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著月光,但虽在阴影之中,段延庆仍是惊讶于她的清丽秀美,她有许多头发遮在脸上,五官是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他只知道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美丽,心中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只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分血色。忽然听得她轻轻地、喃喃地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在菩萨前发的盟誓,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段延庆心道:“原来她是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那也难怪。”要知摆夷乃大理国的一族,族中女子天生的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负,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一位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也是他在大受挫折,走投无路之际,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无可奈何之中,总是不自禁的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要走远,他拼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是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明。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转身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在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想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先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她决计没有想到,段延庆乃是皇帝贵胄,本来相貌十分英俊,只因受十余名强敌围攻,才伤成这般模样。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的身前,投身在他怀里,伸出两条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颜色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月光如果有知,一定会非常的诧异,为什么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他鼻管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他见到自己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长发观世音?”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曾听人说过,观世音曾化身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这个白衣女子,一定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了。“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
段延庆在重伤垂危、走投无路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相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大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一问枯荣大师仍未出定,当下跪在菩提树下感谢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挟在胁下,飘然而去。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的穷乡僻壤之处,苦练家传武功。大理段氏的武学博大精深,不求变化繁复,以纯粹和醇为贵。最初五年,段延庆养好伤后,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的功夫化在钢杖之上,又练五年,行走江湖,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夺位,每次都是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不得不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拼内力,眼看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此刻王夫人将段誉擒获,他正欲一杖将之戳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躐蹋,观音长发。”这四句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他听来,直如晴天霹露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说:“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绶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头上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其实当时他过得几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心中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可是心中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躐蹋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肠软了,嘶哑著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小的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看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段誉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果见他颈中有根极细的金练,将那金链拉将出来,果从链端悬看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刮著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十三日生”。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又是一凛:“保定二年?我就是这一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啲,他……他……他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他头上受过几处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见,但一瞬之间竟是变得如纸之白,没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冤孽,冤孽!”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可贵,想到适才险险一杖将自己的儿子戳死,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著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瞥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段延庆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稀奇?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左手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在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纹丝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半点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是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著了旁人的道儿。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是雪亮,暗中合了迷药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却要自己地下走动,且看是否劲力尚存,自忖进屋后刻刻留神,既没有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阴沟里翻船,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披他做下了手脚。”他虽生性凶恶,却是大有气度,既是落了下风,自也认命服输,决不发怒叫骂,当下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以‘一阳指’对付我才是。”意思是说:你姑苏慕容氐向来自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我使毒,未免不够光明磊落。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红花香雾’,乃是当年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倒不是姑苏慕容氏自制的。”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以“红花香雾”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的事,他早有听闻,想不到今日自己也堕入彀中,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慕容笑道:“要解这‘红花香雾’之毒,迎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姑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姑妈,侄儿得罪,少停自当首先给姑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姑妈了,解药不在侄儿身边。”段夫人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红花香露”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服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也正在大受煎熬,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玉燕,玉燕……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窒,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段誉内心深处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玉燕又和木婉清一般,竞然又是自己的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捆,口中塞物,定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吵一个天翻地覆。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在胸间,再也无法运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段誉吃了一惊:“啊哟,这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玉燕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终究是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加走火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穷烦恼。”后来他母亲说了什么“天龙寺外,菩提树下”的隐语,除了段夫人自己和段延庆之外,旁人谁也不明其中缘由,段誉伤心欲绝之际,母亲的话固然没有听在耳中,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明白段延庆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是烦恶,真欲大呕一场,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然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段延庆冷冷一哭,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恳一事。”说著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呼,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要知他此刻操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个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但深深一揖,已是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段延庆心下也是大感不解,但见他于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消了几分,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此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殊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不妨由在下拜殿下为义父。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半个时辰前说来,确是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收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睿文考武,为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道:“如此你却须改姓为段了?做了大理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氏从此无后,你可做得到么?”
他明知慕容复心中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的国号改为“大燕”,亦是不足为奇;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若是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果然慕容复沉吟片刻,道:“这个……”其实他心中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若是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踌躇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段延庆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却于迈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真可说老怀大畅了。”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但除了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左膝一曲,便要跪将下去,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走将进来,正是包不同。慕容复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兄有何话说?”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是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总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公子爷去拜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彩,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中勃然大怒,但这是他的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当下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够分晓,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胯下之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是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问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这皇帝嘛,不做也罢。”慕容复强忍怒气,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那不是满口胡言么?”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父,老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氏,于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慕容复一掌击在他背心中,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道:“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了阴柔之劲,打在神道、灵台、至阳三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料到这个见他从小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都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待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屋来。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著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充满了敌意,邓百川也道:“公子爷,咱们这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亦素知,虽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恐怕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凶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垂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随风飞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言语无礼,那有什么干系?可是我一片至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年余来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包不同,便出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不得不下重手。”公冶干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齐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道:“邓大哥是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道:“我们向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动手?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侍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但愿公子爷好自为之。”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你们既未说过疑我将来背叛段氏之言,我对你们心中实无芥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家父待众位不差,众位亦曾答允家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认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起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夫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身抗在肩上,三个人大踏步而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父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已见忠心不贰,绝无异志。”殷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一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过去,心中一动:“这将他身上‘红花香露’之毒一解,再也不能要胁于池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将这小子先行杀了。”
当下唰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你不可。”
段誉双眼被黑布蒙著,虽然双眼不能见物,但慕容复的言语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思:“玉燕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一来他只求速死,二来他内息岔了,走火入魔,便欲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夫人见慕容复手提长剑,一步步的向段誉走去,心痛欲绝,“啊”的一声,惨呼出来。段延庆道:“孩儿,你这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定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啲,孩儿胡涂了,该当先为义父解毒才是。”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一人使眼色。慕容复是个精明之极的人,当即顺著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和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决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的,更是身外之物了。慕容复首先想到的便是:“莫非段正淳与段延庆之间,暗中有什么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说起来还是远房的堂兄弟,常言道疏不间亲,段家兄弟怎能将我这个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中?”跟著又想:“为今之计,唯有替段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言。”当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他给我之后,我第一次做皇帝,总得好好的干一下,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几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也是在八十年之后……”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禅位于延庆太子。”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看得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把自己当作踏上大理皇位的阶梯,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多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他们还会极力予以保护,但段誉却是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我亲耳听到,你已答应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怎么此刻又反悔了?”段正淳道:“你怎么会亲耳听到?嘿,延庆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当你算计我之时,这位慕容公子在你后边虎视眈眈的瞧著你。”
慕容复心下一凛:“不好,这句话可说错了。这镇南王老奸巨猾,实是不易对付。”当即岔开话头,冷冷道:“好吧,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吧!”说著唰的一声,长剑又抽了出来。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连我也一起杀了。”
慕容复一时倒是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是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他手提长剑,剑锋上的青光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出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段延庆说道:“这人说得出做得到,倘若他服毒自尽,或是一头碰死了,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吧,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随即寻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疑团不解,我贸然给他解药,总是大为不妥。可是我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恰好便在这时,听得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这小子,你说第一个给姑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姑妈性子刚强,若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待一二,免得她又再不逊。孩儿给姑母解毒之后,立即给义父化解。”说著便将那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王夫人只闻到刺鼻的恶臭,正欲喝骂,却觉四肢间劲力渐复,又过片刻,便即行动如常。她接过瓷瓶,不住力嗅。慕容复为了拖延时间,也不加制止,只在暗中注视段延庆和段夫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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