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终成眷属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丝毫不见有人穿林走向古墓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的却不知小龙女能否能愈,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
  那老顽童竟然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他发愁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那里。
  原来杨龙二人见玉蜂飞舞,群道阵势大乱,于是小龙女指挥玉蜂前后掩护,冲向后院,眼见一座小楼倚山而建,颇占形势,杨过知是重阳宫中要地之一的藏经阁,于是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数十名追到,只是楼梯狭窄,那天罡北斗阵无法展开,谁也不敢抢先出来。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那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那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将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回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吧!」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心中最想到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他最盼望的便是回到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是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增剧,看来在此时不能多耽。
  他知道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她嫣然一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道:「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这生最后的一个心愿,我若不能替她做到,那里配做她的丈夫?」双目惘然四顾,听到楼下的喧哗之声,心中更是纷乱,突见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他伸手一扭,锁扣应手而断,打开箱盖,见箱中放满了图籍。
  杨过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图籍都堆在地下,见那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他跃起身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先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老家去啦。」小龙女心中甚喜,微笑说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把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什么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个干净。我会走得很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笑道:「便只有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说话之间,已到了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那山洞之中,说道:「郭大侠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有异,一楞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
  小龙女羊脂白玉般的脸儿登时羞得通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小龙女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古墓中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那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当下快步走到山洞之前,却不听见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拨开荆棘一看,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小龙女伸手道:「我来抱。」杨过生怕她伤后无力,道:「放在木箱中拉着走好好啦!」于是他用衣带缚着木箱的提手,将郭襄放在箱中,一面扶着小龙女,一面便拖着木箱向前,好似一辆小小的板车。
  这时终南山的道人都会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三人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们种的番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道:「这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杨过抱着小龙女放进木箱,再将郭襄递在她怀里,两人相视一笑,杨过轻轻合上了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蜜包了两层,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依着昔日出墓的道路,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之后,在这小小的溪底潜行自是毫不费力。那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杨过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一削便过。他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时份,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但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想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那郭襄却是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月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道:「咱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门户桌椅,床帐几席,便和两人离开的那一天一般无异,杨过看着这一间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对象,心中突然间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忽觉得手背上一凉,却是一滴水点落在上面,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扶着椅背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暗自神伤,愁苦万种。两个人都知道,小龙女受了这般厉害的重伤,既受法王金轮的撞砸,又中了全真五子一招「百川汇海」的合力扑击,她以一个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虽然两人心中都曾想过千百遍,只要两人得偿心愿,相聚在一起,纵然是立刻死了,也是心甜。然而真的两人成了婚,相聚在一起,却那里又舍得死?
  两个人都是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人世间的福气,突然之间完成了毕生最大的心愿,却忽然要生生的分手!
  杨过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但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杨过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向着这间石室四周望了一遍,心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喜欢。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了两根最粗的腊烛,外面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那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只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像个新娘子啊!」她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林师祖的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自进入,她的遗物更是不敢随便取用,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于是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过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但红底描金,花纹极是雅致。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林师祖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望着这口装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一些凄凉。
  他将那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一顶珍珠镶的凤冠,金绣的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因为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此时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装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装盒中的胭脂粉早已干了,香油却还剩着半瓶。那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珠钗、玉,宝石的坠子,没一件不是罕见的珍物。杨龙二人素来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的心血。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成个新娘子,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都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
  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一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的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是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于是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两只玉镯,红烛掩映之下,果然是美艳无双,人间绝色。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痕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着道:「好看极了!我给你戴上凤冠!」于是拿起凤冠,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眼睛在镜中一瞥,只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只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旧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
  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
  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横秋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吧。」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作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吧!」于是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一点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这时郭襄睡在床头,也睁开了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觉得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一面说,一面将箱中各种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于是拿了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翻到箱底,只见有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那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见封板上写的是「专陈莤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莤字。底下二十余封,每一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莤」,笑道:「这是重阳祖师写给林师祖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林师祖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林师祖没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她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林先师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这么一来,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林先师幸运,所以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喜欢,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
  两人偎倚着坐了良久,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要知两人年纪轻轻,不免有小孩子心性,明知不该私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决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紧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便拿起信札,去解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也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真的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原来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战况,最后几句话是要林朝英卖去一批珠宝,作为义军粮饷。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都是兵败金革之事,没一涉及儿女私情。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怪要令林师祖心冷了。」小龙女道:「不!林师祖收到这些信时是很喜欢的。」杨过奇道:「你怎么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推测罢啦,你瞧信中所述军情,每一封都是十分的危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果厄之中,仍不忘给林师祖写信,你说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信。
  那信中所说的军情,最是危急,看来王重阳所率领的义军因寡不敌众,已连遭挫败,信末却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林师祖也受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是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岂同寻常,若是如此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
  「反正这些信中也无私秘,你就读完了吧!」
  杨过又读一信,这封信中满是悲愤,原来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凭着绝世武功杀出重围,但部属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但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失败,金人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吧!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奋,持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痾,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当真是绝处逢生一般,也颤声道:「你……你说寒玉能治我的重伤?」杨过道:「我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至理,你瞧这寒玉不是给他求来了么?林祖师不是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他匆匆将每一封信都袖了出来,想查看有无述及用寒玉疗伤之法,但「寒玉」两字,除了那一封信外,此外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一札,放在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非无因而至,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道此法,便是要我立时死了,也所甘愿。」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是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
  不知是不是将寒玉研碎来服下?还是要用其它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痾,愈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见过林师祖,又跟我师父多年,她给那性郝的道人打伤了,如果寒玉床能治伤,她怎会不知?」杨过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杨过的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恼?我给你说一件我师父的事。」
  杨过虽在古墓多年,却极少听小龙女说过师父怎么,忙道:「好,你说吧!」小龙女道:「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杨过摇了摇头。小龙女道:「我师父昃林师祖的丫鬟,她禀性柔顺,心地良善,从来不动怒气,你那里猜得到她竟会去制冰魄银针这种厉害阴毒的暗器?」杨过「嗯」了一声,心中也是好生奇怪。小龙女又道:「她深居古墓,极少出外,但有一年为了师姐,出外料理一件要事,竟中了一个恶人的暗算。师父吃了亏,也就算了,不去和他计较,那知这恶人得寸进尺,竟将师姐掳了去,师父的武功本来远胜于他,只是暗器功夫,却是不如,于是创制玉蜂金针和冰魄银针两件暗器,这才打败了他,将师姐夺回。但这一役中师父也是身受重伤,虽然拖了多年,终于无法治愈,师姐的五毒神掌功夫,便是那恶人教的,她和那恶人相处日久,不知不觉间受了他的熏陶,性情大变,我师父为此,一直到死始终郁郁不乐。」她说到此处,想念师恩,心中颇有所感。
  杨过脑中极是混乱,突然见到一线光明,但立刻又陷入沉沉黑暗之中,倒不如始终不见光明,还不致这般难受,寻思:「我师祖和孙婆婆都是受伤而死,倘若这寒玉床能治伤,她们怎会不用?唉,事已至此,不如不想,还是跟龙儿说些有趣的事,逗她一乐吧。」
  说道:「金针细小,银针长大,但临敌之际却是金针还胜银针,瞧来师祖终究是偏心爱惜幼徒,把金针传你,而把银针传给李师伯。」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师父待我,当真是严师而兼慈母,她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她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顿了一顿,道:「师姐真是对不起师父。」杨过道:「怎么啊?」小龙女道:「师父和那恶人动手,本已点了那人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岂知师姐念着那恶人传她五毒神掌之情,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猝不及防,这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叫什么名字?他能和师祖打成平敌手,也必是当世的高手。」小龙女说道:「师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她说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
  小龙女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受寒便受克制,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那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却受不得寒气。」杨过「嗯」了一声,心中暗思本门内功经脉运行的道路。那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股纯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体外便表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除尽衣衫,使热气畅散,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那非致命之伤不可。他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玉能起沉痾,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我可是参详不透了。」
  他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有倦意,说道:「你睡吧!我坐在这里陪着。」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内心实在害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便此长眠不醒,与杨过永远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别睡,合上眼皮养养神吧!」小龙女道:「好!」于是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我师父常说有一件事她至死也参详不透,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道:「我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所用的手法是林师祖所创的,林师祖生平只传我一人,而我师父又没传过师姐,不知如何她竟能代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道:「是不是师祖自行修习时,给李师伯暗中偷学了去?」小龙女摇头道:
  「不会的,不会的,你自己知道。」杨过心想本门的点穴手法极是古怪复杂,以他这般资质,也是小龙女口讲指授,教了两个多月方始学会,暗中偷学,确是决不可能。他正想说话,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腊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杨过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那原本是两句唐诗,黄药师为了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
  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时自己身历此境,细细嘴嚼此中情味,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腊烛也自熄灭。
  杨过忽地想起:「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的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们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原来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的呓语。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到了彷徨无计之时,忍不住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屈膝跪在地下,心中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其实在这世界上,他有什么事不愿做以赎回小龙女一命呢?
  他全心全意,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一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里去了?」她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过来,发觉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心中大是喜慰。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这古墓,我也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实在比这个阴沉沉的地方好得多,只是一到外边,我便会害怕。」杨过道:「现在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南方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长春。咱们再也不要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儿女,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两人默然半晌,虽然身处古墓,两颗心儿却都远远的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他们从来没到过南方,但似乎鼻中闻到了浓郁的花香,耳中听到了间关的鸟语……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杨过幼时拜欧阳锋为义父,后来在重阳宫中听师叔辈说起,欧阳锋号称「西毒」,武林中声名极坏,全真七子中的谭处端便丧生于他手底。后来杨过投入古墓派门下,心有忌讳,也不敢说起欧阳锋之事。但这时与小龙女已成夫妇,无事不可言说,听她忽在睡梦间提到他的名字,觉得甚是奇怪。
  小龙女说道:「我说了欧阳锋么?欧阳锋是谁?」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寥寥没有几人,而五毒神掌这阴毒功夫,除了欧阳锋之外,武林中旁的高手也决不会使。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杨过道:「欧阳锋是我义父。」小龙女奇道:「当真?我怎么不知道?」杨过于是将当年他怎样中了李莫愁冰魄银针之毒,亏得欧阳锋救治,因而认他为义父等情约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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