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道:「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紧。」绿萼知道便是苦口劝他服那丹药,也是白说,深悔不该向他言明丹药只有一枚,于是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吧。」杨过道:「是。」将半截灵芝又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在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救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于是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百年的气候,二人服入肚中,登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精神为之一振,心智也斗然间大为灵活敏锐,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这绝情丹,爹爹其实早已知觉,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姑,便于逼我交出丹药,也是虚意做作。」杨过早就想到此节,只是不愿重增她的难过,是以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于是说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自己须得处处小心,最好是能设法离谷,到外面去走走。」绿萼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推我跌入鳄潭,决不致再回心转意放我出去。杨大哥,难道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安慰她,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搭上了从小包中抖出来的那张白纸。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纸上写着些什么。」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之间一刀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原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但见那鳄鱼挣扎了几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竟自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这几头鳄鱼可就惨啦。」左手轻轻拿起那张湿透了的白纸,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光,瞧那纸上的字迹。但一眼望去,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却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似是一幅工笔山水画。
他凝神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顺手就放下了,绿萼一直在他肩旁观看,忽道:「这是咱们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的一个大水潭。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还有信道。」
二人见图样上的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信道,不禁精神登时提起,杨过将那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若是这图样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信道过去,必是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便奇在这信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二人细瞧那图样,信道绘到纸边而尽,不知通至什么处所。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是大师兄曾说起过么?」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
杨过打量一下周遭情势,但见岩石对面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似是信道的入口,但隔得远去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那信道之中不知还养着什么猛恶的怪物,若是遇上了,说不定凶险更大,然而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冒一冒险,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心愿已了。」于是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左足在岩上一点,人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只见他右足踏在死鳄的肚上,一借劲,身形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沉入潭中,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岩上,伸手一探,叫道:「是这里了!」
公孙绿萼的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是回去背她,二人的身重加在一道,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将那件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照做,将长袍除下身来在潭中一浸,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坐啦!」右臂用劲,投掷过去。杨过伸手接住,随即纵身一跃,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那件浸湿了的长袍,说道:「你仔细听着声音。」
于是将长袍向前一送,回腕一挥,拍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打三下,问道:「你知道这洞口的所在了?」绿萼闻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道:「知道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送过去。」绿萼尽力睁大双眼,但望出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心中甚是害怕,说道:「我……我……」杨过笑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即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又将长袍挥出。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用力一撑,身形已如燕子般飞在半空,听着那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手齐出,右手已抓住了衣襟。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一挥,将绿萼的身子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挥出,立即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身子托高,坐在洞边。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不知有什么古怪的毒虫猛兽,咱们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身子一弓,钻进了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你拿着开路。」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画暖花香,过不了几个时辰,却到了这种地方,我可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但觉那隧洞不住的倾侧向下,洞中却逐渐干燥,腥臭之气也慢慢消失。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自己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了……」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个女人的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但听来却竟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突然间此异声,猝不及防,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是令人心惊肉跳。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一跳,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绿萼更是吓得遍体冷汗,一把抱住了杨过的双腿。
杨过弯腰坐起,右手紧紧握住匕首,侧耳倾听,却是半晌没有声息。二人进退维谷,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道:「是鬼么?」这三个字是俯在杨过耳畔所说,声音极是低微,那知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说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于是大起胆子,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人遇难,但求自身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什么姑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说了这两句话,那边半点没有声音,似乎此人突然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是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无声息,二人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偎倚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怒气。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好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什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好生奇怪,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干么,只怕她存着什么歹心,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岁,二月初三的生日,戍时生,对不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这时她心中突然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感,但觉这洞中的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过身畔抢过,爬了过去,转了几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怒容,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只怕她有失,急忙跟了过去。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天然生成的一个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数丈的大孔,日光便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有数百丈之高,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这老婆婆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杨过见她仅用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她在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又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住了这么多年,定是心智失常,向绿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心中却在寻思如何从这洞孔中攀援出去。这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是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稀疏疏,几乎全秃,脸上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瞧她容貌,想象当年也是个美女。那婆婆也是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毫不理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道:「你左边腰间有一个红记,是不是?」绿萼又是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亲生父亲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的关连。」于是柔声问道:「婆婆,你一定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间有没有红记?快解开给我看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起中衣,但见她雪白晶莹的腰间,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般,十分可爱。
那婆婆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将绿萼抱住,叫道:「我的宝贝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绿萼瞧着她的脸色,早已天性激动,当即扑在她的身上,哭叫:
「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是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位婆婆当真是公孙姑娘之母?」只见那婆婆突然双眉一竖,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的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难过,这是母女真情,那里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是厉声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
绿萼道:「女儿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喜欢啊。」那婆婆指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绿萼道:「妈,你听我说。」于是将杨过怎样进入水仙幽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人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向母亲说了一遍,只是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却全然略过了不提,以防母亲妒恨烦恼。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外,其余毫不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是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小伙子,也不枉我女儿看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杨过心想这其中的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于是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计较,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道:「什么公孙婆婆?你从此再也休提公孙二字,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杨过只觉半身一震,竟然拿捏不定,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
他一惊之下,急向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一个枣核。杨过惊疑不定,想:「凭我将这柄匕首握在手中的力量,便是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手,这位婆婆口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是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却真是深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能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道啊。」那婆婆辗然一笑,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什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的小衣,却披着他的袍子?」她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他说话疯疯癫癫,大是不可理喻,怎么与她初会面,就迫自己娶她女儿?但若是率言拒绝,却不免当面令绿萼十分难堪。
何况这位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一个应对不善,只怕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个人一齐陷身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身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生不敢或忘。」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圆滑,虽不是答应娶她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公孙绿萼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么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十几年?若是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拼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若是将杨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又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小龙女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身又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探手入怀,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绿萼从母亲的举动之中瞧出了什么,求道:「妈,这情花之毒,你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他,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一定能尽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心中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已全力,当下说道:「这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必深悉,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却也不难。」她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
「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约预感此事,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的一震,问道:「为什么?」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哼,因为我杀了公孙心爱的女人。」她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
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吧?这石窟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心中均感惨然,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己见她止在一株大枣树下。也不知何年何月,露天的孔中落下一颗枣核,在这石窟的土地中生长起来,后来逐渐繁生,这大石窟中枣树大大小小,一共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核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到这是一位身负绝艺的武林异人?绿萼更不会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裘千尺在地下检起一枚枣核,放在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那枣树向上激射数丈,打在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门口喷枣核的绝技,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将枣子检起,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一个小主妇的模样,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的怨毒,别说她性子本来暴燥,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她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得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渐占了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什么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妈生什么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他又是板起脸斥责。」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么想?」绿萼泪眼中珠泪滚动。道:「我一直想,妈妈一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和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后旁人提起,他便要伤心难过,是以后来我也便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定是非常失望了,你妈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了。」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脖子,柔声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她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天下最好的妇人。杨过心想:「她年青时或许美貌,现在还说什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绿萼既这么问,只好应道:「是啊,你说的对。」
但他话中语气就远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白白。」于是道:「萼儿,先前你问我为什么陷身在此,为什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着,我慢慢说给你听吧。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算得是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几句给萼儿听听。」杨过一怔,道:「弟子孙陋寡闻,不知铁掌帮是什么。」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盛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她气得面红耳赤,插口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故事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原来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便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亲生父母所以能够相逢,与铁掌帮有重大关连(详见「射鵰英雄传」),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水仙幽谷之中僻处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是更加兴旺,听杨过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然要暴跳如雷了。
杨过生平最受不得旁人闲气,若是惹恼了他,以赵志敬是师父之尊,他也要与之拼个你死我活,这时给裘千尺毫不来由的一顿乱骂,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只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妈越是骂得凶,你自是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的,美人的柔情却心上事。」心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难道她师门是铁掌帮的人么?」
闪目一想,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使的拳法刀法,还记得七八成,当下叫声:「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什么?」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个人空手对敌十八人,结果九个人重伤,九个人给他打死,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问:「那人是怎么一个模样?」那件事本是他信口胡说,反正无人对证,于是顺口骗造下去:「那人头是秃的,大约有六十多岁,红光满面,身材高高大大,究一件青色袍子,自己说是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发不秃,身材不高,从来不穿青色衣衫,你见我秃头,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他是你哥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裘千尺反而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是怎样的?」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到后来越打越顺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拳招姿式全是仿真完颜萍的功架,功劲却是杨过自己所有,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拳法高了已不知多少倍。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全都予以补足,打得十分的严密浑成。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帮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的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马脚了。」于是说道:「打至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喜欢,道:「真难为你记得这般清楚。那武林奇叫什么名字?他跟你说些什么?」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也冒犯得的?那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与二人谈起铁掌功夫来。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闻之大有裨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绿萼会意,道:「妈,你怎样将武功传给爹爹?」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什么爹爹不爹爹?」
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吧。」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位哥哥意见不合闹蹩扭……」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
声音变得甚是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第十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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