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将铁杖一甩,当的一声,杖剑相交,火花四溅,那短剑锋锐无伦,铁杖上被砍了一条缺口。
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
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难道还冤了不成了?”
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黄老邪一生被人瞧错了,杀几个人难道还会赖帐?不错,你师父通统是我杀的!”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杀的,你千万别揽在自己身上。”众人转头一看,只见说这话的正是黄蓉。众人全神酣斗,竟未当心她何时到来。
郭靖乍见黄蓉,呆了一呆,心中不知是喜是愁。黄药师见女儿无恙,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过来,让爹疼你。”
这几日来黄蓉受尽了熬煎,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飞奔过去,投入父亲怀中,哭道:“爹,这傻子冤枉你,他……他还欺侮我。”黄药师搂著女儿笑道:“黄老邪独来独往,数十年前,无知世人早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当真是我亲手杀了。”
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你这傻小子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收拾他。”
一言甫毕,突然回手一掌,快似电闪,当真来无形、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突然拍的一声,左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到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颊上劲力却弱,郭靖抚著面颊,茫然失措,不知上前动手,还是怎地。
柯镇恶听到郭靖被打之声,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急问:“靖儿你怎么哪?”郭靖道:“没事。”
柯镇恶道:“别听妖人妖女一搭一档的假撇清,我虽没有眼珠,但你四师父亲口说道,目睹这老贼害死你二师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说完,双掌一错,猛向黄药师扑去。柯镇恶铁杖挥动,同时搂头盖到。
黄药师放下女儿,闪开郭靖手掌,抢步来夺铁杖,这次柯镇恶有了防备,却没被他夺著。刹时之间,一师一徒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
郭靖虽屡逢奇人,学得不少神妙武功,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桃花岛主相较,究竟相去甚远,虽有柯镇恶相助,亦是无济于事,只拆了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难施手脚。
丘处机心道:“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败,我们岂可坐视?且不管周师叔生死如何,先打服了黄老邪再作分晓。”长剑一指,叫道:“柯大侠退回原阵!”
此时尹志平已从烟雨楼上爬下,虽被摔得脸青鼻肿,却无大伤,奔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天罡北斗阵绵绵发动,将黄药师父女围在垓心。
黄药师大是恼怒,心想:“先前误会,攻我尚有话说,眼下这群杂毛仍是恃众欺寡,黄老邪当真害怕杀人吗?”身形一闪,直扑柯镇恶左侧。
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却见王处一、马钰已挡开父亲掌势,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骂道:“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女!”
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老匹夫,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在市井的屠沽豪杰,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他如此说,什么怨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黄蓉自幼独居,那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怔了一怔,方懂得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越听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做人家师父,也不怕说脏了嘴。”
柯镇恶骂道:“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跟臭贱人说臭话!”
黄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点。柯镇恶还了一杖,一来他眼不见物,二来打狗棒法神妙绝伦,数招一过,铁杖已被黄蓉用“引”字诀拖住,跟著竹棒挥舞,棒东杖东,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镇恶在北斗阵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阵法登时呆滞。
丘处机剑光闪闪,刺向黄蓉背后,本来这一招原可解了柯镇恶之厄,那知黄蓉恃著身披宝甲,竟不理会,棒法一变,连打三招。丘处机长剑已指到她的背心,但心念一动:“丘某是何等样人,岂能伤这小小女孩?”剑尖触背,却不前送。就这样救援稍迟,黄蓉已抢到空隙,竹棒一送一收,借著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疾甩。柯镇恶力道全用反了,铁杖不由自主的脱出手掌,飞向半空,噗通一声,跌入了南湖之中。
王处一怕她乘势直上,早已抢在柯镇恶身前,挺剑挡住。他虽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打狗棒法,不禁大是惊疑。
郭靖见师父受挫,叫道:“大师父,请你歇歇,我来替你。”一纵身离开北斗星位,抢到“天璇”。
他此时武功犹胜全真诸子,兼之精通阵法奥妙,一加推动,阵势威力大增。北斗阵本以“天权”为主,但他一入阵,枢纽移至“天璇”,阵法立时变幻。这奇势本来不及正势坚稳,但黄药师一时之间参详不出,虽有女儿相助,仍是难以抵挡,幸而全真诸子下手不重,只有郭靖一人性命相搏,勉强还可支撑。
斗到分际,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诸子后援,黄药师无法伤他,只得连使绝招,方避开了这连环急攻,黄蓉见郭靖平素和善温厚的脸上,这时笼罩著一层杀气,似乎突然换了另一人,变得从不相识,心中又惊又怕,挡在父亲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杀了我吧!”
郭靖怒目而视,叫道:“滚开!”
黄蓉一呆,心想:“怎么你也这样对我说话?”郭靖抢上前去,伸臂将她推在一旁,纵身直扑黄药师。
忽听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药兄不用发愁,做兄弟的助你来啦!”语声铿铿然十分刺耳。众人不敢就此回身,将北斗阵转到黄药师身后,这才见湖边高高矮矮的站了五六人,为首一人长手长腿,正是西毒欧阳锋。全真诸子齐声呼啸。
丘处机道:“靖儿,咱们先跟西毒算帐!”长剑一挥,全真六子都围到了欧阳锋身旁。
那知郭靖全神贯注在黄药师身上,对丘处机这话恍似不闻。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扑到黄药师身前,两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间拆了五六招。双方互击不中,均各跃开,沉肩拔背,盘旋凝视,只听郭靖大喊一声,又攻了上去,数招一过,各自再度退后。
此时全真六子已布成阵势,看柯镇恶时,但见他赤手空拳,守在黄药师身旁,侧耳倾听,双掌张开,显是要不顾自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将他抱住,让郭靖袭击他的要害。丘处机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璇”之位。
马钰高声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这是谭处端临终之时所吟的诗句,诸子一听,敌忾之心大起,剑光霍霍,掌影飘飘,齐向欧阳锋攻去。
欧阳锋始终蹲在地下,右手中蛇杖倏伸倏缩,把全真派七人逼在一丈开外。他武功虽高,却是生性持重异常,未操必胜之算,决不轻易出手。
他在牛家村见过全真派天罡北斗阵的厉害,心中好生顾忌,先守紧门户,以待敌方破绽,北斗阵一展开,前攻后击,连绵而上。欧阳锋遇招拆招,见势破势,片刻间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阵法大弱点,心想此阵少了一环,实不足畏,一面使开蛇杖坚守要害,一面游目四顾,观看周遭情势。
但见郭靖与黄药师贴身肉搏。黄蓉伸竹棒将柯镇恶挡在两人丈余之外,连叫:“且慢动手,听我一言。”但郭靖兀自不听,一掌接著一掌的拍出。
黄蓉见父亲先尚手下容情,但被郭靖缠得急了,脸上怒色渐增,出手渐重,那一边欧阳锋口中发出阁阁之声,将全真派七人逼得越远,眼见局势危急,只要他两人之中任谁忍下杀手,必有人遭致伤亡,一抬头见洪七公在烟雨楼凭栏观战,忙叫:“师父,师父,你来说一句话。”
洪七公也早已瞧出情形不妙,苦于自己武功全失,无法出来独力排难解纷,心中正自焦急,听黄蓉叫唤,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还存几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只手在栏干上一按,从半空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叫道:“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有何等威名,众人见他忽然现身,个个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住手罢斗。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来了?”他不知洪七公听郭靖口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之后,这几日来照经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登峰造极,一知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了一脉,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五六成。若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自还不如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壮汉,但一纵一跃,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仅具虚势,却无实劲。
洪七公见众人对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当说些什么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明轮上绿,隐隐缺了一边,心念一动,大笑说道:“眼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既如此见责,想来必有缘故,马钰行了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里儿安安稳稳睡几个懒觉,那知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彭彭的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壶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宰鸡屠狗的,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什么日子。”
众人给他一说,斗然想起这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彭连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是有点儿于理不合。
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是,我们今日原是不该在此骚扰。”他转头向欧阳锋道:“姓欧阳的,咱们换个地方去拼个死活。”
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
洪七公把脸一沉道:“王重阳归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六个男道士再加一个女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什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样践约啊?七个死道士跟人家打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提醒他们,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六子久历江湖,那里不懂得话中之意,只是大仇在前,焉肯退缩?
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自有话说。”于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那就是跟我过意不去,到明晚任们闹个天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你领你的杂毛们到楼上去,给我安安静静的。靖儿、蓉儿,来跟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自己难以抵敌,当即说道:“老叫化,我与药兄与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你说话不是放屁,今儿给你面子,明儿你可谁也不能帮。”
洪七公暗暗好笑:“现下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于是大声说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著仰天卧倒,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腿!”
这时他啃著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他还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舐,似乎其味无穷,到后来终无可再啃,这才收入怀内,望著天边重重叠叠的白云,说道:“只怕要变天呢!”转头问黄药师道:“药兄,借你的闺女给我捶捶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著。
洪七公叹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有享过这种福气!”望著郭靖道:“傻小子,你的手没被黄老邪打断吧?”
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
柯镇恶倚著水边的一株柳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著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一双眼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带著一丝冷笑。
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首,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奴却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赏玩湖上烟波。
洪七公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一个多时辰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种尴尬之事,心中那里忍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药兄,这南湖又叫什么湖啊?”
黄药师道:“又叫鸳鸯湖。”
洪七公道:“瞧啊!怎么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
郭靖一跃而起,指著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
黄药师冷笑道:“希罕么?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到明天。”柯镇恶性如烈火,一纵身猛向黄药师扑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掌后发却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了一步。
洪七公叫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么?”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望著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是好汉子,你干么杀害无辜?老叫化瞧著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
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著么?”
黄蓉叫道:“爹,他五位师父不是你害的,我知道,我说不是你害的。”
黄药师在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心肠又复刚硬,说道:“是我杀的。”
黄蓉哽咽道:“爹爹,你为什么要杀人?”
黄药师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是邪恶歹人,你不知道么?歹人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坏事,都是你爹干的。江南六怪自以为是仁人侠士,我见了这种英雄好汉就生气。”
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药兄这几句话真说得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一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来。
他与黄药师相隔二十余丈,但随手一掷,一个包袱就破空而至,确是腕力惊人。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处轻重、软硬,似是一个人头,打开一看,果然是个新割了的首级,头戴方巾,颏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
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一班书生讲学,说什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一刀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气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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