶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铜钱,显然是在他幼年时所烧炙,随著身子长大,香疤也渐渐增大,此时看来,已非十分圆整。
群雄都是一愕之际,突见人丛中一个中年女子奔了出来。这女子身穿淡青色的长袍,一头长发,直垂至眉,左右双颊各有三条血痕,正是四大恶人中的“无恶不作”叶二娘。她疾扑而前,双手一分,已将两名少林寺戒律院的执法僧推开,伸手便去拉虚竹的裤子,竟是要将他裤子扯将下来。虚竹吃了一惊,转身站起,身子向后飘开数尺,说道:“你……你干什么?”叶二娘全身发颤,叫道:“我……我的儿啊!”张开双臂,便去搂抱虚竹。虚竹一闪身,叶二娘便抱了个空。众人都想:“这女人莫非是发疯?”叶二娘接连抱了几次,都给虚竹轻轻巧巧的闪开,要知她自被游坦之一掌击得晕死过去,醒转之后,功力已然大不如前,原本最擅胜场的轻身功夫,更是及不上从前的一半。但见她如痴如狂,叫道:“儿啊,你怎么不认你娘了?”
虚竹心中一凛,有如电震道:“你……你是我娘?”叶二娘叫道:“儿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两屁股上,都烧上了九个戒点香疤。你这两边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个香疤?”虚竹大吃一惊,他双股之上确是各有九点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从来不知来由,也羞于向同侪启齿,有时沐浴之际见到,还道自己与佛有缘,天然生就,因而更坚了向慕佛法之心。这时陡然间听到叶二娘的说话,当真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是,是!我……我两股上各有九点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给我烧的?”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给你烧的,我怎么知道?我……我找到儿子了,找到我亲生乖儿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搂虚竹的颈子。虚竹这次不再避让,任由她抱在怀里。他从少无爹无娘,只知是寺中僧侣所收养的一个孤的儿,他双股烧有香疤,这件隐秘天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叶二娘居然也能得悉,哪里还有假的?二十余年来突然如愿领略到了生平从来所未知的慈母之爱,眼泪也不禁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妈妈!”这一件事突如其来,旁观众人无不大奇,但见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情深舐犊,一个至诚孺慕,群豪心肠虽硬,却也不禁为之鼻酸。只听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的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可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南海鳄神哈哈大笑,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喝他的血,原来为了自己的儿子给人家偷去啦。我岳老二问你什么缘故,你却又不肯说?很好,妙极!虚竹小子,你妈妈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老伯’!”他想到自己的辈份还在这武功奇高的灵鸶宫主人之上,这份乐子,可真不用说了。
云中鹤摇摇头道:“不对,不对!虚竹子是你师父的把兄,你得叫一声师伯。我是他*的义弟,辈份比你高了两辈,你快叫我‘师叔祖’!”南海鳄神一怔,吐了一口浓痰,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叶二娘放开了虚竹的头颈,抓住他的肩头,左看右瞧,喜不自胜,转头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儿子,你这臭贼秃,可不许打他!”虚竹蓦地想起,那日拆解珍珑棋局之时,见到叶二娘和丁春秋神态亲热,叶二娘口口声声叫他什么“春秋哥哥”,显然二人之间颇有暧昧,莫非自己竟是丁春秋的儿子?这一下可不得了,母亲是声名狼藉的叶二娘,位居四大恶人的第二位,父亲倘若真是丁春秋,那声名尤其恶劣。更糟的是,自己适才还将他打得狼狈不堪,亲手在他身上中了七片生死符。那……那便如何是好?
虚竹偷眼向丁春秋瞧去,心下大是不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转头又瞧叶二娘,盼他说出自己父亲到底是谁,但想一说出来如果竟然是星宿老怪丁春秋,那还不如不说的好。可是他自幼无父无母,会见母亲之后,又盼见生父,纵然父亲是丁春秋,那也决不能不认。心中正自栗六,只听得叶二娘大声说道:“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了我的孩子,害得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子,孩子,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个狗贼,将他千刀万剐,斩成肉浆。你娘斗他不过,孩子武功高强,正好给娘报仇雪恨。”
坐在大树下一直不言不动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六道血痕,从何而来?”叶二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怎么知道?”黑衣僧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叶二娘尖声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那黑衣僧扑将过去,奔到离他身子丈余之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却也不敢近前,咬牙切齿,愤怒已极。
黑衣僧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的,你脸上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叶二娘叫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抢我孩儿?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熬煎!”黑衣僧道:“那日你中了王星天的寒冰毒掌,性命已然难保,是谁救活你的?”叶二娘道:“我不知道。难道……难道是你?”黑衣僧点头道:“不错,是我。”叶二娘那日受伤奇重,昏昏迷迷中只知有人以深厚内力为己疗伤,醒转后那人便不知去向。他事后问过丁春秋和段延庆,得知并非他二人听救,这事在她心中始终成为一个疑团,自忖作恶多端,劣迹昭彰,正道中人无不欲诛己而后快,除了丁段二人交好之外,哪里还有什么一流高手会救自己性命?今日眼见黑衣僧显示了惊世骇俗的武功,他声称自己性命乃彼所救,谅来不假,这一来,她心中的疑云可更加浓了。她呆呆地瞪著黑衣僧,口中只道:“为什么?为……为什么?”黑衣僧指著虚竹,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叶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说。”虚竹心情激荡,奔将过去,叫道:“妈,你跟我说,我爹爹是谁?”叶二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黑衣僧缓缓说道:“叶二娘,你本来是一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强、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诱,失身于他,生了这个孩子,是也不是?”叶二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的。”黑衣僧又道:“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叶二娘道:“不,不!他顾到我的,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为什么令你孤零零的飘流江湖?”叶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个好人。”言辞之中,对于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丝毫不因自己受苦和岁月流逝而有所减退。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著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良、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事迹,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看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孽债。”连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识女子著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我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
黑衣僧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便在此间,你为什么不指他出来?”叶二娘道:“不,不!我不能说。”虚竹眼光只是向丁春秋射去。段正淳心中更加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黑衣僧又道:“你为什么在你孩儿背上、股上,烧了三处戒点香疤?”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求求你,你不要问了。”黑衣僧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叶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么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门的香疤?”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子的父亲,乃是佛门子弟,是个有道高僧。”叶二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虚竹伸臂扶起叶二娘,叫道:“妈,妈,你醒醒!”
过了半响,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你快扶我下山去。这……这人是个妖怪,他……他什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这仇也……也不用报了。”虚竹道:“是,妈,咱们这就走吧。”黑友僧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要报仇。叶二娘,我为什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因为有人抢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团聚。我这是报仇。”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黑衣僧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少林寺的菜园之中,让少林将他抚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因为我自己的亲生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
不等叶二娘示意可否,黑衣僧一伸手便拉去自己的面幕。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貌十分威武,约摸六十岁年纪。萧峰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叫道:“你……你是我……”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爹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萧峰扯开自己的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全感不寒而栗。十八名契丹武士拔出长刀,但见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黄纸。一展开间,纸幅甚大,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那虬髯老人指著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不料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千年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智光和那隐姓埋名自称‘赵钱孙’的家伙,已为孩儿听杀。丐帮前任帮主江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萧峰急道:“此人是谁?”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豪杰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与当年雁门关外戕害萧峰之母一事无关,但见到萧远山、萧峰父子的神情,却也是谁也不敢手脚上一动,张口发出半点声音,唯恐将祸事惹上身来。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妈怀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跃将出来,将你妈妈和我随众杀死。大宋与契丹有仇,互相砍杀,原非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是大有预谋。孩儿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缘故?”萧峰道:“孩子听智光大师说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山基本,是以突出袭击,害死了我妈妈。”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寺武学典藉之心,他们却冤枉了我。奸好!萧远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远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藉瞧了个饱。少林寺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那可来不及了。”少林众僧听了萧远山这么说,无不骇然变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若是流入了辽国,令契丹人如添翼,那便如何是好?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人是谁,请爹爹指将出来。”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什么?”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动不动便横加杀戮,将我孩儿枪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萧峰胸口一酸,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二老乃是大大的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公、谭婆等等,也都是……”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这些人明明知道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人的是谁,却不肯说了出来,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杀?”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是我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见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了头来,已然虎目含泪。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他此言一出口,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萧远山善罢干休。萧远山又道:“杀我妻室、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中,有丐帮帮主,亦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任仇人为丐帮的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一掌之后,隐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见那个贼秃。这玄苦见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我父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什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之时,竟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什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却哪里想得到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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