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与欧阳锋说话之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声却已在远处十丈之外。陆冠英与程瑶迦都不知这二人是何等样人,深夜之中听他们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他们两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随去看个明白。”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咦,祖师爷呢?”又听程瑶迦道:“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是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们奔得这么远啦?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黄蓉心想:“不论是老顽童还是老毒物,你见了都没什么好处。”
陆程二人见黄药师一去,只道这客店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妹子,你叫什么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不是小猫,便是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瑶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笑著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去。
星光微弱,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倾听,忽然郭靖在她身边轻声道:“蓉儿,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黄蓉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样?”黄蓉心头一热,无言可对,只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抱著坐在板凳上,低声调笑。
黄蓉的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左右摇荡,也是愈来愈快,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靖哥哥,怎么啦?”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之时又是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是个自己爱念无极的如花少女,竟然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听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动,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说著要站起身来。黄蓉大急,叫道:“千万别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燥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儿,你救救我。”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快点,我管不住自己。”黄蓉知道这一点他的穴道,这两日的修练之功是付诸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眼下情势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时有性命之忧,一咬牙,左臂回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
手指将拂到穴道,那知郭靖的内功已练得甚是精湛,身上一遇危险,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她的手指,黄蓉连拂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紧,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时天色微明,黄蓉转头,只见郭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觉他拉著自己手腕,口中发出模糊不清言语,神智颇见失常,情急之下,横臂突肘,猛将肩头在他臂上一撞。软猬甲上尖刺入臂肉,郭靖一阵疼痛,怔了一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心中登时雪亮,缓缓放下黄蓉手腕,惭愧无已。
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显已渡过,欣然道:“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拍的一响,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险!”欲待伸手再打,黄蓉微笑拦住,道:“那也算不了什么,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
适才郭靖这一番天人交战,两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声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自然不会知觉,但内堂中欧阳公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喜,凝神细听,却又没了声息。他双腿断折,无法走动,当下以手代脚,身子倒转著走了出来。
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搂住她的肩头,忽听柴草簌簌声响,回头一望,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微微一惊,一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公子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缘。程瑶迦“啊”的一声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自己的欧阳公子。
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妻子脸上大有惊恐之色,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人。”程瑶迦道:“他是歹人,我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公子悠悠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
程瑶迦见他双颊深陷,目光无神,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她本就心软,兼之正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到镬中盛了一碗饭给他。欧阳公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三大碗饭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转念一想,问道:“黄家姑娘在那里?”陆冠英道:“那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公子道:“桃花岛黄药师的闺女啊。”陆冠英道:“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世了。”
欧阳公子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见她的声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双手撑地,裹裹外外寻了一遍,沉吟半晌,回想适才黄蓉的话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一堵墙,并无门户,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仔细一琢磨,已知那碗橱之中必有蹊跷。
当下将桌子拉到碗橱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那知里面黑黝黝的污秽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一望,见那铁碗上的灰尘之中有数道新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在小室之中。
他见黄蓉自然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问道:“妹子,你在这里练功夫么?”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即知自己行迹必致被他识破,心中已在盘算杀他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忙在郭靖耳畔悄声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龙十八掌一招送他的终。”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黄蓉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公子已然现身,心想:“怎生撒个大谎,将他远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可是我一开口与人说话,靖哥哥便要坏事,这便如何是好?”
欧阳公子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说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虽然原来未死,但也必受重伤,他见多识广,瞧了两人神情,已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他们一试,说道:“妹子,出来吧,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著便伸手来拉她衣袖。黄蓉不语,提起竹杖,一招“当头棒喝”,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辣无伦,正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
杖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公子急忙向左一避,她竹杖早已变招横扫。欧阳公子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大闹天宫”已可打中他的要害,但她盘膝坐著,行动不得,心中连叫:“可惜。”
陆冠英和程瑶迦忽见橱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是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公子已动上了手,但见他一落地立即以双手之力一撑,重行翻上桌子,施展擒拿法,勾打锁击,一面闪避竹杖,一面攻击黄蓉穴道。黄蓉打狗棒法虽然奥妙,但一来欧阳公子武功高出她甚多,二来自己身子不能移动,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陆冠英夫妇一操单刀,一挺长剑,上前夹攻。欧阳公子纵声长笑,猛地一掌往郭靖脸上劈去。
此时郭靖全无抵抗之力,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惊,伸杖挑去。欧阳公子手掌一翻,已抢住杖头,往外急夺。黄蓉那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手掌脱开,只得撒手松杖,回臂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往敌人掷去。
两人拆招时相距不过数尺,待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欧阳公子腰间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这形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
欧阳公子向右一滚,擦的一声,陆冠英一刀砍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臂已被敌人从后抓住。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公子笑道:“好极啦。”当胸抓来,出手极快,早已抓住他胸前衣襟。程瑶迦急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块,吓得她长剑险险脱手,脸上没半点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欧阳公子坐在桌角,回头见中橱密门又已闭上,对适才钢针之险,心中也不无凛凛,暗道:“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管教他这姓郭的小子和那小妮子听得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这ㄚ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总要她甘心情愿的跟我一辈子,若是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妙,妙不可言!”
当下对程瑶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还是他活?”程瑶迦见丈夫双目紧闭,全然动弹不得,忙道:“欧阳公子,他和你无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吧。”欧阳公子笑道:“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瑶迦道:“他…他是桃花岛主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公子笑道:“谁教他使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这个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这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岛来吓我,黄药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忙道:“那么他是你晚辈,你放了他,让他跟你陪礼?”欧阳公子笑道:“哈哈,天下那有这么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须得依我一件事。”
程瑶迦见他脸上神色,已知他胸中不怀好意,当下低头不语。欧阳公子道:“瞧著!”举起手掌,拍的一声,将方桌击下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不禁骇然,心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公子自少得叔父亲传,功夫确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有骇怕之色,洋洋自得,说道:“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不听话,我就在他颈中这么一下。”说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瑶迦打个冷战,惊叫了一声。
欧阳公子道:“你听不听我的话?”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公子笑道:“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动。欧阳公子怒道:“好啊。昨晚你们俩成亲,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洞房却扇之夕,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样的夫妻。现下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马上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妇啦!”
陆冠英身子不能动弹,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黄蓉在欧阳公子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重行闭上,手中抓住匕首,待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公子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
欧阳公子叫道:“衣裳脱了有什么要紧?你从娘肚皮里出来时,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你杀了他吧!”欧阳公子万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长剑横转,迳往颈上刎去,急忙挥手,发出一枚透骨钉,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得震落在地。
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店家!”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这局面可有变化。”一抓住剑柄,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挂著一柄单刀,形容虽然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姑娘请进。”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手中持剑,微微一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么?”
若是寻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进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瑶迦但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就是一百具一千具也是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为什么‘好极’?”向外招招手,八个夫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进店堂。
那少女回过头来,与欧阳公子一照面,蓦地一惊,呛啷一响,腰刀出鞘。欧阳公子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们有缘,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原来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获过的穆念慈。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只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今日之北京),将寄厝在寺庙里的父母灵柩护送南下,要到临安牛家村故居安葬。此时蒙古兵攻打金国,中都面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孩儿家带著两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她离家时年方五岁,故居情状心中早已茫然,见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店打尖,再去打探,那知一进门竟撞到了欧阳公子。
她不知眼前这个锦衣美女也正受这魔头的欺辱(当日程瑶迦被掳,她被欧阳公子藏在空棺之中,两人未会过面),还道程瑶迦是他的姬妾,当下向她虚砍一刀,夺门就逃,只听得衣襟带风,一个人影从头顶跃过。
穆念慈举刀向上一撩,欧阳公子手法快极,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两指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一提。穆念慈腰刀脱手,身子腾空,两人一齐落在进门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个夫子齐叫:“啊也!”棺木落地,四个人都撞得目青鼻肿。欧阳公子左手将穆念慈搂在怀里,反手用刀背向夫子乱打。那四名夫子连声叫苦,爬过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夫子抛下棺木,力钱也不敢要了,一齐逃走。
陆冠英一离敌人之手,跌倒在地,程瑶迦抢过去扶起。她对眼前情势,大是茫然,正待筹思脱身之策,欧阳公子右手在棺木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一齐跃到桌边,顺手一带,又将程瑶迦抱在右臂弯中,他坐在板凳之上,哈哈大笑,叫道:“黄家妹子,你也来吧。”
正自得意,门外人影一闪,进来一个少年公子,却是杨康。
原来他与完颜烈、彭连虎等从黄药师胯下钻过,逃出牛家村。众人受了这番奇耻大辱,都是默默无言的低头而行。杨康心想要报此仇,只有求欧阳锋出马,而他到皇宫取书未回,于是禀明了完颜烈独自回来,在村外树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欧阳锋、黄药师三人忽来忽去,身法快极,以杨康这点功夫,黑夜中那里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却见穆念慈押著棺木进村,他怦然心动,悄悄跟在后面,见她进店,抬棺的夫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门缝中一张,黄药师竟已不在,穆念慈却被欧阳公子抱在怀中,欲待大施轻薄。
欧阳公子见他进来,叫道:“小王爷,你回来啦!”杨康点了点头。欧阳公子见他脸色有异,出言相慰:“当年韩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么,待我叔父回来跟你出气。”杨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著穆念慈。欧阳公子笑道:“小王爷,我这两个美人儿挺不错吧?”杨康又点了点头。当日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街头比武,欧阳公子并未在场,是以不知两人之间另有一段渊源。
杨康初时并未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来见她一往情深,不禁感动,遂结婚姻之约。这时见她被欧阳公子抱在怀里,心中恨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欧阳公子笑道:“昨晚这里有人结亲,厨中有酒有鸡,小王爷,劳你驾去取来,咱俩共饮几杯,我叫这两个美人儿脱去衣衫,跳舞给你下酒。”
杨康笑道:“那再好没有。”穆念慈见他无丝毫怀念旧情之意,胸中登时冰凉,决意自刎在这负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脱,从此再不知人世愁苦之事。只见他转身到厨中取出酒菜,与欧阳公子并坐饮酒。欧阳公子斟了两碗酒,递到穆、程两人口边,笑道:“先饮酒浆,以助歌舞之兴。”
穆程二人虽气得几欲昏晕,但苦于穴道被点,眼见酒碗触到唇边,却是无法转头相避,每人均被他骨都骨都的灌了半碗酒。杨康道:“欧阳先生,你这身功夫,我真是羡慕得紧,先敬你一杯,再观赏歌舞。”欧阳公子哈哈大笑,接过杨康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随手解开穆程二人的穴道,双手却仍按在她们背心第五椎骨之下的“神堂穴”上,笑道:“乖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没苦吃,还有得你们乐的呢!”
穆念慈指著门口两具棺木,凛然道:“杨康,你瞧这是谁的灵柩?”杨康回头一望,看第一具棺木上用朱漆写著一行字:“大宋义士杨铁心之灵”心中一凛,脸上却是漫不在乎,说道:“欧阳先生,你抓住这两个扭儿,让我摸摸她们的小脚儿,瞧是谁的脚小。”欧阳公子笑道:“小王爷真是妙人韵事!我瞧定是她的脚小。”说著在程瑶迦的下巴摸了一把。
杨康笑道:“那也未必。”说著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人都打了主意,只待他伸手来摸,对准他太阳穴要害就是一脚。杨康哈哈笑道:“欧阳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对你说你猜得对不对。”欧阳公子笑道:“好!”端起碗来。杨康从桌底下斜眼上望,见他仰起了头喝酒,蓦地从怀中取出一截铁枪的枪头,劲透臂,臂达腕,牙齿一咬,向前猛送,噗的一声,直刺入欧阳公子小腹之中,没入五六寸深,随即一个筋斗翻出桌底。
这一下事起仓卒,黄蓉、郭靖、陆冠英、程瑶迦全都吃了一惊,只知异变已生,却未见桌底下之事。欧阳公子双臂一振,将穆程二人双双翻下板凳,手中酒碗随即掷出,杨康头一低,呛啷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千百片小片,足见这一掷之势,力道大得惊人。杨康就地一滚,本拟滚出门去,那知门口被棺木阻住,他翻身站起,回头一望,只见欧阳公子双手撑住板凳,身子向前,脸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
杨康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被他两眼目不转睛的盯住了,身子竟似动弹不得。欧阳公子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的纵横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有一件事我却不解,小王爷,你为什么要杀我?”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的问话,人在半空,突听身后呼的一响,后颈已被一只钢钩般的手抓住,再也无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公子同时坐在棺木。
欧阳公子笑道:“你不肯说,是要我死不瞑目么?”杨康落入了他的掌屋,知道万难幸免,冷笑一声道:“好吧,我对你说。你知道她是谁?”说著向穆念慈一指。
欧阳公子一转头,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陆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来。
杨康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两次强加戏侮,我岂能容你?”欧阳公子笑道:“正是,咱们同赴阴世吧。”高举了手,在杨康天灵盖上虚拟一拟,一掌就要拍落,穆念慈惊叫一声,急步抢上前来相救,但已自不及。杨康闭目待毙,只等他这一掌拍将下来,那知过了好一阵,头顶始终无何知觉,一睁眼,见欧阳公子脸上笑容未敛,但抓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却已放松。他轻轻一挣,欧阳公子跌下棺盖,原来已经气绝而毙。
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望著欧阳公子的尸身,想起适才之事,心中犹有余怖。程瑶迦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身上的穴道,陆冠英知道杨康是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公子于已有恩,但家国之恨更深,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长而去。
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甚是喜慰,郭靖更盼这位把弟因此而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均是满脸笑容。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回来啦。”杨康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杨康从欧阳公子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道:“咱们先把他在后院中埋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天下虽大,咱俩却无藏身之地。”当下两人埋了欧阳公子,又到村中邀人来抬了棺木,到杨家旧居后面去安葬。杨铁心离家已久,村中旧识都已凋谢,是以也无人相询。
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在客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怎地?”杨康道:“我做事好不胡涂。昨日那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让他们走了,这时却到那里找去?”穆今慈奇道:“干么?”杨康道:“我杀欧阳公子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穆念慈皱眉不悦,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杨康不语,心中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著。”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言下甚是得意。
听了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登时凉了半截,颤声道:“原来你冒险杀他,并非为了救我,却是另有图谋。”杨康笑道:“妹子,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的啊。”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个大宋的忠义之民呢,还是贪图富贵不可限量,仍要去认贼作父?”
杨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句话锋芒毕露,又甚是不悦,说道:“富贵,哼,我又有什么富贵?大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国之祸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金国打败,咱们正是求之不得,你心中却是惋惜之极,这……这……”杨康道:“妹子,咱们老提这些事干么?自从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穆念慈听了他这几句柔声低语,心中一软,被他握著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就由他,脸上微微晕红。
杨康另一只手正要去搂她肩头,忽听得空中数声鸟唳,甚是响亮,一抬头,只见一对白色巨雕,双双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颜康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雕,知道后来被黄蓉携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此处?”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了一匹骏马,正向著远处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马鞭,是蒙古人的装束。
那对白雕盘旋了一阵,向著大路飞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只听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看来这对白雕是给人引路,教他们与这蒙古少女相会。”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的一声响,羽箭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长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欢叫,奔驰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一骑相距约有三丈,两人一声呼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齐落在地下。杨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至此,金人焉得不败?”
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过了片刻,又听数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店来。郭靖大吃一惊:“怎么她到了此处?”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华筝公主,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杰。
华筝公主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这些蒙古话黄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脸上却是青一块白一块,心道:“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我又岂能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这姑娘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你干么心神不宁。”
他是个诚朴之人,这件事过去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次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那能隐瞒,说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斯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黄蓉呆了一呆,泪水涌入眼眶,问道:“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郭靖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又想不起这回事。”黄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可是我不愿娶她做妻子。”黄蓉喜上双靥,问道:“为什么呢?”郭靖道:“这份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可是也没觉得很喜欢,我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是没错儿。现在,蓉儿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人?”
黄蓉道:“那你怎么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黄蓉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你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她,我也不在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是不娶她的好,我不喜欢别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她心口上刺个窟窿,那你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
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公主兄弟互道别来之情。原来黄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那对白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海上无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华筝公主见白雕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著一块帆布,布上用刀划著几个汉字。她不识汉文,拿去一问郭靖的母亲李萍,却是“有难”二字。华筝公主心中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斯汗正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所以她说走就走,也无人能加拦阻。
那对白雕识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飞行数百里寻访郭靖,到晚间再行飞回,迤丽来到临安,郭靖未曾寻著,却寻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南宋君臣苟安东南,见金兵极是畏惧,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迁延不理。及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南宋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拖雷四王子长,四王子短,整日价叫不绝口,奉承个不亦乐乎。拖雷心中鄙夷,但还是与南宋订了同盟攻金之约。这日首途北返,在临安郊外见到了白雕,他还直道郭靖到来,那知却遇上了妹子。
华筝公主问道:“你见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锵,原来是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马到了。杨康在店门口见宋军的旗帜上大书:“恭送蒙古钦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不过数十日之前,自己也是王子钦使,今日却是孑然一身,他一生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抛却,原是千难万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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