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不是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说到这里,忽听小龙女呼道:「你们快来看。」杨过等三人循声奔去,只见小龙女指着一株松树。那松树一边树皮削去了一片,画着一个向北的箭头,箭头下用针刺着几个字:「绝情谷向此去。」这几个字的针孔之中,隐隐透出黑色。杨过道:「这似是用李莫愁的冰魄银针所刺。」小龙女道:「正是。但我师姊从未去过绝情谷,不会识得路啊。」杨过沉吟道:「郭夫人和郭姑娘手中留得有冰魄银针。武大叔知道绝情谷的路径,这几个字或是他们一行人所留。」小龙女道:「写了给谁看啊?」一灯道:「我那姓朱的弟子颇有智计,他被困谷中,尚能传讯向我求救,说不定三通已知老衲也会赶去。」杨过点头道:「大师推测定然不错。」想到天竺神僧虽然被困,多半无恙,心中为之一宽。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身上伤势加重,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
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蹲低身子,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已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分,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出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着妹妹的安危,生怕她已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是不好,说道:「咱们快进谷去,制止动手要紧。」一灯只说得一声:「是!」慈恩已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盘旋曲折的道路,杨过却新来不久,一路指点,直奔向交手激斗之处。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蜜林之外,那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恶斗之人,那些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分自两翼包抄,要将敌人逼入密林,待奔到近处,认出杨过和小龙女的面貌,呆了一呆,一齐住足。
领头的一名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赴襄阳干事,大功已成么?」他所说的大功已成,自是指行刺郭靖夫妇了。杨过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是友是敌。杨过知他心意,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听他如此说,心中敌意去了几分,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慈恩听说妹子安好,心中一喜,身子微微一颤。那绿衣弟子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的四个女子可是一路么?」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斗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吃了一惊,一时猜不出这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她们四人怎会相互斗殴?于是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然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于是引着四人走进密林。只见林内低漥之处,长满了彩色缤纷的花朵,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四人相斗的情景,都是大为心惊,小龙女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四个女子立足之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圆形草地,外边却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东南西北那一个方位出来,至少都有二来丈的地面上生满情花。世上便是轻功再强之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甚即或是跃至半路也是难能。一灯和慈恩不知这情花的厉害,还不以为异,杨龙二人却一见之下便为那四个女子担心。小龙女道:「是师姊!她还比咱们先到。」向南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正是李莫愁,另一个却是她的弟子洪凌波。两人手中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卒间不及重制。
和她们相敌的两个女子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的兵刃似是一管洞箫,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心道:「是她们表姊妹俩?」顷刻间洪凌波身子一侧,穿黄衫的少女回过头半面,另一个穿浅紫衫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在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那便似擂台比武或是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了限制,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好在李莫愁兵刃不顺手,而程英自得黄药师真传后,将若干武学精义转授了表妹,数月来两人进展甚速,加上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虽处下风,却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他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奸细一进情花坳,咱们在进口处用情花一堆,那里遇能出来?」杨过急道:「他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
「就算未中,也不久了。」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的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人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是无药可救。」于是朗声说道:「程姊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已瞧出情花模样诡异,那些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料得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和花树离得远远的。程英和陆无双也是极为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个人虽不知这些花树中有什么古怪,但想其中不是安着什么陷阱,便有毒箭暗器,因此相互恶斗之际,始终不敢碰触花刺,这时听杨过一叫,四个人中两人大喜而两人心惊,对身周的花树都是备加畏惧。四个人向草地中心一挤,刀剑相交,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程英和陆无双是为报灭门的血仇,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人,将她们作为垫脚石,铺在情花之上,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隔着,他们不能进来援手,于是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性命要送在这儿了。」洪凌波自幼对师父极是害怕,听她这么大声一喝,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这一来,陆无双手上稍松,程英却大见紧迫。
眼见洪凌波长剑刺向后心,她举箫一挡,李莫愁的长剑已疾如闪电般向她咽喉刺到。
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晃,飞起一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拿捏不定,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了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
她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情花丛中,陆无双惊叫:「英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了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当即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道这是古墓派剑法中的厉害招数,叫作「冷月窥人」,若是不懂得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那么小腹上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石子,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这枚石子去势甚急,直取李莫愁仅有的独目。便在此时,李莫愁的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斗见石子飞到,倘是送剑杀了程英,那么自己一只眼睛都不剩了,心下又急又怒,回剑一挥,当的一声,将石子击开。
杨过所用的手法,正是黄药师所授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幸好李莫愁自丧了一目之后,对余下的那只眼睛保护得特别周密,否则一剑杀了程英,再低头闪避,也未必便来不及。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必是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便万无一失。但也亏得黄药师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暮年收的得意弟子方得保全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身经百战,最后随机应变,心想杨过守护在外,虽然不能进入情花丛中,但若不住以石子遥掷,也是艰于应付,只见程英适才这一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面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于是喝道:「又来了!」长剑一抖,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
。程英学了乖,知她这一招攻上盘是虚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之攻入,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她的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一指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李莫愁一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快速无比,霎时之间程陆二人一齐跌倒,杨过便欲相救,也已措手不及。
洪凌波惊呼一声,叫道:「师父!」李莫愁摐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拋,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出,说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只见杨过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一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然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一把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霎时之间,胸口热血上涌,她对杨过本是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己。
原来杨过一见程陆二人被掷向花丛,而且一远一近,已知李莫愁的毒心,要以她二人作垫脚石,当下不及多所思虑,便即纵入相救。他接住二人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膝中一软,立足不稳,小龙女伸手给她解了穴道。三位姑娘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脚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伤了他。
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朗声一笑,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道,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位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不语,陆无双却又叫了出来:「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了?」小龙女和程陆二人并不相识,但见她们相貌俊秀,心中本就好感,又见她们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的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她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
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般仙女一般的人物。」程陆二人以前见杨过对小龙女情深一往,心中不能说不含妒念,此刻一见,越看越觉她清丽绝俗,不由得自惭形秽,二人心中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程英自幼温雅斯文,陆无双却性子最急,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
伤势可全愈了么?」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道:「是那个该死的恶贼?他定是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脸苦涂朱,眉如染黛,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剑鞘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竟是无限委曲。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稍弱,缓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几个人一商量,决意赴绝情谷来。武三通识得路径,抄了近路,因此耶律燕、完颜萍等轻功虽然较弱,还是比一灯、杨过一行人早到了半日,只是他们在谷后遍寻天竺神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之进入绝情谷,情形却又全然不同,前者是看了武三通沿途留下的标志,误打误撞而至,后者却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这位师姊,但久闻她的大名,心中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一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消息,知他四方云游无定,但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密林旁的绿衣弟子见侵入谷中的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阻拦,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虽不动手,心中均是互相憎恶。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的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却手携手儿,远远的站着。杨过瞧了眼小龙女臂弯中抱着的郭襄,说道:「龙儿,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吧。」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面颊上亲了亲,走上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接了过来。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今日,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这一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杨过对着郭芙朗声道:
「郭家姑娘,你妹妹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这里来干么?」
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变故,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吗?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这句话显是讥刺郭芙,她如何听不出来,当即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什么事?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当年杨过救她性命,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有杨过一人,当同遭危急之时,陆无双竟将半截锦帕给了她,那便是舍却自己性命来回护他了,这时见他手臂被郭芙斩断,如何不又痛又怒!她不如程英般耐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出来。
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便在此时,只听得远远「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叫喊便是洪凌波所发。一灯、黄蓉、程英三起人忙于相互相会见,一时把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她自幼和李莫愁相处,深知她心肠毒辣,洪凌波虽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但遇到危难,也会狠心加害,以便自己得以逃生。众人一楞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起,一纵数丈,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她武功也当真了得,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后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她的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的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脏腑震裂,立时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的左腿不放,两人一齐摔下,跌落时离桂花丛边缘已不过半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千万万根毒刺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个变故,初起时人所难测,结尾却又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李莫愁俯身下去,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人虽死了,眼睛未闭,流露出满腔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迥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师姊,你过来,我有一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还是走了过去,说道:「什么?」心中暗盼她给赠予解药,至少也是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不用伤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道:「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无恙的出来,令徒也可不伤一根毫毛。」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心中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当时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也未摆脱祸殃,她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嗯,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冷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之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盈满,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等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李莫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射一过,瞧出人人均含敌意,心想单是黄蓉一人已是难敌,何况还有杨过和小龙女?只见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已是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回以一瞪眼,道:「天下无事可恃。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她的榜样。」
李莫愁提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是因为知道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凌波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小龙女心中一动,待要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什么师门之情?」李莫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吧,人越多越好。」武氏兄弟双剑齐出,分心便刺,程英,陆无双自她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不甘落后,各人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是极为愤慨,因之出手时各尽全力。连一灯大师的修养已到炉火纯青之境,也觉若是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当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便在此时,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看暗器!」所有围攻她的人个个均知冰魄银针的厉害,一齐凝神,却见李莫愁纵身跃起,竟是落在情花丛中。众人惊怒之下,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到,若是花刺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拔步便奔,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出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不知该走那一条才是。
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中提了一只花篮,身后四人却是腰佩长剑。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降,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喜道:「公孙姑娘,是咱们啊。」原来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已成了吧?快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个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只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各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当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一个黄花少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出现的,竟是一个秃头皱面的丑陋老妇。
慈恩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一灯见他双目中突然发出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澈底的悔恶行善,因他武功高深,过去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一个极了不起的人物,要知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中在深山隐居,倒也罢了,这时重涉江湖,每走一步都引动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则乱,那里谈得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然是为了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慈恩多历磨难,自坚其心的深虑。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前面,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你撒什么谎?若是真有解药,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书生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禁在什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吧。」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谷中安装的机关,才诱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放了两人。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何等厉害,他失手被擒,心中定不服气,必要报复,绝情谷的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让她跟亲兄长见面,她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但他兄妹俩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已出家,但她心中记得的兄长,乃是一个英伟勇悍的青年,一时间那里认得出这个黑衣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好啊,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是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人来了?」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
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一个太老,一个太少,都似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慈恩一纵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
是妹丈么?他到那里去了?」裘千尺恨道:「你还说什么妹丈?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那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跟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咱们大哥却已死了。」慈恩黯然道:
「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未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瞧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得是,三妹,这仇是不能报的。」
(第二十一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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