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密室疗伤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沙通天与梁子翁虽被人逼了出来,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根竹杖。这时只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分晓,叫得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俱至,咱们还盗什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著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听得“当”的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飞钹也从水帘中被人掷了出来。彭连虎怕飞钹落地作声,惊动宫卫,急忙抻手抄住。但听瀑布声中,夹著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骂声,一个肥大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究竟不同,一落地稳稳站住,骂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ㄚ头。”
  原来郭靖与黄蓉在假山之后听到完颜烈命人到洞内盗书,心想这部武穆遗书若是被他盗去,金兵当即能用岳武穆的遗法来攻打宋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想筹个妙策将众人惊走,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后。那瀑布与山石相击,水声隆隆,是以众人均未发觉。
  两人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心中都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有这等神效。黄蓉的打狗棒法更是妙用无穷,变化奇幻,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而入,手上劲力一发,都将他们逼了出去。
  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他若使出杀招,两人今日性命难保。黄蓉道:“靖哥哥,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动不了手。”郭靖道:“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著。”黄蓉道:“千万不可与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
  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面钻出,忽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力道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打了进来。两人那敢抵挡,分身向左右各自一跃,只听得“腾”的一下巨响,瀑布被欧阳锋的蛤蟆功激得向内横飞,打在铁门之上,水花四溅,声势惊人。
  黄蓉急急斜身跃开,后心却已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撞击,虽然并未对正受著,但也已感呼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声叫道:“拿刺客啊!拿刺客啊!”一面高声叫喊,一面向前飞奔。
  彭连虎骂道:“先打死这ㄚ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随后赶来。
  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卫护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屋顶,拣起屋瓦,乓乒乓乓的扰乱。彭连虎与梁子翁两面包抄,向她逼了过来。
  完颜烈甚是镇定,向一个身黑衣,面蒙黑帕的人道:“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取书。”原来这人正是杨康,这时欧阳锋已进了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叫,运劲一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
  他正要举步入内,眼角一闪,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竟然用的是一招“飞龙在天”。欧阳锋心念一动:“那经上的怪文尚要这小子解说,今日正好擒他回去。”眼见郭靖凌空扑下,身子一侧,避开他这一击,倏地长手,抓向他的后心。
  郭靖这时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挨得片刻,宫卫大至,这群奸人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不使杀手,却来擒拿,心中微觉诧异,左手一格,右手以一招空明拳法拍向敌人肩头。
  这一格一拍,既使了双手互搏之术,又用了空明拳法,劲力虽然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飘忽,来势令敌人大感意外。欧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来拿他的右臂。
  原来欧阳锋在那荒岛之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那里得知这经文已被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哩咕噜的大念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就见他功夫进一层,心中总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实是令人可畏,喜的是真经已到了自己手中,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比武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自己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起来。
  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白昼相似,宫监卫护,一批批的涌来。完颜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之后,久久不出,而宫中卫士云集,眼见大事要败,幸好众卫护都仰头瞧著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未曾知悉水帘之后更有惊人大事,但片刻之间,必然有人赶到此处,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
  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想抢进洞去,却总是不得其便。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大不耐烦,暗想眼下情势何等紧急,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与人练武,大叫一声:“欧阳先生,我来助你!”
  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个当口,你还逞什么英雄好汉,摆什么大宗师的架子?”一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身子往前一探,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原来灵智上人大手印的功夫确实厉害,兼之掌上有毒,欧阳锋见多识广,当日在船上与他一照面立即知道。练大手印功夫的人,全副精神都凝聚在一双手掌之上,后路必然空虚,是以欧阳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抓住他后颈。英雄所见略同,那日周伯通与黄药师用的也都是这个手法。
  这时灵智上人又被他一把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只可惜一来他骂的是藏语,欧阳锋本就不懂;二来他开口刚骂得半句,一股激流从他嘴里直灌进去,登时叫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被掷出时脸孔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
  完颜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喇喇几声响喨,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一撩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身上虽有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冲,脚下一滑,向前直跌进去。杨康见到,急忙抢上扶住。完颜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围形势,叫道:“欧阳先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
  单只这句话,就显出完颜烈确是一代枭雄。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样轻描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听,答道:“那有什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以蛤蟆功之劲,双掌齐出,猛力向前推了出去。
  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与他这一推硬打硬拼,郭靖却如何抵挡得了?
  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只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得由心中暗暗称赏,满心要引他将这套拳使完,完颜烈却闯了进来,一语叫欧阳锋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在此时伤他,只求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是。岂知郭靖满腔忠义之心,决意保住这部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闪身一避,此际洞门大开,这书必定落入敌人手中。外面卫士虽多,那里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
  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狠,挡既不能,避又不可,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欧阳锋叫声;“好!”双掌向里一收。他推出之力既有数百斤,收回来时同样有数百斤。郭靖突觉背后劲风袭来,心知不妙,回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
  这一下是以硬接硬,刹时之间,两下里竟然并住不动。高手比武,此种情势最为凶险,这是判强弱、决生死的比拚,有一方只要功力稍逊,非死即伤。郭靖明知危险,但被欧阳锋逼到了这个地步,不出这一招也是无法解救。完颜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作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动,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
  稍过半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知道再拼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那知胸口突然一紧,对方的掌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被击倒。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掌力已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若是他劲力再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犹如两只铁胎强弓,均已引满待发,欲分胜负,非使郭靖身负重创不可,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衰退,那时就可手到擒来。
  片刻之间,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但完颜烈与杨康站著旁观,却不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一瞬间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愈盛,喧声越响,在完颜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只听得忽喇一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
  杨康向前一扑,嗒嗒两声,一手一个,双手插入了每名卫士的顶心之中,他竟施出“九阴白骨爪”手法,将两名卫士抓毙,只觉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杀心大盛,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猱身而上,一刀向郭靖腰间刺去。
  郭靖正在全力施为,抵御欧阳锋的掌力,那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一动弹,劲力微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上明明觉得尖利的刃锋刺到身上,仍是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一拳击下,打在杨康手腕之上。
  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后心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俯身跌倒。
  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叫声:“可惜!”心想这小子已然活不了,不必理他,还是抢武穆遗书要紧,一转身跨进洞内,完颜烈与杨康跟了进去。
  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涌进,欧阳锋却不回身,反手抓住一个,随手掷了出去,他眼睛瞧也不瞧,背著身子边抓边掷,竟没有一个卫士能进得了洞。
  杨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状,只见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无人来到,正中孤零零的摆著一张石几,几上是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再无别物。
  杨康将火折凑近一看,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烈叫道:“那就在此盒之中。”杨康大喜,伸手要去捧起,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微微一掠,杨康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一愕之下,只见欧阳锋已将那石盒挟在胁下。完颜烈叫道:“大功告成,咱们退吧!”
  当下欧阳锋在前开路,一声胡哨,三人一齐退了出去。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这可怪我不得。”想起自己的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那里?”
  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随著欧阳锋等去了。
  原来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云集,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再行追她,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颜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卫护,欧阳锋已得手出洞。
  黄蓉挂念郭靖,钻进水帘,叫了几声却不听见答应,心中慌了起来,亮火折一照,只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那火折落在地下熄了。只听得洞外众卫护高声呐喊,直嚷捉拿刺客,原来十多名卫护被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摸他手上温暖,略略放心,叫了他几声,却仍是不应,当下将他负在背上,从瀑布边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别处殿中的卫护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却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见,高声叫喊,追了过来。
  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咬咬牙拔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卫护追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金针,只听得后面“啊哟”连声,倒了数人。余人不敢逼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只是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搜。这时不但完颜烈等早已出城,而黄蓉也已背负郭靖,到了上一日住宿过的小村之中。
  原来黄蓉出宫之后,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一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宫中失落,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她知一到天明,这样血淋淋的一个人在城中必然难以安身,当下连夜翻出城墙,赶到傻姑店中。
  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郭靖奔驰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担惊吃慌,待得推开傻姑那客店的门坐定,只觉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挣扎著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一照,这一下吓得她比在宫中之时更是厉害。
  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是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执著松柴呆呆站著,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原来是傻姑听到声息,起身出来。
  傻姑见郭靖如此,也感惊惶,自到厨下去端了一钵清水。黄蓉取出手帕,浸湿了水,给他擦去了脸上血渍,只觉他气息更加微弱,正想检视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金光闪闪,却是个匕首的刀柄,一低头,只见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黄蓉的惊慌到此已至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只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深入肉里约有三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的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间一长,更是难以挽救,咬一咬牙,伸手握住匕首之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一慌,不由自主的又将手缩回。
  接连数次,总是下不了决心,傻姑看得老大不耐烦,见黄蓉第四次重又缩回,突然伸手出去,一把抓住刀柄,猛力拔了出来。郭靖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黄蓉只见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心中又惊又怒,反手用力一掌,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
  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的腿上。傻姑怕黄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黄蓉在轻轻哭泣,心中大感奇怪,忙又去点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
  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自己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奸贼们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话,心中大喜,又见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贼们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蓉儿,你干么哭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刚才哭了的,还赖呢,不羞?你瞧,她脸上还有眼泪。”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的。”
  一闻此言,黄蓉登时如在黑夜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为之一亮,喜悦之情,莫可名状,要想细问详情,却又怕耗了他的精神,一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你了吗?”傻姑心中,却还在记得她哭了没有之事,说道:“我见到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笑道:“好吧,算我哭过就是。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
  郭靖缓缓运气,剧痛稍减,低声道:“你在我精促穴与笑腰穴上用金针刺几下。”黄蓉道:“是啊,我真胡涂。”取出一枚金针,在他左腰伤口上下这两个穴道上各刺三下,这是既缓血流、又减痛楚之法。郭靖道:“蓉儿,我腰中这一刀虽然刺得不浅,却不要紧。难当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未用全力,看来还可有救,只是须得你辛苦七日七晚。”黄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乐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我相隔数日才见到他,错过了疗治之机,否则纵然蛇毒厉害,难以全愈,但也不致如今这般一筹莫展。”
  黄蓉道:“你莫想这想那了,快说治你自己的法儿,好教人家放心。”郭靖道:“先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著真经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伤。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须臾离开,你我气息相通,虽可说话,但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来打扰,那可……”
  黄蓉知道这种疗伤之法,与许多打坐修练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一时片刻因受到外来侵袭或内心魔障的干挠,一个把持不定,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重伤,大则丧身。一般武学之士练功时,必有武功高强的师父在旁护持,以免出岔。她想:“现下治伤既要我来助他,要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只怕她自己反来滋扰不休。清挣之处固然一时难找,就算周大哥回来,他这人也决然难以定心给咱们守七日七夜,这便如何是好?”
  她暗自沉吟,筹思方策,忽然见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咱们就躲在这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无人护持,她不是钻在地洞之中么?”
  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咱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七日七夜,必然腐臭,当下到村中去买了两担西瓜。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到店内,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
  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见,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将那村民送走,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伤口也已不再流血。
  她打开碗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两担西瓜一个个的搬了进去,叮嘱傻姑万万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然不懂她的用意,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当下点头答应,道:“你们既要躲在里面吃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秘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只见傻姑纯朴的脸向她一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们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
  她自小受父亲薰陶,什么仁义道德,全不当作一回事,正邪是非,毫不放在心上,虽想傻姑必与曲灵风有什么渊源,但想到与郭靖性命有关,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要想跨出橱去动手,忽然见到郭靖的眼光中露出怀疑的神色,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被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要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只怕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跟我吵闹倒也罢了,说不定他终身不提这回事,心中却老是记恨。罢罢罢,咱们冒这个大险就是。”
  当下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细细察看一遍。那小室西角开了个一尺见方的天窗,光亮透入,日间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却已被尘土闭塞,她提起匕首,将气孔穿通。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陪著这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
  黄蓉心中其实确有些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她一面说笑,一面将两具骸骨踢到小室北边角落里,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用的稻草,再将几十个西瓜团团布在周围,以便一伸手就可拿到,问道:“这样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著他慢慢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著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一件都映在这小镜之中,看来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自己在此躲避敌人,却可在镜中监视外面之人。
  这时只见傻姑坐在地下剥蚕豆,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儿睡觉的儿歌,什么“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黄蓉先是觉得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之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寻思:“难道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死,也会这样唱著哄我。”
  郭靖道:“蓉儿,你在想什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笑道:“你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郭靖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即须由师傅传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伤,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疗毒种种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讲的就是受高手以气功击伤之后,自己如何以气功返本归元。
  黄蓉听了一遍,早已全部记住,经文中有三四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底,一个生来聪敏过人,稍加谈论,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掌心相低,各自用功,练了起来。
  每练两个时辰,休息片刻,黄蓉左手持刀,部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两人手掌却不能分开。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确是灵异无比,这时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两人闲谈了几句,正待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嘎然而止,接著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听这声却是三头蛟侯通海。
  黄蓉忙凑眼到小孔中一张,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赫然是完颜烈、欧阳锋、杨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那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半天没人出来理会,梁子翁与彭连虎在店中到处瞧了一遍,出来皱眉说道:“这里没人住的。”候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
  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固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有个荒僻的村子,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完颜烈听他奉承,脸上却无得意之色,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的。”
  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微有些奇怪,却不知他心中正在想著十九年前在此村中包惜弱救他性命之事,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些了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烈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武威振于天下,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著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话声甚是响喨,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如此说来,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中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只感一震,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之气,一个把持不好,立时有性命之忧,急忙将嘴凑在他的耳边,悄声道:“你身子要紧。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
  郭靖一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完颜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首功,苦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开,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谢天谢地,这老毒物不要在这里弹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只听欧阳锋道:“此处甚是荒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著从怀中取出那只石盒,放在桌上。他是要瞧一瞧这部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他不客气就要据为己有,倘若书中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让完颜烈取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那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批奸贼之手。”只听完颜烈道:“小王参详岳飞留下那封哑谜般的文书,又推究赵官儿皇宫内历代营造修建的史录,知道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的一只石盒之内,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晓深宫之中藏著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势称颂一番。
  完颜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原来盒内空空如也,那里有什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黄蓉虽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完颜烈甚是沮丧,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思:“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中,猛力往石板上一摔。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碎石之声,立时想到:“啊,那石盒有夹层。”急著要想瞧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完颜烈已从天井中废然回来,道:“我只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
  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也不禁暗暗好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未被盗到,心中大慰。黄蓉道:“看来这些奸贼不会死心,必定再度入宫。”心想师父尚在宫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到宫中搜寻便是。”
  完颜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样一闹,宫中必然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定然是防范的,可是那有什么紧?王爷与世子今晚却不要去,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烈拱手道:“那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下稻草躺下养神。睡了半个时辰,欧阳锋领了众人又进城去。
  完颜烈翻来覆去的睡不著,听著村子尽头一只狗呜呜哭泣,声音甚是凄凉,更增烦忧,忽听得门外一响,有人进来,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著小曲,推门进入。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中睡得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自己睡惯了的乱柴堆里,一倒头便是鼾声大作。
  杨康见她只是个乡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颜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安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放在桌上,拿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著蜡烛飞了几转,猛地向火一扑,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烈拿起飞蛾,叹道:“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玩,脸上神色凄然。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叫他来看。郭靖一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之物,当日在赵王府中,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各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说著站起身来,拿了蜡烛,走出门去。
  郭靖呆了一呆:“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问她,黄蓉点了点头。郭靖只感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本与他左掌相抵,见他见心情激动,怕有危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火光微微一闪,一声长叹,完颜烈走进店来。
  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在这时辰之中,再强的喜怒哀乐,也不致伤他身体。黄蓉知道无碍,让他凑眼到小孔去察看完颜烈的动静。郭靖一掌仍与黄蓉相抵,左眼凝视著小镜中所映出的景象。
  只见完颜烈手中拿著一柄黑黝黝的兵器,刀不像刀,斧不像斧,呆呆的在烛火旁沉思,过了一会,轻声叹道:“杨家是破败得连屋瓦也不剩下一片了,郭家却还留著郭啸天当年所使的这柄短戟。”郭靖听到父亲的名字从这杀父之仇的口中说出来,心中不禁一凉,暗想:“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一匕首掷去,立时可取他性命。”伸右手拿起匕首,低声向黄蓉道:“蓉儿,你一只手能将门旋开么?”
  黄蓉忙道:“不成!刺杀他自是轻而易举,但咱们的藏身所在会被人发见。”郭靖颤声道:“他……他拿著我爹爹的兵器呢。”他一生未见过父亲之面,但一半由于母亲的述说,一半由于自己心中存想,对故世的父亲满腔是敬爱慕孺之情,这时见到短戟,更是最深切之爱与最深切之恨交织于胸中,不可抑制。
  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著。”郭靖心中一凛,慢慢将匕首放回腰间,再凑眼到小孔上,却见完颜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眼见报仇不成,暗叹可惜,正要坐直身子继续用功,忽见稻草堆中一人慢慢坐起。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却瞧不清是何人。只见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烈身后,将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拿在手中,一回头,却是杨康。
  但见他望著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铁枪的枪头,瞧了一阵,忽地脸色一变,拿起横在地下的短戟,对准完颜烈的后心举了起来。郭靖大喜,知他思念亲生父母,此时要手刃仇人,眼见这短戟一落,完颜烈立时丧命,那知他将短戟高高举著,良久良久,却不落下。郭靖暗叫:“杀啊,杀啊!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心中又道:“只要这一戟下去,那就仍是我的好兄弟,你在皇宫中刺我之事,咱们永远不提。”
  却见他的手微微发颤,短戟是落下了,却是势道极缓极缓,重又横放在地下,郭靖气极,骂了声:“小杂种。”只见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放在完颜烈身上,防他夜里受凉。郭靖不愿再看,全然不解杨康对这害死他自己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情深谊重。
  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咱们也能追得到。”郭靖点点头,又用起功来,到天明破晓,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但感神清气爽,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过了一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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