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晋不知二人平时闹着玩惯了的,只道陆无双的武功比杨过还要高强,呆呆的望着二人,不敢作声。杨过抚了抚被打过的面颊,笑道:「你中了我神针之毒,但一时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的听话,我自会给你治好。」耶律晋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汉,今日能结识高贤,实忍生平之望。杨英雄纵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这几句话既自高身份,又将杨过大大的捧了一下。杨过从来没与官府打过交道,不知居官之人一生最大的学问就是吹拍奉承,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人,奉承之际越是不露痕迹。蒙古的官员本来粗野诚朴,但进入中原后,渐渐也沾染了中国官场的习气。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喜,翘起拇指赞道:「瞧你不出,倒是个挺有骨气的汉子。来,我立刻给你治了。」当下用吸铁石将他只肩上的两枚玉蜂神针一一吸了出来,再给他敷上解药。
陆无双从未见过玉蜂神针,这时见那两枚细如头发,放在水面也浮得起来,心想:「一阵微风就能把这针吹得不知去向,却如何能作为暗器?」对杨过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口中却道:「使这种阴损暗器,没点男子气慨,也不怕旁人笑话。」杨过笑了笑,却不跟她争辩,向耶律晋道:「咱们两个,想卖身投靠,服侍大人。」耶律晋一惊,忙道:「杨英雄爱说笑话了,有何嘱咐,请说便是。」杨过道:「我不说笑话,当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卫。」耶律晋心想:「原来这二人想做官,图个封妻荫子。」不由得架子登时大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道:「嗯,学了一身武艺,卖与皇家,原是正途啊。」
杨过笑道:「这个你又想错了。咱们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对头,一路在后追赶。咱俩打她不过,想装成你的侍从,暂时躲她一躲。」耶律晋好生失望,一张皮了起来的脸重又放松,陪笑道:「想两位这等武功,区区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们人多势众,下官招集兵勇,将他们拿来听凭处置便是。」杨过道:「连我也打她不过,大人那就不必费事啦。快吩咐侍从,给咱们拿衣服更换。」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但语意之中自有一股威严,耶律晋连声称是,命侍卫取来衣服,杨陆二人到另室去更换了。陆无双取过镜子一照,镜中人貂衣锦袍,明眸皓齿,居然是个美貌少年蒙古军官。
一宿无话,次晨一早启程。杨过与陆无双各乘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耶律晋反而骑马。未到午时,但听得鸾铃之声隐隐响起,由远而近,从一行人身旁掠了过去。陆无双大喜,心想:「在这轿中舒舒服服的养伤,真是再好不过,我就这么让他们抬到江南去。」
如此行了两日,不再听得鸾铃声响,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了下去,不再回头寻找。向陆无双寻仇的道人,丐帮等人,也没发觉她的踪迹。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龙驹寨,那是秦汴之间的交通要地,市肆颇为繁盛。用过晚饭后,耶律晋踱到杨过室中,向他领教武学的精义。他伶牙俐齿,将杨过奉承得通体舒泰,杨过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虽只最粗浅的门道,但耶律晋已是闻所未闻,直是受用不尽。他正自聚精会神的倾听,忽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说道:「启禀大人,京中老大人送家书到。」耶律晋喜道:「好,我就来。」正要站起身向杨过告罪,转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见信使,以示我对他无丝毫见外之意,则他教我武功时也必尽心。」于是侍卫道:「叫他到这里见我。」
那侍卫脸上有异样之色,道:「那……那……」耶律晋将手一挥,道:「不碍事,你带他进来。」那侍卫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晋脸一沉道:「有这门子啰唆,快去……」话未说完,突然门帷掀处,一人笑着进来说道:「晋儿,你料不到是我吧?」耶律晋一见那人,又惊又喜,急忙抢上跪倒,叫道:「爹爹,怎么你老人家……」那人笑道:
「是啊!是我自己来啦。」原来那人正是耶律晋的父亲,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当时蒙古官制称为中书令,即丞相。)杨过听耶律晋叫那人为父亲,不知此人威行数万里,乃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有权势的大丞相,向他一瞧,但见他须眉皆白,相貌清雅,显是一位有道君子,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那人刚在椅上坐定,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上前的耶律晋见礼,称他「大哥」。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年纪与杨过相仿。耶律晋喜道:「二弟,三妹,你们也都来啦。」耶律楚材的次子名叫耶律齐,三女叫作耶律燕。那耶律齐身材高瘦,双眉斜飞,脸上英气逼人,耶律燕生得也甚是苗条,看来他一家祖传的都是高个儿。耶律燕身材虽高,脸上却犹带稚气,说她美吧,算不得怎么美貌,但向大哥嫣然一笑,刚健之中自有一股妩媚之气。
耶律晋道:「爹爹,你出京来,孩儿一点也不知晓。」耶律楚材点头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亲来主持,实是放心不下。」他向杨过等众侍卫望了一眼,示意要他们退下。耶律晋好生为难,本该挥手屏退侍卫,但杨过却是个得罪不得之人,当下脸现犹豫之色。杨过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的眼光何等锐利,他早见杨过的状貌与常人有异,自己进来时,众侍卫拜伏行礼,只有他一人昂然不动,此时翩然而出,更有独往独来,傲视公候之慨,不禁心中一动,问耶律晋道:「此人是谁?」
耶律晋是开府建节的封疆大吏,若坦率在弟妹之前说明杨过的身份,自己未免太过丢脸,当下含糊道:「是道上相识的。爹爹亲自南下,却是为了何事?」耶律楚材叹了口气道:「一来是为避祸,二来却是要为太祖奠个万世不拔的基业。」耶律晋不语,与弟妹三人对望了一眼,脸都现忧色。
原来蒙古国太祖成吉思汗逝世,次子窝阔台继位,窝阔台逝世后,由他儿子贵由继位。贵由更为短命,此时又已逝世,当时由贵由的皇后垂帘听政,信任群小,排挤先朝有功的将相,朝政极为混乱。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开国大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对之处,时时忠言极谏。皇后见他对自己谕旨常加阻挠,自然甚是恼怒,但因他位高望重,轻易动他不得,兼之他所说之话都是正理,常言道邪不胜正,不免对他忌惮三分。耶律楚材年纪已老,一心要将这条老命尽忠蒙古,以报成吉思汗知遇之恩,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当皇后临朝,常与他言语争执,闹了个不欢而散。
耶律楚材洞明世事,岂不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但见到皇后的举措乖张,一个旷古未有的大帝国不日要断送在她手里,想起先帝创业的艰难,日夜苦思,要筹划一个万全之策。这一晚翻阅宋人司马光所编着的「资治通鉴」,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条妙计,次日上朝,向皇后奏了一本,说河南百姓动乱,须命大臣宣抚,自己请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气,当下立即准奏。
皇后念他是先朝老臣,特下谕旨,授以上方宝剑,一切得以便宜直行事。耶律楚材退得朝来,与成吉思汗、窝阔台当年随驾征讨的大将们一商议,众将都十分赞同他的计策。
原来耶律楚材那晚披阅「资治通鉴」,读到张柬之废除则天皇帝而立中宗的故事,心中有感,于是定下一计。这图谋说是安邦定国固然可以,但若被皇后的亲信们知晓,却定要办他一个谋反作乱的大大罪名。他计议到了河南之后,上表请兵南征,皇后定然允可,待得精兵猛将集于河南,兵权在手,就拥立明主,不再让皇后垂帘听政,当时众望所归之人,是成吉思汗之孙,拖雷之子蒙哥。此人英明大度,西征时曾立下大功。成吉思汗四个儿子之中,以拖雷最是慷慨仁厚,向为将士所拥戴,此时他已经逝世,众将听耶律楚材说要推蒙哥为皇帝,无不欢欣鼓舞。
当下耶律楚材悄悄将这计谋与儿子说了,耶律晋一听,心下又惊又喜。此计若成,自是翊戴拥的大功,倘若失败,不用说是灭门之祸。
他父子四人在杨过室中密谋,杨过却在陆无双室中盘膝而坐,神气内敛,倾听耶律楚材四人的谈话。原来内功中素来有「天眼通」,「天耳通」的功夫,佛家说练到神通广大之时,千百里外的事物全可瞧见听见,这自然决无其事。但如内功修习到一定等级,集中精神去瞧一物或是听一言,却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杨过所居之室与陆无双的住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小厅,耶律楚材父子四人说话声音极为细微,陆无双一点也没听见,杨过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这四人说的都是蒙古朝廷中的秘事密谋,实在事不关己,但耶律楚材娓娓道来,有如一个极危险可怕的故事,倒也舍不得不听。陆无双等了一会,见他垂首闭目,打坐用功,过了半天仍是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会儿用起功来啦。」
杨过正在以「天耳通」功夫倾听耶律父子说话,司聪的精神全部贯注于远处,身旁陆无双跟他说话,反而听而不闻了。陆无双连问两遍,他都不回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要伸手去呵他痒,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息,她武功已有相当造诣,若是有人到来,凭他轻功再好,也必有若干端倪,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里,在那边五间屋子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又在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她衣袖,悄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师父」两字,不敢不从,跟着他伏在屋外窗下。杨过捏一捏她手,伸指向西边一点,陆无双抬起头来,果见五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黑的伏着一团,正是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星月无光,若非凝神观看,还真分办不出。陆无双好生佩服:「不知这傻蛋怎生计算得到?」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的不是浅杏黄色就是白色,决不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一个翻身,剎时之间越过三间屋子,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飞起一腿,将窗格踢开,手中执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从窗中跃了进去,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吧。」杨过见此人身法虽快,却是带着一股婀娜之意,已猜想是个女子,听了她的叫声,那更是女子声音,心中一动:「这人武功远胜耶律晋,白胡子老儿性命难保。」
陆无双道:「快去瞧!」两人一左一右,纵身在窗格之旁,只见耶律晋提起一只板凳,前支后格,正在与那黑衣女子恶斗。那黑衣女子刀法精奇,手中柳叶刀又是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脚砍去。耶律晋眼见不支,叫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女子怕侍卫涌到,施展不了手脚,忽地飞起一腿,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耶律晋猝不及防,正中腰间,当即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往耶律楚材头上劈到。杨过暗叫:「不好!」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的手腕上弹开,耶律楚材身旁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一掌往那少女脸上直劈,左手径以空手夺白刃手法,来抢她的柳叶刀。
这两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少女侧头避开脸上一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起一腿,教她不得不退,柳叶刀才没被夺去。杨过见两个女子,都是极迅捷的进手招数,心中暗暗称奇,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交换了七八招。这时门外涌进来十余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齐道:「慢着!三小姐不用你们帮手。」杨过低声问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女子的本领都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一掌。
杨过一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别人打架。」其实这两个女子的武功要说胜过陆无双,却也未必,只是二女都是得自明师传授,较之耶律晋却要高出许多。耶律楚材与耶律晋惊讶异常,他们从未见过耶律燕练武,那知她居然身负绝艺,两个人都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是没有兵刃,数次要夺对方兵刃没能夺下,反被逼得东躲西闪,没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让我试试。」忽地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当耶律燕与那女子相斗之时,杨过脸带微笑,冷眼旁观,此时耶律齐一出手,只瞧了三招,不由得心一骇然。只见他左手插在腰里,始终不动,右手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好整以暇的夺那女子的单刀,招数固然怪异,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更是神乎奇技。杨过心道:「此人怎地如此厉害?」陆无双道:「傻蛋,这人的本领胜过你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一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那少女怒道:「呸,也没这般容易。」耶律齐道:「是这样的。」说着一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却将前后左右的去路都笼罩住了,只留下左斜后方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记着:「千万别举刀反剎。」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剎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时举刀反砍。耶律齐正正经经的道:「是这样的?」人人以为他定要伸手夺刀,那知她右手也缩了回来,与左手相拱,双手都笼在袖筒里取暖。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向上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将刀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笑。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
「她也没了兵刃,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飞腿。」
那黑衣少女兵刃被夺,脸上现出沮丧之色,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她,明明放她一条生路。她却不出去,更待何时?」耶律燕听了兄长之言,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咱们一再饶你,你始终是苦苦相逼,难道到了今日还不死心么?」杨过听耶律燕叫她名字,心想这个人的姓都是好生古怪。他年轻识浅,不知「耶律」是大国的国姓(即皇室之姓),「完颜」则是大金国的国姓,室中这几个人都是两个的皇族。只是此时辽国已为金国所灭,而金国又已为蒙古所灭,是以耶律完颜,均是亡国的王孙了。
完颜萍听了耶律燕之言,并不回答,垂头沉吟。耶律燕道:「你既非与我分个胜负不可,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吧。」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将刀还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器,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么你又要讨还兵器。」但她生性慷慨毫侠,说道:「好吧!」从哥哥手里接过柳叶刀,拋给了她。一名侍卫将手中的单刀递了过来,说道:「三小姐,你也用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道:「我空手打不过你,咱们就比刀。」提刀虚劈,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妈妈,今生我是不能找你报仇的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吧!」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往脖子中抹去。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出手神速无比,身子一探,手一长,又伸两指将她的柳叶刀夺了过来,随手点了她胁下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
这横刀自刎与双指夺刀,都是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耶律齐已将刀子夺了过来。其时室内众人一齐失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无人在意,陆无双在她身旁,却听得清楚,低声道:「你叫什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杨过见到完颜萍此时的眼波之中,流露出一股凄凉寂寞,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的眼色一模一样。杨过一见了这眼色,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陆无双见他情状有异,不要再问,只听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行刺过我三次,始终不能得手。在你想来,我为大蒙古宰相,灭你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父又是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大辽国是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氏的子孙,被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他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神驰大漠,想到成千成万人互砍互杀,想到怨仇为祟,大城华屋,尽成废墟,万里之间,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听了他这几句话,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要答应以后不再寻仇,我这就放了姑娘。」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的穴道。原来他是个至诚君子,当时危急之际,只得用手指点穴,此时却再不敢伸手碰她身子,是以用刀柄解穴。
他用刀柄撞开她的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犹豫,终于接了过去,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颜家与你耶律家仇深于海,凭你怎么,我父母的血海怨仇不能不报。」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又高,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伿护他一世。嗯,不如用言语挤她,教她只管来找我。」于是朗声道:「完颜姑娘,你为父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再与姑娘遇上,可就十分为难了。」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她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子好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艺高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什么希罕?这是因我曾遇明师指点,并非我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年纪轻轻,只要苦心去寻明师,难道就找不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给他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暗暗点头。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骄傲无礼。只因我左手招数怪僻,一出手就要伤人,是以立誓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用左手。这样吧,待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就戮,决无怨言。」
耶律齐这番话确是真心救人,但也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遇明师指点,也是难胜自己单手。大凡一个人欲图自尽,只是一时忿激,只要她寻她寻师学艺,过得若干时日,怨气自然消了。完颜萍听了他一番话,心想:「你又不是天人,我痛下苦功,难道双手当真胜不了你单手?」于是提刀在空中虚劈一招,低沉着声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齐接口道:「快马一鞭!」完颜萍向众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脸上掩不住流露极凄凉的神色。
众侍卫见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拦阻,纷纷向耶律楚材道惊请安,退出房去。耶律晋见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但杨过始终并不现身,心中暗暗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又放了她走?」耶律齐道:「不放她怎么?难道杀了她?」耶律燕抿嘴笑道:「你放她总是不对。」耶律齐道:「什么?」耶律燕笑道:「二哥,你既要她做我嫂子,就不该放她啊。」耶律齐正色道:「你别胡说八道道:「」「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杨过在窗外听得分明,听耶律燕说到」要她做我嫂子「几字?心中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酸意,对耶律齐竟是说不出的厌憎。其实耶律齐武艺高强,行事更是慷慨豪侠,实是个堂堂男子,杨过原对他深自钦佩。此时想到完颜萍要嫁他为妻,但觉他本事越高,人品越好,愈是显得自己不幸而用。他一见完颜萍的眼泪与小龙女相似,一缕情丝竟莫明其妙的缠到了她身上。他一呆之下,见完颜萍的黑影在屋角一闪,上高向东南方而去,当下向陆无双道:「我瞧瞧去。」陆无双道:「瞧什么?」杨过不及回答,早已去远。那完颜萍武功并不甚强,轻功却极高明,杨过提气急追,直到龙驹寨镇外,才见到她的踪迹。
只见她落入一座民房的院子,接着呀的一声,推门进了屋子。杨过跟着跃进,躲在墙边。
过了半晌,西边小房中传出灯火,随即听到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中直有千般怨愁,万种伤苦。
杨过在窗外听了这一长叹,怔怔的竟是痴了,不知不觉的也长叹一声,完颜萍忽然听得窗外有人叹息,吃了一惊,一张口吹灭灯火,退在墙壁之旁,低声喝道:「是谁?」杨过道:「若非伤心人,焉能长叹息?」完颜萍更是一怔,听他语气中并无恶意,又问:「你到底是谁?」杨过道:「别忘报仇,卧薪尝胆有之!漆身吞炭有之,你一击不成,便欲自杀,这岂不是愧对古人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豫让漆身吞炭的故事,当年杨过在桃花岛上读书时,黄蓉曾说给他听过,此时就引了出来。
只听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完颜萍点亮烛火,道:「阁下请进。」杨过在门外先行一礼这才进房。完颜萍见他穿蒙古军官装束,年纪又轻,微感惊讶,道:「阁下指教得是,请问高姓大名。」杨过不答,双手笼在袖筒之中,道:「那耶律齐大言不惭,自以为只用右手就本领了得,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难?」完颜萍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未摸清杨过的底细,不便反驳。杨过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齐双手齐用。但你定然不信。现下我先和你试试。我不用四肢和你过几招如何?」
完颜萍大奇,心道:「难道你用妖法,一口气就能将我吹倒了?」杨过见她迟疑,道:「你祇管用刀砍我,我若避不了,死而无怨。」完颜萍道:「好吧,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杨过摇头道:「不,我不用手脚夺你的刀,你才信服。」
完颜萍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微微有气,道:「阁下如此厉害,那真是闻所未闻了。」说着抽出单刀,往杨过肩头劈去。她见杨过双手笼袖,浑若无事,只怕伤了他,这一刀的准头略略偏了些。杨过瞧得明白,动也不动,道:「不用相让,要真砍!」那柳叶刀从他肩旁劈下去。与他身子相离祇有寸许。完颜萍见他毫不理会,好生佩服他的胆量,又想:「难道他是个浑人?」柳叶刀一斜,横削过去。杨过斗地矮身,那刀从他头顶掠过,相差仍旧祇有寸许。
完颜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杨过顺着刀势避过,道:「你刀中可以再夹铁掌。」完颜萍大惊,提刀跃开,颤声道:「你……你等怎知道?」杨过道:「你的轻功是铁掌水上飘的路子,我试猜猜吧啦。」完颜萍道:「好!」一刀砍来,左掌跟着劈出,果然是刀中夹铁掌。杨过侧身避过,道:「再快些不妨。」完颜萍越来越是惊奇,将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愈砍愈快,果然是名家所授,身手不凡。杨过双手始终笼在袖中,在影掌头飘逸来去,完颜萍莫说砍中他的身子,连衣服也碰不到半点。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杨过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他极为佩服,但说三招之内夺去兵刃,却仍是不信,只是不由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猛地挥去,乃是一招「灵横秦岭」。杨过一低头,从刀底下钻了过去,将头一侧,额角正好撞在她右手臂弯里的「曲池穴。」
完颜萍手臂一软,手指无力,杨过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将刀夺了过来,跟着头一侧,那刀柄撞在完颜萍胁下,已点中了她的穴道。
杨过一笑跃开,抬头松齿,向上一拐,柳叶刀飞了上去,他将刀拋开,为的是要清清楚楚说话,当下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又落将下来,杨过张口咬住,笑嘻嘻的凝望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