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杨过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杖,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手臂上有甚么大力,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经常习练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觔斗,仍旧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下,两个人都是出乎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觔斗,虽是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小小年纪,竟然练到这般功夫,也不由另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得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不自禁的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干净。」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给毒蛇咬死,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作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她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锋是义父,并非师父,姑姑教了我一身武功,却落得如此下场,怎能对外人说起?重阳先师和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哭道:「我没有师父,我没有师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我没有。」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我看你一个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老叫化就收你做个徒儿吧。」原来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齐名。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给了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奇怪食谱最多。洪七公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武林中人只道他年事已高,早已逝世,那知他在百粤吃遍了虫蚁蛇鼠,大享口福呢。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善良之人。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一举手就将他除去,但想他杀一人不难,要寻其余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那知这一跟却跟到了华山。此时四丑已聚,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遇到杨过,此时听他哭得可怜,忽然老兴勃发,说要收他为徒。
洪七公一生之中,真正收的徒儿只有郭靖、黄蓉二人,此时不知怎的,竟然自己出言要收杨过,心想这孩子定然欢喜拜谢。岂知杨过念念不忘于小龙女,心想你本领虽强胜我师父,我这一生却决不再拜第二人为师,当下摇摇头说:「多谢你,但我不拜你为师。」
这一句答复,使他大感奇怪,他是个十分执拗之人,道:「你不拜我为师,我偏要你拜。」杨过道:「你要打死我,出拳便是,要我拜师却万万不能。」
洪七公见他脾气也和自己一般刚强执拗,更加欢喜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这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一个火,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道:「我辛辛苦苦,从岭南追藏边五丑到了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身骨格坚朗,只有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点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极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那蜈蚣之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一面说,一面加柴,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放在柴上,随手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里,道:「跟我取蜈蚣去吧。」话声甫毕,人已纵到两丈高处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就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想:「反正死活我也瞧淡了,摔死就摔死吧。」他胆气一粗,轻功施展得更加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七公后面,最险峻最难容身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不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心中更加喜爱,赞道:「好小子,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杨过道:「老前辈有何吩咐,小人无不从命。拜师之说,再也休提。」洪七公心知他必有难言之隐,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于是走到一块大岩石下,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掷,只见土中露出一只死了大公鸡来。杨过大是奇怪,道:「咦,怎么有一只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生就一对夜眼,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腹上咬满了数百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与蛇群为伍,本来并不害怕毒虫,但骤然见到,许多形容可怖的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拋在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都僵伏不动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前,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所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他在雪中挖了一个洞,将毒水倒在洞里,山上奇寒彻骨,片刻间凝结成冰。
洪七公取出小刀,将蜈蚣头尾斩去,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那蜈蚣肉雪白透明,如虾如蟹,极是美观。杨过心想:「这样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只见他又煮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干净,再不余半点毒液,然后往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来。这些盒中盛着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将蜈蚣炸得微黄,然后加上作料,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在口中,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洪七公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说口硬,却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免得被他小觑了。」当下用两条细枝作筷,伸到锅中挟了一条炸蜈蚣上来,那知洪七公早猜知他的心意,道:「你闭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冷笑道:「吃毒虫也算是英雄好汉?」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
这一口不嚼,那也罢了,只一口嚼将下去,但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挟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洪七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和他二人你抢我夺,把百余条大蜈蚣吃得干干净净。洪七公伸舌头在嘴旁舐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子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了,引那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撒手往雪地里便倒,说道:「我已有七日七夜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说着鼾声大作,竟已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他要睡三天,我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意,于是找块岩石坐下,用了一会功,这才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那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大为不解,转念一想,当即领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气尽数数在体内。只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尸一般,这等内功,纵使重阳先师复生,只怕也未必能够。」杨过这一番推想,原也大有道。当年华山首次论剑,王重阳虽胜过洪七公,但他逝世甚早,到此时已相隔数十年。洪七公在这数十年中功行大进,自是已非王重阳当年所能企及。
眼见天将破晓,洪七公葬身在雪坟之中,只见地下高起一块,却已不露丝毫痕迹。杨过并无倦意,抬头望天,四下里都是暗沉沉的一团,突然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刷刷刷的踏雪之声,凝神一望,只见五条黑影急忙而来,身法极是迅速,个个身负绝艺。杨过心念一动:「那定是这位前辈所说的藏边五丑了。」急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边躲好。
约摸一盏茶时分,那五人已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铁锅在此,他必定就在左近。」五个人都是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突然间五人同时分开,就在四周搜索起来。这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个人行得几步,踏在洪七公身上,觉得脚下一软,「啊」的一声大叫。其余四人一齐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那五人大喜,伸手探探他鼻息,果然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
一人说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戏弄得我好苦,原来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此人武功卓绝,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最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他多大年纪啦。」其余四人一齐称是,说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是难以对付。」
首先那人道:「来,每人剁这老贼一刀出气!任他英雄盖世,也难保尸安体全。」
杨过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有俟机偷发暗器,伤得三两人后,余下的就容易打发,但他究竟年轻,沉不住气,一听那人说:「每人剁那老贼一刀出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公,不及反射暗器,大喝一声,就从岩石后跃了出来。他没有兵刃,随手检起两根树枝,当作判官笔使,双手连发五招,向五人分点五处穴道。他这五招出手之快,实是电光石火一般,就可惜先行大喝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一二人被他点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各各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窜避挡架,才逃脱了一点困厄。
五丑均使厚背大刀,五人的武功是一师所传,功夫虽有深浅之别,家数却是一般。各人转过身来,见杨过只是乳臭未干的少年,衣衫褴褛,手中拿了两段枝柴,猥猥琐琐,貌不惊人,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祖师爷西天去啦,快跪下给爷爷磕头吧。」杨过见了二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大致瞧出他们的武功。若论单打独斗,这五人没一个是他对手,但若五人齐上,自己却又抵敌不过。
他是个鬼精灵之人,听那大丑叫自己磕头,随机应变,说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去,突然双手横扫,使出一招「推窗望月」,两根枯柴向左右击了出去。
他左边是二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使得十分阴毒,三丑功夫较高,急忙竖刀挡架,被他一柴横打在刀背上,虎口发热,大刀险险脱手,五丑却被他扫中脚骨,喀喇一声,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其余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的劈了过来。杨过仗着身形灵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却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阵,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他是武林高手,却中了后生小子的暗算,心中恼怒异常,这一出手犹似拼命。
杨过得玉女心经真传,轻功远在藏边五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着洪七公,只怕一步远离,五丑就下毒手,因此不能放手相斗,不免连遇险招,他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柴夺路而行,提一口气,发足奔出十余丈。藏边五丑随后赶来,轻功有高有低,片刻间已是三前二后。
杨过觉得手中的洪七公身体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我败得如此狼狈,怎么他见死不救,莫非真的死了?于是叫道:「老前辈,老前辈。」
洪七公毫无动静,宛似死尸无异,只是并非僵硬而已。杨过稍一停留,后边大丑已到,但他忌惮杨过本事,不敢单独逼近,待得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却又奔出十余丈外。藏边五丑见他只是往峰顶攀上,眼见那山峰仅此一条通下山峰来的道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
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
那山道越走越是险峻,杨过行到一处弯角,见山道两边都是万丈深渊,中间一道窄窄的大桥仅容一人通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想:「此处最好。我就在这里挡他们三天,第四日老前辈若仍不醒,我……我……」想到这里,他也想不下去了,实不知洪七公届时不醒,该当如何。当下加快脚步,将洪七公放在天桥后一块大岩之下,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桥头。杨过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和他一撞,一齐掉了下去,急忙后退。杨过站在天桥桥头上,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在白雪上一映照,更是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板面具往脸上一戴,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个个生得难看,但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径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在脸上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一般,五丑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回到石梁中心,使个「金鸡独立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在晓风中轻轻摆动,极是得意。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里钻出来这一个少年英雄?」他们不敢冲向石梁,聚首商议:「咱们守在这里,输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搬取食物。
双方僵持半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不敢过来。到中午时分,杨过盘膝坐下,自行回首看洪七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着,睡梦中翻一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真的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出,还能逃生。」他缓缓站立起来,又想:「他说要睡三日,我还是不能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修习内功,不再瞧五丑吃饭。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卧着,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死了,我固执不去,是为愚信,再饿得半日,他们不必动手,我自己就饿死了。」拿起石梁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和缓,心想:「我对国不能尽忠,对父母不能尽孝,又无兄姊妹以尽友悌,这个『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天下。
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死了也要守他三日。」
心念一决,这饥饿之苦,而易忍了。这一日一夜贬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一摸他的身体,仍旧冰冷,不禁叹了口气,向他作了几揖,道:「老前辈,我已尽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弟子无力守护前辈遗体,只好将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折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石梁,要将他拋入万丈深渊之中。
就在此时,五丑见他离开天桥,只道他难忍饥饿,欲待逃走,五人使个眼色,一齐飞奔过来。杨过拘着洪七公抢上去时,最先的大丑已奔到石梁中心。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往石梁下一拋,向大丑冲了过去。
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老叫化这一觉睡得好痛快啊!」
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被杨过掷出石梁,他在将要跌落之际,突伸长臂在石梁上一按,从杨过头顶跃过。只见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此时大丑逃避已然不及,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招架他这一掌。
看官,想洪七公这一招威震天下,藏边五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招架得了,但洪七公此时掌法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强弱大小,收发自如,当下只用了一成威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他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险险摔倒。
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这一掌之力,又传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单掌之力,一鼓击毙。杨过在旁看得目眩神骇,桥舌难了。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恶贼,平时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打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要合五人之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前面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喘气也感困难。
就在这紧急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一人以头为足,转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上一路传了过去。洪七公见殴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怪不得如此本事,只觉手上一沉,对方的力道透了过来,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殴阳锋从未会面。殴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过真经中的一小部分,与自己竟有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究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拼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在天下两大高手之间,昏昏沉沉,全身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万倍。
洪七公或重或轻,连试几次掌力,每一次均被殴阳锋在彼端用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那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被洪七公与殴阳锋两股大力前后来回交逼,六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骨松软,已成废人,就是七八岁的小儿,也已难抵敌。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快给我滚吧。」藏边五丑脚步踉跄,相携相扶的慢慢去远,当日的凶相霸气,永不复返。
殴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么名字?」洪七钆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中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说道:「我叫殴阳锋,你叫什么名字?」殴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殴阳锋」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什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什么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吧。」殴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洪七公道:「好吧,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殴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落,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恨之心深藏于胸,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自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着,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当下拳来掌去,襟带朔风,足踏寒冰,两人在那华山之巅的石梁之上,一场龙争虎跃好斗,两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那就有粉身碎骨之祸。因此上招招是性命相拼,比之以前两次华山论剑的仅赌胜负,凶险又自不同。二人此时都已是垂墓之年,武功虽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精力究竟已不若当年。
因此这番比拼,主要不在赌赛劲力的大小,而是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一下可便宜了旁观的杨过,因劲道功力只有对敌者方能感到,掌法招数却显示于外,杨过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当年洪七公和殴阳锋在桃花岛比武,郭靖在旁边看,因而悟得许多武功的妙谛。若论聪明智能,杨过胜于郭靖何止十倍,一个绝顶聪明,一个资质愚鲁,二人实有天渊之别。
杨过熟识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比之郭靖当年,武功根基也已不大相同。其时郭靖尚且受惠不浅,此日杨过自然获益更多。二人初交手之时,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殴阳锋掉下山谷,但打到后来,有时见洪七公形势窘迫,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须知殴阳锋是他义父,二人情谊极深,但洪七公举止之中,却有一股至刚至大的正气,令人衷心钦服,肃然起敬。
拆了数百招之后,杨过见二人虽遇凌厉无伦之招术,每能化险为夷,当下不再挂虑二人安危,潜心记忆双方所使的奇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杨过早已熟习于胸,此时见二人所使每一招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交集,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咱们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是奔去提了过来,开篮一看,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那里与他们客气,抢过一只冰鸡,连骨带肉,咬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给殴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殴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原来世上也有如此真心爱我之人。」抱着他的手臂,说:「爸爸,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不要跟他打架了。」殴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他是殴阳锋,殴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失常,心中很是难过。洪七公哈哈笑道:「不错,殴阳锋是坏人,殴阳锋该死。」殴阳锋望望洪七公,又望望杨过,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脑海中乱成一团,竭力要想记忆些什么,但终于记不起来。
杨过服侍着殴阳锋吃一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吧。」洪七公是个侠义之人,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好小子。」那知殴阳锋突然一跃而起,叫道:「殴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殴阳锋道:「什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大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就是一杖。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
他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殴阳锋折下的一根短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的棒法,此时他逐一使了出来。这一番拚斗,与适才比拼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有如神龙夭矫,棒来赛若灵蛇盘舞,或似长虹经天,或似流星追月,当真是:奔雷惊电挥杖手,翻江倒海舞棒人!只把杨过在一旁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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