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惊险万分



  裘千尺想到她自小便失了母爱,语声转柔,说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大舅舅叫千里,二舅舅叫千仞。他二人相貌、服饰,完全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可是大不相同,二哥的武功极高,大哥却平平常常。我的功夫是二哥亲手所传,然而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因为二哥是铁掌帮的帮主,他性子严厉,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勤。很少和我见面。大哥却是妹妹长、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竟见不合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道:「妈,两位舅舅为了什么事闹蹩扭啊。」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二哥太过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的名号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里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于是大哥出外行走时,有时便借着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偏生二哥常常为这事唠叨,说大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责骂时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开了铁掌山,从此没再回去。」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水仙幽谷之中,也是前生的冤孽,与公孙止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待他犹如弟弟一般,不但把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自己长了翅膀,也不想自己的本领武功,是从何处而来。「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对公孙止破口大骂,粗辞俗语,越骂越是凶狠。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实是大为失仪,连叫:「妈,妈!」可那里劝阻得住?
  杨过心中也是恨透了公孙止,听他骂得高兴,正合心意,有时在旁恰到好处的加上几句,更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咒人的言语之中再无新鲜的意思,这才住口不骂,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暴燥点儿,那知他面子上对我奉承得万分周到,暗中却和谷中一个年青的婢女偷偷摸摸的勾上了。他瞒着我暗中和那贱婢幽会,起初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之后,他对我更加好了些。直到几年之后,你也会说话了,我才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高飞远走,离开这水仙幽谷永不归来。」我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听得公孙止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亲口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心里才觉得快活。我一直只道公孙止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对无耻的狗男女当场击毙。然而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十年来的夫妻恩爱,还想公孙止本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惑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
  「只听他们二人细细商量,说三日之后,我要静室练功,有七天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也是在七天之后,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何处找去?」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的恨恨不已。绿萼道:「那年青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裘千尺道:「呸!美什么?她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还不知她别有什么巫术妖法,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杨过这时心中却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情,心想:「定是你处处管得他不得自由,要他大事小事都听你的吩咐,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又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无耻之徒约定了,第二日午时,他们在此相会。但在这两天之中,却要丝毫不露痕迹,以防被我瞧出破绽。接着二人甜言蜜语的说了许多话,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几次,脸上这副模样啊,我看见他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他们幽会之处。柔儿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他掀起,拋在情花丛中打了几个滚……」杨过与绿萼听到柔儿也是中了情花之毒,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中打滚号叫,这份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背后跃了出来,双掌扣住他的脉门,将他也摔入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名字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见到什么?」杨过心道:「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果然听裘千尺道:「哈哈,他见到丹房桌上有一大碗砒霜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若是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吧,终于也是不免一。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的秘诀,然而各种奇特的药材不但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经春露秋霜,一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到静室之中,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因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我听他求我饶命之时,口口声声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将一枚绝情丹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道:『绝情丹我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你救她还是救自己,凭你自己吧。』他呆了一呆,将那丹药取去,赶回丹房,我随后赶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吧。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和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将她刺死。
  「我在丹房窗外瞧看,心中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我待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道:『娘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吧。』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虽觉他未免过于心狠手辣,但此事如此过去,我也甚感满意。当晚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该死,发下了几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绿萼听到此处,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却是为父亲心肠歹毒而伤心。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要你再求恳,我便会将两颗丹药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绿萼忙问:「妈妈,倘使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颗丹药给他?」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那么他心存感激,当真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但他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那须怪不得我啊。他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大,举杯笑道:『尺姊姊,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你干了这杯。』
  「他不住的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桩心事,胸怀欢畅,竟是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却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
  哼,他只道我的白骨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绿萼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那公孙止每天还给我送饭不成?」绿萼心中大是伤悲,抱着她叫了声:「妈!」杨过道:「那公孙止以前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何出何?」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么久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竟有这样一个石窟,更不知水潭中还养着鳄鱼。这石窟出路倒是有的,但我这手足残废之人,有什么法子。」杨过大喜,道:「咱们三人在此,那便能了。」
  绿萼伸手扶起母亲,将她背在背上。裘千尺指点路径,原来这石窟另一端尚有信道。
  行了数十丈,来到一棵大枣树之旁,裘千尺指着头顶的洞穴,冷笑道:「你武功好,便能从这里跃出去。」杨过抬头一看,见洞穴离地少说也有二来丈,那枣树不过七八丈高,就算爬到树顶,也是无济于事,心想:「你冷笑什么?我不能出去,你也便不能出去。」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枣树,攀到树顶,只见石壁上凹凹凸凸,不像底下的滑溜,当下屏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摸爬了百余丈,仗着他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二十来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才能附在壁上不致掉下。杨过一看周遭形势,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之皮,搓绞成索。公孙绿萼在旁相助,两人手脚虽快,却也化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条极长的枣皮索儿。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了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于是又向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堕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两臂运气,喝一声:「上去!」将那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用得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杨过拉着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处甚是坚牢,吃得住自己的身体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向下一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蒙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的黑影。
  杨过想起不久便能将绝情丹拿去给小龙女服食,心中极感欣喜,手上一使劲,上去得更加快了。只一盏茶时分,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屈,呼的一声,身子已飞出洞穴,落在地下。他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石窟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原是半点不错的。」于是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
  「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你妈的遭遇么?」正自唠叨,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住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半步也不能离开,知道么?」绿萼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心道:「我妈真是一厢情愿,可是人家那将我放在心上半点了。」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一紧,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绿萼仰头望着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相救自己,但此时孤另另的在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微微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这才放心,于是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十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吨,接着绳子一松,身子便急堕下去。从这一百余丈的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惊呼一声,险险晕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竟是做不得半点主。
  原来杨过双手交互收紧,极迅捷的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大功可成,猛听得身后脚止声响,竟然有人袭击。这一下当真是一惊非小,当下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接着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钢杖如泰山压顶般击向背心。杨过听着这兵刃的风声,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杖上向旁一推,化解了他这一击的来势。樊一翁恼恨剪须之辱,双臂一抖,硬生生将钢杖收转,向他腰间横扫过去,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将他拦腰打成两截。这时杨过右手支持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两百来丈的长索也是极为沉重,时间稍久,本已觉得吃力,一见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这一杖来势极凶,杨过左掌与他杖身一触,登觉全身一震,右手拿捏不住,绳子脱手,绿萼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大惊急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堕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一加上急堕的冲势,几达千斤之力。杨过一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那冲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
  杨过此时武功虽已练到了一流高手之境,但一来身在高空,二来绿萼的身重在下急扯,只有随着她向下跌落,全身功夫竟是施展不出半点。裘千尺在旁瞧着,心中的惊慌实不在杨过与绿萼之下。她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是身遭惨祸了。那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飞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拨,这一拨并不需多大劲力,但方位却是恰到好处,那绳子甩了过去,正好在樊一翁的腰间转了几个圈儿。
  她本意是见既然挽救不了女儿性命,恼恨之下也把樊一翁扯下石窟跌死,那知道这个矮子虽是容貌丑陋,却是神力惊人,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个千斤堕功夫,想把身子定住。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一起,又加上这股下墬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边。樊一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双手抓住绳索,用力后扯,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开地面已不过数丈,实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境,须知最厉害的乃是这股下墬的冲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这么高处落将下来,也是力道大得异常,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三四百斤,对他可说已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间去解脱绳尾,再将二人摔下。
  突觉背上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小损,百脉俱废!」樊一翁大吃一惊,那「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八个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谆谆告诫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当他力抗下墬之势的当儿,便劲过于猛烈,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脏腑此际已受内伤,但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一宽,登时四肢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他嘱咐,抢住绳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一指,先点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这才捏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禁的纵身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温香在抱,笑道:「是啊,咱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只见她拿的只是一块尖角石子。原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所用的口诀全都一样,她既用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一翁焉得不不慌?其实凭着裘千尺手上真正的劲力,就算手持利刃刺在他的灵台穴上,也不能使他受到重大损伤,更不用说「百脉俱废」了。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已被制住,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
  你也有绝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将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药倒了出来。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药味,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的手中?你既中情花之毒,怎么自己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绿萼心中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若是我爹爹拦阻,你须得想个法子才好。」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妈。」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中之毒,公孙谷主决不能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听得疑心大起,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随你一起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去救小龙女,并计及其它,此刻听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再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心下黯然。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你快背我去。」
  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个澡,换套衣衫。」她实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裘千尺大怒道:「我衣衫烂尽,身上骯脏,是谁害的?难道……」
  忽地想起大哥裘千里常时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先声夺人、吓倒无数英雄好汉之事,心想自己手足筋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须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他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决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你怕公孙止认出你的相貌来,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在自己脸上一戴,果然是面目全非,阴气森森的极是怕人。裘千尺大喜,将面具接了过来,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一看周遭情势,原来身处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却已有数里之遥。裘千尺叹道:「这个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祟,因此谁也不敢上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虽然身落敌手,却是丝毫不惧,喝道:「你快快将我杀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
  他一面说,一面凝神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原来樊一翁年纪比公孙止夫妇均大,他是带艺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经陷身石窟,因此他并不相识,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知道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将他毙了,以免后患。」杨过回过头向樊一翁望了一眼,见他凛然不惧,心中倒敬重他是条好汉,但想必不必拂逆裘千尺之意,朗声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料理了这矮子即来。」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待要出言相求,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敢再说,背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一伸手,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穴道,低声道:「樊兄,你腿上伏兔穴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在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本在担心母亲与杨过言语之间格格不合,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了你,难道你背我一下也不该么?」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只是将她身子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离弦般向峰下冲去。裘千尺虽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从中原一直打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的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自己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想:「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派功夫之下,却是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奈何,此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倒也不致辱没了女儿。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三人悄悄绕到庄子后面,绿萼不敢进庄,却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扇。裘千尺将长袍,还给杨过,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与绿萼左右扶着,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鼓乐之声,正从大厅传将出来。众家丁见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自是不敢多有言语。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喜气盈盈,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天井中火光一闪,砰砰砰三声,连放了三个铳,赞礼人叫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交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鹜,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自熄灭了一半。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一见杨过与女儿安然无恙,站在这蒙面怪客的两旁,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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