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一惊道:“什么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么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红马出城追去。
那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只怕找不著黄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价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骸纵横,一到数十里外,放眼望去,但见茫茫白雪一望无边,雪地里却有一道马蹄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我这小红马脚力之快,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一齐南归。华筝妹子纵然怪我,那也顾不得了。”
又奔出了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却清清楚楚的有一道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左脚与右脚之间,相距几有五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落下时并未全然著地,已经提足。郭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生厉害。”随即想到:“左近除欧阳锋外,再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他追赶蓉儿?”
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红马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即顺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后,这一对印痕忽而折西,忽而转南,弯来绕去,竟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赶,故意绕道,但雪地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自是紧追不舍。”
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叠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著雪地中远远伸出去的印痕,斗然醒悟:“蓉儿是依著武穆遗书中所示之法,布八阵图迷惑欧阳锋,教他转来转去,钻不出阵图的圈子。兜了一阵,又回上了老路。”
他一跃上马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再也追不上她,忧的是蹄印乱绕,自己却也失了追寻她的线索,当下认明方位,不再跟著马蹄足印兜圈子,依著布阵之理,先向东南,再往正东。奔驰不久,果然足印再现,只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之处,有一个人影。
郭靖纵马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也已认出是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里去啦。”
待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到马蹄一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著一株小树急转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闹什么玄虚?”一勒缰绳,要待驻马相询,那知小红马竟不停步,一冲奔出,随又转回。
郭靖随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湿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转念一想,不由得大惊:“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道:“我跟著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说著伸手向小树上一指。
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著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手一伸,已将圈子拿在手里,正是黄蓉束发的金环。郭靖圈转马头,向东急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头常佩的一朵珠花。他心里越来越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那里?”但极目远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并没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首雪地里铺著一件貂裘,那正是当日在张家口与她订交时自己相赠的,她把这貂裘视若至宝,从不离身,现下竟弃在雪地,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令小红马绕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雪地上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靖大急,几欲哭出声来。
过了片刻,欧阳锋也跟著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咱们一块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赶,她怎会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
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不料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拍出。这一掌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欧阳锋掌力一推,身子竟离马鞍飞起,幸好红马向前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马臂,一借力,又已跨上马。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了左脚,必致将右脚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难以脱身,只怕黄蓉就是如此葬身大漠。他情急之下,横身倒卧,著地滚转,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著右脚这一踢之势,左足跟著上踢,但见泥沙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一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多外。眼见那红马跑得甚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那知愈跑足下愈是松软,似乎起初尚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了中心。他连著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体,狠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著奇险,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机,当下施展轻功,提气直追。
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竟比郭靖胯下这匹汗血宝马要迅速。郭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地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已不过数十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
一骑一人,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机缘越来越是渺茫,他心中也是越来越感一片冰凉。那小红马踏在雪上,知道危险,足底愈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这汗血宝马果真不同寻常,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间一长,终于累得额头见汗,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朵樱花。
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的坐骑无此神骏,只要跑得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她。”其实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郭靖如此寻思,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他下马让红马休息片刻,抚著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苦,须得拼著命儿再走一遭。”
他一跃上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那软泥之中,但郭靖不住催促,当下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新回入沼泽。那马知道前途尚远,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之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的微光之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此时已然齐胸,一抵口鼻,当即窒息毙命。
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击掌为誓,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
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驰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中大是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只见沙泥已陷到他颈边。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马背若乘著两人,这马吃重,只怕陷落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拖我。”郭靖未带绳索,一转念,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经过他的身旁。欧阳锋伸手拉出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响,将欧阳锋从泥沙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骎骎騑騑,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来,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著马缰,右手挽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触,待得惊觉要想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按在自己背心“灵台穴”上。那曰欧阳锋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伤之余,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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