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拭泪道:“十多年来,爹爹带了我东奔西走,从没有一个地方安居过十天半月,爹爹说,要寻访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她说到这里,声音渐轻,慢慢低下了头。
丘处机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从小没有爹娘,跟著叔叔婶婶住。婶婶待我很不好,五岁那年,婶婶打了我,还不给我饭吃。我正在门口哭,现在这位爹爹打从门外经过,他见我可怜,就跟我叔叔商量,收了我做女儿。后来爹爹教我武艺,为了要寻郭大哥,所以到处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亲’的旗子。”
丘处机道:“嗯,这就是了。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改姓杨吧。”
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杨,我仍旧姓穆。”丘处机道:“干么?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穆念慈低声道:“我怎敢不相信?不过我宁愿姓穆。”
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父,悲痛之际,一时不能明白事理。岂知穆念慈却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终身托付给了完颜康,心想她既是爹爹的亲生骨血,当然姓杨,自己如也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王处一服药之后,精神渐振,躺在床上听著她回答丘处机的问话,他见过她与完颜康的比武,心中忽然起了疑团,问道:“你武功比你爹爹强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
穆念慈道:“我十三岁那年,曾遇到一位异人。他指点了我三天的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鲁,没能学到什么。”
王处一道:“他教你三天,你就能胜过你爹爹,这位异人是谁啊?”穆念慈道:“不是我胆敢隐瞒道长,实在我曾立过誓,不能说他的名号。”王处一“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心中回思穆念慈和完颜康过招时的姿式拳法,反覆推考,却想不起她的武功是那一家那一派,愈是想她的招术,心中愈感奇怪,问丘处机道:“丘师哥,你教完颜康教了有八九年吧?”
丘处机道:“整整九年零六个月,唉,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不肖。”王处一道:“这倒奇了?”丘处机道:“怎么?”王处一不答。柯镇恶道:“丘道长,你怎么找到杨大哥的后裔?”
丘处机道:“说来也真凑巧,自从贫道和各位订了这个约会之后,到处探访杨郭两的消息,数年之中,音讯全无。贫道心想,这番比试,我是输定了,但总不死心,这年又到临安府牛家村去查访,恰好见到有几名公差,到杨大哥的旧居来搬东西。贫道跟在他们背后,一听他们谈论,这几个人来头不小,原来是大金国赵王府的亲兵,专诚来取杨家旧居中一切家私物品的,说是台凳桌椅,铁枪犁头,一件不许缺少。贫道大起疑心,跟著他们来到中都。”
郭靖在赵府中见过包惜弱的居所,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恍然。
丘处机接著道:“贫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赵王万里迢迢的搬运这些物件,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原来杨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贵为王妃。贫道一怒之下,本待将她一剑杀却,但见她居于砖房小屋之中,抚摸杨兄弟铁枪,一夜哀哭,心想她原来不忘故夫,于是饶了她的性命。后来查知那王子原是杨兄弟的骨血,隔了数年,待他年纪稍长,贫道就慢慢传他武艺。”
柯镇恶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
丘处机道:“贫道也曾试过他几次口风,见他贪恋富贵,不是性情中人,所以始终不曾点破,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咱们双方和好,然后接他母亲出来,择地隐居。岂料杨兄尚在人世,而贫道和师兄两人又著了奸人暗算,弄到这步田地。”穆念慈听到这里,又掩面轻泣起来。
郭靖接著把怎样与杨铁心相遇,夜见包惜弱等情由说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虽然失身于赵王,但到头来杀身尽义,十分可敬,无不嗟叹不已。
各人随后商量中秋节比武之事,朱聪道:“但教全真七子聚会,咱们还担心些什么?”马钰道:“就怕他们多邀好手?弄到咱们寡不敌众。”丘处机道:“他们还能邀什么好手?”马钰叹道:“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然武功大进,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青时的豪迈之气,总不能收敛……”
丘处机接口笑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马钰微微一笑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会到的那几个人,武功实在不在咱们之下。要是他们再邀几个差不多的高手来,烟雨楼之会,胜负尚在未可知之数呢。”丘处机道:“难道咱们全真派还能输在这些贼子手里?”
马钰道:“世事殊难逆料。刚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们六侠来救,全真派数十年的名头可教咱们师兄弟三人断送在这儿啦。”
柯镇恶,朱聪等忙谦逊道:“他们使用鬼域技俩,那有何足道。”马钰叹了一口气道:“周师叔得先师亲传,武功胜我们十倍,终因恃强好胜,至今十余年来不明下落,咱们要以此为鉴,小心戒慎。”
丘处机听师兄这样说,不敢再辩。
江南六侠都不知他们另有一位师叔,听了马钰这几句话,因为不明这里,不便相询,心中却都感奇怪。
王处一听著两位师兄说话,一直未曾插口,心中默默思索。丘处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笑道:“柯大哥,你们教的徒弟很不错啊。杨兄弟有这样一个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脸一红,站起身来,低头走出房去。
王处一见她一起身一迈步,一个念头忽地与电光一般在脑海中一闪,纵身下炕,一掌向她肩头直劈下去。
王处一这一招下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一掌已按在她肩头之上。微微一顿,待穆念慈稍有余暇运劲抵御,然后力透掌底。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这一按下来,穆念慈那里站立得住?
只见她身子一晃,向前俯跌下来,王处一左手一起,在她肩头上轻轻向上一抬。
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了起来,睁著一双俏眼,又惊又疑。
王处一笑道:“穆姑娘别惊,我试试你的功夫来著。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异人,可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
穆念慈奇道:“咦,是呵,道长怎么知道?”王处一笑道:“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辈,行事神出鬼没,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姑娘得受了他的亲传,那真算得千载难逢的良机了。”
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没空,只教了我三天。”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足?这三天抵得人家教你十年啦。”穆念慈道:“道长说得是。”她微一沉吟,问道:“道长可知洪老前辈在那里么?”王处一笑道:“这可难找啦。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以后没听过他的音讯。”穆念慈很是失望,缓步走出室去。
韩小莹最是性急,问道:“王道长,这位洪老前辈是谁?”王处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
丘处机接口道:“韩女侠,你可曾听见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句话么?”韩小莹沉吟道:“这倒好像听过,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柯镇恶忽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南帝北丐中的北丐是不是?”王处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咱们的先师王真人了。”江南六怪听说那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不禁肃然起敬。
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你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的徒弟。将来谁敢欺侮你?”
郭靖胀红了脸,要想声辩,却又呐呐的说不出口。韩小莹又问:“王道长,你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艺?”丘处机向郭靖招手道:“你过来。”郭靖依言过去。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压。
郭靖一来曾得马钰传授过玄门正宗的内功,二来服了奇蛇宝血,功力大进,丘处机一按竟是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手掌突然一松。”郭靖本来自然而然的运劲抵挡他一臂之力,外力一松,他内劲也弛,那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被丘处机轻轻一按,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
众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可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
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力道而抵挡不住,必向后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是向前俯跌,因为他这门功夫的道理,有许多和正宗武学恰恰相反。”
六怪听了果然有理,心中佩服全真派见识精到。朱聪道:“王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
王处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师与九指神丐、黄药师等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贫道随侍在侧,曾听洪老前辈说起他这一家拳理,所以知道。”柯镇恶道:“哦,那黄药师想是‘东邪西毒’中的‘东邪’了?”
丘处机道:“正是”他转头向郭靖笑道:“马师哥虽然传过你一些内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排将起来,你比你的夫人矮了一辈,那可一世不能出头啦。”
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惊,问道:“什么?”郭靖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起来道:“为什么?”
韩小莹爱惜徒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咱们只道杨大爷的后裔是个男儿,所以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
丘处机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那当然又不同。先父的遗志,你全然不理了。”
郭靖很是惶恐,拜伏在地,说道:“弟子从未见过先父一面,先父有什么遗言,要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哑然失笑道:“果然怪你不得。”当下将十八年前怎样在牛家村与杨郭二人结识、怎样杀兵退敌、怎样追寻郭杨二人、怎样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样立约比武等情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郭靖今日方才恍然知道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师恩如山,真是粉身难报。
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郭靖拭了眼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什么?”
郭靖道:“我不喜欢她做妻子。”韩小莹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嗯。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管他什么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还是依照你爹爹与杨叔叔的话,和那穆姑娘结亲。”
那知郭靖仍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娶这位姑娘。”
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什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究竟心思最为绵密,轻声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韩宝驹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
郭靖嗫嚅不答。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阳公子等相斗时,已自留神到了黄蓉,见她白衣胜雪,丰姿绰约,心中暗暗称奇,这时立时想到了她身上,问道:“是那个白衣小姑娘是一是?”
郭靖红了脸不答,微微点了点头。丘处机问韩小莹道:“那是谁啊?”韩小莹沉吟道:“我听见梅超风叫她小妹,又叫她爹爹做师父……”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道:“难道是黄药师的女儿?”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可是姓黄?”郭靖点头道:“是。”韩小莹一时茫然无语。
朱聪道:“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你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道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终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订终身”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一定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
郭靖道:“没有说过。”他顿了一顿道:“用不著说,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心里都知道的。”韩宝驹一生从末经历过爱情滋味,听了这句话怫然不悦,喝道:“那成什么话?”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知道么?要是他知道你与他女儿偷偷相好,你还有命活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这样厉害。那桃花岛主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
郭靖低声道:“蓉儿这样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不会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屁!你快罚一个誓,以后永远不再和这妖女见面。”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对他们的师父黄药师也恨之入骨了。
郭靖好生为难,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切爱笃,心想今如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做人还有什么乐趣?他天性淳厚,因之用情也特别深挚,只见几位师父目光都是严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下,两道泪水从面颊上流下来。
韩宝驹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突然窗外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干么逼他?”众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来。”郭靖一听声音正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牵著那匹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跳跃起来。
韩宝驹、全金发、朱聪、丘处机四人跟著出来。
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不是妖女!”黄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干么骂我妖女?”她又指著朱聪道:“还有你这肮脏拉塌的鬼秀才,干么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个女孩儿果然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唇边小胡子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
黄蓉拍手唱道:“矮东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郭靖喝道:“蓉儿不许顽皮这位是我师父。”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来推黄蓉。黄蓉又唱:“矮冬瓜,滚皮球……”
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时骑上了红马马背。
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身法再快,那里赶得上这匹风驰电掣般的汗血宝马?
等到郭靖定了定神回过头来,韩宝驹等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瞬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气扑面,那红马奔跑得迅速之极。黄蓉右手捏著缰绳,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然分别不到半日,但刚才经历了一件剧烈无比的内心交战,这时相聚,犹如劫后重逢一般。
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觉逃离师父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自己性命还亲的蓉儿,此后永不见面,那是宁可断首沥血,也不能屈从之事。
那红马奔了一个多时辰,离中都燕京已近二百里,黄蓉这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著下马,那红马不住用头劲在他腰里挨擦,显得十分亲热。两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互相早知对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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