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之间,尽在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他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
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力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向外一拉,圆石被他抓起,露出一孔,一股沙子缓缓向外流出,但见墓门上边,两块巨石慢慢落下。这两块巨石都是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百余人之力,方始安装完成,此时若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落下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未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经着地。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险又要晕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
过了良久,她才道:「好罢,咱们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李莫愁师徒正在设法开启室门,找寻小龙女,突然间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她若要使使什手脚,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
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径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具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在她的后面,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
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堂。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们胆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一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他眼见掌到,竟不还手,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管教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了转来。小龙女心平气和,说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来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各种机关她虽不能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险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将敌人挡在外面,后来终于使玉蜂砂伤了强敌,怎么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当即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你自己知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李莫愁手臂一伸,揪住她胸衣,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那边,你要看,尽管去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走出此处,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龙女胸衣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凝神望着她,但见她脸上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心知她并非说谎,随即念头一转,道:「也好,我先杀了你师徒俩!」一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一翻,转到了她的胸口,留劲不发,狠狠的瞧着他,说道:「你又这般护着她,你为她死了也是甘心,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出手奇快,不知怎的一伸手,已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
杨过不答,只是朝着小龙女一笑,此时二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均不理睬。
李莫愁长叹一声,将剑拋在地下,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以出去啦。」
原来古墓派由林朝英创派,当年她单恋王重阳,结果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一道门规,凡是得她衣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火下终南山,但有一个例外,若是有一个青年男子,心甘宁愿的为她而死,这一生不下山的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因此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都是负心之人,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砵,但她不肯立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听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恼恨,想起陆展元当初对自己的负心,双眉一扬,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长剑向前一送,径往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却也不由得不救,左手一扬,十余枚玉蜂砂掷了过去。
李莫愁双手一点,身子跃起,避开毒砂。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们四个命中是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目,咱们各死各的吧。」伸手在壁角一抹,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
他倒了两杯玉蜂浆,服侍小龙女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么甘愿为我死?」杨过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他们一起死啦。」杨过道:「姑姑,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构筑多妙,我本事再大十倍,也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是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心中大有温暖之感,道:「那么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如姑,我想若是咱们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一起,谁也不敢欺侮我啦。」小龙女本来心如止水,她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象,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再难克制。
小龙女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神功难复,殊不知她身体之中已输入了大量杨过的热血,与她冷静恬淡的性儿大不相符,以至体大纷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但觉浮躁无已,当下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是郁闷,当下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心中大是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了一眼,但见他面目俊雅,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么师徒姑侄?若是他来抱我,我决不拒绝他,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欲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姑姑,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一个女子,待你非常好,你会不会喜欢她?」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变得冰冷,抬头望她脸色,本来晕红娇艳,忽而又回复了从前的惨白。
杨过惊道:「姑姑,我说错了么?」小龙女道:「你若是要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就别喜欢我的好。」杨过一转念,笑道:「姑姑,咱们没几天就要死啦,还有甚么女子会来喜欢我。」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当真是胡涂啦。不过我还是爱听你亲口发一个誓。」杨过道:「发甚么誓?」小龙女虽已二十余岁,但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所以仍是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世俗儿女子的羞涩之态,坦然道:「我要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儿,若是去喜欢了别人,就得给我杀死。」
杨过笑道:「莫说永远不会有这种事,若是我当真不好,不听你话,你杀我也是该的。」于是依言发誓道:「弟子杨过,这一生就只喜欢姑姑一个人,若是过几天变心,不用姑姑来杀,只要一见到姑姑的脸,弟子就亲手自杀。」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你说得很好,这么我就放心啦。」她握着杨过的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的温热,从她手上传了过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是不好。」杨过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
「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若是我不赶走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情大动,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部份劲劲竟然散去。杨过大骇,只叫:「姑姑,姑姑!」
就在这紧紧当口,忽然轨轨几声,石门被人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潜思推想,一意要找寻逃出古墓之法。她想虽然断龙石已下,但总不成束手待毙,务必要死里求生,此时胆子一大,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被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
「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
杨过防她使诈,伤害了师父,却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着眼向杨过望了一阵,叹道:「你这种男子,当真是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走下床来,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未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其实这也是她愤激之余的过甚其辞,世上真情的男子原自不少,只是她适逢其会,在情场中伤透了心,就以为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辈。
小龙女极是喜慰,幽幽的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其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
他说我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我不信。」忽地伸出左手,抓住小龙女的手,右手卷起她的衣袖,但见她雪白的肌肤,殷红一点,那正是古墓派中入门时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但见一点守宫砂也是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幸与不幸,可是大相径庭了。想到此处,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有甚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是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半刻,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陪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现在居然能出口道歉,不知她有何用意,当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干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古人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说了,这位少年待你这么好,你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确是很喜欢啊。他永远不会对我负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你也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须知软红十丈,欢乐之事无穷呢。」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么?」小龙女道:「那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出去。」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习,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一掌往她头顶击落。
杨过本来在旁怔怔的听她们二人对答,蓦地里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急之下,立时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用的却是欧阳锋所授的蛤蟆神功。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了过来,急忙回掌向下挡架,岂知杨过这一推势道强极,砰的一声,竟将她身子推得向后,在石壁上重重一撞,饶是她一身武功,也撞得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一擦,斗室中登时弥漫着一股腥臭,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只是侥幸得手。师姊的赤练神掌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李莫愁身法似电,那容二人逃走,又是一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自己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
李莫愁只怔得一怔,右颊上又被小龙女击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上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掌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是变幻无方,心中先自怯了几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了室门。她兀自摸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若是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么?」殊不知小龙女功夫尚未练成,掌法虽已学会,出掌却不能伤人。
杨过见师父干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想不到心经上的功夫当真有这等妙法……」他一言未毕,小龙女忽地颤抖不止,难以自制,杨过大惊,叫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冷……」原来适才她击了这两掌,虽然发劲极轻,但用的却是内家真力。她重伤之后,元功未复,这一牵动,实是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澈骨,牙齿不住打战。
杨过急得只叫:「怎么办?」她冷得实在难熬,忽然想起一事,忙解开背上包裹,取出孙婆婆临死时留给他的那件棉袄,给师父披在身上。小龙女初时略觉温暖,但片刻之间,棉袄上的暖气立即被体内的寒气消去,又是颤抖不止。杨过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的身体越来越冷,渐渐自己抵挡不住。
小龙女道:「过儿,放开我。」杨过道:「姑姑,我不怕。我抱着妳,你会好的些。」小龙女冷得实在难熬,咬紧牙关,双手用力爬抓撕拉,忽听嗤的一声响,她一手将孙婆婆的棉袄拉破,烛火下见破缝中露出一大块白布,上面依稀写得有字。杨过极是机灵,想起孙婆婆临死时郑重其事的将棉袄交给自己,敢情不止是留作日后之思,其中另有别意,忙将那幅白布抽了出来,只见布上果然写得有十六个字道:「重阳先师,功传后世,观其画像,究其手指。」
杨过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了这十六个字,宛似在茫茫大海上突然见到灯塔,抱起小龙女,道:「姑姑,咱们去瞧重阳先师的画像。」小龙女闭着眼睛,宛似没有听见。杨过跃下地来,慌慌张张的奔向大厅,心中默祷:「但愿李莫愁师徒别在厅上。」他轻轻推开厅门,只见里面漆黑一团,幸喜李莫愁师徒并不在内,于是将小龙女放在椅上,点亮烛火,去看壁上王重阳的那张肖像。
当他拜小龙女为师之时,曾遵嘱向这张画像唾吐,此后时时瞧见,始终不觉其有何古怪。此时想起「观其手指」四字,细细瞧那画像中王重阳的手指,那画中人左手放在身前,手指自然瞧不见,右手则斜指上方。他看了半天,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奥妙。
他欲待仔细推详,回头望了小龙女一眼,却见她扶着椅背慢慢走近,忙抢过去扶住她,小龙女走到画前察看,看了半天,叹道:「若是我身子好好的,这秘奥终能推究得出…
…现下我眼也花了……」杨过纵身而起,将那画像除了下来,放到她的眼前。小龙女细看王重阳的手指,但觉指节的纹路画得甚是拙劣,与其余的画笔不甚相衬,除此之外,更无别异。杨过拿了烛台,凑过去让她瞧得更清楚些,小龙女道:「不瞧啦……」突觉身子一阵发抖,在烛台上一碰,一大片烛油泻了下来,都倒在画上。
小龙女吃了一惊,微感歉仄,道:「啊哟,我把画弄脏啦!」杨过道:「反正也瞧不出什么古怪来。」于是扶着她坐在椅上,过了一会,烛油干了,杨过顺手用指甲将烛油刮去。那宣纸经油浸过,略现透明,隐隐见到画像手指上似写着「二、三」等几个数目字。
杨过心中一凛,凑近细观,原来画像中那根手指的线条之旁,写满了极小的小字。笔划比发丝还细。只是字迹过份微细,除了笔划简单的「一、小、大」等几字外,其余的字全然难以辨认,他惊喜之余,叫道:「姑姑,你瞧!」将画像与烛台移到她的面前。
小龙女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暗中视物如同白昼,目光敏锐异常,低头看了两遍,抬起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神色甚是怪异。杨过问道:「姑姑,那些字说什么?」小龙女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杨过道:「他来干么?」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看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于是在这画像上留字说道,她破去只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若是当真修习了最上乘的全真工夫,玉女心经不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这老道吹牛,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么说都行。」
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道:他在那一间石室中留下破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少年好奇,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我在这里一辈子,也不知尚有这间石室,瞧瞧去也好。」低头再看手指上的小字,摇头道:「真怪!」隔了半晌,道:「我不信。」
杨过道:「我也不信,玉女心经精微奥妙,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破除不了。」小龙女道:「我不是说这个。王重阳所示的石室所在,明明是安置祖师婆婆石棺之地,那里还有什么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瞧瞧也不妨。」此时小龙女对杨过已不若往时严厉,虽然身子疲倦,仍是勉强顺着他,微微一笑,道:「好吧!」
当下两人走到安放石棺的室中。小龙女望着两具空棺,忽生异想,道:「这墓中有四个人,这两具石棺不知怎么睡法?」杨过道:「我跟你睡一具,让那两个坏女人睡一具。」他这话是极是天真,并无邪意,小龙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若是咱们先死,那两个坏女人一定不容咱俩在一起,定是把咱们的身体丢得远远地。」杨过一想不错,似乎只见到自己及师父死后,正在被李莫愁与洪凌波凌辱糟塌,不由得愤慨异常,叫道:「姑姑,须得先把她们两人都杀了。」小龙女叹道:「就可惜打她们不过。」杨过侧过一想,道:「若是学到王重阳留下的武功,或许就能打嬴了。」小龙女笑道:「就算当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又岂是一年半载之间学得会的?咱们的粮食没几天就吃完啦。」
她见杨过满脸失望,心肠一软,道:「过儿,依王重阳的留言中所说,要到他的石室,必须移动祖师婆婆的骸骨,我就怕那是王重阳的诡计,旨在教咱们上当。」杨过情感极易冲动,破口骂道:「正是,这牛鼻子能安什么好心?」他见小龙女脸上有迷惑之色,问道:「姑姑,怎么?」小龙女道:「但我听孙婆婆说,王重阳对祖师婆婆,其实极好,只因祖师婆婆脾气古怪,才闹翻了。这么说来,他又不会在祖师婆婆死后,故意来计算她。」她想了一下,心意已决,道:「过儿,开棺吧!」当下与杨过两人一齐用力,撬开笋头,掀起了石棺的盖。
杨过开棺之时,本来预料棺中会冲出恶臭,先就闭住了呼吸,那知石盖掀起,一股浓郁的馨香直扑鼻端,他虽不吸气,却也不由自主的闻到了芳香。杨过习练内功之后,力气已超过常人数倍,微一使劲,已将棺盖揭下放在地上,向棺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姑姑,是空的。」
小龙女俯身一张,但见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两只瓷碗,碗中盛着半碗脂膏,那香气就是从这脂膏中发出。她沉吟道:「那么祖师婆婆的遗体呢?这么看来,王重阳的话倒非骗人。」杨过道:「莫非这石棺就是牛鼻子老道所说的小石屋?」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她住墓中久了,精熟各种机括削器之学,向石棺棺内注视片刻,道:「这棺底可以掀开。」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
他当即跃入棺中,先将这碗香膏取了出来,四下一摸,果然有个凹处,可容握住,于是紧紧握住向上一提,却是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一提。」杨过依言转提,只听喇一响,手上一松,一块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姑姑,行啦!」小龙女道:「你且莫忙,坐着歇一会,待得洞中秽气出来后再进去。」
此时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经过一条狭窄的信道,转了两个弯,果然见到一间石室。
那石室并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一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小龙女与杨过都不知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功中最高之境,一路看下,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一时不能尽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真能破除玉女心经,咱们也来不及学啦。」
杨过心灰意懒,正欲低头不看,突然一瞥之间,见西南角的室顶曲曲折折的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他好奇心起,凝神一看,似是一幅地图,说道:「姑姑,那是什么?」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呆呆望着,全身不动。
良久良久,她仍是动也不动。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么啦?」
小龙女祇是呆望,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她忽然坐下,伏在杨过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真的么?」小龙女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杨过欢喜无已,道:「那你干么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喜欢啦。过儿,从前我真的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古墓之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
杨过拉着她手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妳,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他年纪虽然大了,但所想到的好玩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那些趣事,也是兴致大好。两人斗然见到生机,竟然不觅出路,却并肩坐着,纵谈各种各样的孩子玩意,杨过越说越起劲,小龙女也听而忘倦,谈了大半个时辰,她究竟身负重伤,支持不住,慢慢倚在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低头一看,祇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自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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