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本与段天德同在一起,只见众败兵犹如潮水般涌来,东边一冲,西边一撞,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拨转马头,拼命往人少处驰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无人伤她。
她驰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一个筋斗撞下马来,就此晕了过去。
过了良久良久,悠悠醒来,昏迷中突然听见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李萍起初尚迷迷糊糊的茫然不觉,不知自己是已归地府,还尚在人间,但儿啼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乎有一物。
这时大雪初停,一输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斗然醒觉,不禁失声痛哭,原来腹中胎儿已在战乱中诞生出来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
月光下只见这孩子眉目清秀,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郭啸天的模样。一个人在危难之中,竟不知从那里来有一股神异耐力,李萍雪地产儿,本来非死不可,然而竟自挣扎著爬起,在沙地里挖了一个浅坑,母子俩躺在里面,以蔽风寒,战场上受伤垂死战士的悲哭,胡马的哀呜,一阵阵随风送来。
李萍在沙坑中躲了一天两晚,到第三天上午,实在饿得熬不住了,鼓勇出去,遍地都是死人死马,惨不忍睹,黄沙白雪之中,抛满刀枪弓箭,环首四望,竟无一个活人。
李萍从死兵身上找到一些干粮吃了,设法生了火,割了一块马肉烤了起来。好在朔风之中,尸体不会腐烂,她以马肉为生,在战场中挨了七八天,精力恢复,抱了孩子,信步往东走去,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多,正行之间,突然呼的一声,一枝箭从头顶飞过,李萍大吃一惊,紧紧将孩子抱在怀里,只见前面两骑奔驰而来,大声喝问。李萍将遇到两军交战,雪地产儿的事说了,自己的身世却隐去不提。
那两人是蒙古牧民,心地很是良善,虽然不懂她的言语,但见她孤苦,就邀她到蒙古包里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生,赶了牲口东西迁徒,追逐水草,所以没有固定的居屋,用毛毡搭成帐蓬以蔽风雨,这就称为蒙古包了。这群牧民离开时留下了三头小羊给她。
李萍含辛茹苦,胼手胝足,在大漠之中熬了下来。她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一面畜养牲口,一面将羊毛纺条织绒,与过路的牧人交换粮食,匆匆数年,孩子已经六岁了。
李萍依著丈夫遗言,替他取名为郭靖。这孩子生得筋骨强壮,聪明伶俐,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这在蒙古人原也不足为奇。
这时正是三月阳春,天日渐暖,郭靖骑了一匹小马,带了他心爱的牧羊犬出去牧羊。
中午时分,空中忽然飞来一头大鹰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出去。
郭靖连声呼喝,那小羊却头也不回的急奔,他忙骑上小马追去,一直追了七八里,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传来一阵隐隐的轰轰之声。郭靖吃了一惊,在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那是什么,心想或许是打雷,只听轰轰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见轰轰之声中夹著阵阵人喧马嘶。
郭靖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在灌木丛里,躲好了身子后再探出头来。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军马排队而至,指挥官发号施令,排列成阵,东一队,西一队,不计其数。
兵将们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这时不再害怕,看得很有趣味。又过一阵,忽听身后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出来,当先的将军是个瘦长青年,身上披了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接近,混战起来。
攻过来的兵马人数很少,虽然勇敢,但不久就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后面又有援兵抵达,只打得杀声震天,眼见攻来的兵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齐声欢呼:“铁木真大汗来啦!大汗来啦!”各人一面战斗,一面向东南方张望。
郭靖站在土山之上,也顺著各人的眼光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举起了一个高杆,上面挂著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斗然间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
那高杆直向土山移来,郭靖连忙缩进灌木深处,这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在往外望,只见一个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的将军纵马上了土山,眼睛一转,精光四射。
他骑在马上凝望山下战局,身旁有十余名随从。过了一会,那身披红色斗篷的少年将军纵马上山,叫道:“父王,敌人人数多,咱们退一下吧!”铁木真这时已看清楚双方形势,低沉了嗓子道:“你带万人队向东败退!”
他双眼望著双方兵马交战,口中说道:“木华黎,你与二王子带万人队向西败退。博尔术,你与赤老温带万人队向北败退。忽必来,你与速不台带万人队向南败退。见这里大纛高举,号角吹动,一齐回头冲杀。”
各个将军齐声答应,下山率领队伍,片刻之间,蒙古兵四下逃散。
敌兵齐声欢呼,见到铁木真的白毛大纛竖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来:“活捉铁木真!活捉铁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马,争先恐后的向土山涌来,都不去理会逃散的蒙古兵卒。
铁木真站在中央,凛然不动,十余名劲卒举起铁盾,在他四周挡住射来的弩箭,铁木真的义弟忽都虎与猛将者勒米率领了五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围,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剑影中杀声震天,郭靖瞧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激战了一个多时辰,五千精兵已伤亡了一千余名,但敌兵也被他们杀伤了数千名。眼见东北角敌兵攻得尤其凶猛,渐渐要抵挡不住,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随在父亲身旁,很是焦急,问道:“爹爹,可以举纛吃号了么?”铁木真双眼如鹰,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敌兵,低沉了嗓子道:“敌兵还没有疲!”
这时东北角上的敌军调集了重兵猛攻,竖了三杆黑纛,显然是有三名大将在那里督战,蒙古兵逐渐后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儿们挡不住啦!”铁木真怒喝:“挡不住?你夸什么英雄好汉?”者勒米脸上斗然变色,从军士手中抢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冲入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黑纛前面。敌军主将见他来得凶猛,勒马退开。
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汉一一砍死,抛下大刀,双手捧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转了插在土中。敌军见他如此悍勇,尽皆骇然,蒙古兵欢呼回头,将东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战了一个多时辰,西南角上敌军中忽有一名黑袧将军越众而出,箭无虚发,接连将蒙古兵射倒十余人。两名蒙古将官持矛冲向前去,被他嗖嗖两箭,都倒撞下马来。
铁木真夸道:“好箭法!”话声未毕,那黑袍将军已冲近土山,弓弦响处,一箭正射在铁木真颈上,接著又一箭,直向铁木真肚腹上射来。
铁木真左颈虽然剧痛,但他身经百战,神智不乱,一提缰绳,坐骑倏地人立,这一箭劲力好大,从马胸插入,直穿没羽,那马扑地倒了,蒙古军见主帅中箭落马,人人大惊失色。敌军乘势呐喊,千军万马如潮水般冲杀上来。
忽都虎在西边指挥队伍,只打得箭尽枪折,只得退了回来,者勒米红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的逃跑么?”忽都虎笑道:“谁逃呀,我没了箭!”铁木真倒在地下,从锦箭袋里抽出一把利箭掷给了他。
忽都虎张弓搭箭,连射三箭,对面黑纛下一名将军中箭落马,忽都虎猛冲下山,抢过骏马,回上山来。
铁木真喝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全身大汗,低声道:“咱们可以举纛吹号了么?”铁木真用手按住头颈里的创口,鲜血从手掌里直流出来,说道:“敌军还没疲,再支持一会。”
忽都虎跪了下来,求道:“咱们甘愿为你战死,但大汗你玉体要紧。”铁木真奋力上马,叫道:“大家死守土山!”挥动长刀,劈死了三名冲上土山的敌兵。敌军忽见铁木真重行上马,不禁气为之夺,败退下山,攻势顿缓,铁木真见机不可失,叫道:“举纛,吹号!”
蒙古兵齐声欢呼,白毛大纛高高竖起,号角呜呜吹动,四下里喊声震天,一排排蒙古精兵整整齐齐的冲了过来。敌军人数虽多,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围攻,外围的兵卒一败,中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
那黑袍将军见势头不对,大声喝令约束,但阵势已乱,军无斗志,不到两个时辰,大军被杀得冰消瓦解,大股歼灭,小股逃散。那黑袍将军骑了一匹黑马,落荒而逃。
铁木真叫道:“抓住这贼子的,赏黄金十斤!”数十名蒙古健儿大呼追去。但那黑马脚力好快,赶了一阵,数十名追兵已是有的上前,有的落后。
那黑袍将军箭无虚发,当者落马,一口气射倒了十余人。其余的人缓得一缓,被他催马疾奔,竟尔逃去。郭靖躲在树丛中遥遥望见,对那黑袍将军好生钦仰。
这一仗铁木真大获全胜,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歼灭了一大半,从此不足为患,将士们欢声动地,拥著铁木真收兵凯旋。郭靖待大众走远,清理战场的士卒也因天黑归去,这才从树丛中溜将出来。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母亲正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回来,喜从天降。
郭靖把刚才所见说了一遍。李萍见他说得眉飞色舞,毫无惧色,心想孩子虽小,终是将门之后,性子大有父风,不禁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织的两条毛毡,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市集去换粮食,郭靖自在门外放牧牛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见的恶战,觉得好玩之极,举起赶羊的鞭子,骑在马背上使将起来,口中大声吆喝,驱赶羊群,俨然自以为是个大将军领兵打仗一般。
正玩得高兴,忽听得东边马蹄声响,一骑马一溜烟般直驰而来,马背上一人俯首伏在马鞍上。那马奔到郭靖跟前,慢慢停步,马上那人抬起头来,郭靖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声。
只见那人满脸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见的那个黑袍将军。他左手拿著一柄刀头已断的半截马刀,刀上凝结了紫红色的血渍,力杀追敌的弓箭却已不知去向,想是那日逃脱后又曾遭遇过敌人,他右颊上老大一个伤口,不住流血,马腿上也受了伤,鲜血直流。
那将军身子摇晃,眼中布满红丝,嘶哑了声音叫道:“水,水……快给水!”郭靖忙到水缸里去掏了一碗清水,那人夹手夺过,骨都骨都全喝了下去,说道:“再拿一碗来!”郭靖又去掏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脸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红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脸上筋肉扭动,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晕死了过去。
郭靖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叫道:“好饿,好饿!”郭靖拿了几块羊肉给他吃了。那人一顿大嚼,登时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来,叫道:“好兄弟,多谢你!”
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又重又粗,黄澄澄的金镯来,递给郭靖道:“给你!”郭靖摇摇头道:“妈妈说的,应该帮助客人,不可要客人东西。”那人一怔,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
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脸上与马腿上的伤口,突然东边隐隐传来马蹄声响,那人满脸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过老子!”两人向东遥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人马不计其数,正向这里奔来。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弓箭么?”郭靖道:“有!”转身入内。那人听了,脸露喜色,只见郭靖拿了自己所用的小弓小箭出来,那人哈哈笑了一声,随即眉头一皱,道:“我要与人打战,要大的!”
郭靖道:“大的就没有!”这时追兵愈来愈近,远远的已望见旗帜的晃动。郭靖道:“你一个人打他们不过,还是躲起来吧!”那人道:“躲在那里?”郭靖向屋后的干草堆一指,道:“我一定不说出来。”那人当机立断,知道自己虽可支持,但坐骑受伤,在大漠之上必定奔逃不远,在这里躲藏虽然危险,但此外再无第二道路,叫道:“好,我把性命交给你啦!你把我的马赶开。”说著钻进了干草堆中。
郭靖刷刷两鞭,那黑马纵蹄狂奔跑,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草。郭靖骑了小马,在草地里闲走。过不多时,大队人马奔到了郭靖家前,见远处有一个孩子,两名军士骑马奔来,向郭靖喝问:“喂,孩子,你见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么?”
郭靖道:“见到的呀!”一名军士道:“在那里?”郭靖向西边一指道:“过去很久了。”领队的人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高声喝道:“带过来!”那两名军士道:“见大王子去!”拉著他小马的缰绳,将他带到屋前。
郭靖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说。”只见无数蒙古战士,拥卫著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瘦长青年。郭靖记得他的脸孔,那天曾领兵力战,士卒个个听他号令,原来竟是大王子。
他大声喝问:“小孩怎么说?”两名军士把郭靖的话说了,那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见到那匹黑马在远处吃草,低沉了声音道:“是他的马么?去拉来瞧瞧。”他话刚说完,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组,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朝黑马围去。待那黑马惊觉,昂头想逃,已经没了去路。
大王子见了牵过来的黑马,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哲别的马么?”众军士齐声道:“正是!”大王子马鞭刷的一声,在郭靖的小脑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那里?小鬼,别想骗我!”哲别躲在干草堆里,手握长刀,眼见郭靖吃了一鞭,额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的血痕,心中突突乱跳。
他知道这人是铁木真长子术赤,生性残酷狠辣,心想这孩子一定会受不住恐吓而说了出来,那只有跳出来决死的一拼了。
郭靖痛得要哭,却拼命忍住眼泪,昂头道:“你为什么打我?我怎么知道他躲在那里?”术赤怒道:“你还倔强!”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哭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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