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与郭靖两人兴高采烈的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兄弟,我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
郭靖笑道:“好啊,玩什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好玩,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在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他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
他一人分做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右手亦然。这样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覆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咱们三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这种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自“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绘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等到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时,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游内,一神守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那能若是迅速练成?现在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
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化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各种诀窍。又过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的功夫。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郭靖正当少年,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从树上折下一根枝条,作为单剑,执在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来。
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过之事。两人搏击之中,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健,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是为了要玩得起劲,那知道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哈哈大笑。
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援救。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他这时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已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是以两敌一,天下无比的了。”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经郭靖一提醒,对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一纵上树,拆了两根粗枝,撑在胁窝之中,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
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著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郭靖道:“是啊!”他纵身守在洞口,说道:“我替你守一会儿,大哥可莫走远。”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经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郭靖惊道:“大哥,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无意之中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双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腔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著,心中极不耐烦,若非知道黄药师精通奇门五行之术,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
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里等他,叫他来试试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摇头,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而笑,道:“呸!我忘了你是个又聋又哑的可怜虫!”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先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有一大碗冬菰炖鸡,那正是自己最爱吃的菜肴。他心中一喜,拿起匙羹掏了一匙汤在口里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他而做,不觉心里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一望,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的皮上用指甲刻了一个葫芦模样。这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
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扒几口饭,伸手就打几拳,竟然是一面吃饭,一面打拳;另一个急著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著什么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把馒头吃完,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皮,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著「蓉儿”两字。郭靖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著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身体之内的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分别按住两个鼻孔,左呼右吸、右呼左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摸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一睁眼,但见黑暗中白须白发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
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所打的正是已授了自己的那套七十二路“空明拳”。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是一招出去,仍是带著虎虎的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小可。郭靖瞧得异常钦佩。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啊哟”的急叫一声,接著拍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周伯通的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指掷出似的。郭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什么事?”周伯通道:“我被毒蛇咬了一口!”郭靖大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
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蝮蛇,不知自何而来?”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腰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郭靖只求救他性命,这时那里还想得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那知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一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肚肠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半部,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传授于你,只是你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伴儿玩要。”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不禁吓了一跳,但自己神智清醒,全身一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口。
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了半截,眼见就要熄灭,郭靖顺手摸出日间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条,在火上烧著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什么纸片木片,右手探入衣囊,一转一翻,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他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在火上点著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一照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著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孔已全无光采。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却见郭靖神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一瞥眼又见他手中点著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一看,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练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一举手扑灭了火光,吸了一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什么灵丹妙药?为什么这蛇毒不能伤你?”
郭靖一怔,想起当日与洪七公、黄蓉两人在松林练武,忽然遇上蛇群之事,那日青蛇虽多,却无一条敢来咬他,后来洪七公与他一琢磨,猜想必是因他喝了参仙老怪梁子翁的蝮蛇宝血之故,这时吮吸蛇毒而全然无碍,谅必也是由此了,于是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不怕蛇毒。”
周伯通指著地下那张写了经文的革片,道:“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了……”话未说完,人又晕了过去。郭靖替他推宫过气,全然无效,一摸他的腿,竟是著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郭靖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
但桃花岛周围百余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等的住处离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但也不能眼睁睁的让这位好友死去,危急之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一闪:“毒蛇既然不敢咬我,我血中许或有克制蛇毒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伸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就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
黑暗之中也不知流了多少,到后来血水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左手撬开他的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在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一靠上石壁,竟自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一惊睁眼,眼前白须垂地,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郭靖瞧他腿上伤势,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气,培养元神,用过中饭,周伯通才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
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是二师父妙手书生朱聪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来的,于是把那日在归云庄上朱聪盗剑的事对他说了。周伯通沉吟半晌,也不知何以梅超风要把下卷九阴真经的经文刺在这张人皮之上。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什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所以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
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不敢违背,但他想:“我只瞧瞧而不练,却不算违了门规。”因此在洞中十五年,枯坐之际,把上半部经文翻阅个滚瓜烂熟。这上半部经中所载,都是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未学到下半部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
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著些什么。他一来武功已臻上乘境界,二来对上卷经文中所载的武学精艺已全部了然于胸,所以那一晚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覆推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有关连至深至钜的下卷经文。
他抬头向著十五年来朝夕与之相对的黑暗洞顶,心中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武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仇复嫌,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心中一股无法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心,亟欲瞧瞧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厉害,但想到师兄的遗训,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在怀中,闭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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