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二事,叮嘱不可妄动刀兵。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的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氏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总算有今日天下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时至今日百姓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什么原故?”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起,爹爹听信了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动了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他原本不是坏人。你爹爹求治心切,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一来他性子急,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往往欲速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才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满口称赞他是圣天子,若是说他举措不当,劝他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正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爹爹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教一些小人给败坏了。”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道:“什……什么良法美意?什……什么小人?”赵煦道:“爹爹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太皇太后撑持著要坐起身来,可是全身精力已离她去,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是不住的剧烈咳嗽。赵煦道:“奶奶,你不用气恼,还是多休息一会儿,身子要紧。”他言语是劝慰之意,但声调中却充满了辛酸尖刻。太皇太后咳嗽一阵,渐渐平静了下来,道:“孩儿,你已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什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气苦,十分的恨你奶奶,是不是?”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决定,圣旨是奶奶下,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有不知道的。”赵煦微微一笑,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中御林军的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的头儿是奶奶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任命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能有什么作为?”太皇太后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一切都是奶奶听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爹爹崩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便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思,孩儿如何敢忘?只不过,只不过……”太皇太后道:“只不过怎样?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也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是贪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操纵执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也怦怦而跳,眼睛向殿门望了几眼,只见把守在殿门口的太监,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一个个手执兵刃,守卫甚是严密,这才稍又放心。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做得怎样?”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堆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颂德的话,这九年中说了不少,奶奶想必也听到了。今日北方来人,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上辽王,提到奶奶的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得到明天早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
太皇太后虽知自己油尽灯枯,已然挨不过几个时辰,但好名之心,究是不能尽泄,听到辽国宰相在上给皇帝奏章中提到自己,便急欲知道究竟。赵煦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这么说:‘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仰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顿,太皇太后已没有半点精采的眸子之中,又放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接下去续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就算真是尧舜吧,终于也是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越来越钝的脑中闪过了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相为什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赵煦年青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有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拿了来?契丹君臣商量,只等奶奶……奶奶百年之后,倘若文武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什么……哼哼,有什么轻举妄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赵煦道:“不错!”
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闪耀天空,他眼光顺著斗杓,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较量一番呢!”太皇大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较量一番?”赵煦走到病塌之前,说道:“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们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人开战?当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结成檀渊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动刀兵?”
赵煦愤愤的道:“奶奶自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是个乳臭未干、什么东西也不懂的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仅以身免。”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辽国,未必永远打不过。”太皇太后满腔言语要说,但觉满身精力一点一滴的离她而去,脑筋模模糊糊的想不明白,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著:“兵凶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她深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来,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许多多岁月好活,岂知道……岂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道:“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何况一打起仗来,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烧多少房屋。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著一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十分难料,就算真必有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被辽人平白无端的占去,每年还要向他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邦,孩子身为大宋天子,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难道……难道咱们永远受他欺压不成?”他声音越说越响,又道:“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了国家富强,一雪历年祖宗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孝。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如此?孩子定当继承爹爹遗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佩创,将身旁的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在宫中不带佩刀佩剑,太皇太后见这个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道:“他为什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孩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太皇太后虽然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刹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离人世。
赵煦却满心想的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想自己坐著高头大马,统率百万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一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却是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的老大婆,他是年当力富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儿,你有这样志气,奶奶是很高兴,”赵煦一喜,还剑入鞘,道:“奶奶,我说的很对,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知什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算?”赵煦皱起眉头,道:“练兵贮粮,与辽人在疆场上决一雌雄,有可胜之道,却无必胜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斗疆场,无必胜之理,但咱们大宋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煦道:“与民休息,颁行仁政,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这是司马光他们的书生迂腐之见,济得什么大事?”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司马君实相公识见卓越,怎会是书生迂腐之见?你有空暇,还当时时披读司马相公所著的‘资治通鉴’,千余年来,每一朝之所以兴所以衰、所以败所以亡,那部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宋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十倍,只要没有征战,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守边境,他部落之内必定会自相残杀,一次又一次的打下来,自能元气大伤。前年楚王之乱,辽国精兵锐卒,死伤不少……”赵煦一拍大腿,道:“是啊,其时孩儿就想该当挥军北上,给他一个内外夹攻,辽人方有内忧,定然是难以应付。唉,只可惜错过了千载一时的良机。”大皇太后厉声道:“你念念不忘与辽国开仗,你……你……你……”突然身子坐起,戟指指著赵煦。在太皇太后积威之下,赵煦只吓得连退三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手按剑柄,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快,你们快来。”
众太监听见主上呼召,当即抢进殿来。赵煦颤声道:“她……她……你们瞧瞧她,却是怎么了?”他适才满口的雄心壮志,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人一发威,他登时惊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胆识实是有限。一名女监走上几步,向太皇太后凝视片刻,大胆伸手去一搭脉息,说道:“启奏皇上,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了。”赵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极,好极,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他其实已做了七年皇帝,只不过九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了。
赵煦亲理政务,第一件事便是将礼部尚书苏轼派去做定州知府。苏轼文名播于天下,负当时重望。皇帝亲政,首先降他的官,朝中大臣私下里都议论纷纷起来。苏轼是王安石的死对头,向来反对文政,元祐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和苏轼苏辙兄弟,现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贬逐苏轼,自朝廷以至民间,人人心头都罩上了一层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当然,也有人在暗中窃喜,皇帝行新政,他们便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这时朝中执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翰林学士范祖禹向皇帝上一奏章,说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等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合。乃对辽主亦与宰相议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教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成,守天祐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著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苦害百姓。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既改其法,作法之人亦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趟煦冷笑一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群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逐,当即亲下敕书,升内侍乐士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官,奖赏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托病不朝。太监送进一封奏章来,字迹挺秀,却是苏拭写的。赵煦道:“这人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什么。”打开奏章,只见疏上写著:“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下去瞧道:“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很滑头,居然还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挖苦我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他奏章上写道:“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赵煦阅罢奏章,喝了一口清茶,寻思:“人道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始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道:“熙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新法,悉变祖宗之法,多引小人以误国。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赵煦看到这里,心中怒气已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沉起扰交官,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皆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其时民皆愁痛,比屋思乱……汉唐之亡,皆权势震灼,兴土木之工,无时休息,罔市井之微利,为国敛怨。此数人者,虽加诛戮,未足以谢百姓……”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上一股少年的锐气,在朝廷上突然大发脾气,群臣无不相顾失色,只听他厉声说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么?”范祖禹连连磕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个个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脸上却仍是装著一副凶相,大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只可惜盛年崩驾。朕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一个个唠唠叨叨的咶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只见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臞,凛然有威,正是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吐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二十年,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冷冷的道:“什么叫作‘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吧。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风不堪命,变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赵煦哼了一声,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竟早凶险,寻思:“我若再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但我若顺从其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饿号寒,流离失所,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当下又道:“后汉时光武、显宗以察为明,以谶决事,只相信妄诞不经的书本中一些邪理怪说,查察臣僚的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原来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大皇太后,心中暗自恼恨,时时记著幼年时父亲的慈爱,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皇帝规劝。
赵煦大声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这不是公然诽谤么?汉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这种皇帝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侍罪,不敢再多说一句。许多大臣心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苏辙辩解?
只见有一个白须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出,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纯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覆辩解,怒气方息,喝道:“苏辙回来!”苏辙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殿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作汝州知州,派宰相去做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在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驾崩,少年皇帝赵煦跃跃欲试,将持重大臣一一斥逐,不禁大喜,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去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减从,迅速前往,却也不须知会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径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皇后萧氏亲自统颁。另有五万护驾兵马,随后分批南来。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骑卫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南幸,飞马向北迎将上来。远远望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一纵下马,说道:“兄弟,你我名为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了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打到什么大的。”耶律洪基也极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去找找。”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壤,臣子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头微微一皱,道:“那么也没有打草谷么?”萧峰道:“没有。”耶律洪基:“今日咱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峰道:“是!”
霎时间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了南京城墙,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班。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但听得马嘶犬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过了一个多时辰,圈子越围越小,草丛中赶起一些狐兔之属。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虎等猛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有十余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这装束,都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到野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圈中围上了这十几名南人,当即吆喝驱赶,一路逼到皇帝马前。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上雕翎牙箭,连珠箭发,嗤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发,霎时间射倒了六名南人。羽箭贯胸,钉在地下。其余的南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萧峰看得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并无罪过,饶了他们吧!”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总得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了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说著连珠箭发,又是一箭一个,一壶箭共射了一半,十余名汉人无一幸免,有的立时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彩,齐呼:“万岁!”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军眼前公然削了辽帝的面子,可说大逆不道,然脸上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穿过猎围,疾驰而至。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弯弓塔箭,飕的一声,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将第二箭挟住,胯中坐骑丝毫不停,向辽主冲来。洪基箭发连珠,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连。但他发得快,对方也接得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十余箭,一个了接十余箭。其时两人相距已不远,萧峰已看清楚了来人面目,大吃一惊,说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这时二十余名辽兵亲卫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人惊驾。马上乘客咯咯一笑,将接住的十余枝狠牙箭摔向天空,叫道:“姊夫,你怎知道是我?特地来迎接我么?”双足在马上一蹬,飞身越过这二十余名亲卫的头顶,落在萧峰马前。但见她一身紫衫,身形婀娜,果然便是阿紫,一双眼睛却已变得炯炯有神。
萧峰又惊又喜,叫道:“阿紫,怎……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伤心,照说,她双眼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听流露出来的心情,竟是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什么委屈。”正在此时,阿紫突然一声尖叫,身子一缩,从萧峰的怀抱中挣脱,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突施暗算,回过身来,双掌一错,交叉胸前,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阿紫探左手抓住,顺手一掷,将那猎叉挥入横卧在地一人的胸膛,将他牢牢钉住。原来那人乃是一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一箭射倒,一时未死,拼看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不料被阿紫自萧峰的眉头瞧过来时见到,接叉反掷。其实以那猎户的功夫,却又如何暗算得了萧峰?
阿紫指著那气息已绝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狗,居然想来暗算我的姊夫!”萧峰见那猎户双目圆睁,咬紧牙关,满脸愤怒之色,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可是他必欲杀我而甘心,那自是为了宋辽之仇,而不是为了我和他二人之间的仇怨了。宋辽之仇,到底是为何而起?宋人说契丹人侵占他们土地,咱们契丹人却又说汉人忘恩负义,言而无信,也不知到底谁对谁错?”耶律洪基见阿紫一叉掷死那个猎户,心中大喜,说道:“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们的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一点轻伤,不免误了我的大事。好姑娘,该当如何赏你一下才是?”一时沉吟未决,阿紫说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不能太小,教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们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有女人做官的。这样吧,我封你做公主,叫做什么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嘴,道:“做公主我可不干!”洪基奇道:“为什么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若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样,岂不是矮了一辈?”洪基于旁人的心事,颇能揣摩,听得阿紫对萧峰姊夫长、姊夫短的,叫得极是亲热,而萧峰虽居高位,却不近女色,照著辽人的常习,别说三妻四妾,连七妻八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是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年纪尚小,不便成亲。当下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的公主,跟我妹子同辈,却不是和我女儿同辈,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连你的一件心事,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脸一红,道:“我有什么心愿?陛下怎么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耶洪律基说话,也不拘什么君臣之礼,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紫这么说,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道:“谢陛下恩典。”自阿朱为他失手误杀之后,萧峰待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妹。她既受辽帝恩封,萧峰自也道谢。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皇上此番南来,有何用意?他为什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加以‘平南’二字?平南,平南,难这他是有向南朝用兵之意吗?”洪基伸手握住萧峰的右手,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过去说一会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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