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包里乾坤



  众人见丘处机连喝二十八大碗,竟是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尽皆骇然。
  全金发为人精明强干,机警异常,心想已方还剩下五人然而五人个个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还可支持,难道他的肚子还装得下二十多碗酒?
  正以为胜算在握,无意中在楼板上一瞥,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丘处机双足之旁,湿了好大一滩。
  他心念一动,附在朱聪的耳边道:“二哥,你瞧道士的脚!”朱聪一看,低声道:“不好,他是用内功把酒从脚上迫了出来。”全金发道:“不错,想不到他内功这样厉害,咱们怎办?”
  朱聪心中沉吟:“他有这种功夫,再喝一百碗也不要紧。”又喝了一巡酒,丘处机足旁犹如有一道清泉从楼板上滔滔流出,全是水渍。
  这时南希仁、韩宝驹等也都看见了,见这个道士有如此精深的内功,心中都是暗自佩服。韩宝驹把酒碗往桌上一放,准备认输。朱聪使个眼色,拿起一只大碗,往铜缸里掏酒,一面向丘处机道:“丘道长内功出神入化,咱们佩服之极,不过咱们五个拼你一个,总似乎不大公平。”
  丘处机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该怎么办?”
  朱聪笑道:“还是让兄弟一对一的与道长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奇怪,眼见五人与他斗酒都已处于必败之地,怎么反而要独自抵挡?
  但六怪都知道这位兄弟虽然滑稽梯突,却是满肚子的诡计,必是他另有诈道,当下都不作声。丘处机呵呵笑道:“江南七侠真是要强得紧。这样吧!朱二哥陪我喝干了缸中之酒,贫道就算输了,好不好?”
  这时铜缸中还剩下小半缸的酒,无虑数十大碗,只怕要庙里的两个弥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装得下。
  朱聪却毫不在意,扬扬自得,笑道:“兄弟酒量虽然不行,但当年南游,曾胜过几样厉害的家伙,干啊!”他右手飞舞破扇,左手大袖飘扬,一面说,一面喝酒。
  丘处机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同时问道:“什么厉害家伙啊?”朱聪道:“兄弟有一次到印度国,印度王子拉了一头水牛出来,和我斗饮烈酒,结果是兄弟胜了。”
  丘处机知道他是疯疯癫癫的说笑话骗人,“呸”了一声,但见他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丝毫不动声色,手足上又无酒水渗出来,显然不是用内功迫发,又见他肚子上窿起了一大块,难道他的肚子真能伸缩自如,颇感奇怪,又听他说:“兄弟前年到暹逻国,哈,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逻国王牵了一头大白象和我斗酒量,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几缸?”
  丘处机知道他是说笑,但他神态生动,说得酣畅淋漓,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几缸?”
  朱聪神色突转严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间又放大声音道:“快喝!快喝!”他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似醉非醉,如疯非疯,片刻之间与丘处机两人把铜缸中的酒喝到了底。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贫道拜服!”朱聪笑道:“道长饮酒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你请看吧!”
  他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了一个筋斗,手里已提著一只挑水用的大水桶,随手一幌,酒香扑鼻,原来桶里装的是大半桶的美酒。
  这许多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个个眼光锐利,但竟没看清楚这个木桶是从那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子时,却已扁平如常,那么这木桶原来是藏在大袍子底下的了。江南七侠纵声大笑,丘处机不禁变色。
  原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户窃偷之技,所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水之术,一直流传至今。现下我国魔术家在欧洲南洋各地表演,空身一人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条金鱼,再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是水,使外国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那就师法这种妙术的。
  朱聪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时,在数千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看出破绽。
  那时丘处机根本没有防他用这种方法,所以竟未注意,被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就算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么分别?”
  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不小心踏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
  朱聪向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后……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水清……”拖长了声音,朗诵起来。
  丘处机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未给别人看过,他怎么知道?”
  伸手往怀里一摸录著这半首诗的那张诗笺果真不见。朱聪笑吟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
  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的这张纸条偷了出来。
  丘处机道:“好,果然妙手,贫道还想领教。”呼的一掌,迎面劈到。朱聪向旁一闪,叫道:“道长可是要在拳脚上见个高下?”丘处机道:“正是!”
  连劈三掌,势疾如风。张阿生见朱聪抵挡不住,横里跃出,当胸一拳打来,丘处机还臂一架,张阿生只觉手臂酸麻,吃了一惊,心想这真是生平未遇的高手。
  全金发叫道:“道长,莫怪咱们无礼了。他向南希仁、韩小莹一招手,三人都扑了上去。”丘处机道:“你们八个人一齐来。”柯镇恶冷冷的道:“别吹大气了。”丘处机左掌一推,南希仁双掌当胸,奋力挡住。
  丘处机囋了一句道:“南四爷好功夫!”他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来了,就是千军万马,你道爷也不放在眼里。”
  张阿生道:“咱们七兄弟,还用得著约什么人来!”柯镇恶耳朵最灵,也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撞击之声,即站起身来,喝道:“大家退开,拿兵刃!”
  张阿生等各回坐位抢起兵器,只听见酒楼上脚步声响,数十个人抢上楼来。众人回头一看,见数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装束的劲卒。
  丘处机本来还敬重江南七怪的武功,只道他们被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所以在比试之际始终未下杀手,这时见金兵上来,心头怒极,纵声长笑道:“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就是再搬三千金寇,道爷又有何惧。”
  韩宝驹道:“谁搬金兵来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颜烈的侍从,他们见王爷出外久久不归,大家不放心,一路寻来,听说醉仙楼上有人正在凶杀恶斗,所以疾忙赶上,见完颜烈好端端的坐著饮酒,忙上前见礼。
  正在这时,酒保已将豹肉煮熟,分切成九盘,除了焦木和尚,在每人桌上放了一盘。完颜烈站起身来,向柯镇恶一拱手道:“多谢柯大哥厚赐。”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这时恕不奉陪了!”
  手托铜缸,大踏步的走向梯口。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丘处机边走边说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干么要约金兵助拳?”柯镇恶道:“咱们没有约。”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
  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一摆,抢上前来,喝道:“瞎子便怎样?”丘处机更不打话,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天灵盖上,那金兵哼也不哼一声,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丘处机道:“这便是榜样!”他袍袖一拂,迳自下楼。众金兵见打死了同伴,一阵大乱,早有数人挺矛向丘处机后心掷下,他头也不回,就像背后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拨落。众金兵正要冲下,完颜烈疾忙喝住,转身对柯镇恶道:“这恶道无法无天,各位请过来共饮一杯,商议对付之策,如何?”
  柯镇恶万料不到他是金人,这时知他是金兵首脑,那里肯理睬,喝道:“滚开!”
  完颜烈愕然道:“什么?”韩宝驹道:“咱大哥叫你滚开!”右肩一耸,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颜烈一个跄踉,退开数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拥下楼,妙手书生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烈身旁伸扇又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人卖掉了么?卖给我怎样?哈哈,哈哈!”说著急步下楼。完颜烈顺手往怀里一摸,他带出来的几锭黄金果然又都不翼而飞。
  他心想这几个人个个武艺惊人,自己和这数十名随从决非他们对手,万一他们发现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里,实是天大祸事,越想越怕,也不再替包氏购买衣衫,迳行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和众侍从,连夜北上,回金国的都城燕京(即今日的北京)而去。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江南七怪随著焦木禅师到嘉兴西郊的法华寺来,在静室中坐下,小沙弥泡上香茶后退了出去。
  焦木禅师叹了口气道:“这误会越结越深了!”韩小莹道:“禅师,他说两个女人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焦木道:“我有一位师兄,在杭州光孝寺作主持。”
  柯镇恶道:“那是枯木禅师了?”焦木道:“不错,前日他写了一封信,命两个汉子送来,说有恶人和他们为难,要我留他们在寺里避一避。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有师兄的信,我自然收留。那知他来了只不过一天,那长春子就找上门来了。什么两个女子的事,我实在是莫名其妙。”
  全金发道:“我瞧他刚才神气,必定还会再来生事,咱们不可不防。”
  柯镇恶道:“正是!”八人当下商议对付丘处机之策。原来那日丘处机在临安府牛家村杀了奸细王道干,结识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杀得一个不剩,心里很是畅快。这天赶到杭州,连日在西胡各处漫游,赏玩雪景。
  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狠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枪,显见是吃了败战逃回来的。
  丘处机心里奇怪,暗想:“这时并未和金兵开战,又未听说附近有盗匪作乱,不知官兵是那里吃了这亏?”一问街上百姓,大家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远远跟著官兵,见他们走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之内。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
  那官兵睡得糊里糊涂,突然一把宝剑架在头上,那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把牛家村捉拿杨、郭二人的事照实说了。丘处机不迭叫苦,只听那士兵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落,多半也是活不了的。
  丘处机愈听愈怒,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实是身不由已,当下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那小兵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名…名叫天德。”丘处机放下小兵摸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是遍寻不获。
  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却高高挂出一颗首级,号令示众。丘处机一看,赫然是他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这一下几乎气破了胸膛,自己对自己道:“丘处机,丘处机,这两位朋友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亡,你不替他们寻仇雪恨,还称得上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到愤恨之处,反手一掌,只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层粉飞。
  好容易守到了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了下来,迈开大步,奔到西湖边上,用剑挖了一坑,把那首级埋在里面,拜了几拜,不禁洒下了几点英雄之泪,默默祝道道:“贫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的武艺,贫道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我他日再无面目在黄泉之下和两位相见。”
  他计算已定,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将他杀了替郭杨二人报仇,然后救出两人的妻子,将他们安顿在妥善之所,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个铁铮铮的好汉留下后代。
  他连续两晚闯进威果指挥所去找指挥使段天德,都是未能找到,想来此人贪安逸,不守军纪,不在营房中和士卒同甘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丘处机迳到指挥所辕门之外,喝道:“段天德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窃,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出来,她丈夫有什么会武的朋友。
  那时营外官兵已与丘处机交上了手,段天德从窗口一望,只见一个道士威风凛凛的提著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叫苦连天。指挥所里军佐一叠连声的喝叫:“放箭!”但那里挡得住这个恶道。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吗?”一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一名军官,将手中军士一抛,不闪不架,左手一探,已抢前抓住了段天德的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贼在那里?”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他生性机令,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过午后就回所来啦!”
  丘处机信以为真,把手一放,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大人去。”
  那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段天德那里还敢停留,疾忙带了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而来。
  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之交,两人说不上几句话,雄节第八指挥所的指挥正要点兵去捉拿恶道,突然营外喧声大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迫不过,将他的行踪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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