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道:“师父,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出来压阵。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人疯疯癫癫,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吧。”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洪七公到嘉兴。洪七公笑道:“我骑你这小红马去,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上。”说著便上了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道别,向北风驰而去。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了柯镇恶之事,心中闷闷不乐。黄蓉也不劝他,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岛来。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做不到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个干么?”黄蓉道:“我为什么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然跟你好,却也不愿被你杀头。”
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样大的气,他知道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肯伤害你半点。”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甚是感动,拉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指著水边的一排柳树,轻轻说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愿被你杀了。”郭靖抚著她的头发道:“傻孩子,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妈妈,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著你。”
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切都舍下么?”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著他的双眼,脸上现出焦虑的神色。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说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黄蓉道:“好!那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奇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去杀了完颜烈给你报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陪不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有放不下的事。”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决没有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好啦。”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位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道自己爱怎么就怎么,现在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一红,垂下头去。
郭靖默然不语,心中思潮起伏,见黄蓉对已如此情深爱重,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但想就此把世事尽数抛开,似乎又是异常不妥,可是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想不明白。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他的肩头,啜泣了起来。
这一下大出郭靖的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儿,你害怕什么?”黄蓉不语,只是低声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但始终见她嬉笑自如,无忧无虑,这时她回到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么反而害怕起来?问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测么?”黄蓉摇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开此岛后,永远不肯再回来?”黄蓉又摇头。郭靖连问四五句,她总是摇头。
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心中又慌又乱,总觉得终有一天,你会听他的话而杀了我的。所以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吧!”郭靖笑道:“我还道什么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北京,我的六位师父不是也骂你妖女什么的?后来我跟著你走了,到头来也没有什么。我的六位师父脸上严厉,心中却是再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他们定会喜欢你。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可以跟他学学;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
黄蓉截断他的话头,问道:“这么说,你定要离开这儿的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母亲,一起去杀了完颜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道:“若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郭靖奇道:“为什么?”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杀我的头还不够,他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
郭靖见她说这句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著那股孩子的稚气,但眉间眼角,似乎已亲见了将来的不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将来若是当真有甚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口而出:“好;我不离开这里就是!”
黄蓉听了这话,向郭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缓的流了下来。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什么?”黄蓉道:“我还要什么?什么也不要啦!”秀眉微扬,笑靥如花,叫道:“若是再要什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这花树底下舞蹈起来。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目,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周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蝴蝶般绕著她身子转动,好看煞人。
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身子,跃到一株树上,从这根树干跳到那根树干,舞蹈中夹著「燕双飞”与“落英掌”的身法,想见她心中喜悦已极。
郭靖心道:“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说东海里有一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仙山比这桃花岛更好看,当真有什么仙女比蓉儿还美么?”
忽听得黄蓉“咦”的一声低呼,从树上跃了下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树林中奔去。郭靖只怕迷失了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住脚步,指著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道:“那是什么?”郭靖抢上一步,只见一匹黄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细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日常所骑的黄马,伸手在马腹上一摸,著手冰凉,早已死去多时了。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忽然见它死在这里,心中不禁一酸,寻思:“此马齿口虽长,但生具异相,神骏非凡,驰驱南北,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倒毙在此?三师父一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一看,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却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曰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副神态,急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向上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然发觉腿骨都已碎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郭靖愈来愈是惊疑,提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都是血迹。
这血迹已变紫黑,但腥气尚在,看来染上约摸有三四天。郭靖急忙将马翻转,细细审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他一交坐在地下,心道:“难道这是三师父身上的血?那么他人在那里?”
黄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一面看著地下,一面向前走去。郭靖低头一望,只见地下斑斑点点的一道血迹,再也顾不得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著血迹向前急奔。
那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黄蓉却又在地下寻到了蹄印或是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个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至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道是黄蓉的亡母埋骨所在,当下扶起倒在地下的墓碑,果见碑上刻著「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这十一个字挺拔遒劲,正是黄药师的手笔。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知道岛上已发生巨变。她生性仔细,不即进墓,在坟墓周围细细察看,只见墓左的青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的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一见墓道中情形,两人更是惊疑不定,但见壁上到处石屑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将入石室时,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郭靖却隐隐约约辨明,正是六师父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熟铁铸成,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再无旁人。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断秤,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郭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的锤铊,那是全金发临敌时用以飞锤打人的。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郭靖大惊,一跃而起,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在墓道上撞了一个响头,这时丝毫不觉疼痛,急忙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瞧,只叫得一声苦,登时昏晕在地。
这火折却在仍拿在他手中,斜斜的燃著,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著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薰著。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迳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被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斜插在地下。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上戴著一顶破方巾,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是妙手书生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在这地下墓室之中,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他的身子,只听得丁丁铮铮,一阵轻响过去,从他怀中落下无数珠玉珍宝,散了一地。黄蓉检起一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重又抛在地下,冷冷的道:“这是我爹爹搜罗来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著她,眼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著声音道:“你说我二师父到这里来偷珠宝?”
在这目光的逼视之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著他,只是目光中充满著绝望与愁苦。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偷盗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之物。”但在黄蓉的目光之下,他的语气慢慢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实如此,这些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起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费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决不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
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但觉一阵黑一阵亮,双掌捏得格格直响。黄蓉轻轻的道:“那日见了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是难有善果。你要杀我,就下手吧,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的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被我爹爹撞见了。”
郭靖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黄蓉凝望著壁上亡母的画像,忽见画像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走近一瞧,原来钉著两枚暗器。她轻轻拔了下来,交给郭靖,正是柯镇恶所用的毒菱。黄蓉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她亡母的玉棺。她走到棺旁,不禁一声长叹,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后面。韩小莹是横剑自刎,手中还抓著剑柄。韩宝驹却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五个指孔。郭靖走过来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这九阴白骨抓的,除了黄药师还能有谁?”俯身拾起韩小莹手中的长剑,大踏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有见她。
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险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这才想起适才是在全金发的尸身上绊跌了。眼见墓碑倒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心中忽然一动:“我爹爹杀了四怪,怎能不关墓门?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分,也决不致让墓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内与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
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关上墓门,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迷失了方向,一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黄药师平素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见那精舍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折柱断梁。黄蓉大叫:“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只见室内也是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
黄蓉平素心思机敏,见事极快,但这时关心则乱,双手扶著那张翻转在地的书桌,身子摇摇欲倒,过了半晌,方才定神,她急步到哑仆们所居的屋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个不见,厨房的灶中烟消灰冷,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看来这桃花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再无旁人,她慢慢回到书房,只见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靖哥哥,你快哭吧,你先哭一场再说!”
她知郭靖与这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已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泄,定致重伤。那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见,只是双眼发直的瞪著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吧。”郭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是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言:“我要先把师父们葬了。”黄蓉道:“对,先把师父们葬了。”
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语不发,跟随在后。黄蓉待要推开墓碑,那知郭靖突然抢上,飞起一腿,扫向碑腰。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然用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自己右足却碰得鲜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挺著韩小莹的长剑,扑上去在墓碑上一阵乱刺,左掌随著拍击。只见石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拍的一声,长剑折断,郭靖奋力反手一掌,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杆来。
郭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个机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坟之中?”仰天大喊一声,抛下断剑,钻入了墓中。
那断碑上剑痕斑斑,又盖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墓坟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决:“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却已抱了全金发的尸体走出。他放下尸身,又进去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体恭恭敬敬的抱了出来。黄蓉偷眼望他一眼,只见他一脸虔诚爱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师父,远胜于爱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到树林之中,离黄蓉母亲之墓有数百步之遥,这才俯身掘坑。
他先用半截断剑掘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那断剑又拍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如发疯。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屋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自己拿了一把相帮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铲子,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了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观看。郭靖全身使劲,只一顿饭功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身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望著韩小莹的脸,瞧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身。
他正要将朱聪的尸身放入大坑之中,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于是伸手到朱聪怀内,将许多珠玉玩饰,一件件的取了出来,取到最后,却见囊底有一张白纸,忙抛下珠宝,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
“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不自量力,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唯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乃当世高人,仅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赌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短长耶?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足为,实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岛主门前,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
郭靖拿著那张纸沉吟半晌,心想:“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被欧阳锋暗使毒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他,黄药师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了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的消息,只怕两败俱伤,所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我师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伤害?”
他转念又想:“二师父既写这封信,怎么并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机紧迫,全真六子来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所以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斗。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于是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毒手。”
他呆呆想了一阵,把那书信折起,要待放入怀中,忽见那纸背面还写得几个字,忙翻过一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立时有不测之事,大家防备X……”最后一个字只写了三笔,想是祸事突作,未及写完。郭靖叫道:“这明明是个‘东’字,二师父叫大家防备‘东邪’,可惜来不及了。”他顺手把书信团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二师父,二师父,你一番好心,全被黄老邪看成恶意了。”
手一松,那纸团跌在地下,郭靖俯身又去抱朱聪的尸体。黄蓉当他观看书信之时,见他脸上神色闪烁不定,心知这纸上必有重大关键,这时见纸团落下,慢慢走近拾起展开,正反两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由得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
心中正自怨念,见郭靖又将朱聪的身子放下,扳开他左手紧紧握著的拳头,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一看,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然是件玩物,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是一件珍品,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郭靖翻来翻去一看,见鞋底刻著一个“招”字,鞋内底上刻著一个“比”字,此外再无异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猛力在地下一掷。这玉鞋坚硬异常,虽然碰在石上,却是丝毫无损。
郭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著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他望著坑边一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起,往黄蓉母亲的墓前奔去。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绕小路抢在头里,拦在墓门之前,张开双臂,凛然说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轻轻推开她的身子,双手用力往里一摔,只听得叮叮铮铮,珠宝落地之声好一阵不绝。黄蓉见那只翠玉小鞋落在自己脚边,俯身拾起,说道:“这不是我妈之物。”说著将玉鞋递了过去。郭靖伸手接住,又看了一眼,顺手放在怀里,转身又到坑边,铲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曰,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是不哭,心中越来越是耽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哭出声来,当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郭靖仍是站在师父的坟边。她这一餐饭做了约摸半个时辰,可是她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连姿态亦未改变。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毫不理会。黄蓉又道:“吃饭吧,你饿了一天啦?”
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之物。”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了心,这岛上的东西是说什么也不吃的了,于是缓缓放下饭篮,缓缓坐在地下。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人心中也是一片冰凉。就在这凄风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远传来了几声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枭虎啸,却又似人的呼叫。
这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叫他见了徒增烦恼。”在这黑夜之中,一人独心中委实有些害怕,好在桃花岛上没有一草一木她不熟识,尽管心中嘀咕,还是鼓著勇气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他掌劈足踢,猛力推打拦在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大叫:“四师父,四师父!”原来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山樵子南希仁所发。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想:“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虽知大祸在前,亦不设法趋避,领著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但见一株大桃树下一个人扭曲著身子正在滚来滚去。郭靖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却不住发出荷荷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一语不发,反手就是一掌。郭靖未曾防备,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著一拳,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他打了一拳。那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郭靖打了一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有过几千百次,他的拳力掌劲,自己没一点不明明白白,岂知这一拳竟然功力陡增,不由得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只觉眼前金星直冒,险险就要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
他神智未复,这一块大石击将下去,势非打得脑浆迸裂不可。黄蓉在旁看得凶险,急忙飞身而起,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来了。
郭靖这一推为的是相救郭靖,却料不到南希仁如此不济,一推便倒,忙申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出来,反而显得异样可怖。黄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回手一拳,打在她的左肩,两人同声大叫。黄蓉虽然身上披著软猬甲,这一拳也被打得隐隐作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
这大叫声中夹著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化了极大力气,仍是说不出话,脸上虽然仍是带著笑容,眼神之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有什么话慢慢再说不迟。”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始终无法张开,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著要去扶他。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在写字。”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靖道:“杀……我……者……乃……。”
黄蓉看著他努力移动手指,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岛上,就是最笨之人,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眼见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当下凝神瞧著他的手指,眼见这手指越动越是无力,心中暗暗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只见他第五个字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再无呼吸,望著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仁的身上,纵身大恸,这一场捶胸痛哭,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郭靖悠悠醒来,但见日光耀眼,原来天已大明。他起身四下一望,黄蓉已不知去了那里,南希仁的尸身仍是睁著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话,不禁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闭上,随即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什么伤致命,于是解开他的衣服,全身检视了一遍。说也奇怪,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自顶至踵,竟然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但树林中道路怪异,走出数十步,已觅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那株大桃树下掘了一个坑,将他葬了。郭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之极,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归大陆,却越走越是晕头转向。他坐著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著太阳东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郭靖见这林子来得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看来实难落脚,寻思:“今日有进无退”一纵身,跃到了树上。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被钩刺撕下了一块,小腿上也被划了一条血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郭靖拔出匕首,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密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带你出去。”低头一看,只见她一身白衣,站在树下。
郭靖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心中一惊,要待相问是否旧伤复发,却又强行忍住。黄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两人曲曲折折向东而行,黄蓉身体尚未痊愈,突然遭此重大变故,一夜之间柔肠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责罚?难道说老天当真妒忌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著郭靖走向海滩,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欲倒,急忙伸出竹杖在地下一撑,那知她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摔了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快似迅雷,拍的一响,在自己右腕上击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被击,翻掌还了一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跌倒。
这一交摔了下去,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一时间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北方岩石中有些青布在迎风飘扬。黄蓉睁开眼来,也已见到,惊呼一声:“爹爹!”两人携手奔了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却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著黄蓉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一把将她的手使劲摔开,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上被扯去了一块,瞧模样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他将这半边长袍卷起,塞入胸前衣内,大踏步走向海边一艘帆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个个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一刀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黄蓉望著这艘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望他终能回心转意,掉舵回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是冰凉。她呆呆望著大海,终于那帆船影踪不见,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么?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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