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雁门关外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中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位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著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窜鞍下马,跪在地下,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咱们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伙儿猪狗也不如,只盼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念著咱们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为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煽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旞著要将打狗棒递给萧峰手中。
  萧峰见到这些昔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手足,不禁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说著伸手扶起吴长风。那吴长风是个直肠汉子,抓头搔耳的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却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必抵挡不住。”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对方个措手不及,倘若真是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方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意,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也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飘渺峰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海外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萧笃诚、朱丹臣等人率领之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豪霸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萧峰道:“少林群僧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响,城中的喊杀之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著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去。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辽阵,然始终不听见群豪脱险来聚。丐帮的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骑兵堵住了西城门,大理国的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子右手一招,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著二千余名三山五岳的好汉,以及灵鹫九部的诸女将,冲向来路。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去了。”
  以往每有战斗,萧峰总是身先士卒,这一仗他在远处等候,既关心,又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帮众也即随从跟来。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下、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著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在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他们关闭城门。忽听得南首、北首马蹄声大作,萧峰吃了一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要将咱们都围在这里了。”他飞身跃起,左脚在城墙一点,借力再跃,登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十里之中,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被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的局面。这些豪杰武功虽强,但每一人都要抵敌七八人至十余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之上,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登时面临一件为难万分的抉择:这些被围的群豪,都是为了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的瞧首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是公然与辽兵为敌,成了叛国助敌的辽奸,不但对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万世永为本国同胞所唾骂。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净爽脆,决断极快,这时却真是进退维谷,一瞥眼间,只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困住了两位少林老僧狠斗。一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不住喷血,显是身受重伤,萧峰凝神一看,露得他是玄鸣,另一位少林僧挥动禅杖拼命掩护,却是玄石。两名契丹武士举起长刀,向玄鸣砍去。玄鸣右手一抬,挺戒刀欲挡,不料他重伤之下,手臂抬到胸口,便抬不上去了。玄石倒持禅杖,杖尾反弹上来,当当两声,两柄长刀撞了回去。玄石膂力过人,将两柄长刀撞回,余劲十足,刀背撞入两名契丹武士胸膛,登时脑浆进裂。玄石心中一喜,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鲜血四溅,却是左眉中了辽兵的一刀。玄石一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一矛刺到,在玄石小腹处洞穿而过,将他钉在城墙之上。玄石哼了一声,奋起平生之力,一杖压将下来,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还比他先死了片刻。玄鸣见玄石要害中矛,戒刀乱舞,已是不成招数,双目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萧峰在此,要杀便来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一跃而下,双腿起处,人未著地,已将四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著地,随即拉过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杖,说道:“玄石大师,在下援救来迟,实是罪孽深重。”一禅杖间,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口,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著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了过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凛凛的现身,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杖,远挑近打,虽不杀人性命,但遇上无不受伤。众辽兵发一声喊,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说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当下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了上去,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萧峰手持禅杖,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远远站著呐喊,竟无一个敢上前冲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一望,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伤了多少性命,眼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却是无法站立。萧峰一冲回进城门,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将出来。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将过来。萧峰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眼见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己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落”,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本部朋友向西退却,让咱们断后……”日光下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声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动山摇。虚竹、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情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阻拦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去!”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然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更加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了回来助战。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一个个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署,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被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然是鸣金退兵,蜂涌而来的辽兵一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只见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尘沙飞扬,却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背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什么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一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的又关心起耶律洪基来。群丐见辽军退兵,当即大声呐喊,但未得萧峰号令,并不上前追杀。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飘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萧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这些女真猎人箭法了得,上阵时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荷荷呼喊,直冲入辽兵阵中,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一来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二来女真部族骁勇善战,辽军统帅眼见不敌,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急忙收军入城。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眼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的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是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的余地?”只见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跨著劣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一时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这些猎人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竟挂满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著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相顾骇然。只见一名高大的汉子越众而出,大声叫道:“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阿骨打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团做了官,倒也罢了。只是辽人奸猾,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被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急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不尽喜欢。”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头上弩箭纷纷射将下来,只是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著。阿骨打怒道:“辽狗无礼!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将下来。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弩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弓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阿骨打大声道:“众元郎听者,狗契丹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若是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和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吧!”却见城门大开,一队铁甲辽兵骑马疾冲出来。阿骨打骂道:“狗娘养的!”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倒撞下马。其余的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颜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间城门口倒毙了数百人。连人连马,堆成个肉丘,将城门堵塞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惧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阿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杨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说道:“众辽狗听者,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的一根毫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把城墙拆了,将众辽狗一个个的都射死!”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心高气傲,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颜阿骨打败,又给他狠狠的辱骂了一番,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然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是以避战为上,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夺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来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道:“那些中原蛮子罗里啰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著率领著族人,向北而去。中原群豪见这些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狗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张八嘴,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萧峰一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的旧恶,千里迢迢的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大家是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抛却辽国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谢乔帮主才是。”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咱们和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这平阳之地交起锋来,于咱们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西退却,一来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都道不错,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著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即互相应援。迤逦行了一日。当晚便在山间野宿,整晚并无辽兵来攻,众人渐感放心。次晨一早又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双眼,又怎得能下山来?”语意之中,仍是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乐堡埋锅造饭。范骅精通行军布阵之法,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到第二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雄一见,都是心头一凛,有些好勇狠斗之徒登时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随手拿起兵刃,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不知烧什么东西,燃起了这样一场大火,萧峰和范骅对应一眼,心下均是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道:“萧大王,你瞧这是不是辽军绕道来夹攻?”萧峰道:“辽帝立意攻宋,大发士卒,想必是北路的军马。”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口中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中吃了个败仗,心下极是不忿,一口怒气,全欲发泄在无辜的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来,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这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红光,浓烟却直冲云霄。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的大火后,勒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马不断的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能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制止,将来大宋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阻使契丹铁骑不敢南下。”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和女真人的首领完颜阿骨打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故国,突然说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来到南京,也没知会令尊以免引起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
  玄渡嗯了一声,萧峰道:“我想问他老人家:若是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可是我爹爹是契丹人,却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我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在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玄渡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凄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吟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过一个歌儿。”当即高声唱起来:“亡我祁连山,伊我六畜不藩息。亡我焉支山,他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震四野,但歌声之中,却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人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掠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儿今日还传了下来。”萧峰道:“我契丹的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咽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嗔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丐帮的吴长老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吗?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减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拼一个你死我活。”各人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来,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中箭倒地,跟著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间道来攻,越过断后的群豪。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了过去。群雄蓄愤已久,无不奋勇争先。群豪人数既较这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大呼酣战声中,砍瓜切菜般围杀辽兵,只小半个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兵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一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竹、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著便来。咱们快向西退!”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著。显是大队辽军突然间全力奔驰,冲锋而至,以这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是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各人虽多是胆气豪壮之辈,然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范驿大声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乘机再行反击。”当下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降隆的声音,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均不歇宿,眼见离雁门关路渐渐近了,群豪催骑而行,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便极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疆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一侧头,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他父亲留下的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的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朱当年躲在树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给你击倒了。”他呆了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又清清楚的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是安好无恙。”不知不觉间,萧峰热泪盈眶,走到花树之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株树比当日他与阿朱相会之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跟著阿紫奔近身来,拉著萧峰的衣袖。萧峰一抬头,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显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这时其余群豪都已来到雁门关前,但当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时,关门却尤自紧闭,但见群豪脸上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只见关门上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关,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不藏军器,张将军开恩,放尔等进关。”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契丹,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咱们携带军器,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辽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登时叫骂起来:“他*的,不放咱们进关么?大伙儿攻将进去!”玄渡急忙出言制止,向那军官说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敌军转瞬即至,再要搜检什么的,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那军官已听了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著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良民,问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吧,好!我就网开一面,是大宋良民,就可以进关来,不是大宋子民,那可不得进关。”群豪面面相覼,无不愤怒,要知段誉的部属都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国人民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如果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人马,大部分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咱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国人,有的是西夏国人,都跟咱们联手,和辽兵为敌,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是宋人?”原来这次段誉率部北上,严守秘密,决不泄漏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是掳之作为人质,所以玄渡言中,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所在,你们瞧,辽兵已然大至,我若轻易开关,给辽兵乘机冲了进来,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少啰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扬,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军官喝道:“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妖言惑众,搅乱军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逃走,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只见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擂鼓之声,震耳欲聋,但除了鼓声、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之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足见来军纪律严整,实是辽军的精锐。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停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说道:“大辽国皇帝陛下,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说这几句话时,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土,没一个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脸上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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