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假扮新郎



  陆无双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听他言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狭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个个疲累不堪,但只怕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明日东升,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那新娘与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男的瞧着女的,见她惧怕之色掩不住本来的娇美,女的瞧着男的,倒也五官端正,二人一面担忧,一面却也心中窃喜。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道:「小小姑娘行行好哪,施舍一耳一个鼻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着三个乞丐,三个人身材都是极高,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一瞧他们肩头所负麻布袋,每人都是七只,心想:「这三个七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六袋的厉害得多,看来非当真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行得正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被杨过吓得怕了,人人想起:「原来这三个叫化与那强盗是一伙。」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向杨过低声道:「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个叫化向杨过打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原来那四个六袋弟子被鱼刺打中穴道,都以为是陆无双所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们提到杨过。
  一个叫化一扬,杨过所乘的马受惊,前足便提了起来。杨过装作乘坐不稳,身子一晃,重重摔了一交,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一向锄强扶弱,济困拯危,他们所以要跟陆无双为难,原是她平日无端的出手伤人之故,此时见杨过不会武艺,摔了他一交反觉歉然,当下一名乞丐伸手拉了他起来。
  杨过喃喃的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么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每人给了一枚。三个乞丐依照丐帮的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用袖子扑打身上的灰尘。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待要怎地?」一个化子说道:「敝帮的弟子言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咱兄弟三人好生羡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答道:「我身负重伤,还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好了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算得是英雄好汉呢?」
  这三个化子都是大有身份之人,被她这几句话一挡,果然觉得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待你伤愈之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倘若果真有伤,今日就饶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一听,却双颊飞红,不由得大怒。
  她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言道,丐帮中的是英雄好汉,原来个个是无耻之徒。」那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声誉,一齐脸上变色,其中一人性子特别暴躁,抢上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跟我媳妇儿啰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拦住花轿前面,又道:「看你们虽然做了丐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大有做官发财之望,怎么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样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性子的叫化子道:「你让开,咱们只是要领教古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有个规矩,决不许跟不会武艺之人动手。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一推,竟尔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当下一齐大惊,同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哎唷,哎唷!此时天色早已全黑,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说话。这样吧!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三个说,好是不好?」那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心下好生不耐烦,但对他又不便动手。三丐中最工心计的那人心道:「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护她。若是假新郎,又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动作,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吩咐一句话来吧。」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性的化子叫道:「咱们也不领教别的,只领教你那双刀斩背的功夫,这一招叫做什么啊?」陆无双也知道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寻思脱身之计,口里顺嘴答道:「那叫做貂蝉拜月,怎么样啊?」杨过接口说道:「不错,把刀这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背上。」他口中呼呼呼的叫着,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用掌缘在他背上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吃了一惊,一齐跃开,心想:「这厮原来假扮新郎,戏弄咱们。」那火性化子背上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也已甚是疼痛,大叫道:「好啊,贼乌厮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他转头向陆无双道:「好媳妇儿,你说我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道他定然身负绝艺,否则怎能跟这三位丐帮的高手嬉皮笑脸,行若无事?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于是随口说道:「你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
  「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往那化子背上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众人更是惊骇。杨过明明与他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背上,这一路掌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一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掌,只觉一股大力一推,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以外,但仍是好端端的站着,中拳之处却也不觉疼痛,另外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一伸,右手五指抢弹,作了个弹琵琶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同时身子一偏,让开了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向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原来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俏丽无伦。小龙女破例收杨过为弟子,这套拳法也传了他。杨过觉得原来的招数虽然厉害,总是扭扭捏捏,另人用之不雅,当练习时在纯柔的招数加入了阳刚之气,一变妩媚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都是丐帮中的好手,莫名其妙的中招,对杨过的真实功夫并未佩服,一声呼啸,同时攻了上来。杨过东一闪,西一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道:「天孙织锦!」杨过右手向左一挥,左手向右一送,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道:「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斟酒之状,在那火性儿的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晃,向左一歪,右肩头正好撞中另一个化子的小腹。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生平武功,竟然碰不到他一点衣服,而这小子手挥目送,潇洒自如,要打那里就是那里,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箫」、「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心中佩服,故意出一个难题,见他正伸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帘。」按理此时万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内功深湛,竟尔身子向前一扑,双掌以垂帘式削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中大喜,一齐抢攻,那知被他内力一逼,反而倒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然能倾国倾城,但怎能用以与敌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哈哈!运的竟是「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的高手,但那三名七袋弟子究只是二三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脑晕眩,摇了几摇,齐扑地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荡,任你天大本事也站立不稳。杨过以怪笑使人摔倒,就是此理。陆无双也被笑得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拍响成一片,迎亲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敬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打发迎亲人众回去,与陆无双找了个客店住下。二人叫了饭菜,正要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探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了出去,只见院子中站着两个道人。二道一见杨过,立即纵身扑上。
  杨过一看,那两个道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赵师叔」与姬清虚。杨过心想:「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浑若无事的站着,理也不理。两个道士扑到他的身前,都是身形一侧,从他肩旁掠了过去,抢到陆无双的面前。就在此时,叮玲,叮玲一阵铃响,传了过来。
  这铃声突然出现,待得听见,已相距甚近,两名道士一听,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道:「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来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吧!」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突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凌波,你到屋面顶上去守住了。」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登时上了高。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您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俯跌在地,动也不动的死了。原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一挥,立即送了他的性命。
  她问店小二道:「有个跛足的姑娘,住在那里?」那店小二见她出手伤人,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将手一推,砰的一声,踢开了西首的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赵师叔」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咱们马上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被洪凌波瞧见,但我不怕她。」低声道:「好媳妇,跟我逃命吧。」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一番如再逃待性命,那当真是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就在此时,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过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我引开她,快想法儿逃命。」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人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他的身材不高,比陆无双还矮着寸许,穿著一件宽宽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一惊,猛听得铃声大振,一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但见白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急追而出。陆无双说道:「快走!」杨过心想:
  「李莫愁轻功迅捷无伦,立时能追上此人,立时回来。我背着这跛脚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脱身。」灵机一转,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那「赵师叔」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现惊惶之色。杨过知道事机紧迫,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一挥,已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来,杨过掩上房门,说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你说甚么?」
  杨过道:「你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赵师叔」的道袍除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钮,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说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赵师叔」四肢不能转动,五官却能运动,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自己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只要头一低,立时就避过了,但他有似失魂落魄,竟然不躲,拍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原来杨过见陆无双的生气模样,不禁想起师父小龙女来。陆无双本拟这掌打空,岂知重重打中,也是一呆,随即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轻轻低呼一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在豺狼谷中被她砍了一只手掌的皮清玄。原来他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没留意。
  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就在此时,花驴上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那花驴已经被李莫愁夺回,因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叮叮乱响,显得匆忙凌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但铃声却疾徐有致,犹似行云流水一般。杨过灵机一动,将皮清玄一把提起,这一擒一提之际,已自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土炕与南方之床截然不同,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被塞入,闹得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吧!」说话之间,又将「赵师叔」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骯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土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了一只茶杯,低头喝茶,一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后的死穴上。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岂知就这么略略大意,致令杨过巧计得售。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肩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气,不禁心中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吧,又是疯疯癫癫。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微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有点颠倒难以自己。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与她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
  尚未触到,已闻到一阵甜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双唇正要凑到她的唇上,背心突然被一件暗器一碰。杨过大吃一惊,一跃而起,以他的功夫,任何暗器打来都能事先发觉,决不容着身,只是正当销魂之际,不免神智胡涂。这一跃起,但见窗格一个破孔中一张脸孔一闪,这脸怪异无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杨过追出房去,已是影迹不见,他心念一动:「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回到房中瞧那暗器时,却是落在地下的一个纸团,忙拾起来打开一看,上面写得有字。此时陆无双也已惊醒,凑近来看。
  只见纸上写着八个大字:「若肆轻薄,立取尔命。」早一日曾有一个农家小孩,送了一束菜花给陆无双,花中留字示警,说她师傅即行追到,叫她急速躲藏,那几个字的笔致,就与这八个字一模一样。杨过又是羞愧又是惊讶,心道:「原来有高手在暗中护她,昨晚若是我行止不端,岂不……」想到此处,不由得面红过耳。陆无双道:「哼,臭傻瓜,你姑姑骂你来啦。」杨过一凛:「难道真是姑姑?」随即想到:「那人容貌怪异之极,不男不女,非人非鬼,与姑姑真是有云壤之别,何况这些字也决不是姑姑的手笔。」
  就在此时,李莫愁花驴上铃声响起,却是向西北而去,原来又是回头搜寻。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在落在陆无双手中,迟一日追回,就多一日危险,这些日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位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祇是他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让我独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于是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笔砚,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突然伸手,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臭傻蛋。」祇见杨过从炕里抱出一把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是面容未变,若被师傅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中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她脸上不露声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丝毫不将他瞧在眼里。这日陆无双伤势略佳,已能独自乘驴缓行,她不要杨过同乘,两人各自骑了一头牲口,慢慢向东南行去。
  休息了半个时辰,上驴又行。杨过尽在琢磨:「那两次传书之人到底是谁?」陆无双忽道:「傻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杨过正自出神,给她一句话一提,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
  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里,若是跟你师傅说了,岂非糟了。」
  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人道人早赶到了咱们头里去啦,师傅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几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她乘坐的驴子突然纵声大叫。陆无双一回头,但见道路转角处两个乞丐并排而立,挡住了去路。
  杨过眼快,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那「赵师叔」和姬清虚,心中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咱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跃下坐骑,拱手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叫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做和尚,也休想逃得过咱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跟咱们见帮主去吧。」杨过心想:「听姑姑说,丐帮的帮主名叫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之高,直是到了不可思议之境,虽然姑姑从未离过古墓,也祇听孙婆婆辗转说起,但是想来那人定是十分厉害,若是他当真在此,那可难以逃过了。」拦路的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连败四个六袋弟子,三个七袋弟子,脸上均有怀疑之色。正当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银铃响起,叮铃,叮铃,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撞到这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能脱得师傅的毒手。唉,当真是魔劫重重。」她不怨自己心狠手辣,无缘无故的伤了丐帮中人,以致树下强敌,却怪丐帮帮众纠缠不清。女孩儿每每怪人不怪已,原是人情之常。而陆无双性情乖僻,更觉得天下祇有自己是好的,别人全都不对。
  片刻之间,李莫愁的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那李莫愁我是打她不过的,祇有赶快向前闯了。」他心中虽急,脸上仍是好整以暇,装得半傻不傻,说道:「两位不肯化缘,那也不打紧,就请让路吧。」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见他步履轻飘飘的似乎丝毫不会武功,各伸右手抓他。杨过一掌劈出,与二人手掌一对,三只手掌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原来这两名八袋弟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要论武功底子,胜过杨过十倍,祇是论到招数的奇功奥妙,却又远不及他。因洪七公生性闲散,馋嘴贪吃,赖得传授武艺给弟子,是以真正传得他武功的祇有郭靖一人。其余丐帮弟子,学得他武功的一招半式,已属难能了。当下杨过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轻轻化解了,但要夺路而行,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过去没有?」两个化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有怀疑:「这二人似乎曾在何处见过。」又见四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要动武,决意在旁看看热闹。一来瞧一下名闻天下的丐帮弟子武功到底如何,二来瞧瞧那两个小道士武功是何家数。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稽首,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用道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被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洪凌波见他面貌虽然凹凹凸凸,极是丑陋,但说话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剑,眼望师傅。见她点头示可,将剑递了过去。杨过稽首谢了,接剑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于授手。」
  (第六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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